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德兰》:窥视、凝视与视觉政体

2020-10-09 11:36张涛
戏剧之家 2020年26期
关键词:德兰

张涛

【摘 要】影片《德兰》讲述了20世纪80年代一名汉族信贷员深入云南藏区村落工作,与藏族姑娘德兰的凄婉恋情。影片以外来者的叙事视点,将少数民族“一妻多夫”的婚俗“暴露”给观众,成为一部以视觉快感为叙事动力的民俗文化奇观化影片。

【关键词】窥视;视觉快感;视觉政体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26-0102-03

藏族题材影片《德兰》在第19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大放异彩,获得了金爵奖最佳影片奖,导演刘杰继《碧罗雪山》后,再次凭借少数民族题材电影斩获大奖。影片《德兰》讲述了20世纪80年代一名汉族信贷员深入云南藏区村落工作,与藏族姑娘德兰的凄婉恋情。影片以外来者的叙事视点,将少数民族“一妻多夫”的婚俗“暴露”给观众,成为一部以视觉快感为叙事动力的民俗文化奇观化影片。

一、爱情叙事\视点重合\焦点转换

从叙事表层看,长镜头的语言结构、销声匿迹的叙述者声音以及偶见的说明性字幕,还有原汁原味的藏语,影片似乎在有意“还原”一段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奇遇”爱情。于是,叙事施动者(同时也是视点发出者)小王代入性引导观众进入藏区,共同经历爱情和成长的困惑,身临其境感受藏文化带来的差异感,成为本片基本的话语叙事机制。20世纪80年代,高中毕业后的小王,因父亲突然失去音信,而去接替他担任藏区村落信贷员的工作,故事便从小王接替父亲的工作开始,寻找父亲或替父工作成为最初的叙事原动力。主任除了将工作情况交代给他之外,还安排了一名藏族女子德兰与其同行。影片伊始,观众的关注焦点跟随男主人公小王好奇而又躲闪的目光,汇聚到了这位将面目遮挡在褴褛衣服之后的神秘女子身上,小王的奇遇也从此开始。在崎岖的山路中,来自不同世界的两人一开始几无交流,但当德兰遇到陌生人的言语挑逗时,小王及时对侮辱者言辞警告;小王筋疲力尽时,德兰递过来树杈;面对饥饿时,小王拿给德兰食物,二人在山路前行中交流越来越多,情感也渐渐升温。德兰意外跌入河中,在晾晒衣服时发现了小王正在窥视,恼怒地追上去把他扑倒压在了身下,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看似无足轻重的插曲,不仅预示了叙事动力的悄然转换——从替父工作到追寻爱情,同时象征性地确立了影片的情感(伦理)叙事线索,逐渐明确了主题:成长中的情爱。

在与德兰的接触中,小王作为一个追随者和窥视者,似乎被这个神秘女人身上的奇异力量所吸引,这种力量不断积蓄着叙事中的悬念,引导、暗示、推动着观众卷入,参与到文本建构之中。回到村落后,小王随即开始了查账工作,藏族老乡的欠账情况远比想象的要严重,然而真正给小王带来困惑的不是那些无法清理的呆账,而是德兰身边的男人:德兰外出寻找的男人一马到底是谁,如果他是德兰口中的“家人”,那家中有腿疾的男人仁青与她又是怎样的关系呢?于是影片叙事的重心发生了偏移。仁青自称是德兰的男人,但当小王看到他与德兰发生性关系的时候,还是颇感震惊,也备受打击。第二天他起床后走下阁楼,面对德兰的问候,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长镜头中的小王失魂落魄,几近踉跄;老乡们拒绝还款的理由千奇百怪,但此时的小王却置若罔闻,他只是最后低声地问村长:“我可以住在你家吗?”显然,那个场景给他带来了难以消弭的心理创伤。这一性爱场景也成为影片的叙事焦点,它不仅产生了“震惊”性的艺术效果,更为重要的是它表征了“看与被看”的聚焦关系,并由此指向了影片的深层叙事结构。在这一情景之后,小王和观众一同进入了新的追问之中:仁青真是德兰的丈夫吗?两人之间是有悖人伦的偷情吗?德兰与小王的情感叙事变得扑朔迷离,两人的情感发展因德兰身份的无法辨识而阻滞。

