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夏始之

2020-10-10 02:50余耕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小豪丈夫

夏始之走过万豪酒店华丽的大堂时,心中泛起一阵悲酸:丈夫从未带她住过五星级酒店。

以前经济拮据,两个人偶尔出去旅行,住的大多是经济型酒店。后来,丈夫向亲戚朋友借了十万块钱付了首付,他们在东五环买了第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每个月还银行房贷,不是个大数,也不算是个小数。再后来,有了儿子小豪,儿子一个人的开销快抵上每个月的银行房贷。自从买了按揭房、有了儿子,旅行对于夏始之和丈夫来说,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所以,与丈夫结婚八年以来,夏始之从未住过五星级酒店。

而此刻,丈夫徐中来正在五星级万豪酒店的2019号房跟情人幽会。是的,夏始之是到万豪酒店来捉奸的。半个月前,她支付了一笔不菲的劳务费,聘请了一位私家侦探,暗中调查丈夫有无出轨行为。女人的直觉往往是准确的,尤其是在情感方面,每个女人都是爱情侦探。据说女人在这方面的天赋源于女人之间的八卦,在八卦的过程中可以体验不同同性的感受和经验。可夏始之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女人,她的疑虑主要来自丈夫的冷淡。大半年以来,丈夫跟她的亲热都是点到为止,临睡前抱一抱,还没等亲吻,丈夫就转身把台灯关上了。关闭台灯的潜台词相当于在说,累了,睡觉吧。

有一回,丈夫关上台灯,照例背对着夏始之准备睡觉。夏始之先是用脚勾住丈夫的脚,用脚趾挠着丈夫的脚心,徐中来懒懒地蜷缩起腿来,一副全身心拒绝的姿态。看他如此反应,夏始之侧过身,把胸口紧紧贴住徐中来的身体,他竟然微微起了鼾声。夏始之略有些懊恼,她干脆侧起身半搂过去,顺势还打开了台灯。柔和的灯光照亮卧室,也照亮夏始之的欲望,亮晃晃地让人无法忽视。夏始之自信自己的容貌和身材好过绝大多数36岁的女人。丈夫当然明白妻子的意图,就在他皱着眉头找托词的时候,突然,对过的房间里传来儿子小豪的哭声。六岁的儿子胆子很小,经常在噩梦里被吓哭,平时大都是夏始之去安抚儿子。这一回,徐中来翻身下床去了儿子房间,等把儿子安抚睡了,他也就懒得挪窝,在儿子的床上睡着了。接下来的半年,夏始之跟丈夫只有过两回性生活,而且都是她主动要求。最后一次做爱,夏始之觉得简直是自己强奸了丈夫,而且在她尚未尽兴的时候,便被徐中來粗暴地推下身来。

夏始之是一个要面子的女人,不仅在社会上、在公司里要面子,在家里也要面子。被丈夫从身上推下来的那一刻,夏始之就像一只遭遇断崖跌停的股票,她的性欲也跟着跳崖自杀了。没有了欲望也就没有了期待,没有了期待,夏始之开始寻找答案。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影视剧里,丈夫的表现都是出轨才应该有的状态。于是,她开始在徐中来身上排察蛛丝马迹。为了不混淆自己的嗅觉,夏始之不再用香水,甚至连以前没有用完的香水也通通扔掉。把家里的香水清理干净,是为了更好地捕捉丈夫身上有没有别的女人留下的香水味。夏始之还花了1600元,给自己配了一副眼镜,就为了偶尔经过丈夫身边的时候,能够看清楚他在跟谁聊微信。夏始之本来有一点儿轻度近视,出于经济和漂亮的双重考虑,曾经的她一直拒绝配戴眼镜。

戴上眼镜的夏始之,立刻引起丈夫的警觉,他问妻子怎么戴眼镜了?

夏始之反问丈夫:“我戴眼镜的样子很丑吗?”

徐中来赶忙关闭手机屏幕,回复道:“挺好挺好,很斯文。”

接下来,徐中来明显减少了在手机里聊微信的频率。非要看微信的时候,也是调整好身体角度,面对着夏始之打开手机的微信页面,只要看到夏始之身体稍有晃动起伏,立刻关闭手机页面。徐中来只要拿起手机,夏始之也变得勤快起来,不是给丈夫倒茶递水,就是给丈夫削苹果洗草莓,找一切可以接近丈夫的机会,只为了一窥徐中来微信里的秘密。有一回,趁着丈夫喝多了酒,鼾声打得山响,夏始之半夜起来,从丈夫的枕头底下悄悄摸出他的手机,然后去了洗手间,破译四位数密码。从丈夫的生日、儿子的生日到自己的生日,然后是丈夫的月份加儿子的日子,儿子的月份加丈夫的日子,丈夫的月份加自己的日子,自己的月份加丈夫的日子……她把三组六个数字进行了30次不同组合,也没有打开丈夫的手机。她甚至想回到床上,拿起丈夫右手食指用指纹解锁,可那么做太过冒险了,万一吵醒丈夫,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呢?她本来也可以直接问丈夫要手机来看,可那样做的话,两个人的面子都挂不住。夏始之忍住了,她不想把脸撕破,因为她很依赖丈夫,尤其是在精神层面。从确认恋爱关系那天起,夏始之每天要给徐中来发短信,少则十几条,多则几十条。通讯进入4G时代之后,夏始之更加勤快,连文字加图片一天能够给丈夫发上百条微信,哪怕丈夫老半天后只有一个字的回复:嗯。

徐中来每一个有应酬的夜晚,夏始之在家里都会坐立不安,想象着饭局上的女人会不会跟徐中来眉来眼去,酒酣之际会不会跟徐中来加微信,加了微信之后会不会搞暧昧,搞暧昧距离上床只差一个合适的机会……她沉浸在焦虑中,对小豪的哭闹声要么听而不闻,要么心烦意乱。

夏始之悄悄回到床上,轻轻地把手机塞回到丈夫的枕头下面。丈夫翻一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了一句,夏始之觉得丈夫念叨的很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她支起耳朵,在黑暗中静静地候着徐中来能够再念叨一遍,一直候到天蒙蒙亮,丈夫睡得很沉很香,没再说一个字的梦呓。

夏始之不再使用香水,似乎也被徐中来觉察,他的反制策略是自己开始使用香水,而且使用中性香水,并经常变换香水牌子,像是在故意混淆妻子的嗅觉。

几个月的暗中较量,夏始之没有找到任何有效证据,能够证明徐中来有了外遇。但是两个人的相处状况依旧没有改善,且有渐行渐远的迹象,因为相互生了提防之心,心和心就再难以靠近了。无奈之下,夏始之只好求助于外力,找了私家侦探来调查丈夫。私家侦探的电话,是她在公司写字楼的便利店门口捡的,跟“包小姐”的名片一样,零零散散撒在人流密集的写字楼群中。夏始之试着拨通名片上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低音,一口地道懒散的京片子口音,让夏始之觉得有些不靠谱。男低音听了夏始之的简单描述后,口吻有些不屑,说这类小事一个礼拜就能搞定,而且能够拿到法院认可的铁证,但是要支付取证费。

见到私家侦探文更生是上周二的中午,夏始之约他在写字楼群里的一家咖啡店见面。夏始之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五分钟,这是她的习惯,所有约会从不迟到。因为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上课、按时熄灯、按时换洗衣服、按时被发放牙膏和手纸……遵守时间,成了夏始之日常行为意识里的重要组成部分。文更生迟到至少一刻钟,待确认夏始之是他的客户后,他连一声“抱歉”都没有,大大咧咧地坐在星巴克窄小的椅子上,左右两侧还宽余得能蹲上两条狗。

夏始之对文更生的印象越发差了,她觉得坐在对面这个体格瘦小的男人不仅言谈举止缺少教养,连长相都让人生厌。他的脸像是在诠释“稀疏”这个词,两只小眼睛的眼距超过一只半眼睛;稀疏的眉毛若是长在女人脸上,倒是能省掉修眉这道工序;矜持的鼻子只在鼻尖处凸显出来,告诉别人这里是鼻子;他的牙齿里出外进不太整齐,偏偏又遇到两片不含分界线的薄嘴唇。文更生用脊梁顶住椅背,把一侧屁股掀起来,从后裤兜里掏出一个很小又很脏的简易记事本,对夏始之说:“把你老公的资料给我写清楚,姓名、年龄、工作单位、手机号、身份证号……”

夏始之迟疑一下,没有用文更生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半截铅笔,而是从自己挎包里拿出自来水笔。她一边在简易记事本上写着丈夫徐中来的资料,一边暗自怀疑眼前这个形象猥琐的私家侦探:这货色不会是骗子吧?他真能探察出丈夫的子丑寅卯?这么好听的男低音怎么会从那么难看的嘴巴里发出来?

疑虑归疑虑,夏始之最终还是支付了80%的佣金16000块钱,剩下的钱要等文更生取证之后,一次性付清。踌躇好几回,夏始之才在手机银行输入密码。她的踌躇不单单是对文更生能力的怀疑,更多原因是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存款。

文更生等手机收到银行汇款信息后,把记事本重又揣回后裤兜,站起身来就要走。夏始之起身拦住他,问他为什么不签合同?

文更生懒懒地回问道:“你是不是还想要发票?”

夏始之说:“至少得有个收据之类的凭证吧。”

文更生说:“我们这一行还处于灰色地带,不会留下任何凭证,我们的生意跟小姐差不多,靠信誉,靠口碑。”

说完,文更生便朝门口走去。臨出咖啡店的时候,他把手中的半截铅笔丢进一位女服务员围裙的肚兜里,女服务员在文更生的背后,把嘴撇到腮帮子上。

时间过了一整个礼拜,也就是今天上午,夏始之接到文更生的电话,说是丈夫徐中来跟情妇今天中午幽会,地点就在万豪酒店2019号房间。文更生还问夏始之,要不要他跟着去酒店录像取证?捉奸录像取证需要再缴纳一万块钱。

夏始之稍作犹豫,便拒绝了文更生。拒绝不完全是因为钱的事,虽然夏始之也心疼钱,主要原因是她不想把捉奸的事情张扬出去。因为徐中来供职于事业单位,去年刚刚提拔成为部门的处长,单位领导和同事们都看好他年轻有为的仕途。

文更生虽然没有挣到帮忙录像取证的钱,还是不忘用他浑厚的男低音叮嘱一句:“都在气头上,带上几个娘家人过去,省得吃亏。”

夏始之沉默片刻:“我在福利院长大,没有娘家人。”

文更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夏始之便挂断了电话。

万豪酒店大堂有一个酒吧,夏始之路过酒吧的时候,招呼侍者给她一杯酒。

侍者问她要什么酒?

夏始之没有去过酒吧,不知道该要什么酒,她问道:“什么酒劲儿大?”

侍者说:“伏特加、杜松子、威士忌还有白兰地,都是高度酒。”

夏始之接着问道:“白兰地多少钱一杯?”

侍者从吧台里面拿起一个酒瓶:“这种法国白兰地,260元一杯。”

夏始之头也不回,转身走出万豪酒店,进了酒店旁边一家便利店,从货架上拿了一瓶21块钱的牛栏山二锅头。她站在便利店门口,打开二锅头,对着瓶嘴“咕咚咕咚”喝下两大口。一股火辣辣的感觉,从口腔直蹿进胃里。夏始之从未遇到过捉奸这样尴尬的事情,她想喝点酒给自己壮壮胆气。两口烈酒咽下去,胆气没有壮多少,倒是勾起了心底的难过:如果不是被亲生父母抛弃,何至于到了这个时候连个娘家人都没处找……等她再次仰起脖子喝酒的时候,两行热泪顺着她两个眼角浅浅的鱼尾纹滑落下来。

站在2019号房门口,夏始之像一尊雕像一样矗立了半个小时,房间里隐约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那声音就像刀子一样,正在一刀一刀剜割着她的心。

夏始之举起手,准备按2019号房间的门铃,她的手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敲开门会怎么样?夫妻自此反目成仇,狗撕猫咬一番后离婚?小豪才刚刚六岁,以后便要在单亲家庭里长大,他的心里会不会像自己一样,留下一个巨大的缺爱的黑洞?离婚后,儿子小豪跟谁?跟着爸爸生活,继母会不会虐待他?跟着妈妈生活,自己能给儿子与这座现代大都市相匹配的物质生活吗?不管怎么样,只要丈夫在自己身边,这还是一个完整的家。有没有正常的性生活不重要,再说了,外人也不会知道自己半年只做两次爱……

想到这些实际问题,夏始之缓缓放下停在半空中的手。

一位送餐侍者推着餐车走过来。夏始之从侍者的眼神里看出来,餐车是送往2019号房间的。夏始之冲着侍者,很有风度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敲错了门,打扰了一对野鸳鸯。”

说罢,夏始之转身往电梯间走去。错身经过餐车的时候,她看到餐车上放着两副刀叉碗筷,两只水晶高脚酒杯,四只乳白色陶瓷汤盅,汤盅上面盖着纹饰精美的陶瓷盖子,不知道里面盛着什么菜品。但是,冰桶里的酒瓶再一次刺疼夏始之的心,那瓶酒就是酒吧侍者向她推荐的白兰地,260元一杯的法国白兰地。

