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得维的亚:无端卷入海权争夺战

2020-10-09 10:43顾剑
世界博览 2020年17期
关键词:乌拉圭伯爵

顾剑

人类历史上,城市的经济发展总是离不开江河的滋养,这是因为古代陆地上原始森林和荒地居多,开辟道路殊为不易,就算开出道路,平整路面、修桥补路也需要不断地进行维护。而水路运输比陆地运量大而且方便快捷。既然交通是城市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所以自古以来大城市必在河边。不过有趣的是,世界各国的名城古都不是在大河的入海口:无论是长安、洛阳、北京,还是巴黎、伦敦、罗马,一定是在江河下游平坦之处,水路四通八达之地,但不会靠海。古代人类不具备远洋贸易的能力,河流入海口在古代不但没有交通便利,反而因为在河流的最下游,容易被上游的敌人乘地利之便顺流攻取,而且地势低洼,容易遭受水灾。

所以,河流入海口成为经济和战略要冲,必定是在大航海时代之后,比如上海、天津都是近代开埠以后崛起,圣彼得堡是彼得大帝为了走向蓝海而兴建的新都。地中海和波罗的海古代航海发展得早,所以才有雅典、斯德哥尔摩等沿海的古代城市,算是例外。

很多发展中国家的古代首都不在入海口,但现代的首都却在海岸上,多数是河流入海口,这是因为非洲和美洲的大城市都是在殖民时代建立起来的。秘鲁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古代印加帝国的首都是安第斯山脉深处的库斯科,只有西班牙殖民者来了以后,海边的利马才成为秘鲁的政治中心。阿根廷和乌拉圭两国的首都分别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蒙得维的亚。前者是很多朋友去南极乘坐游轮探险路上必经的航空中转枢纽,而知道后者的人就很少。这两座城市恰巧都在南美著名大河拉普拉塔河的入海口两岸,历史上的兴衰命运,都跟航海贸易、海权争夺息息相关。

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的议会大楼。

乌拉圭独立史

拉普拉塔河从源头到入海口不过290公里,它的入海口和杭州湾很像,是喇叭口形状,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喇叭口的南岸根部,相当于杭州萧山的位置;蒙得维的亚在北岸尽头,相当于上海南汇的位置,二者之间有快船可以直航。

在拉普拉塔河入海的地方,从蒙得维的亚到南岸最宽处竟然有220公里,让这条并不源远流长的南美大河拥有全世界最宽河流的名气,在这里黄水滔滔,接天而去,根本分不清河自何终,海自何始。

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样,蒙得维的亚从建城开始就是一座殖民者的城市,发展历史跟海权跟国际贸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今天的蒙得维的亚是一座极具欧洲风情的城市,南面隔拉普拉塔河口与阿根廷相望,东面是浩瀚的南大西洋,市中心旧城呈三角形,两面环水。剧院、总统府、议会宫都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新古典或者新艺术运动风格的宏大建筑,见证着那段经济繁荣的日子,当时乌拉圭依靠肥沃的土地、发达的畜牧业,以肉类加工食品为拳头出口产业,从与欧洲的贸易中获得巨大财富,这段历史被称为“牛肉繁荣”。

大航海时代早期,两大航海帝国西班牙和葡萄牙争夺南美大陆控制权,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曾在1493年发布谕令,将所有新发现和尚未发现的世界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之间进行划分。第二年西班牙葡萄牙两国重新协商达成协议,把分界线西移,这个新的条约在1509年由教皇朱理二世以教皇谕令的形式批准下来。

教皇在西葡两国间瓜分地球的谕令,注定不可能执行,但在中美洲和南美大陆还是有一点意义:巴西归属葡萄牙、南美其余地方归西班牙就是这个条约的结果,直到今天,巴西讲葡萄牙语,南美其他地方都说西班牙语。具体到乌拉圭,在1680年蒙得维的亚建城的时候,曾是巴西的一部分,但1723年以布宜诺斯艾利斯为中心的西班牙总督越过拉普拉塔河,占领了蒙得维的亚。此后,蒙得维的亚作为东方省的首府,是西班牙驻布宜诺斯艾利斯总督辖区的一个组成部分。

1800年代的拿破仑战争在欧洲极大削弱了西班牙帝国,于是南美的西班牙殖民地纷纷革命独立。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蒙得维的亚先后发生起义,推翻保王党。但此后以布宜诺斯艾利斯为中心的新政权仍然想要控制东方省,也就是今天的乌拉圭,蒙得维的亚当地的独立势力就在阿根廷和北面仍然属于葡萄牙的巴西之间来回腾挪,为了独立,时而向其中一方借兵,时而又向另一方开战。在这个过程中,海权对三个国家实力和命运的此消彼长起到过决定性的作用。

