贺敬涛
那年开春,徐木匠一家来小镇租住,租的房是两间老式瓦房,东厢房还有一间做了厨房,刨子、斧头、锯子等工具就摆放在两间瓦房里,院里还跑着个3岁的男娃。
徐木匠川音很重,很难听得懂,大家也不知道徐木匠手艺的好,生意很清淡,直到桐树庄有个叫富贵的来定制结婚家具,同富贵一起来的还有没过门的对象。
富贵照着电视上看到的大概样子说了一通,双人床要什么样的,组合柜要什么样。徐木匠不作声,只是闭着眼,一只手放在另一只胳膊腋下,手指轻轻地弹动。
富贵对象不放心,又逐个说了一通,最后把梳妆台细致描述了一番,说上面要有圆镜子,要加个靠背椅子,不用时,最好能推进梳妆台里面。
徐木匠睁开眼,点了点头:“吆得!”
富贵说:“半月后俺来拉家具吧!婚期都定下了。”
徐木匠掐了掐手指头,重重点了下头:“吆得!”
举行婚礼前3天,富贵和对象赶来看家具。推开屋门,富贵和对象惊呆了,漂亮考究的家具是富贵和对象梦中的样子。
拉家具那天,富贵对象也赶来了,叮嘱着帮忙的后生们,小心啊小心。
院子里、街道上,闹嚷嚷立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徐木匠攥着1元1包的绿中原烟,低着头、堆着笑,向所有男人发烟:“多照顾,多照顾!”会吸烟的都接了,不吸烟的也拿着烟看看,夹在耳朵后面。
婆姨端着一个小木盘,挨个儿给小孩子发糖块,嘴里嘟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富贵很受用,从钱包里一把把钱掏出来,当着众人数了数,递给徐木匠。
徐木匠手在衣服上蹭蹭,接住嘻。富贵对象则一把抢过小伙子的钱包,多掏了50元递给了徐木匠,徐木匠红了脸,摆着手:“够了,不要!”
富贵对象坚持要给,徐木匠拿着钱,不好意思看大家。大家都笑:“接了吧!”
婆姨一溜烟跑进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盘嫩绿的黄豆芽:“妹子,拿着吧,自家生的!”
几个后生挤过来,“那个啥,俺也想订家具!”
徐木匠一家三口吃饭很温馨,饭做得,在小桌子上摆好,婆姨说:“娃儿,去喊你老子!”儿子跑进屋子里可着嗓门:“爹,吃——饭!”屋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立马停了:“吆得!”
再出来时,儿子已被徐木匠抱在了怀里。婆姨拉下了脸:“下来,不晓得你老子累!”儿子一扭头,“就不!”一把搂住了徐木匠的细脖子。
“活慢些干吗?”
“不行啊,桐树庄的小伙子都来两趟了,推了一次婚期!”徐木匠一边说,一边将肉夹到娃儿碗里。
时代在变,青年人结婚都不定做家具了,县城、城镇都在销售成品家具,现代设计,机械流水作业,样式新颖,价格便宜。但是旧房屋改造、新房建设也多了,传统窗户都换成了塑钢窗,徐木匠就转行做起了塑钢。婆姨也开了一家代销点,物品较齐全、便宜,生意很好。
岁月本可静好,可灾难猝不及防。
徐木匠接了一家新建3层小楼塑钢窗安装,在安装第3层楼客厅窗户时,跨在墙上正装窗户套,手机响了,徐木匠接完电话就随手塞进上衣口袋,一低头手机滑了出来,探身去抓,便从3楼重重摔到地上。
送到县医院,医生拉开盖着的布单子看了一眼又盖上:“送市医院吧!”
在市医院,X光,尾椎骨折、大腿骨折,摔得太重了,医疗费高得厉害,婆姨取出了全家这些年的所有积蓄,又拉了不少饥荒。
徐木匠出院回到小镇那天,路两旁的辛夷花开得正艳。
从车子上先下来的是徐木匠的俊婆姨,接着是徐木匠的儿子,紧跟着又下来一个黑瘦的女人,怀里抱着徐木匠,女人抱得很小心,轻轻放到徐木匠儿子推着的轮椅上。
下午,小镇人打听了,说,那个黑瘦女人是徐木匠第一个妻子!
原来,徐木匠爹娘结婚3年一直没孩子。徐木匠娘去收秋,在路边看到一个包袱。包袱内留了纸条,说是身边已经有了3个女娃,实在养不起,求好心人收养。
徐木匠娘咬咬牙:“留下养,将来如果有男娃了,就给娃儿做媳妇,如果有女娃,就当多一个女儿!”
5年后,徐木匠出生,那女娃承担起了照顾徐木匠的责任,抱着、背着、驮着,好吃的全给了徐木匠,从不让徐木匠受半点委屈。后来,徐木匠手艺学成单飞,在外村干活时,认识了现在的婆姨。
20岁那年,爹娘张罗着给徐木匠和黑瘦女人操办婚事,喜宴都办了,可是当天夜里徐木匠和婆姨没了踪影。
一逃25年,每年徐木匠都要往家里打钱,却很少回家,黑瘦女人是知道徐木匠地址的,但她不想打扰徐木匠的生活。
其实成婚那天,黑瘦女人哭了一夜,爹娘不停地骂徐木匠,让女人再找个婆家,黑瘦女人擦干眼泪,长跪不起:“爹啊,娘啊,是你们把我养大,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给你们养老送终!”
黑瘦女人推掉了所有前來说媒的,不再嫁人,一直把爹娘送走。听说徐木匠出事,黑瘦女人急急从四川赶到了医院,日夜守护着徐木匠。
黑瘦女人终要回四川了,婆姨推着徐木匠来送,黑瘦女人不让,可徐木匠和婆姨执意要送。
乡间小路上,黑瘦女人和婆姨两人推着徐木匠的轮椅慢慢走,早春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徐木匠瘦削的身上。
班车来了,黑瘦女人上了车推开窗向徐木匠挥手:“回吧!天凉!”
“姐啊,对不住你啊!姐啊,成个家吧!”徐木匠放声大哭。
“弟啊,我的弟啊……”黑瘦女人泪水哗哗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