从鞋子到服装,再到背包,夏始之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名牌。她平时买衣服,全都是在淘宝的小店里扒拉,发现一件合适的东西,还要去其他商铺比对价格,尽量挑选最便宜的购买。而丈夫与情人幽会,不仅跑到五星级酒店里开房,还要点整瓶的法国白兰地……泪水在夏始之的眼圈里打转,她微微仰起头来,不想泪水弄花了脸上的彩妆,那是她刚刚喝完二锅头,去大堂洗手间里补好的妆容。她觉得一会儿就要跟情敌面对面,自己从外表和气势上都不能输。

夏始之没有叫进电梯,而是拐进安全出口,一直等到送餐侍者离开。她觉得必须敲开2019号房门,问问丈夫哪里来的底气,让他可以像一个土豪一样在这种地方挥金如土。撕破脸就撕破,丈夫有了外心,名存实亡的婚姻只会让自己平添恶心。离婚就要牵扯财产分割,财产怎么分割?虽然家里存款交了侦探费后,只剩下27000块钱,可北京的房子值钱啊,七八年来房价翻了好几番。房子的首付款是丈夫问亲戚借的,可一直都是夫妻二人在偿还房贷,房子应该算作夫妻共有财产。但是,丈夫出轨在先,作为过错方,他没有资格跟自己争房子。是的,为了房子也得敲开房门。不仅要敲开房门,还要大闹一场,闹到丈夫的单位去,让丈夫身败名裂。凭丈夫的工资,他不敢也不可能到五星级酒店消费。丈夫的部门是单位里的肥缺,他手里握着道桥大工程的第一道审批权,想贿赂他的人排着队。这些话都是出自徐中来的嘴,是他的正处级公示完毕那天晚上,他在家里喝了酒,得意忘形后的狂言。

站在2019号房间门前,夏始之又开始犹豫了:让丈夫身败名裂,断送丈夫的仕途前程,儿子将来读书和就业就得不到父亲的提携,儿子会怎么看待自己的母亲?离婚预示一个女人的失败,而按响门铃就预示着决裂。夏始之再一次放下按门铃的手,可就在此刻,2019号房间里传来女人兴奋的叫床声……

妒火中烧的夏始之没有按门铃,她直接用拳头敲打房门,“砰砰砰”,她连续擂了十几下房门,直到房间里传来徐中来的声音。当他确定门外站着的人是夏始之后,便再无声息。夏始之变得有些失控,她开始用更大的力气砸门,2019号的房门依旧纹丝不动。砸门声把其他房间的住客惊动了,两三个房门打开,有几个人伸头缩脑探望走廊,当他们弄清楚夏始之砸门的原因后,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突然,夏始之的手机铃声响起,她从背包里掏出电话,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小豪的班主任小何老师。夏始之不敢怠慢,急忙接听小何老师的电话,竟然是小豪在学校食堂门口的台阶上摔断了胳膊,此刻正在积水潭医院急救室。夏始之挂断电话,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她从背包里取出剩下的半瓶二锅头,“咕咚咕咚”又给自己灌了两口,喘了一声粗气,对着2019号房间大声喊道:“徐中来,刚才小何老师来电话,说小豪在学校里摔断了胳膊,现在已经送到积水潭医院了,你开开门,咱们之间的事先往后放,你赶紧跟我一起去医院。”

2019号房间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夏始之终于爆发了,她使足全身力气,用脚踢门,并大声骂道:“徐中来你还有人性吗?你儿子躺在医院急救室,你却跟狐狸精躺在五星级酒店里胡搞,你就不怕遭雷劈吗!”

就在此刻,酒店的大堂经理带着两名保安走过来。夏始之冲着2019号房间喊道:“好吧,徐中来,本来我还想给你留下情面,冲你今天的举动,我夏始之非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夏始之赶到积水潭医院的时候,儿子徐小豪的胳膊已经打上石膏固定,班主任小何老师坐在病床边上相陪。小豪看到妈妈,眼泪止不住地流,像是有一肚子委屈。看见受伤的儿子,夏始之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因为她在小何老师的家长群里一直都是热情、开朗、乐于助人的正能量形象。夏始之甚至没有安慰儿子,便堆起一脸耐心的神情,听小何老师讲述小豪受伤的经过。

小何老师有些诧异,她觉得夏始之跟儿子似乎不亲,不像大多数家长那样,见不得自己孩子受一点点伤害。

病床前只有一个凳子,小何老师只好站起身来跟夏始之讲话:“吃完午餐,小豪跟几个同学一起往食堂外面走,走到食堂门口的时候,他们开始打闹推搡,结果,小豪被挤下门口的台阶,摔断了胳膊。得知小豪被推下台阶受伤的消息,我和学校领导第一时间赶赴现场,进行了果断有效的处置,我怀抱着小豪,教务主任亲自驾驶自己家的车辆,把孩子送到骨创伤最专业的积水潭医院,我跑步进了急救室挂号,经过几方专家会诊后,骨科医生对小豪骨折的胳膊进行了行之有效的处理,目前,孩子的状态非常稳定,您看看,他的神态多么自如。”

夏始之很有耐心地听完小何老师新闻稿似的讲述,先对小何老师表达感谢,转而问小豪:“你怎么那么不小心?”

小豪嘴巴张了张,没有出声,眼泪又流了下来。小何老师在一旁握着拳头鼓励道:“刚才不是已经答应何老师了,见到妈妈不哭吗?男子汉要坚强哦。”

小豪强忍着哭腔:“不是我不小心……是卢浩天推了我。”

夏始之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小豪胆子很小,今年刚刚上一年级,平时不怎么合群,怎么可能跟同学打闹?自从入学以来,小豪经常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做噩梦,在梦里呼天抢地地喊救命,想必是遭遇了校园霸凌。夏始之的内心开始自责,这半年以来,自己把心思全都放在捕捉丈夫有没有外遇的事情上,忽略了对刚刚入学的儿子的关注。事实证明男人是看不住也防不住的,有没有外遇全凭个人道德约束,可当下有些人的道德底线比狗还不如,这是一个出轨的时代,只要有机会。

夏始之抱着儿子的头,轻轻地把他揽在怀中。在这个弱小的生命正需要父母呵护的时刻,他的父亲却在忙着跟情人约会,而他的母亲正在倾尽全部心思捉奸。夏始之觉得自己和丈夫都愧对儿子,她决心把丈夫出轨的事情放在一边,集中精力先来处理儿子的事情。

夏始之定了定神,她对小何老师说:“我去学校的食堂帮过厨,包过水饺,我知道食堂门口装着摄像机位,我想先到学校调看监控录像,以确定小豪是不是遭遇到校园霸凌。”

小何老师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她觉得夏始之对她不够信任:“这个……我们学校领导会调看监控录像。”

夏始之看出小何老师的神情有异,立刻解释道:“小何老师您别误会,小豪这半年来晚上经常做噩梦,其实我早就该跟您沟通,可是……可是我一直忙于工作,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正好想借此机会搞清楚,小豪在学校里是不是总被人欺负。”

夏始之把儿子摔断胳膊这件事上升到“校园霸凌”,并非是无中生有。她好几回在家长群里看到过类似消息,有的家长向卢浩天的妈妈投诉,说是卢浩天欺负她们家的孩子。有一个家长还说卢浩天恐吓自己的女儿,说他爸爸是法院里的法官,誰都不敢拿他怎么样……每当出现这些言论的时候,小何老师就会出来制止。孩子就像是握在班主任手中的人质,家长们立刻蔫了,不再有人敢控诉卢浩天。夏始之曾经也问过儿子,问他有没有受过卢浩天的欺负,小豪支支吾吾地岔开话题。把这半年的信息证据串联起来,夏始之十分笃定:卢浩天平时没少欺负小豪。

夏始之没有再深入这个话题,她准备先安抚好儿子的情绪,明天再去学校,她一定要看到学校食堂的监控录像。

就在此刻,病房里“呼啦啦”进来三个女人,小何老师立刻起身迎上去,拉住打头的那个微胖的女人,向夏始之介绍说:“这是卢浩天的妈妈,她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来医院看望和慰问小豪。”

卢浩天妈妈一把抓着夏始之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小豪的头,说道:“这些小孩子真是不懂事,嬉笑打闹起来不知道轻重,看看可怜的孩子,真让阿姨心疼。”

夏始之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卢浩天妈妈紧紧握住不放。跟在卢浩天妈妈身后的两个年轻女人,一人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挤上前来把两大塑料袋零食全都堆放在小豪的病床上。

小何老师在一旁解说道:“这是卢浩天妈妈的一点儿心意,给孩子吃的。”

卢浩天妈妈没有松手,她还抽回抚摸小豪的手,握住夏始之的另一只手,真诚且用力地说:“小豪的医药费全部由我们负担,这一点你放心,绝不会给你们增加额外的经济负担。”

夏始之突然觉得鼻腔里一阵酸痒,她想抽回一只手来捂住鼻嘴,双手却被卢浩天妈妈紧紧地握着。一个喷嚏以排山倒海之势爆发开来,像一片霰弹一样的液体均匀地喷射在卢浩天妈妈细腻的手背上。四只手瞬间尴尬地分开,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冷了热烈的气氛。冷场倒不是因为没有合适的话解围,而是卢浩天妈妈觉得夏始之的喷嚏喷在自己手上,她应该道歉。可夏始之觉得自己的双手被死死握住,导致她当场出丑,卢浩天的妈妈才应该道歉。

小何老师赶忙打圆场,她像是对着卢浩天妈妈身后两个女人说:“浩天妈妈工作很忙,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望小豪,还主动为孩子支付治疗费用,如果所有家长都能这么通情达理,我这个班主任就好做了。”

夏始之转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小豪,說道:“治疗费用是小事,我现在要确定两件事,一是小豪的胳膊会不会留下残疾,二是这次伤害事件是不是校园霸凌。”

夏始之话音刚落,手机铃声便响起来,她看到是公司同事蔡萌萌的电话,赶忙接听。电话那头,蔡萌萌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刘总两点等你汇报工作,你在哪儿?”

夏始之说:“呀!我全给忘了……我现在在积水潭医院,我儿子在学校里摔断胳膊了。”

蔡萌萌说:“真的是孩子摔断胳膊了?”

夏始之很是纳闷:“是真的,你怎么不相信我?”

蔡萌萌说:“没有不相信你,以为你忘了汇报工作,胡乱找个借口呢。”

蔡萌萌是徐中来大学的同班同学,夏始之就是通过她介绍才进入公司的。平时在公司里,蔡萌萌对夏始之多有提携,两个人成了闺密。接完蔡萌萌的电话,夏始之瞬间脸色煞白,一早通过秘书预约了刘总下午两点汇报工作的事儿,早就被丈夫和儿子的事情冲淡,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意外,关键地点的关键时段出现监控故障,夏始之没有看到学校食堂门口的监控录像。就算是看不到录像,夏始之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愤怒,因为孩子是学校的人质。事情闹大了,吃亏的还是自己孩子。可如果息事宁人,儿子还会继续被卢浩天欺负。这才是一年级上学期,接下来还有五年半的时间,儿子的童年时光会是多么暗淡,她不敢细想下去。

夏始之走出学校大门,步入沉沉稠稠的雾霾中,她感觉胸口越发沉闷。昨天,闺密蔡萌萌给她打完电话,部门经理申明才的电话就跟着进来,他就差破口大骂了,说公司上下五百多号人,没有人敢让刘总坐等两个小时的。要是搁在平时,夏始之肯定会为自己辩白几句,因为丈夫是事业单位的正处级干部,她不是非要死乞白赖耗着这份工资,大不了换一家公司工作。结婚七年以来,夏始之换了三份工作,三份工作都是搞后勤行政,去哪个公司都是差不多工作程序,没有任何门槛障碍。夏始之大学本科读的是哲学,在现代社会众多领域里毫无用处,她只能做行政工作。

夏始之听完申明才的训斥,忙不迭地道歉,道歉的间隙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下儿子在学校里摔断胳膊的因由。挂断电话,夏始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变得唯唯诺诺起来,虽说这是她从前最为熟悉的状态,谨小慎微谁也不敢得罪,树叶飘下来都怕打破头。自打与丈夫徐中来结婚后,尤其是两口子在北京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还生下儿子小豪,夏始之找回了一个社会正常女人该有的状态。

夏始之是个弃婴,被遗弃的时候还不到一岁,她当时被人裹在一条破毯子里面,放在朝阳区儿童福利院的门口。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只在毯子里面找到一张火车票,火车票是从韩麻营站到昌平北站的。车票的背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串数字:1983、2、16,大概是孩子的生日。有工作人员建议把孩子送回韩麻营,说韩麻营是一个小镇,不难查出孩子是谁家的。

院长老严摇了摇头,说就算是送回韩麻营,也不会有人承认。老严院长把那张硬纸板车票塞进档案袋里,递给新来的保育员明秀,说是给孩子建个档案。

明秀接过档案袋,问院长老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

老严院长挠了挠半秃的大脑袋,说道:“今天是中国的第一个夏时制的第一天,就叫夏时制吧。”

明秀掂量半天,觉得一个女孩子叫夏时制实在别扭,就自作主张改成了夏始之。

夏始之结婚的时候,请来了明秀院长,而且把明秀院长当作唯一的娘家人。在婚礼上,明秀阿姨对夏始之说:“孩子,你要是愿意,就喊我一声妈,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把你当自己的闺女看待。”

夏始之愣了一下,随之眼圈发红,眼泪差点流出来。是啊,那个本该被称呼“妈妈”的人,被她在心里怨恨了许多年。在她最为难熬的日子里,夏始之甚至在心里诅咒过“妈妈”。“妈妈”是她心里的一个黑洞,随着年龄渐大,黑洞也就越大。明秀是这个世界上能够让夏始之感受到温暖的人,如果要找一个最有温度的称呼,肯定是“明秀阿姨”,而不是“妈妈”。

夏始之仰起头来,用两个手掌轻轻地按了按两个下眼睑,努力地把眼泪吸收回去。她拉起明秀阿姨的手,说道:“您就是我的亲人,‘妈妈在我心里被恨了28年,所以,您要原谅我,我不能管您叫妈妈……”

夏始之向公司请了假,她原以为今天会在学校里耽误一天时间,没想到校长一句“摄像头坏了”,就把她顶了回来。她本来想跟丈夫商量一下,如何跟学校掰扯孩子受伤的事,卢浩天的爸爸是法官,小豪的爸爸也是正处级干部,凭什么让自己儿子白受欺负。可丈夫昨天晚上压根儿就没有回家。不回家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丈夫做错了事害怕自己跟他闹?还是丈夫铁了心要离婚?