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港口。

1939年,拉普拉塔河口海戰中的德国“施佩伯爵”号战列舰自爆后沉没。

1828年乌拉圭正式独立,以蒙得维的亚为首都。刚刚独立没有几年,当初独立战争时代建功立业的两位将军就各拉一党展开内战,内战期间在野的“白党”武装围攻当权的“红党”控制的首都,这次围城战竟持续了8年之久,最后决定城市归属的依然是海权:英法海军出手干预,不停为城里的合法政府运输补给,8年以后“白党”承认失败,围城结束之日,也就是内战告终之时。可以说,乌拉圭和蒙得维的亚的整个独立斗争史,都贯穿着海权对近海大陆地缘政治的决定作用。

拉普拉塔河口海战

乌拉圭独立和内战结束以后,从1850年代到二战结束这近百年间进入经济发展繁荣期,也许只有20世纪30年代席卷全球的大萧条那几年例外。尤其是19-20世纪之交,蒙得维的亚建起很多直到今天仍然让人赏心悦目的典雅建筑、宜人的公园绿地和喷泉。很多欧洲人移民南美,给国家带来熟练劳动力和受过教育的管理人才。这个国家远离欧洲的政治纷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对它没有任何影响,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1939年,乌拉圭仍然是置身事外的中立国,仿佛一个世外桃源。谁也没想到,就在那一年,蒙得维的亚突然被卷入一场超级大国的海上冲突,被动地站在世界舞台的聚光灯下。

这就是1939年12月的拉普拉塔河口海战。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纳粹德国重整海军军备,因为无法在实力上全面和英国皇家海军抗衡,于是把造舰重点放在海上破坏交通线作战上,在此指导思想下建造了袖珍战列舰“海军将军施佩伯爵”号,1936年下水,它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东亚分舰队司令施佩海军中将的名字命名。“施佩伯爵”号拥有6门11英寸主炮,火力射程和装甲防护远超任何一艘英国重型巡洋舰,28节的航速又能让它在遭遇火力强于自己的英国正规战列舰时凭借高速逃脱。

这类舰只在堂堂正正的主力舰队决战中没有任何用处,但却是海上实施“打了就跑”的孤狼战术的绝佳工具。二次大战爆发之前,德国已经把“施佩伯爵”号和其他海上袭击舰派到公海上巡弋,从9月战争爆发到12月的拉普拉塔河战斗之间,“施佩伯爵”号已经在大西洋上截获并击沉多艘英国商船。

为此,英国海军部在整个大西洋派遣多支海军编队搜索这艘神出鬼没的袭击舰,其中哈伍德海军准将指挥的G分舰队12月13日在拉普拉塔河口以外的公海上遭遇“施佩伯爵”号。哈伍德的舰队有1艘重巡洋舰“埃克塞特”号,配备6门8英寸主炮;2艘轻巡洋舰“阿贾克斯”号和“阿喀琉斯”号,各自装备8门6英寸主炮。本来还有第4艘重巡洋舰“坎伯兰”号,海战发生的时候正好进港维修了。英国舰队的舰只多、速度快,但是火力和防护力弱,双方基本势均力敌。

12月13日清晨,两军在晨雾中遭遇展开炮战。英军1艘重巡洋舰在一面、2艘轻巡洋舰在另一面展开夹击,“施佩伯爵”号集中主炮打瘫了重巡洋舰“埃克塞特”号,战斗结束后英舰勉强能依靠自己的动力开回福克兰群岛的基地进行维修。2艘轻巡洋舰受伤较轻,还能战斗。“施佩伯爵”号的装甲厚,舰体受伤不重,但是军舰上层建筑全毁,人员伤亡严重。德国在海外没有海军基地,于是在英舰追击下,强行闯进中立国乌拉圭水域,当天傍晚在蒙得维的亚闹市区边上的港口抛锚。

尾声

世界大战的战火突然之间烧到家门口,蒙得维的亚万人空巷跑到岸边围观闯进来的德国战舰。如何在英德两大强国之间严守中立国地位,维护国家尊严,同时还不能罪任何一方,这就是摆在乌拉圭政府面前的难题。

当时乌拉圭在场的全部海军力量只有1艘驱逐舰和1艘轻型护卫舰,这点兵力加上全部海岸炮台,在德国和英国任何一方眼里都微不足道。

德国驻乌拉圭大使立即带着朗斯多夫舰长在凌晨3点拜会乌拉圭外长格尼,提出修复军舰、医治伤员等要求,隐晦地指出城市正在德军战列舰的炮口之下。与此同时英法公使也在候见室等着,照会要求乌拉圭在24小时内驱逐德国军舰,甚至强行将对方扣押。