一马携妻子的回归最终解开了小王的困惑,奇观化的“一妻多夫”婚俗也展现在观众面前,它成為那一性爱场景最完美的注脚。“一妻多夫”是偏远藏区家庭困境下的生存策略,原来德兰是从四川嫁到了这里,然而丈夫仁青患有腿疾,想与其弟弟一马一起组成家庭,共同担负家庭重担,繁衍后代。但一马并未遵从仁青的安排,跟随马帮外出后带回了自己的妻子。德兰勤劳质朴、相貌俏美,追求者慕名而来。小王了解情况后对德兰表白,并试图依靠发放贷款去改善其生活境况,但结果让人失望,因为他们很快将这些金钱或换为酒精来麻醉自己,或用来修建佛塔。“希望德兰今世就能过得好”的真情告白打动了德兰,她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满足小王的欲望。然而拯救行为的彻底失败,让小王意识到自己在村落存在的意义已经消散,于是他冷静地抱住了激情中的德兰,最终踏上了返回的征程。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全知叙事的影片,它成功地将主人公小王与观众的视点进行了有效缝合,并依靠摄影机的运动、角度变化等场面调度方式,引导观众进入奇观化的电影情境之中,与主人公一起经历情感挫折和成长中的困惑。

二、欲望叙事\视觉快感\窥视机制

“看本身便是快感的源泉”[1],电影可以满足观众获取快感的原始欲望,即电影常常依靠视觉使主人公(特别是女主人公)成为性刺激对象,并给观者带来快感,性本能的机能在影像认同过程中具有重要地位。劳拉·穆尔维认为:“观看癖的本能(把另一个人作为色情对象来观看的快感),以及与之相反,自我的力比多(形成认同的过程)起着这类电影所利用的造型、机制的作用”[1]。在电影史上,表现窥视者及其视域的叙事电影不在少数,尤以希区柯克的《后窗》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情诫》最为著名,但在国内少数民族题材电影中却难得一见。从某种意义上,《德兰》是一部以窥视情节为叙事焦点的影片,在影片中至少有两个重要情节建立在窥视行为之上,其一是德兰跌入河中,上岸脱衣晾晒时,小王偷窥被其发现;其二是小王住在德兰家的阁楼上,深夜看到了仁青与德兰的性爱场景。

其实,在影片的第一个叙事组合段中,小王一出场便偷偷观察了德兰,他听到拖拉机声音传来,起身望向窗外,看到德兰从拖拉机上下来之后,便多次打量这位神秘的女子,即便是在领导交代工作时,他也心不在焉,不时扭头回看德兰。当小王把落水的德兰搀扶上岸后,影片突然出现正打镜头:小王目不转睛地回头望着什么,反打镜头中德兰迅速穿上衣服,捡起石块扔了过来。恼怒的德兰追上小王将其扑倒在地,压在了身下,瘦弱的小王动弹不得,望着德兰,画面在两人的面部特写中切换,四目相对,声音也只剩下喘息声,意外的亲密接触让两人突然觉得尴尬,于是德兰松手起身。这一镜头组合段具有双重叙事功能:其一,德兰的愤怒改变了叙事节奏,然而因偷看积蓄的怒气却在追逐中释放,在对视中消散,重新归于平静;其二,由偷看行为发出者小王的中景单向视点,到被看者德兰与小王正反打特写镜头的变换,呈现出这一场景的心理张力,意味着情感的双向交流。未完成的女性身体展示和性暗示,暴露了银幕的幻想世界受到了欲望象征秩序的支配,主体的感知经历了这一形象化、情色化世界的营造过程。

影片最具情色意味的高峰时刻发生在夜宿德兰家时,小王被自己的意中人与其丈夫发生性关系时所发出的声音惊醒的情形之下。小王循着声音,透过地板的缝隙向下望去,灯光透过地板缝隙照着小王的眼睛,眼前的景象让小王错愕不已,一方面德兰与两个男人不明朗的关系,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心理伤害,另一方面这是一个极为鲜活的情色场景,情欲的内驱力促使他产生了极强的“凝视妒羡”而不能自已,这种燃爆式的欲望演化为翌日清晨内衣上那团湿漉漉的污斑。小王透过地板缝隙看到的场景,摄影机原封不动地呈现在银幕之上,观众与小王作为窥视者,一样感受到了窥视的快感。虽然对于观众来说,所看对象是不在场的,然而“‘知觉的内驱力(将视觉的内驱力和乞灵的内驱力合二为一)通过与客体保持一定距离(观看的距离和倾听的距离,并且这正是那一定义的组成部分)来具体地展现其客体的不在场”[2],目光以一个合适的距离锁定客体,如同电影观众不能离银幕太远或太近一样,才能满足窥视癖的需求,这也正是电影视觉快感的生成机制。