昨天晚上,夏始之陪着小豪在医院观察室一直待到晚上十点,确定没有其他并发症状,这才带着儿子打车回家。回到家里,发现丈夫徐中来还没有到家,夏始之便给丈夫发了一条微信,说是要跟他商量儿子受伤的事情。一直候到半夜,没有收到回信,她才开始给徐中来打电话,但始终无人接听。早晨,夏始之又给丈夫发微信,说自己要去学校处理儿子的事情,希望丈夫回家照顾小豪。直到夏始之走出学校大门,才收到徐中来的回复:我在上海出差。

夏始之心头袭来一阵恐惧,因为丈夫明显在撒谎,他不可能什么物品都不带就去上海出差。以前,徐中来每一次出差,都是夏始之帮他收拾行李箱。这些年来,丈夫逐渐学会讲究,出差要带的东西多起来,除了衬衣、领带、西装,还要带香水、剃须泡沫、电动牙刷。如果丈夫没有出差,他晚上会去哪里?难道会住在情人的家里?如果能住到情人家里,他们为什么还要去五星级酒店开房?能够住到情人家里,说明情人是个单身女性,单身女性肯定比自己年轻。想到这里,夏始之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松弛的腹部。自打生完孩子,肚皮就像一坨被扔在沙滩上的水母,失去了生气。斑驳的妊娠纹比蛇皮还恶心,缝合的刀口就是一条丑陋的死蜈蚣,自己都不忍心看。

夏始之的身材和长相都不错,属于中等偏上,的确要比她的同龄人更显年轻,只是产后恢复得不好,尤其是晚上脱下收腹腰带,就像从真空塑料袋掏出的羽绒服,瞬间蓬松在床上。她甚至一度怨儿子小豪,小豪出生的时候八斤六两,属于超大胎儿,才会把她的腹部撑出妊娠纹。

夏始之急匆匆往家里赶,她要给儿子做午餐。对于儿子,夏始之很多时候觉得苦恼,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儿子相处,甚至不愿意跟儿子对视。像大多数母亲一样,夏始之也会因为孩子无助的眼神而心生怜悯,可她又很抵触这样的怜悯。夏始之无数回反思,她觉得这种心态的形成源于自己的身世:一个弃婴从未感受过亲情之爱,才导致她不知道该如何爱自己的儿子。

丈夫徐中来整一个月没有回家,其间回来过几趟取东西,都是在夏始之白天上班的时间。第二次回家,徐中来给妻子留下一封长信,表达了他想离婚的想法。信是手写的,说明徐中来很认真,他在信中写道:我们曾经有过美好的爱情,那个时候你像一头被惊吓坏了的小鹿,喜欢受到我安静的庇护……

读到此处,夏始之哭了。恋爱的时候,包括刚刚结婚那段时光,夏始之的确能够感受到美好的爱情,丈夫对她呵护有加,她以为一辈子都可以这样过下去。她甚至觉得这个世界是公平的,自己的人生也是公平的,她被亲生父母遗弃,没有享受过亲情,却得到美好爱情的滋养。这份滋养是雨露,让她干裂的心田被浇灌;这份滋养也是阳光,照亮她心底的黑洞。

徐中来接下来写道:都说爱情是有保质期的,爱情过后的柴米油盐生活是现实又残酷的,虽然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没承想它来得这么猝不及防。部委公務人员的工作压力本来就大,而你对我的关注,就像勒在我脖子上的一根绳索,越来越紧……

这一个月以来,夏始之也在问自己:我的爱毫无保留地给了丈夫,甚至有时候疏忽了儿子,可丈夫为什么还会在外面另寻新欢呢?当她读到这封信的时候,简直难过到了极点,自己一腔无私之爱竟成了丈夫脖子上的一根绳索。长达九页的信笺里,大部分都是丈夫对她的控诉,对于出轨一事,徐中来却只字未提。

读罢丈夫的信,夏始之觉得天旋地转,她扑倒在床上大哭一场。大哭也不是放声号啕,她用一条被子蒙住脑袋,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流眼泪,这是夏始之自幼在福利院养成的哭的习惯。

夏始之能够接受的是丈夫回家负荆请罪,上演忏悔的戏码,可徐中来没有按照电视剧的剧本往下走,而是直接进入离婚的高潮部分,这让夏始之乱了方寸。她曾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回接受道歉的场景;等到丈夫回家痛哭流涕的时候,她绝不能轻易原谅,首先要搞清楚那个女人是谁?怎么认识的?谁先勾引的谁?第一次性关系发生在哪里?不正当关系持续了多久?以后还会不会继续犯这样的错误……即便是得到肯定的承诺,她也要绷住劲儿冷一阵子,时间是一个礼拜或半个月,才能缓和双方关系。而徐中来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些戏码,他在信中写道:“作为一个来自苏北的农民子弟,能够进入国家部委工作,还能在北京买上房子、拥有一个自己的家,我很满足。我对这个家、对儿子都有万分不舍。可我心里清楚,这件事过后,即便你可以原谅我,我脖子上的绳套也会越勒越紧,一直到我窒息。人生苦短,只有这一辈子,我不想我的生命在这样的氛围里消耗殆尽……”

一个月后,夏始之所在的公司在司马台搞团建活动,四五百人的团建队伍占满整个度假村,夏始之主动要求跟蔡萌萌同住一间房。分居已近三个月,这是夏始之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她没有能够交心的朋友,似乎是害怕朋友窥见自己心里的黑洞,夏始之对人有很强的防备心。这种防备心理是从小养成的,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很难信任别人。蔡萌萌算是唯一能够说几句真心话的人,夏始之想好了,她准备趁着公司团建的机会,向她唯一的闺密倾倒一下心里的苦水。

司马台的度假村赢在环境,欧式轻奢的室内布局,配上窗外的崇山峻岭和古老长城,别有一番恍如隔世的风情。两个女人进到客房,扑倒在各自的床上,夏始之没说几句话,就把话题引到自己的家事上。蔡萌萌像是有意回避,她从床上坐起身来,说是要出去看看司马台长城的险峻风光。夏始之略有些失望,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把自己和丈夫分居闹离婚的事情向闺密倾诉一番,却遭遇了软拒绝。夏始之想把家事告诉蔡萌萌,主要是因为蔡萌萌是徐中来的大学同学,两个人的关系也不见外,彼此能够说得上话。蔡萌萌出门要去看风景,似乎也没有邀请夏始之同去的意思。“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只留下夏始之独自一人傻愣愣地躺在床上。敏感的夏始之反复琢磨蔡萌萌的态度,难道是自己要求跟她住同一个房间,她不高兴了吗?公司的中层以上的领导都是单独一间客房,蔡萌萌属于市场部的总监,她跟申明才住隔壁,都是单间。夏始之是普通员工,她原本跟同部门的小刘住一间房。因为自觉跟蔡萌萌是闺密,所以,她便主动要求跟蔡萌萌同住。夏始之这样想,是不是丈夫要跟自己离婚的事情,蔡萌萌已经知晓了,因为她跟徐中来是很亲密的同学关系,因此,蔡萌萌开始疏离自己了?

团建的晚宴七点钟准时开始,度假村的宴会厅里热闹异常,大家全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里,相互间频频举杯畅饮。夏始之没有跟上情绪的节奏,只跟上喝酒的节奏,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和红酒。公司里几个喜欢恶作剧的坏小子,一口一个夏姐叫着,给夏始之换了白酒。本已微醺的夏始之几杯白酒喝下去,三个月以来的委屈化成泪水,止不住地流。

坐在邻桌上的蔡萌萌把一切看在眼里,她用胳膊肘碰了碰坐在身旁的申明才,示意他看夏始之。申明才望着流泪的夏始之,问蔡萌萌怎么回事?

蔡萌萌悄声说道:“跟丈夫分居三个月了,正在闹离婚,大概是心情不好吧。”

申明才笑道:“离婚是大趋势啊。”

蔡萌萌说:“作为后勤部领导,你得多关心自己的属下才对。”

小刘给夏始之递上一张纸巾,她接过纸巾擦泪的那一刻,突然间崩溃了,止不住地趴在桌子上抽泣起来,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在人前失态。女人出嫁前,可以把委屈发泄给父母。女人结婚后,可以把委屈发泄给丈夫。可夏始之从未体验过父母的呵护。她刚刚学会在生活中依靠一个男人,她还不敢对他发泄情绪,这个男人便舍弃她另寻新欢。于是,夏始之36年来的委屈像是滔滔洪水,在这一刻决堤了。

申明才一看情况不妙,担心夏始之的眼泪影响团建晚宴的氛围,赶忙起身走到夏始之跟前,小声催促她回房间歇息。谁知夏始之酒劲儿上了头,趴在桌子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旁若无人。申明才无奈,只好搀扶起她绵软的身体,急匆匆走出宴会厅。

此刻,夏始之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她依靠在申明才身上,被他半拖半拽地送回客房。申明才问夏始之要房卡,夏始之早已神志不清,申明才不得不摸她身上的口袋。摸着夏始之凹凸有致的身材,带着酒劲儿的申明才禁不住心中一动,他把摸到的房卡又塞回夏始之的裤兜里。然后,他掏出自己的房卡,打开旁边的客房门,把烂醉的夏始之搀扶进了自己房间。

清晨时分,夏始之醒过来,感觉头疼欲裂。突然,她发现身边竟然睡着一个男人,而且是自己的部门经理申明才。瞬间,夏始之便蒙了,她努力地回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但只能回忆到自己趴倒在桌子上哭,其他事情一概回想不起来。夏始之转过身子,用被子蒙住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时间又过去一个月,夏始之和徐中来的离婚陷入僵局。离婚离成僵局,主要问题出在夏始之这里。不是夏始之不想离婚,而是她看到丈夫情义已绝,就算是她把身段放到最卑微处,也不可能挽回这场失败的婚姻。夏始之曾经发微信暗示过徐中来,意思是自己可以原谅他的出轨行为,并且揭过这一页,重新接受他回归家庭。徐中来接到微信后,过了三天只回复了六个字:谢谢!我要离婚。

收到这六个字的微信时,夏始之正在陪着小豪写作业。孩子上学,累死家长。这是自小豪读幼儿园以来,夏始之经常抱怨的一句话。孩子的作业、手工、读听写、社会实践,甚至连一些校规政令,都要父母参与和背诵。

小豪大概觉得妈妈有些异样,他抬起头来问道:“是爸爸的微信吗?”