以乌拉圭的军事实力,无论如何无法强行登舰扣押德国人,格尼向英法公使保证说一定按照海牙公约的规定去做。按照海牙公约,交战国的军舰可以在中立国避难72小时以下,同时获得的修理和补给不得增强交战国军舰的战斗力,超出72小时则中立国可以扣押对方。

对德国人的要求,乌拉圭同样不卑不亢,答应第二天派登舰小组评估损失程度和合理的修理需要,接收伤员和舰上关押的英国商船船员。但是在公允的立场背后,其实乌拉圭的政治立场是亲英法的,他们巧妙地利用了德国人的宣传——德国向全世界广播声称“施佩伯爵”号击沉了英国1艘重巡洋舰、重伤英国2艘轻巡洋舰而自身损失轻微,乌拉圭政府利用德国人自己的宣传,拒绝了德国方面要求在港修复两个星期的要求,只给德国延长72小时修理时间。

12月15日,英法突然改变策略,从强烈要求尽快驱逐被追捕的德舰,改为利用国际法规则每天从附近港口派出1艘商船,因为海牙公约还规定了一种例外情况:如果附近有交战国敌方商船经过,则24小时内中立国不能放此国的军舰出港,以避免伤害敌方商船。这是因为,盟国对在外海守候的2艘轻巡洋舰能否对付出港的“施佩伯爵”号并无绝对把握,希望争取时间,一面调集各地重兵驰援,一面大打情报战,发布许多假消息,让全世界开始相信英军大批战列舰、航空母舰在港外已经就位,严阵以待。

蒙得维的亚一年一度的狂欢节。

蒙得维的亚的独立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乌拉圭之父阿蒂加斯骑跨战马的铜像,他的遗体就安葬在铜像下的墓地。铜像对面是著名建筑萨尔沃宫。

乌拉圭方面一开始对英法突然转变策略感到震惊和不解,但仍然严守中立的规则,派遣护卫舰和巡逻艇警戒,防止“施佩伯爵”号强行闯出港口。其实,如果德军真的强行闯关,以乌拉圭那点军事力量毫无办法。实际上,“施佩伯爵”号的损伤远比德国人愿意承认的严重:舰员36人阵亡、60人受伤(舰长朗斯多夫也受了轻伤),中弹70余发,虽然装甲够厚舰体损伤不大,但舰上的燃油净化系统和海水淡化系统被毁,无法长途航海。如果附近有德国海军基地或者执行大编队远洋作战,这点损伤不会影响战斗力,但作为“孤狼”袭击舰,受一点伤都无法长期独立作战。如果“施佩伯爵”号孤注一掷闯出港去,对阵2艘受伤的英国轻巡洋舰、外加1艘归队的重巡洋舰“坎伯蘭”号,仍然是势均力敌,未必不能闯出重围,但英舰可以凭借速度优势远远跟随,指示英军战列舰在大西洋上进行拦截,最终德国人还是难逃覆灭。而实际上德国人相信了英国放出的假情报,以为港外早有大批英国主力舰,根本不敢一战。

12月17日,乌拉圭允许的停留期限到期,“施佩伯爵”号开出港外,全体舰员弃船,点燃炸药把军舰炸沉。德军官兵后来被扣留在乌拉圭和阿根廷,朗斯多夫舰长自杀,其余人员在南美呆到战后,很多人都选择留下来融入了当地的生活。

这就是二次大战中第一场海战的结局。当时距离大战爆发才3个多月,乌拉圭作为远离战争的和平小国,无端被卷进战火,既严格遵守了国际法,维护了中立国的尊严和主权,同时还暗中帮助了英法盟国,表达了它反法西斯的立场,德国人吃了亏也找不到它什么错处。

乌拉圭在战争的大部分时间里保持中立,直到1945年2月才象征性地和南美大多数国家一起向德日宣战,战后和阿根廷一样接收过大批来自欧洲的高素质移民,从战争和中立当中获得了国家发展的机遇。

在今天的蒙得维的亚,旧城海边的公园里有一座拉普拉塔河口战斗纪念碑,那里能看到“施佩伯爵”号的船锚和火炮测距仪,它的一门副炮炮座也被打捞上来,今天在乌拉圭海军博物馆大门口。当年见证过“施佩伯爵”号停泊港内72小时的那些旧城建筑今天还在,城里今天又增加了一些21世纪初落成的现代摩天大厦,比如世界贸易中心和通讯大厦,为这座城市的天际线增添了更多令人激动的元素。

(责编:栗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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