作为窥视者,小王同观众一起感受到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作为观众认同的对象,小王能否与德兰结合成为影片叙事最后的悬念。当小王了解到德兰的真实处境后,想帮助德兰改变生活的困境,发放贷款改善生活境况的做法显然并未奏效,于是鼓足勇气向德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把钱放好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希望你这辈子就能过得好!”德兰领会了小王为之所做的一切,猛然将其推进房间,扑倒在地,这个场景似乎是德兰因小王偷看而恼怒地将其压在身下情节的重演,然而此时的小王显然更加理性和成熟,他冷静地将即将脱去衣服的德兰紧紧抱住,央求和他一起走,德兰一把将其摔倒在地,回答明确而坚定:“我不能跟你走,我得要个娃……”德兰的主动“献身”除了情欲因素外,还有“要个娃”的现实目的,这表明她从未曾想过要离开这个家庭,离开这个村落,这几乎给了小王致命一击。

影片中德兰数次作为性对象而被展示,她成为观众观看的主导动机,甚至迎合男性的欲望。观看癖的本能将德兰作为一个情色对象而带来视觉上的快感,很快就被现实的无奈和理想的落空而瞬间浇灭,影片利用时间、空间维度的视觉编码,把由此潜抑的欲望转化为叙事文本中的张力。

三、凝视\民族文化\视觉政体

《德兰》是一部满足观看快感原始欲望的影片,但更为重要的是,它的情色展示是与叙事保持一致的,即与情节推进和情感表达并未割裂。作为隐形叙事的着力点,影片将“一妻多夫”的藏族婚俗转化为一个情色、神秘、奇幻的文化消费“景观”。正是因为小王的夜间“发现”,才会有德兰“一妻多夫”婚姻现实的展现,才会有情节的“反转”——小王黯然离开村落。影片的叙事主体——小王替父工作的经历,也是与一名少数民族女子的情感之旅,以窥视为开始,以窥淫为高潮,以逃离为结局;同时也是以外来者的身份完成对少数民族文化的一次深层窥视,以小王为引导者,以“一妻多夫制”为内核,以实现文化消费为目的;在此过程中,影片通过画面构图、视点原则、场面调度等视觉语言手段有效缝合了小王与观众之间的视点缝隙,让观众领悟到少数民族的文化内涵。“总体上来说,少数民族题材电影无论是少数民族本土的导演还是其他民族的导演,其书写策略本质上是一个外在者的窥视。”[3]如果说小王对德兰的窥视不管是巧合还是意外,影片对少数民族文化的窥视却是精心设置的修辞策略。