夏始之像是受到了惊扰。她冲着小豪呵斥道:“写你的作业。”

小豪感到受了委屈,一大颗泪水滴在作业本上。夏始之突然觉得有些心疼小豪。而且,她还想到以后的岁月,也许就是她跟儿子相依为命……夏始之一把搂住儿子的头,这是她跟儿子间少有的亲热举动。小豪顿时哭出了声,他环搂住妈妈的腰,很委屈地抽噎着。这一回,夏始之没有流泪,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那个无亲无靠无依托的世界,而且身边还多了一个孩子。夏始之不像别的妈妈那样痛惜溺爱自己的孩子,对于小豪,她更像在承担义务,一个把小豪养大成人的义务。

等到夏始之同意离婚后,双方便进入实质性谈判,谈判的主要对象是孩子和房子。徐中来明确表示自己工作忙,孩子还小,他照顾不了。但是,他愿意每个月多支付儿子1000块钱的抚养费。夏始之也担心小豪太小,将来不免会在继母那里受气,所以她答应接受儿子的抚养权。

最终导致离婚成为僵局的是房子。徐中来说房子现在价值580万元,需要还贷110万元,他让夏始之付给他70万现金,房子便归属夏始之和儿子。夏始之咨询过律师,律师觉得这个条件可以接受。夏始之对律师说,丈夫出轨在先,属于过错方,房子应该完全归自己所有。律师说她没有拿到丈夫出轨的证据,仅凭个人陈述,法庭不会采信。

夏始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短时间内如何筹集70万元现金?她只有一个闺密蔡萌萌,偏偏蔡萌萌又是丈夫的大学同学,关系还比较亲密,她又如何肯帮自己呢?还有,夏始之觉得蔡萌萌最近的态度有所变化,好像在有意无意地疏远自己。另外一个与夏始之关系比较近的人是明秀院长,明秀院长的丈夫前年去世,只有一个儿子已经移民美国,并且在美国娶妻生子。明秀院长还有三年就退休了,去年,明秀院长把自己的所有积蓄150万元全部捐献给了福利院,她手里应该也拿不出70万现金。于是,夏始之跟丈夫徐中来的离婚离成了僵局。

夏始之有些焦头烂额,觉得生活变得一团糟糕,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在失眠的深夜里,她甚至想起团建那天晚上醉酒的事情,从自己早晨的着装判断,申明才肯定跟自己发生了性关系。夏始之既气愤又恼怒,她一度想报案,举报申明才强奸。可她自己无法陈述强奸的过程,而且,一个女人在外醉酒本身就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何况自己又处在离婚的旋涡里,如果让丈夫抓住把柄,完全可以给自己扣上婚外一夜情的帽子,自己不仅名声扫地,房子的归属权就给了徐中来。經过左右权衡,夏始之决定忍气吞声。

夏始之吃了哑巴亏还不算完,另外一件闹心事也让她心绪烦乱,她的例假已经拖后半个月。她很担心自己怀孕,因为团建醉酒的那个晚上,自己还处在排卵期的边缘。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由于近期情绪波动造成例假滞后,高考那一年夏天,由于情绪紧张,她曾经两个月没有来例假……夏始之在心里不停地这样暗示自己。

清晨,夏始之起床给儿子做早餐,她只做了儿子一个人的早餐,因为她今天要参加公司组织的体检,需要空腹。把小豪送到学校后,夏始之还要步行一站地,乘坐地铁赶往体检中心。在拥挤的地铁里,她听到背包里手机铃声响起,可她无法把手插进人缝里掏手机,直到地铁到了四惠换乘站,她才有机会掏出手机。手机显示来电竟是私家侦探文更生,夏始之犹豫了一下,回拨了文更生的电话。文更生用低沉且懒散的京片子催她支付尾款,还嘲讽她没有信誉。

夏始之嗫嚅着应付道:“我现在在地铁里,说话不方便,微信里说吧。”

说完,夏始之挂断电话。因为车厢里拥挤,她只能单手举着手机,给文更生发送了一条微信:你承诺我可以拿到法院采信的证据,可我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离婚还要给我丈夫支付70万元房款。

不一会儿,夏始之收到文更生的回复:我提议跟你去酒店取证,你拒绝了,责任不在我,请你及时支付尾款。

夏始之没有再理会文更生,她举着手机,挤出地铁车厢。

走进体检中心,大半都是熟悉的面孔,夏始之按照体检惯例,先去抽血排尿,然后就可以去体检中心的餐厅用早餐。夏始之端着小便塑料杯,刚刚走出厕所门口,背包里的手机又响起了铃声,她只好一手端着粘贴着二维码的尿杯,一手接电话。电话还是文更生打来的,义正词严地声称再收不到尾款就要给夏始之发律师函……

恰在此时,蔡萌萌端着空尿杯走过来,她看到夏始之在接电话,便顺手接过夏始之手里的尿杯,并小声说道:“我帮你送化验室。”

夏始之冲着蔡萌萌递过去一个谢意的眼神,急匆匆走出体检中心,跟文更生理论去了。文更生有些恼火,他在电话里继续质问夏始之没有契约精神。

夏始之反驳文更生:“我没有拿到出轨证据,是你没有契约精神。”

文更生说:“你也算是帝都CBD的一白领,你能不能拿出一点儿白领的素质来。”

夏始之说:“好吧,让我们心平气和地来解决这件事情,你继续帮我取证,如果拿到证据,我就支付尾款。”

文更生说:“再次取证没有问题,你还得再支付取证费。”

夏始之说:“你这个人怎么就知道钱钱钱,简直是贪得无厌。”

文更生回道:“你要证据,难道不是为了钱?”

国贸CBD地铁站,正值下班高峰期,人流像混浊的洪水流进地铁的入口。

在夏始之的眼里,地铁就是黑夜的入口,晚上吞噬着劳作了一天的白领,早晨再把他们吐出来继续工作。地铁像是一个黑洞,吞噬光吞噬人也吞噬灵魂,要不早晨走出地铁的人怎么会脸上无光、浑身没劲儿,像是丢了魂一样。

今天,也许是夏始之这一辈子最漫长的一个工作日。早晨送完小豪,走进公司的时候,看见工位上摆着她的体检报告。夏始之对于自己的身体很是自信,这也是她唯一自信之处。她随意地翻看几页体检报告,正准备把它塞进文件夹里,突然发现尿常规检查的那页多了一行字:尿HCG(+),建议进行彩超检查,排除宫外孕或者其他滋养细胞疾病……

尿检HCG加减号对于已婚妇女再熟悉不过了,减号是没有怀孕,而加号则是怀孕。多日来的担心终于被验证,真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夏始之赶忙把体检报告锁进抽屉里,然后木呆呆地坐在工位上发愣。其间,申明才召集开了一次部门会议,夏始之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申明才婆婆妈妈很啰唆,部门里的员工私下都管他叫“蔡明婶”。申明才啰唆完了,让部门员工谈谈自己的看法,夏始之被几经催促,才知道轮到她发言。夏始之茫然地看了一眼申明才,说道:“我刚才头晕,没有听清楚……”

开完部门会议,夏始之的微信收到丈夫徐中来发来的一张图片,正是她尿检HCG结果的截图。丈夫随后又发来一条微信:我们分居半年,你对自己的怀孕做何解释?

夏始之一时间有些发蒙,觉得自己的头大了一圈:徐中来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自己才刚刚看到体检报告……这么短的时间,丈夫能够得到自己体检报告的图片,夏始之第一时间想到了蔡萌萌。她站起身来,直奔蔡萌萌的办公室,才发现蔡萌萌的工位上空着。部门的同事告诉夏始之,说蔡萌萌今天一大早来公司,向公司人事部递交了休年假的申请。

夏始之离婚了。

房子的所有权归属丈夫,徐中来最后给了她20万元的安置费,并让她月底搬家另寻安置处。

为了小豪读书方便,夏始之想在小豪的学校周边租房子,可学区房的租赁价格要比周边高出1000元左右。夏始之一个周末跑了六家房产中介公司,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源。其实,合适的房源有一大把,主要是价格太高,夏始之只能量入为出,把两居室的目标降低为一居室。

夏始之从一家房产中介走出来,在门口跟一个男人撞了个正着,这个男人一把拉住夏始之,说道:“尾款到底什么时候给我?”

这个男人正是文更生,他今天戴了一顶棒球帽,夏始之差点没有认出他来。夏始之觉得自己的运气背到了家,最近诸事不顺,租房子还能碰上要账的。夏始之不想在中介公司门口丢人现眼,因为没准还要在这家中介租房子,她看中一个一居室,月租金5500元,就等着中介公司的中介费打八五折。她示意文更生往前走,找个合适的地方谈。文更生便跟着夏始之走到一个商贸中心,在星巴克门口寻了一张空桌坐下。

文更生打趣道:“请我喝咖啡,也免不了付尾款。”

夏始之说:“这是星巴克,不点咖啡也能坐。”

文更生说:“大头都付了,剩下点尾款还要我三催四催,你不烦,我都烦了。”

夏始之说:“我算是吃了没钱的亏,因为缺钱,所以算计,因为算计,越发吃亏。”

文更生掏出半盒皺巴巴的中南海香烟,抽出一根来点上:“那就别跟我算计,赶紧把尾款给我。”

夏始之说:“教训我接受了,但是钱不能给你。”

文更生问道:“为什么?”

夏始之说:“我已经离婚了,因为你没有帮我拿到前夫出轨的证据,他逼迫我给他70万元,因为我借不到70万,只好把房子给他,而我现在只好带着儿子出来租房子住。”

夏始之避重就轻,没有说出前夫拿到自己婚内怀孕的证据,才导致失去房子的所有权。

文更生皱了一下稀疏的眉宇,大概是想攒一个同情的神情,因为五官过于松散,他的同情只相当于做了一个鬼脸。

文更生咂巴了一下薄嘴唇,说道:“这个事儿,我多多少少有一点儿责任,看你一个中年妇女还要带着一个孩子,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刚才去中介租房子?”

夏始之听文更生不要尾款了,心中暗暗长舒了一口气,她冲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点点头。

文更生说:“这样吧,我在这附近正好有一套房子要往外出租,咱们俩君子协定,就不要通过中介浪费中介费了。”

夏始之问道:“多大的房子?”

文更生说:“两居室,89平方米,26层,南北朝向。”

夏始之说:“两居室太贵了,我想租一居室。”

文更生摘下棒球帽,使劲儿地拍在桌子上,说道:“算了,我好人做到底,按照一居室的租价给你。”

夏始之抱着最后一个纸箱子,准备锁门的时候,她环顾一圈客厅,眼泪禁不住涌出眼眶。这是她生活过八年的房子,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会住在这里。从这一天开始,除了回忆,这栋房子跟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忽然,夏始之看到墙上还有一张她和小豪的照片,她把纸箱子放在门口,走过去从墙上取下相框,塞进纸箱子。临要锁门的时候,夏始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奔进厨房,拎出来一袋子五常大米和一大桶调和油。因为徐中来不会做饭,油和米留给他肯定会坏掉,她觉得自己日后要精打细算过日子。最后,夏始之往客厅里投去仪式感很强的深情一瞥,才“咣当”一声合上防盗门。

搬家公司的工人把大大小小的箱子堆在新房子客厅里,幸亏文更生的两居室还算宽敞,夏始之懒得归置,她想等闲下来再细细收拾,反正以后多的是空闲时光。她躺在床上缓会儿腰,自打生完孩子,夏始之就落下了腰疼病,稍微劳累就觉得腰疼难忍。躺了十多分钟,夏始之便咬牙坐起身来,她要去学校接小豪放学。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不是回到了从前,而是比从前还要辛苦。从前没有亲人可以依靠,也没有儿子需要照料。现在,她还是没有亲人依靠,可儿子还要依靠她。

夏始之在一楼电梯间里遇见文更生,她愣怔一下。

文更生歪着嘴笑了笑,把他的薄嘴唇扯得更薄了,他解释道:“我在这个小区里有两套房子,我就住你楼下,有什么事儿跺两脚地板,我就上去了。”

夏始之点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有钱任性,一次买两套房子。”

刚刚走进电梯的文更生,趁着电梯门还没有关闭,冲着夏始之的后背说:“我是坐地户,拆迁补了两套房子……”

夏始之站在14号线地铁口犹豫了三秒钟,她决定再往前走五百米,搭乘公交大巴去学校接儿子。因为公交车大巴只要五毛钱,而乘坐地铁需要三块钱。夏始之为自己刚才的犹豫有一点儿不好意思。转念又一想,她觉得没有人能够看出来自己刚才的踌躇是为了省下两块五毛钱。生活在北京这座城市里的人,大概已经没有人会为十块钱的事儿费脑子。但家庭主妇对物价却都保持着极高的敏感,上个周末,小豪想吃苹果,年前还是四块钱一斤的红富士苹果,现在已经涨到了16块钱一斤,整整翻了四倍。夏始之咬牙挑选了八个苹果,称重后居然有57块钱。夏始之苦笑一下,自己车厘子自由尚未实现,平民水果的苹果已经直奔车厘子去了。过苦日子对于夏始之来说,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她打小就是一个人苦过来的。

在学校门口接到小豪,夏始之对儿子说:“妈妈今天搬家搬累了,咱们在外面吃饭吧。”

小豪的胳膊已经痊愈了,学校的处理意见是孩子们之间嬉笑打闹造成的意外伤害。夏始之本想让徐中来去找区教育局理论,可徐中来担心日后孩子在学校的境遇,便劝说夏始之息事宁人。接下来,已经离婚的夏始之更没有孤军奋战的心气,她只能告诫小豪远离卢浩天。想起这件事情,夏始之便觉得沮丧,因为自己能力有限,眼看着儿子又将成为另一个缺乏安全感的自己。但夏始之更多在意的是自己的感受,似乎不太在意小豪的想法,因为她觉得小豪远比自己的童年幸福得多,他至少还有母亲养育,他至少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看小豪没有反应,夏始之追问一句:“你想吃什么?”

小豪迟疑着,最后小声说道:“我想吃肯德基的炸鸡。”

夏始之说:“要少吃油炸的垃圾食品,这里有家沙县小吃,要不咱俩一人吃一碗酸辣粉,再给你加两个饼。”

今天是周四,夏始之请了两天假,加上周末两天,她有四天的休息時间。她把请假报告交给申明才的时候,申明才讪讪地笑了笑,小声说道:“上回酒后无德,大家都是成年人,心照不宣好了,这也不能……不能成为你三天两头请假的理由呀。”

夏始之冷着脸道:“我请假做人流。”

申明才不敢再问了,赶紧抓起笔在请假报告上签了字。

夏始之拿着挂号单,坐在妇产科外候诊已经有两个钟头,前边还有两位患者就轮到她了。周围候诊的基本都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孕妇们大都由丈夫陪伴着,脸上浮现出一层即将为人母的骄傲神情。也有几个落单的年轻女士,她们既没有男人陪伴也没有挺着大肚子,从她们愁云惨雾的脸色上,大致能够判断出,她们多半是来做人流的。

终于轮到夏始之了,她忐忑着走进三号诊室,接待她的是一位男医生。

夏始之心里暗骂:女人倒霉的时候,做个人流都遇到男医生。

男医生倒也和蔼,他问夏始之哪里不舒服。

夏始之说怀孕了,要做人流。

男医生一边询问她最后一次来例假的时间,一边开了一张收费单,并对夏始之说:“先去做个B超,要确定不是宫外孕。”

突然间,夏始之觉得小腹一阵坠胀,她拿着收费单,急忙走出诊室,去了卫生间。等她从马桶上站立起来的时候,红彤彤的马桶把她吓了一大跳,竟然是来月经了。突如其来的月经,让她有些吃不消,她手里捏着收费单,脚下竟然有些踉跄。夏始之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冷笑话,在等待做流产的时候,突然来了月经……

夏始之木然地走出卫生间,在经过妇产科手术室的时候,突然看见前夫徐中来的身影,他搀扶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从手术室走出来。

一位女医生跟在徐中来的身后,用嗔怪的口吻说道:“以后注意避孕措施,一年做两次人流,以后还想不想要孩子了!”

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没有吱声,她把头靠在徐中来的肩膀上,散乱的长发从她的面庞滑落开来,夏始之这才看清楚,这个女人竟然是蔡萌萌。

一时间,夏始之有些浑然不知所措。她甚至不知道把脚迈向哪里,神情恍惚地走出门诊大厅,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夏始之愣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辆灵车,过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坐在医院太平间的台阶上。

夏始之大概用一个月的时间,做了一个决定,她主动申请去公司的销售部。在行政部门工作,每个月拿的是平均工资,而市场部却是公司的突击队,有的销售精英曾经有个月拿过21万元的销售提成。当然,销售部也是全公司最辛苦的部门。在市场化的社会里,想要别人选择你推销的产品,就得吃下别人吃不了的苦。夏始之所在的公司代理一款美国的保健品,这些年随着人们对健康养生的重视,国外保健品开始大行其道。

放下清闲饭不吃,主动要求去销售部,夏始之主要基于两点:一是要赚钱,二是回避申明才。其实,夏始之最初的想法是辞职,她想离开这家公司,以避免跟蔡萌萌和申明才打交道。可是,辞职再找新工作需要时间,而一个人支撑一个家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失业。因此,夏始之决定在公司里先换一份工作,换一份有挑战性,也能养家的销售工作。申明才在行政部,蔡萌萌在市场部,她则要去销售部。蔡萌萌和申明才这两个人,现在是夏始之恨之入骨的人,超过她对自己父母亲的憎恨。如果申明才没有趁她醉酒占便宜,她会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怀孕,也就不会把房子让给徐中来。至于蔡萌萌,她本想去找蔡萌萌理论,当面质问她是不是故意把自己的尿液置换。可夏始之权衡再三,还是忍住了,因为蔡萌萌很清楚自己当晚没有回房间睡觉,她如果撒泼把自己和申明才的事情说出来,自己在公司里还怎么待得下去。曾经有丈夫有家庭的夏始之,婚后积攒起来的勇气,随着婚姻的瓦解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夏始之清晰地觉察到,她又回到曾经那个胆小、怯弱、唯恐被树叶砸破头的夏始之。甚至在耀眼的阳光下,她都能看见自己心底的那个黑洞,较之从前更加大,更加深了。

夏始之很清楚自己心底的黑洞,那是从小因为缺失亲情之爱造成的伤害。在福利院里,每当铃声响起,她的心里都会紧张,哪怕有些仅仅是吃饭的铃声,也会让夏始之坐在餐桌前抖动半天,甚至拿不住筷子。在十几年的福利院集体生活中,夏始之身边的小伙伴们时不时会被人认养,只有见到生人就害怕到哆嗦的她没有人认养,大人们大概都觉得她有些神经质。在这段难熬的时光里,幸亏有明秀阿姨的悉心照料,一直到夏始之过了十岁以后才不那么怕生人。而福利院的孩子一旦超过十岁,也很少有家庭会认养他们。福利院剩下的二十多个大孩子,大都有肢体或精神方面的残疾,只有夏始之算是一个肢体和精神都健全的人。随着年龄渐大,夏始之出众的相貌也渐渐显山露水。明秀阿姨十分喜爱夏始之,鼓励她读书考大学,用知识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夏始之不负众望,高考时虽然没有考取名牌大学,好歹进了北京的大学,并就读哲学系。她相信明秀阿姨的建议,用哲学帮助自己解决精神层面的痛苦。她在大一开学的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如果没有哲学,你将撑不过那些艰难的岁月。

与众多“80后”有个性的女孩不一样,夏始之身上几乎没有任何个性,她就像一只吓破胆子的小白兔,惊恐地提防着周边的一切,她会提防新买的羽绒服里藏着针,甚至提防呼吸的空气里有人给她混合了神经性毒气……

哲学并不是灵丹妙药,从小被亲生父母遗弃的伤害,在她心底掘了一个无底洞,仅凭哲学是填不满的。婚姻曾经为她心底的黑洞照进一缕曙光,她在婚姻的滋养中,渐渐地积攒了勇气和自信,开始像一个社会人一样面对生活。但是,婚姻的突然坍塌,又让她的黑洞陡然间扩张。夏始之觉得自己的婚姻已经不能用“失败”两个字概括,而是比失败更让人痛苦百倍千倍的构陷。因此,对于蔡萌萌和申明才两个人,夏始之现在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她现在要把仇恨深埋进心底的黑洞,先赚钱。

在调去销售部的当天下午,夏始之去接小豪回家的路上,她对儿子说:“妈妈换工作了,以后会很忙,你得锻炼着自己坐公交车上下学,好不好?”

小豪紧贴着妈妈的身体,妈妈的身体随着公交车摇晃,他随着妈妈的身体摇晃。小豪许久没有说话,乘坐公交车是他跟妈妈最亲近的时刻,在他的记忆里,妈妈从未像其他妈妈那样拥抱过自己,所以他很珍惜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紧贴着妈妈大腿的时刻。而妈妈却在此刻告诉他,以后他要自己乘坐公交车上下學,小豪的心里顿觉失落和灰暗。

今天的公交车司机大概是一个新手,一路上急起急停急刹车,夏始之不得不用双手紧抓住车厢里的拉环。她见儿子不作声,便用膝盖顶了顶小豪的身体,问道:“你听见了没有?”

不知道是为自己一个人上下学,还是因为被妈妈的膝盖顶得有些生疼,小豪觉得很委屈,他带着哭腔应道:“听见了。”

在小区门口,夏始之遇见正要出门的文更生。文更生说自己想吃爆肚了,他还主动邀请夏始之和小豪一起去。

夏始之有些犹豫,文更生低下身子问小豪:“那家爆肚店的羊肉串不赖,你想不想吃?”

小豪点点头,说他也爱吃爆肚,还要拌进两份芝麻酱去。

两个月过去,夏始之只拿到三个很小的订单,她的月收入在销售部垫底,甚至比她在行政部的工资还要低两千多块钱。这两个月以来,销售部的业绩都在下滑,原因是中美打起了贸易战,随着商品关税上涨,需要消费者来埋单。夏始之没有想到,中美贸易战这么大的事儿能影响到自己这个小人物,她本来就像所有消费者的思维一样:贸易战关我屁事,凭什么给我涨价?

夏始之开始失眠,也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直到她把朋友圈刷完,还是毫无倦意。她想起销售部经理说过的话,一个好的销售人员的朋友圈至少应该保有3000人。

夏始之叹一口气,因为她的朋友圈只有261人,能够互动的也就二三十人,且大多都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到大学的同学。就在夏始之要关掉手机,准备强迫自己入睡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叫冉伟的高中男同学在朋友圈发了一个帖子,帖子的内容是他所在单位组织退休干部到梁家河参观。夏始之知道冉伟在一个大型国企工作,好像是做办公室主任之类的角色。她想如果冉伟能够帮自己一把,采购一点儿保健品作为退休干部的福利,自己的业绩将会大幅度提升。想到这里,夏始之点开冉伟的微信,字斟句酌半天,才给他发送了五个字:嗨!老同学好。

夏始之之所以字斟句酌,是因为在读高二的时候,冉伟曾经对她示好过。冉伟戴一副黑框眼镜,长得秀气有余,气势不足。夏始之一心想找一个高大健壮、能够让她依靠的男生,所以她对冉伟的示好装傻充愣,不做任何回应。时过境迁,不知道自己当年的“软拒绝”,会不会在冉伟心里留下阴影。夏始之正在漫无边际地瞎琢磨,冉伟的微信便來了:美女还不睡觉啊?

夏始之很是开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明自己在冉伟心中还是有位置的,他不仅称呼自己是美女,还体贴地问自己为什么还不睡觉……她即刻回复道:心情不好,睡不着。

夏始之还后缀上一个悲伤的表情,这才按了发送键,然后捧着手机,静待冉伟的回复。

冉伟的回复速度也够快:谁惹我们的班花了?是不是跟老公吵架了?

夏始之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笑容,因为冉伟称呼她是班花。当时班里的男生推选出四大美女,夏始之虽然名列其中,但她觉得自己顶多排第四位,绝对不敢称班花。夏始之抿着嘴角,在微信里写道:老公去欺负别的女人了,我已经离婚半年了。

冉伟微信回复:很抱歉!我不知情。

接下来,两个人你来我往,足足在微信里聊了一个半小时。两个人最后商定,周五晚上在雍和宫附近的一个酒吧见面。冉伟让夏始之把保健品的资料带齐全了,他需要全面了解产品后,才能上报给领导审批。

夏始之第二天没有去公司,销售部实行弹性工作制,除了每周一参加一下部门的例会,其他时间自行安排。因为前一天晚上跟冉伟聊天聊得太晚,她一觉睡到九点半,居然都没有起床给小豪做早餐。小豪已经接受独自上下学这个事实,好在小豪个头比同龄孩子显高,看上去像个大男孩。夏始之内心有些自责,她对儿子虽说缺少爱的互动,但是作为母亲的职责和义务,她还是会尽最大努力去完成。

正在内疚着的夏始之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她答应周五晚上陪小豪去看电影《复仇者联盟4》,而且电影票已经买好了,还选了影院正中间的位置。一时间,夏始之有些懊恼,懊恼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还要忙工作……突然,手机铃声响起,夏始之拿起手机发现是文更生的电话,她接听问道什么事?

文更生说该交下半年房租了。

夏始之说:“你个催债鬼,认识你以来,问我要钱就是你的主旋律。”

文更生说:“两居室的房子按照一居室的价码租给你,半年期的房租都拖了一个月了,像我这样的中国好房东,你去哪儿找?”

夏始之跟文更生说话从来不见外,她有些不耐烦:“别催了,我这就微信转给你……对了,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文更生语气有些兴奋,忙说道:“没事,没事。”

夏始之说:“这样吧,拖了你一个月房租,我请你看‘复联4补偿一下。”

文更生笑道:“算你懂人事,本房东就赏你这个脸。”

夏始之说:“今晚七点半的IMAX电影,别耽误了。”

文更生说:“看IMAX,我从来不会错过银针落地的声音。”

夏始之说:“好的,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你上楼来接小豪。”

文更生有些诧异:“你……不去啊?”

文更生和小豪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时,夏始之也在前去酒吧赴约的路上。她几乎用了整个下午来洗澡、化妆和换衣服,服装换了大概有十几身,有一身是今年最流行的“薄漏透”蕾丝纱裙,她上周买的还没有穿过。为了配合这身“薄漏透”,她又换了三四个胸罩和内裤,最后决定放弃这身性感的蕾丝纱裙。夏始之骨子里还是一个保守的女人,她觉得这么重要的约会,穿一身没有经过大众眼神确认的新衣服,多少有点冒险。历经一下午的穿上脱下,再穿上再脱下,夏始之把先前化好的妆已经弄花了,只得在临出门时重新补妆。最后,她决定穿能彰显自己一双长腿的短裙,这条短裙已经穿了两年,既诱惑而且保险。

夏始之几乎没有去过酒吧,她在那间酒吧周围转悠了好久也没有找到门,最后是冉伟让她打开“位置共享”,她才走进一个门脸丝毫不张扬的酒吧。十几年不见面,夏始之发现冉伟胖了不少,原先单薄的小圆脸现今已经饱满到赘肉累累。他满脸堆起笑意,来了一个亲密同学间的熊抱,两只小胖手还不停地拍打和抚摸夏始之的后背。夏始之没有拒绝老同学的热情,甚至还将身体主动贴近上去,任由冉伟足足熊抱了半分钟之久。两个人的身体松开后,冉伟的热情高涨起来,他问夏始之喝什么?