凝视不仅被认为是一种认知能力,更是一种统治和控制力量,而一般凝视的主体是由男性来承担的。男性控制着电影的想象,同时又是作为叙事的代表出场,担负着将观众注意力转移到银幕中女性身上的重任。影片中的小王便承担了这一重任,他充当着叙事的施动者——他是段落视点的发出者和行为主动者,身不由己地被一位女人所吸引,成为她的追随者和窥视者,甚至试图成为这位苦命女人的拯救者。而沉浸于观看癖幻觉的观众通过视点的发出者,同样获得了对叙事空间中女人的控制和占有。而影片中小王因性格、年龄、社会经验等原因暂时无法承担赢得观众认同的重担时,便有其他男性临时替代,共同承担主动视点和控制事态发展的男性叙事权威。如小王再次陷入迷茫,痴痴地拿着衣服走出房间,发现仁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站立在门口。仁青出现在小王和德兰的亲昵场景面前,小王与他窥视者与反窥视者的角色实现反转,但他却丝毫没有侵犯者的愧疚感,紧接着切入的画面中仁青一边手拿砍刀将一块木材清脆地劈开,一边说道:“你喜欢她,如果德兰愿意跟你走,你就带她走吧!柱子上有个手镯,你想进德兰的房间,你就把她拿下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而小王则蜷缩在火堆面前一言不发,顺着小王的视线,画面中的德兰则在另一个房间,透过虚掩的半扇门我们可以看到她坐在床边默不作声。在仁青看来,自己是现行秩序的主导者和维护者,掌握着对德兰的支配权,将占有德兰的合法权让渡給小王,这对德兰来说也是天遂人愿,于是这一场景就成为两个男人协商决定一个女人命运归属的时刻,而女人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德兰这一藏族女性,延续了新时期以来少数民族题材电影中女性单纯而美丽、勤劳而质朴,敢爱敢恨,甚至还有些泼辣的性格特征。而小王这名汉族男性,与仁青相比,他是稚嫩的、尚未成熟的,甚至性格中还有那么一丝懦弱和胆怯,但他却有着会计的身份,是一名国家派出的驻村干部(影片的开头与结尾,主任的反复嘱托强化了这一身份),他的存在表征了边疆少数民族处在国家中心视点的掌控之中,也使影片象征性地把少数民族边疆地区的奇异文化习俗纳入大众视野之中。更为重要的是,他在影片中的爱恋除了窥视色彩,还具有某种“拯救”意义。在两人返回村子途中,瘦弱的小王就凭借自己的身份警示了言辞侮辱德兰的男人,德兰失足坠入河中他及时出手相救。回到村中,为了改善德兰的生活状况他甚至违背了一贯坚持的不增加借贷的原则,主动发放贷款给村民。他“希望你这辈子就能过得好”的告白,则预示了两人在思想信仰上的巨大分歧,暗示着拯救行动无法完成。

与《农奴》中解放军之于强巴,以及与《孔繁森》中孔繁森之于曲珍老人相同的是,小王对德兰的“拯救”依然是主流话语对少数话语的重构和整合的表征;所不同的是小王对德兰的“拯救”建立在爱欲的基础之上。值得注意的是,被窥视的德兰最终并没有接受小王的爱恋,这也意味着“拯救”的失败。收尾之时,影片甚至不惜破坏精心营造的纪录片氛围,打断线性叙事链条来凸显小王失恋的痛苦。借酒消愁后的小王决定离开村落,他背上行囊,关上德兰家的大门,画面却切换为他回到主任办公室的场景,公安人员向主任报告小王父亲的遗体被发现,小王独自一人站在窗边向窗外望去,画面再次转回了德兰家中的那只手镯,小王的手伸向手镯,握在手中,但始终没有将其取下,主动放弃与德兰发生性关系的场景以隐喻方式再次呈现。他走过仁青修建的佛塔,回望村落,转身踏上征程,路上的一草一木仿佛都与德兰相关联,他不禁发出阵阵哀号,而影片最后一个画面,乌云蔽日,天际只露出了一丝光亮,悲凉气氛浓重。影片最后用近四分钟的镜头组合段“回忆”他的返乡之路,除了呈现他的这段情感的苦涩,排遣欲望后的内心苦闷,还是观众回忆、反思他藏区成长之旅的重要“契机”,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比如他提供贷款改善村民生活这一方法的失败,触及对现实中偏远少数民族扶助方式的反思,而他面对文化差异中的情感选择,则表现了克制而审慎的态度,则体现了对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尊重。与主流话语中大团圆式的光明结局不同,拯救行为的失败或者说未完成,意味着未形成叙事有效闭锁,这使影片在汉族男性主人公与少数民族女性主人公之间关系上,以及在表现主流话语对少数话语的规约上,成为一个鲜有的特殊文本。

四、结语

《德兰》是在现代语境下表述少数民族文化的重要文本,它的意义张力不仅存在于小王与德兰的婉约凄美的爱情和欲望潜抑的叙事,同时存在于奇观化地呈现“一妻多夫”的少数民族婚俗中。更重要的是,它通过男女主人公所呈现出的复杂情感关系,表征着一种与主流话语协商、妥协的边缘性立场。

参考文献:

[1][美]劳拉·穆尔维.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A].吴琼.凝视的快感——电影文本的精神分析[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2][法]克里斯蒂安·麦茨.想象的能指[A].吴琼.凝视的快感——电影文本的精神分析[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3]周根红.全球化时代少数民族电影的民族文化境遇[J].民族艺术,20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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