夏始之说随便。

冉伟似乎觉得“随便”二字饱含深意,便愈发兴致勃发,他冲着吧台的服务生喊道:“来一瓶马爹利干邑。”

服务生爽快地应着,把一个很漂亮的酒瓶双手托给冉伟。

冉伟点点头,让服务生打开。

夏始之认识这个酒瓶,这便是万豪酒店卖260元一杯的法国白兰地。她禁不住瞅了冉伟一眼,小声说道:“这个酒太贵了,换个便宜点的吧。”

冉伟冲着服务生一挥手,意思是尽管开瓶。他转过头,把嘴凑到夏始之的耳畔,小声说道:“放心吧,不花我自己的钱,吃吃喝喝这点小事儿,我一支笔签个字就管用。”

夏始之学着冉伟的样子,把自己的嘴巴凑到冉伟的耳边,说道:“那你赶紧帮我签个单子,给你们的退休干部发点保健品,我都快穷死了。”

冉伟赶紧把脑袋缩回去,瞅着夏始之说:“公司对外采购都是透明的,这跟吃吃喝喝不一样,我一个人签字不管用,只能往上报批。”

夏始之问道:“那……有戏吗?”

冉伟把服务生倒好的酒杯推到夏始之跟前,说道:“事在人为,只要去努力,就有戏。”

夏始之端起酒杯:“我感谢老同学的努力,先干为敬了。”

接下来,两个人推杯换盏,临近半夜时分,把一瓶法国白兰地全部喝光。其间,冉伟几次把手放到夏始之的大腿上,但都被夏始之推开。

夏始之几次推开他的手,冉伟也心中有数:今天晚上没戏。

十一

自从得知夏始之离婚以来,明秀阿姨几乎每个礼拜都会来看望小豪。说是看望小豪,明秀阿姨其实更多牵挂的是夏始之。她至今还记得夏始之高考前夕的状态,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最后甚至连饭都吃不下。其时,明秀阿姨已经升任福利院院长,她特意开会做了叮嘱,希望大家给予夏始之更多理解和支持,因为这是福利院历史上第一位参加高考的学生。明秀阿姨还请来京城著名的中医为夏始之把脉,亲自给她熬汤煮药进行调理,最终帮助夏始之顺利通过高考。选择哲学系也是明秀阿姨的建议,她深知夏始之被父母遗弃后的心理伤害有多大,而她偏偏又是一个敏感脆弱的性格。填报高考志愿那天,明秀阿姨跟夏始之聊了许久。明秀阿姨说人这一辈子什么都把控不了,只有自己的信念能由自己掌握,所以当人在难熬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向内求,而不是向外求,这便是君子求诸己。明秀阿姨还说,哲学除了引导你做一个好人,还教会人如何掌握自己的信念,如果没有哲学,你将撑不过那些艰难的岁月。开学后,夏始之把这句话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明秀阿姨带来一袋子苹果,还有一盒车厘子,她一边在厨房里洗水果,一边跟小豪聊天。

明秀阿姨问小豪,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小豪管明秀阿姨叫姥姥,他对姥姥说,妈妈最近工作很忙,经常会很晚才回来。

明秀阿姨问小豪,晚上怎么吃饭?

小豪说:“有时候煮速冻水饺吃,有时候跟着文叔叔在饭馆吃。”

明秀阿姨愣了愣,继续问道:“你妈妈怎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个文叔叔?”

小豪说:“文叔叔好像喜欢我妈妈,可我妈妈好像不喜欢文叔叔。”

明秀阿姨把洗好的车厘子端到餐桌上,推到小豪跟前:“小豪喜欢文叔叔吗?”

小豪抓起一把车厘子,接连往嘴里塞了好几颗,鼓胀着嘴巴含糊不清地回道:“文叔叔是个私家侦探,什么都懂,我挺喜欢他的。”

一老一小聊着天,一直聊到晚上十点钟,明秀阿姨要赶晚班车,她穿好衣服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夏始之回来了,还带着一身酒气。看到明秀阿姨要走,夏始之没有进门,她挽着明秀阿姨的手臂,一直把她送到汽车站。

明秀阿姨问道:“最近有沒有拿到销售单子?”

夏始之叹一口气:“也许我不是做销售的料,没想到卖东西给别人会有这么难。”

明秀阿姨说:“不要着急,你算是刚刚入销售行,等你积累到很多经验的时候,才会有好的销售业绩。”

夏始之说:“我没法不着急,带着一个孩子,还要付房租,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明秀阿姨拍着夏始之的手背,宽慰道:“撑不下去的时候,还有明秀阿姨呢,最近福利院面向社会招聘一名副院长,事业编制,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试一试。”

见夏始之没有反应,明秀阿姨又说:“有时间去一趟韩麻营吧,那是一个小镇,要想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夏始之愤愤地说:“我不会去找他们的,就算是我的亲生父母站在我的面前,我都不会叫他们一声爸妈。”

明秀阿姨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抱怨是女人最大的不幸,你也是人到中年了,有些事情该放下就得放下,背负着一肚子怨气生活,你这辈子都不会轻松的。”

公交车来了,明秀阿姨拍了拍夏始之的手背,转身不疾不徐地走上公交车。末班车上有很多空座,明秀阿姨没有坐下,而是透过车窗玻璃冲着夏始之挥着手,示意她早点回家。

望着远去的公交车,夏始之眼睛有些湿润,明秀阿姨就像她灰暗人生中的一支蜡烛,给她光明,给她温暖。烛火的光亮和热度虽然有限,却是她凉薄世界里唯一能够看到的希望。

夏始之这些天来有些沮丧,她已经陪着冉伟去了五次酒吧,光是法国干邑喝了就有几万块钱,但是订单迟迟还没有拿到。夏始之很心疼那几万块的酒钱,她觉得自己喝什么酒都差不多,无论是260元一杯的白兰地,还是18块钱一瓶的牛栏山二锅头,都是同样的辛辣和眩晕。去了五回酒吧,冉伟有三回趁着酒劲儿对她动手动脚,都被她半就半推地推开。尤其是今天晚上,冉伟甚至在亲吻她的时候,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夏始之没有用舌头迎合另一条舌头,而是本能地咬紧牙关,任凭冉伟的口水滴到自己的腿上。带着几分醉意的冉伟在舌头抽离后,说出一个诱人的数字,他说如果把下面的七个分厂和四个子公司的退休干部加在一起,至少会下一个六七十万元的订单。

夏始之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六七十万的订单至少能够拿到12万元的销售提成,足够她打破眼下的窘境。

遭遇到一个更软的拒绝后,冉伟有些意兴阑珊,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示意服务生结账。这一回,他已经懒得为夏始之叫车,而是自己钻进一辆网约的商务车,独自先行离开了。夏始之打了一个酒嗝儿,心中暗骂道:“许多年过后,那些曾经的翩翩少年,都他妈的变成了龌龊男。”

十二

文更生躺在急诊室的连椅上,等着护士帮他处理伤口。他给自己的伤口处一一拍照,待护士来了,流着血又让护士帮他再拍一遍。原来,文更生下午去一家酒店帮当事人取证的时候,被人打伤了。在酒店捉奸数年,都是被捉奸的人犯,没想到这一回被“奸夫们”揍了个鼻青脸肿。在酒店的大堂里,文更生向当事人要了一万块钱的取证费,便随同当事人一起上了楼。文更生打开手机录像功能,冒充服务员骗奸夫开了房间门,结果发现房间里有三个奸夫。他的当事人被推出房间,他则被摁在洗手间里暴揍一顿。文更生抱紧脑袋,任凭三个赤条精光的男人拳脚相加,间歇的时候,一丝不挂的女人又进来踹了他两脚。那个女人虽说力气不大,可是两脚都踹在文更生的私处,疼得他直犯恶心。

在医院收费处交费的时候,文更生接到夏始之的一条微信,说自己要出公差,问他能不能帮忙照看小豪。

文更生回复道,骗鬼去吧!开房就说开房,周末出什么公差。

夏始之回道,没有骗你,的确是公事。

文更生道,公事私办,当心被捉奸!

夏始之回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夏始之纠结了好几天,最终还是下了决心,拿下这个大单。因为冉伟还向她暗示过,一年可以给老干部们发放两次保健品,再私下动员几个老干部给董事长写几封感谢信,夸大一下保健品的疗效,现任领导们也不会拒绝,没准还能成为他们集团的礼品。按照冉伟的说法,这个采购量能到300多万元。300万元的提成就有60万元,还不带公司百万阶梯的升级提成。

夏始之也有说服自己的理由:我现在是单身,跟谁谈恋爱都是正常的;高中时候看不上冉伟,因为他不够强大,现在的冉伟呼风唤雨,我喜欢上他属于正常;我已经问过冉伟的婚姻状况,他说已经离婚了……

夏始之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决定拿下这个大单。她拿起手机,主动给冉伟发了一条微信:一周没有你的消息了,最近很忙吗?

冉伟老半天才回复了一个字:嗯。

夏始之能觉察到这一个“嗯”字背后的疏离,她赶紧回复道,万豪酒店的酒吧不错,我们以后再约会换个环境吧。

冉伟很快回复,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天晚上吧。

夏始之也没有迟疑,嗯。

夏始之随后便给文更生发信息,让他帮忙照顾小豪,因为她心里清楚,今天晚上该发生的事情肯定会发生。下午时分,夏始之开始梳洗打扮,她顺手打开电视机,想让屋里有一点儿人的声响。画眼线的时候,细心的夏始之发现自己的眼角略有些低垂,这是面部走向衰老的表现,她的心中掠过一丝恐慌。

电视机里传来一位歌手的演唱:是不是我们都不长大,你们就不会变老?是不是我们再撒撒娇,你们还能把我举高高……夏始之抓起遥控器把电视机关掉。

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夏始之觉得该出门了,因为小豪快放学了。如果让小豪看到自己拿一只手包出门,就没法谎称是出公差了,如果不是出公差又怎么解释在外面过夜呢。穿戴整齐后,夏始之推开防盗门,发现脸上敷着绷带和创可贴的文更生正站在楼道里抽烟。

夏始之吃了一惊,问文更生发生了什么事儿?

文更生把烟蒂扔在地上,讥讽道:“拿着个手包出公差呀。”

夏始之有些恼羞:“你来监视我?”

文更生一只腳踏在烟蒂上使劲踩了一下:“切!我来等小豪放学。”

夏始之不再辩解,赶紧按开电梯,逃也似的钻进电梯间。

文更生今年44岁,一直未婚,前后相亲不下三十回,也谈过七八个女朋友,但是时间都不长。文更生总结过原因,他觉得看重外貌的女人也是没有耐心的女人,都等不到了解他的内涵就着急分手。自此,他便拒绝相亲,并且改变了对待女人的策略:他要跟女人先成为朋友,再在朋友的基础上发展爱情。他自觉跟夏始之从客户发展成了朋友,可是,从朋友到爱情的过程却迟迟不能展开。从第一次见到夏始之,文更生就心生好感,因为夏始之的眼睛和眼神都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夏始之长了一双杏核眼,大多数男人都喜欢,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夏始之的眼神是散乱的、游移不定,竟是文更生喜欢的。文更生喜欢这样的眼神,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他觉得高傲自信女人的眼神多是坚毅又笃定的,这样的眼神冰冷且拒人千里。而夏始之的眼神里散乱着一种让人心疼的怯意,能够激发男人保护女人的豪情和荷尔蒙。多半年以来,文更生的豪情和荷尔蒙始终澎湃着,可夏始之却视而不见。

电梯门打开,小豪背着书包走出来。看见满脸是伤的文更生,小豪露出一脸惊恐,他问道:“文叔叔您跟人打架了吗?”

文更生摇摇头:“文叔叔被人打了。”

小豪说:“那还是打架了。”

文更生说不对:“打架是拳来脚去有来有往,被打是单方面的,抱着脑袋生生地挨揍。”

小豪问道:“为什么要抱着脑袋挨揍?”

文更生说:“男人这一辈子会打很多架,动手之前就要有预判,如果觉得这一架势在必输,那就抱着脑袋挨揍,免得激怒对手挨更多揍,你听懂了没有?”

小豪点点头,说懂了。

文更生拍拍小豪的脑袋:“去,把书包放下,叔带你去吃爆肚撸串。”

小豪听说去吃爆肚撸串,很是开心:“不等我妈?”

文更生说:“你妈出差了,你今晚到叔叔那里写作业、睡觉。”

小豪爽快地应道:“好嘞!我要拌上两份芝麻酱。”

文更生说:“两份芝麻酱。”

十三

夏始之终于夺得11月份的销售冠军,提成加上工资有13万多元。

一个月就赚了一年的薪水,这让夏始之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半年前的选择是正确的。年底快到了,她决心再努一把力,争取让冉伟帮自己再拿下那个三百多万元的大单。如果这个单子做成了,她将成就公司有史以来的最大订单。憧憬着未来的销售业绩,夏始之感觉好极了,整个身体像是要飘起来一样轻松愉悦。钱对于一个缺失爱的女人来说,才是实实在在的安全感。谁说幸福的感觉只能向内求,有了外在的钱,夏始之觉得自己的幸福感更强。她嘴里哼着一首与欢快心情不太相符的曲子,正在厨房里剥一块三文鱼的鱼皮,因为今天晚上冉伟要来家里做客。冉伟到家里做客的起因,得从昨天的邀约说起。昨天下午,夏始之给冉伟发微信,说一周没见面,有点想念了。

过了半天,临近傍晚时分,她才收到冉伟的回信:上级主管的巡视组进驻企业,最近不能外出消费。

夏始之回道,那明天晚上来我家吧,你还没有尝过我的厨艺呢。

之所以邀请冉伟来家里吃饭,夏始之是希望两个人的关系更进一步。这回冉伟来了自己家,下一回她便可以去冉伟家。据冉伟说,他有一个五岁的女儿,正好可以跟小豪做个伴儿。一个男孩加上一个女孩,是二婚再组家庭的理想搭配,不会像两个男孩那么争吵打闹,也不会像两个女孩那般暗中积怨。夏始之越想越开心,禁不住嘴里哼起了歌,“桃叶尖上尖,柳叶擎满了天,在其位的明公啊,细听我来言哪,此事出在京西蓝靛厂……”

夏始之打开冰箱门取出冰块,拿着冰锥凿冰块,准备给冉伟配威士忌。突然,门铃声响起,夏始之看一眼厨房里的报时钟,觉得兴许是冉伟想她了,所以提前来了。夏始之赶忙摘掉围裙,欢快地打开门,却发现站在门口的是文更生。

夏始之问道:“你不是跟小豪出去吃爆肚了吗?”

文更生说:“吃完回来了,小豪在楼下写作业呢。”

夏始之有些纳闷:“那……你什么事儿?”

文更生往屋里看了一眼餐桌上的蜡烛,揶揄道:“今晚来什么客人,搞得这么隆重?”

夏始之翘了一下嘴角:“当然是我男朋友啦。”

文更生从牛仔裤的后屁兜里掏出一沓折叠过的A4打印纸,递给夏始之:“你男朋友叫冉伟吧?结婚六年,有一个五岁的女儿,老婆现在怀孕七个月,岳父在某部委高就,冉伟攀龙附凤才有今天的位置。”

夏始之展开打印纸,匆匆扫了几眼,怒气冲冲地说:“谁让你背后调查人家了?你……真是太过分,太卑鄙了。”

文更生仍是神情自若,用他低沉磁性的声音说道:“我哪里过分了?拿奸情当爱情的人才卑鄙!”

文更生点上一支香烟,把语气缓和下来,说道:“我拿你当朋友,所以我希望你拥有阳光下的爱情。”

夏始之冷冷地说:“我需要什么样的爱情与你无关。”

说完,夏始之用力关上防盗门。

文更生没有着急回家,抽着烟在街上转悠一圈,他给小豪买了两块烤红薯和一串冰糖葫芦,这才回到家中。小豪已经写完作业,正在看宫崎骏的动画片《悬崖上的金鱼姬》。文更生情绪有些低落,把烤红薯和冰糖葫芦放在餐桌上,使劲地咳嗽一声,算作示意小豪来吃,他便独自一人躺进沙发里闷闷地抽烟。

小豪业已懂事,他似乎觉察到文更生情绪有异,便按了暂停键,悠悠地说:“我刚才上楼,看见那个男人了,我不喜欢他。”

文更生坐起身来:“你喜欢不喜欢不重要,关键是你妈喜欢。”

小豪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爸爸一直在谈恋爱,我妈也恋爱了,文叔叔怎么不谈恋爱?”

文更生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学着赵忠祥的腔调说道:“在求偶的季节里,那些善于鸣叫和展示自己的白头雀,总是会率先得到配偶。”

小豪被文更生逗乐了,他笑着问道:“文叔叔为什么不鸣叫?”

文更生说:“叔叔的声带受过伤,叫的声音不好听。”

这个时候,楼上传来一阵“吱嘎吱嘎”有节奏的声响。

小豪看了文更生一眼,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文更生撇着嘴:“鸟叫了。”

十四

眼看着到了年底,夏始之没再拿到任何单子。她先前只瞄着冉伟那个六七百万元的大单,便没去拓展新的业务,年底是公司按业绩评功封赏的日子,夏始之12月份却颗粒未收,她的心情也跌到谷底。心情跌到谷底,并不仅仅是因为没有拿到那个六七百万元的大单,还有半个月以来,冉伟音信皆无,发微信不回,打电话关机。这种感觉让夏始之的心情很糟糕,她本来觉得自己再次找到恋爱的感觉,可冉伟此举哪里像是谈恋爱,分明就是始乱终弃。难道文更生说的都是真的?冉伟没有离婚,而且妻子怀孕已经七个月……选择不相信文更生,是因为文更生一直在追求自己,这一点,夏始之心知肚明。作为“情敌”,文更生利用职业之便抹黑冉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夏始之当时就是这么排解自己的困惑,因为她宁可信其无。

明天是圣诞节,徐中来刚刚把小豪接走,说是要一起过平安夜。望着窗外阴冷的灯光,夏始之心底泛起一丝惶惑的不安。她觉得自己与冉伟先是高中同学关系,而后发展至恋爱关系,即便是冉伟不想往下谈了,至少也该跟自己打个招呼。这般无声无息的不理不睬,拿自己当什么了。突然,门铃声响起,夏始之的心脏一阵狂跳,因为她几乎没有朋友,按门铃的人没准就是冉伟。她趿拉着拖鞋,抢着小碎步划过客厅,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失望至极,站在门口的又是文更生。文更生拎着两只装满食品的大塑料袋,把他本就松垮的上肢坠成两个溜肩膀,看上去没有丝毫男人的气度。

文更生往上提了提两只大塑料袋,对夏始之说:“小豪不在家,我怕你一个人寂寞,来陪你过个平安夜。”

自打知道文更生的磁性嗓音是因伤所致,夏始之便觉得磁性消失了,非但不是磁性,简直像是沾着沙砾的鞋底踩在铁板上的声音,既刺耳又扰心。此刻的夏始之的确很寂寞,也很焦虑,但她期待天鹅的时候,飞来一只禿鹫,却是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夏始之用倾尽全力的温和口气对文更生说:“对不起,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下,想理清楚一些问题。”

文更生很是尴尬,有些难以收场,他把两塑料袋子食品放在地上,又从口袋里面摸出一个玻璃球,塞进夏始之的手里:“要是一个人想不清楚的话,就把这个玻璃球扔在地上,我就会上来陪你。”

说完,文更生主动关上防盗门。夏始之倚靠在门口的鞋柜上,长吁了一口气。文更生的频频示好,她早就感受到了,可双鱼座是无可救药的颜值控,她对文更生的外表怎样都提不起兴趣。文更生跟小豪倒是相处融洽,两人几乎快成了忘年交。文更生没有社会地位,可他手里至少有两套北京的房子,他算是北京土著加土豪。即便如此,夏始之还是从内心排斥这个五官松弛的男人。

夏始之刚要转身继续窝回沙发里,突然门铃再次响起,她皱起眉头对着防盗门说道:“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好不好!”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男音:“你是夏始之吗?”

夏始之愣了一下:“我是。”

门外男音传来:“我们是西城区检察院,请你开开门,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夏始之心中一惊,手里的玻璃珠子“吧嗒”一声跌落在地板上,弹了几下,滚进了鞋柜下面。

十五

夏始之被审查了好几天才放出来。

在审查的过程中,她才逐渐明晰:冉伟出事了!因为所有问题都是围绕着她和冉伟的关系展开的。其实,夏始之从家中被带走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估摸出来了。夏始之清楚自己从来不做违法的事情,即便是通过冉伟的关系销售保健品,自己从中扮演的角色顶多算是道德层面的事情,构不成违法。想到这里,她心里还算坦然,跟着检察院的人等电梯的时候,夏始之看见文更生穿着一身睡衣从安全楼道里出来。原来,文更生听见玻璃珠子落地的声音,不由得心中狂喜,连睡衣都顾不上换,便从安全楼梯爬上来。看到眼前的场景,文更生当即傻眼了,他拦住检察院的人询问什么事。

检察院的人着便装,便有人向文更生解释,说是西城区检察院的工作人员,还向他出示了工作证件。

文更生看了夏始之一眼,眼神中颇有些责怪的意味,但他对夏始之说道:“认真配合调查,大大方方谈恋爱没有什么丢人的,小豪有我照顾,你就放心吧。”

对夏始之来说,这几天似乎有一年那么长。她把自己与冉伟的交往过程反反复复交代了好几遍,甚至讲过做爱的过程,但她始终咬定自己在跟冉伟谈恋爱,这是事实,也是那天晚上得到的文更生的暗示。在她即将被带进电梯间的时候,文更生叮嘱道:“大大方方谈恋爱没有什么丢人的……”

没错!文更生是在暗示自己,自己是在跟冉伟谈恋爱。这就对了,恋人之间相互帮忙无可厚非。在这煎熬的几天里,夏始之突然觉得文更生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了,如果此刻文更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甚至会觉得亲切。

这天,一位工作人员走进来,对夏始之说:“对你的调查算是告一段落,你先回去,该干吗就干吗,关于调查内容,你要严格保密,不准对任何人泄露。”

夏始之问道:“我犯法了吗?”

工作人员说:“犯不犯法,法院说了算,你要做好退还赃款的心理准备。”

夏始之道:“我光明正大地谈恋爱,我以团队最低价卖保健品给冉伟的企业,我赚的是公司的销售提成,凭什么说是赃款?”

工作人员严厉地说:“你已经涉嫌不法交易,关于案件定性,还要看我们接下来的调查取证。”

夏始之回来的那天晚上,文更生在全聚德烤鸭店订了一个包房,说是要给她接风洗尘带压惊。等夏始之和文更生进包间的时候,明秀阿姨和她的混血孙子早已候在里面。明秀阿姨抢先两步,与夏始之抱在一起,两个女人开始抽泣抹眼泪。文更生嬉笑着把两个人劝说开来,四个人刚刚坐定,徐中来和小豪一步闯进来。这一回,是夏始之主动拥抱了儿子,小豪有点受宠若惊,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因为妈妈对他很少有亲昵的肢体接触。

徐中来也走到夏始之的跟前,他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用一只手扶住夏始之的胳膊,嗫嚅道:“等小豪放了寒假,你来挑个地方去度假吧,我来安排。”

夏始之微微侧身,不经意地撇开徐中来的胳膊,冷冷地对徐中来说:“我哪里都不能去,要留在北京等待调查。”

文更生急忙起身打圆场,他热情地拉着徐中来入座,徐中来有些尴尬,说他只是过来送儿子的。文更生不容分说,就把徐中来按坐在椅子上,还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她现在需要亲情的陪伴。”

徐中来小声回道:“我们离婚了,情分早就疏远了。”

文更生说:“那也比我近。”

徐中来眨巴着眼睛,回味文更生说的话,有点不明就里。

席间,众人没有询问夏始之接受调查的情形,大家尽量说一些开心的事,要么就逗两个男孩说笑。

明秀阿姨问夏始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夏始之窘了瞬间,说道:“我壓根儿就不是做销售的料,所以,我也不想在原来的公司干了。”

明秀阿姨说:“那就去福利院应聘副院长吧,你的各方面条件都合适。”

夏始之犹豫着:“我现在还在接受调查……”

文更生接过话:“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你如果有事,或者是要处置你,他们是不会现在放你出来的。”

文更生举起酒杯,跟徐中来干了一个满杯,一副深谙此道的样子,继续说道:“既然放你走,就不能不对关了你这几天有个说法,所以才会危言耸听让你有所忌惮。放心吧,人家不是说了,该干吗就干吗,听明秀阿姨的,应聘副院长去。”

大家都把话往宽处说,夏始之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看着文更生和徐中来推杯换盏,明秀阿姨很是开心,她小声对夏始之说:“最近没啥事,去一趟韩麻营吧,带上你的侦探男朋友。”

夏始之的脸上即刻恢复成冷色调:“我为什么要去找我这辈子最恨的人。”

明秀阿姨说:“就算是这辈子都解不开这份愤恨,你至少也得知道你恨的是谁吧。”

夏始之瞅着坐在对面的小豪,处在愣神的状态里,她没有说要去,也没有拒绝。她的神情像一个忘了采摘的茄子,被霜冻摧残得皱皱巴巴,从皮色到茄子心正在缓缓变成黑色。

十六

寒假第二天,文更生开着车,载着夏始之和小豪驶出拥挤的北京城。黑色越野车飞驰在京承高速公路上,刚刚挣脱城市的拥塞,转而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雾霾里。夏始之慵懒地闭上眼睛养神,车窗外的雾霾让她觉得呼吸不畅,干脆眼不见为净。

自从记事起,夏始之的内心就充满恐惧,感觉自己生活在丛林里,任何一个个头比自己大的动物都可以威胁到她。她没有可以依靠的怀抱,每一位阿姨的温暖都是暂时,只要把她放下,她便重新置身丛林,虽无性命之忧,可内心的恐惧一刻都不曾消失。年龄渐长以后,夏始之开始懂事了,从小积攒起来的恐惧变成了对亲生父母的怨恨,恐惧有多深,怨恨就有多重。带着这么多深重的怨恨,即便是找到亲生父母,又能怎样?

禁不住明秀阿姨和文更生的絮叨,夏始之踏上了前往韩麻营的寻亲之路。早在动身前,她便在心里拟好了台词,见到亲生父母后,她一定要问问他们: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抛弃我?你们这些年来过得心安吗?你们后悔过吗?

一阵猛烈的颠簸,惊得夏始之睁开眼睛,发现文更生已经把越野车驶离高速公路。文更生导航的目的地是韩麻营派出所,历经六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找到派出所。文更生跟一位当值的副所长说明来意,副所长很是热心,他叫来一位管户籍的民警帮忙查找1983年2月16日出生的女孩登记。而后,副所长又找来一位民警,让他查找丢失人口的登记。查询档案需要时间,副所长让文更生一行三人先出去吃饭。

韩麻营四面环山,人口不多,街道却说不上冷清,因为有三条省道汇聚在小镇上,街道两侧有很多吃饭、修车加补胎的店铺。文更生挑选了一家门脸稍大的“四海大酒店”,点了一份烤羊排、一只叫花鸡、一份西芹百合,还要了一盆酸辣汤。店里客人不多,菜上得很快。夏始之没有什么胃口,小豪和文更生早就饥肠辘辘,烤羊排和叫花鸡不消多时,便被梳理成一堆骨头。

文更生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儿,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酸辣汤,这才腾出嘴巴对夏始之说:“在这荒山野岭的地儿,家里没有男人是不成的,你出生那个年月,计划生育抓得紧,我估摸着你被遗弃十有八九跟这个事儿有关。”

夏始之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酸辣汤,没有说话,也没有喝汤。

文更生接着又说道:“到了现在这个岁数,你也没有必要跟自己的亲生父母怄气,他们也是迫不得已,那是当时的国情。”

三个人吃完饭,正待要离去,副所长拿着一沓资料走进来,一脸笑意冲着夏始之打招呼:“找到了,找到了,南窝子村的,你叫韩春英。”

即便是对父母有再多怨恨,夏始之还是觉得有些期待,她问道:“他们在哪儿?”

副所长坐下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很不幸,你的父亲15年前就因病去世了,母亲是前年去世的。”

夏始之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里竟也生出几许难过。她在心里反复品味着突然间涌出来的难过情绪,到底是为亲生父母?还是为自己?被她怨恨的亲生父母已经不在了,而这份怨恨的情绪也就无处安放了。此前,那些早就拟好的质问和情绪,要发泄到何处才能使自己心安呢?自己原来叫韩春英,从这一天开始,我还是夏始之吗?夏始之在心里问自己。

文更生看了一眼夏始之,对副所长说道:“你们韩麻营人挺逗的,这算是哪门子找到人了?”

副所长仍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他让文更生别着急,转头对夏始之说:“你还有一个姐姐,叫韩春玲,嫁在本村,还住南窝子村。”

十七

越野车在一条坑洼的土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南窝子村。坐在车里如同坐在船上,前后左右摇摆个不停。

小豪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心中不免惊喜,他问夏始之:“妈妈,农村是这样啊?”

文更生接着小豪的话,对夏始之说:“你差一点儿就在这里长大了。”

文更生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正是夏始之所思。她望着车后面扬起来的滚滚黄土,脑补着自己在这方土地上一步步长大的画面。突然,一个急刹车,车里的三个人的身体都往前倾覆,夏始之和文更生幸好都绑着安全带,后座的小豪则撞到前椅靠背又弹回车座上,小脸上挂满惊慌。

文更生放下车窗玻璃,冲着倒在车前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大声吼道:“我车里装了行车记录仪,别想跟我玩碰瓷。”

五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碴儿,板着一张像是好久没有洗过的脸,从地上坐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对文更生说:“啥行车记录仪,在俺们这儿啥都不好使,恁快掏钱给俺瞧病。”

文更生说:“碰瓷你都不够敬业,距离我的车还有一米多远,你的伤在哪里?”

胡子脸倒也听话,坐在地上往车前挪了挪身子,说道:“俺受了内伤,肋骨断了。”

文更生被胡子脸气乐了:“人家都去大城市碰瓷,你怎么在家门口干这种勾当,就不怕乡里乡亲笑话?”

胡子脸说:“笑贫不笑娼,俺们这里没人笑话赚钱养家的人。”

此处已经快到南窝子村村口,文更生和胡子脸一问一答之际,村里已经有不少闲人围拢过来。一个中年男人冲着胡子脸喊道:“村里半个月没进外地车了,韩老三今日里好运气呀。”

另外一个年长一点儿的女人冲着文更生说:“撞了人就别赖了,多多少少赔俩钱得了。”

其他人也随口附和,帮着韩老三向文更生要钱。

文更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指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夏始之,对村民大声喊道:“车里面坐着的这个人,就是你们南窝子村的,你们这回是武松抢了林冲,自家人打劫自家人了。”

夏始之打开车门,她的脚一落地,黄土面子就淹没了她的皮鞋。夏始之皱了皱眉头,她走到韩老三跟前,瞅了他一眼,对围观的村民们说道:“我叫韩春英,出生在这个村子里,我还有个姐姐叫韩春玲,你们认识吗?”

听完夏始之的话,围观的人群几乎同时发出一阵惊呼,先前那个帮腔的中年男人窃笑道:“韩老三,你碰了你小姨子的瓷了。”

韩老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夏始之看个仔细,说道:“还真挺像……俺听婆娘说过,说她有个妹妹,你这是打哪儿来?”

年长的女人跟着打趣道:“还是个有钱的小姨子,这车怎么也得值三四十万元吧,直接送给姐夫得了。”

韩老三脸上也露出兴奋之色,他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上副驾驶,冲着车外的夏始之和文更生喊道:“妹子、连襟,咱们回家。”

村子中间的小胡同无法进车,韩老三让文更生把车停下,四个人下得车来继续往里走,进了一个很破败的院落。

韩老三指着四间老房子,对夏始之说:“你姐姐在屋里呢。”

接着,韩老三冲着屋里喊道:“春玲,春玲,你妹子来看你了。”

夏始之看了一眼四周,虽说都是农村的平房,但还算有模有样,唯独姐姐家显得败落。“吧嗒”一声屋门打开,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走出来,她望着院子里站着的三个陌生人,又瞅瞅韩老三,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韓老三急忙上前,牵过中年妇女的手,把她拉到夏始之面前,对她说道:“你以前不是提过你有个妹妹,被你娘送去北京了,你瞅瞅,你妹子回来看你了。”

中年妇女伸出一双粗糙的大手,握住夏始之的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夏始之看了半晌,突然间,两行眼泪涌出眼眶,她嘴唇哆嗦着说道:“真的是春英,真的是春英,眼睛、鼻子、嘴巴,跟咱娘一个模子……”

透过中年妇女憔悴的脸色和凌乱的短发,夏始之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的眉角眼梢,还有鼻子,真的跟自己有几分相像。按说,一个农村妇女有这样的长相,算是出类拔萃的,可是韩春玲的右眼角有一条斜过脸颊的伤疤,把一张俊脸生生给毁了。

韩春玲从炕上的柜子里摸索出一把卷得紧紧的纸币,抽出一张百元纸币,递给丈夫韩老三,让他去买些猪肉和韭菜包饺子。

韩老三接过钱,瞅了一眼文更生:“咱们连襟好不容易凑成块儿,得喝二两。”

文更生说得喝,便领着小豪跟着韩老三一起出门买酒去了。

屋里只剩下姐妹二人,夏始之竟然觉得自己无话可说,眼前这个女人的脸上除了那道丑陋的伤疤,还镶嵌着磨难镌刻过的皱纹,看上去浑像是一张五十岁的农村妇女的脸。

韩春玲似乎比夏始之放得开,她走近妹妹,伸出双手抓起夏始之的手,把头抵在夏始之的胸口,号啕着哭出声来。夏始之也不由自主地抱紧韩春玲,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血缘亲情的拥抱,眼泪也禁不住流下来。一对同胞姐妹相拥而泣。

十八

夏始之让文更生送她去韩麻营火车站,她说她要坐火车回北京。

文更生查了一下购票信息,说道:“一天就一趟慢车,要坐八个多小时,还只能到昌平北站,那我和小豪去昌平等你吧。”

夏始之说:“不用了,我从昌平坐公交车去福利院。”

在前往韩麻营车站的路上,文更生没话找话问道:“你觉得你姐姐和姐夫人怎么样?”

夏始之望着车窗外的天空,说道:“我们倾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够认清自己,那些仅有一面之缘的评价,又有什么意义呢?”

文更生聽着这句没头没脑没逻辑的话,只是笑了笑,没有作声。

这是夏始之第一次乘坐绿皮火车,穿行在灰黑色的山峦里,满眼都是北方冬季的萧瑟。人生就像是一趟单程的旅行,夏始之错过襁褓里的母爱,也错过父亲的暴戾,她究竟是该喜该悲?逃离了南窝子村淹没脚脖子的黄土,在中国最好的都市里长大,拥有了令亿万人垂涎的北京户口……如果人生重新来过,可以用这些现实的条件来置换遥远山村里的母爱,自己难道真的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母爱吗?

车过梁底下站后,夏始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一堆硬纸板火车票。这是母亲去世后,姐姐韩春玲从母亲的箱子底翻出来,用姐姐的话说:“我还以为是妈攒下的钱,结果就是一堆去北京的火车票。”

夏始之把信封里的火车票倒出来,数了数总共45张,22张韩麻营到昌平北的车票,23张昌平北到韩麻营的。夏始之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了一下,除了第一张火车票是1983年5月5日,其他车票都是每年2月16日韩麻营到昌平北,2月17日昌平北到韩麻营,而2月16日正是自己的生日。原来,母亲每年都会在自己生日这一天,坐着绿皮火车辗转到北京,这样的奔波一直持续到自己大学毕业。从出生到大学毕业,在自己生日这一天,都有母亲的眼光相伴,她是躲在哪里看着自己?妈妈确定会在生日那天看见我吗?大三那年的生日,我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因为感冒转成肺炎,妈妈知道吗?

夏始之清晰地记得大三那次住院,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半夜被查房的护士扰醒后,她发现床头柜上有一碗冲泡的盖面,里面还有两枚茶叶蛋,而且还有温度……这一刻,夏始之再也无法自控,她趴在车票上哭到哽咽。她几次想止住哭泣,可36年来的怨恨通通化作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昨天晚上,夏始之跟姐姐睡在一个被窝里,她问过姐姐:“把我扔掉,他们是不是想要个儿子?”

韩春玲叹了一口气:“咱妈生了你,坐完月子就被拖去结扎了,就算是把你扔了,也生不了儿子。”

夏始之问道:“那为什么还要遗弃我?”

韩春玲说:“长大后,我也问过妈,她说是想给你找条活路。”

夏始之冷冷地说道:“你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韩春玲突然坐起身来,撩起自己的短发,露出右脸颊的伤疤,对夏始之说:“我身上大概有十几处伤疤,都是咱爸打的,我后背上的伤疤是一岁半留下的,是咱爸用火钩子烧的……他脾气不好,喝上酒,连我带咱妈一起打。我比你大三岁,可我不记得你出生的事,只记着从小挨打的事儿。”

夏始之沉默了好久,又问道:“咱……妈怎么知道把我放在福利院门口?”

韩春玲说:“咱妈年轻的时候去北京的福利院帮过工,她说福利院吃得好,还能给孩子上北京户口,是个得福报的好地方。”

韩春玲拉着夏始之的手,接着说:“别怨咱妈,她心里头一直记挂着你,临走前那几天还跟我念叨过你,说你读完大学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我才知道她每年都去北京看你,来回车票要花不少钱,每次回来咱爸都会打一顿咱妈,连我一块儿打。我背后偷偷问过咱妈,为啥不把你认回来?她说她愧对你,知道你的日子好过就得了,她的心就安了……”

火车进昌平北站时,已经临近傍晚。出了车站,夏始之一路打听去了汽车站,乘上开往德胜门的公交车。一路上,夏始之都在体味母亲当年的心境:三十多年前,火车应该更慢,昌平到德胜门的路应该更难走,母亲要赶整整一天的路程才能到北京。她应该不会去住旅馆,因为她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留下住宿的发票凭证,母亲会在哪里熬过这冰冷的一夜呢?那些在寒冷冬夜蜷缩在街头巷尾的可怜人啊,那里面竟然有生我的母亲,可我对那些孤苦无依的身影从来都不肯多看一眼……

半年过后,夏始之应聘进福利院,并当上了副院长。

周末的时候,夏始之经常带着文更生和小豪去看望明秀阿姨,有时候还会在明秀阿姨家吃饭。吃完饭,四个人还会坐在一起喝茶聊天,邻居们都把夏始之当成明秀阿姨的女儿。

最近一个周末,文更生接手一个调查案件,正忙着帮人家调查取证,没有跟随夏始之去看明秀阿姨。夏始之和小豪在明秀阿姨家吃晚饭的时候,接到福利院的电话,说是有一个刚入院的女婴发烧不止。

夏始之放下碗筷,说是要去福利院看看才放心。

夏始之牵着小豪的手往外走,出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对明秀阿姨说道:“中秋节放假,我和小豪再来看您……妈。”

明秀阿姨听见夏始之管自己叫妈,嘴唇哆嗦了一下,眼里噙满泪水。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余耕,祖籍山东崂山,先后出版长篇都市小说《德行》、童话小说《当心你的狗》、历史长篇小说《古鼎》。小说《魔伽吒》入选中国作协选编的《2017年中国中篇小说精选》。2018年,长篇小说《金枝玉叶》在掌阅上线,付费读者评分高达9.2分。都市荒诞小说《如果没有明天》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影视改编价值奖,根据小说改编的话剧《我是余欢水》在北京上演两百余场。由正午阳光公司投拍的电视剧《我是余欢水》上映后社会反响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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