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志承
关键词:近代;台湾地区;书画供养;福建画家;影响
我国早在战国时期就有豪门缙绅供养门客士人的风气,如战国四公子及其门客。清代的封疆大吏,也大都供养过幕僚,以作为他们的智囊团。到了晚清,封建王朝逐渐衰落直至灭亡,但供养门客士人的传统风气仍在延续。
近代闽台地区的达官富贾或收藏大家,也仿效传统之风,供养士人。除了政治、商业方面的精英,许多擅长丹青的文人墨客和精于艺道的艺师也常是他们供养的对象,这在当时已成为一种社会风尚。
福州的陈宝琛家族、龚易图家族富于名家书画收藏,又精于鉴赏,好丹青。他们退隐山林后,以延揽书画名家舞文弄墨为雅事。许多文人墨客都曾是陈家、龚家的座上宾,他们常往来于府上,挥毫泼墨,切磋技艺。
台湾的豪门世家也承福建之风,往往爱请文人墨客到家中做客,并成为社会风气。李钦贤在《台湾美术阅览》中言道:“十九世纪中叶是台湾文化社会内地化取向的巅峰,富贾名绅士竞相延聘宦游或流寓书画家以求邸宅蓬荜生辉。”[1]由于闽台两地的各种亲缘关系,福建画家往往成为台湾大户世家礼聘的首选对象,其中福建画家吕世宜和谢颖苏是被台湾士绅礼聘供养的代表性人物。
吕世宜(1784—1855),字西村,福建厦门人。吕氏爱金石、工考证、精书法,篆隶尤佳。“当时淡水林氏以豪富闻里闬,而国华与弟皆壮年,锐意文事。闻其名,见其书,心焉慕之,具币聘,来主其家。世宜遂主林氏,日益收拾三代鼎彝,汉唐碑刻,手摹神会,悠然不倦。林氏建坊桥亭园,楹联楣额,多其书也。”[2]据林宗毅《爱吾庐题跋后志》所言,吕世宜曾为林氏兄弟及其后人“致书十万册,金石书画无计”。
吕世宜在台湾画坛影响深远,不仅林家林国芳及林国华长子林维让、次子林维源皆师之,而且吕世宜的手迹在台湾社会流传甚多,社会上不少人广为效之。如新竹郑神宝、丰原蔡说剑、铜锣谢景云、嘉义罗峻明等都能得其风貌,台湾画坛称其:“对中华文化在台湾的浸润,发扬光大,居功弥深弥远。”
谢颖苏(1811—1864),字琯樵,福建诏安人。谢颖苏于清咸丰年间来台,初受聘于台南庄雅桥家,后在台南海东书院、艋舳青山宫和台北板桥大观义学讲授绘画和书法艺术。又据《林衡道先生访谈录》,谢在被聘至富绅庄雅桥家之前为台南吴尚霑所礼聘,居于吴尚霑的宜秋山馆。吴尚霑师事谢颖苏,习画梅、兰、竹、菊,尤以画兰最为出色。谢颖苏在台湾三四年间,为台湾南北名邸士绅所争相迎聘,所到之处皆受礼遇。谢颖苏在台湾执弟子礼的除了林本源家的林维让、林维源兄弟,台南吴尚霑外,尚有淡水庠生郑鹏翔、嘉义林玉书、基隆蔡大成、淡水洪诗清等人。谢在台期间,对台湾画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影响,被誉为“台湾美术开山祖师”[1]。
除此之外,福建还有诸多画家也被台湾富贾名绅礼聘供养:或被供为座上宾,或被聘为西席,或主其家事。画家寓居富贾名绅府邸中,传道授业,交游作画,酬唱应和。例如,福建画家李霞(1871—1938)于1928年东渡台湾,办展授徒,被聘为“新竹益精书画会”举办的“全台书画展览会”审查委员,曾受邀寓居时任“益精书画会”会长的郑神宝家,与其交谊甚笃,也与画会的范耀庚父女等人广为联系。福建厦门画家吴芾(生卒不详)擅长花鸟翎毛兼山水画,于清光绪末年旅台,初居凤山,后应台北大龙峒陈家陈天来之聘主其事有年,后多次往返于闽台之间。乙未割台后,晋江画家苏镜潭客寓板桥林本源家,后应雾峰林家之聘任林家西席有年。晋江书画家吴钟善,受聘台北板桥林家西席有年。晋江画家许筠擅长花鸟画,曾应板桥林家之邀至台,亦曾指授台北蔡大成。福建泉州惠安人辜捷恩,清光绪年间秀才,善诗文、工书画,民国八年(1919)渡海入台,为鹿港辜家西宾多年,后寓台北,任板桥林家教席。
因文献记载的匮乏,我们暂无法了解近代台湾豪门望族供养礼聘福建画家的全部细节,但通过上述管窥可见近代台湾地区供养福建画家的风尚之事实。综合上述概况及参阅《林衡道先生访谈录》《台湾地区开辟史料学术论文集》等有关书籍,我们大致可知近代台湾地区供养福建画家的风尚之特点。
其一,书画家为豪门缙绅望族所礼遇延揽,或供为座上宾,或当任西席,或主其家事,或协助收藏古董书画,等等。书画家寓居府邸中,除了能享受主人为他们提供的食、宿、用,有的还有一定的薪水。
其二,书画家在主人的府邸中,多承担教习其子弟或族人亲戚诗文书画之任,且常留有不少画作于府中。
其三,望族府邸中多富收藏,受聘的书画家也因此得以鉴赏经典收藏,开阔眼界。书画家又在主人提供的优越环境中,常与地方文人雅士交游往来,广交墨缘,切磋艺事。
纵观这一时期台湾书画供养之风尚,究其内涵,仍是传统养士性质的赞助方式,受供养的书画家与供养主之间尚存有一定程度上的人身依附与礼尚往来关系。供养主大都是富商望族,他们多以贵族化的艺术供养赞助为主,还并未真正向大众化、商业性的现代书画艺术赞助转变。然而,对福建画家来说,渡海入台鬻画,面对陌生的社会环境与市場,虽然他们也可以通过只身闯荡社会、鬻字卖画,在台湾安身立命,但是不可否认,这些福建渡海画家为台湾富贾名绅礼聘供养,供养主为其在台湾的生活、创作、交游等方面提供了优越的条件,这无疑是许多初涉台湾的福建画家开拓事业的最佳选择。望族巨室雄厚的经济实力与礼聘的富足待遇,首先满足了福建画家在台湾立足的必要物质生活条件,使许多福建画家一到台湾就不必为生活奔波,少了许多风险,可以直接在供养主提供的良好条件与环境中,一心传道授业、交流技艺,为台湾画坛带去“祖根”之地的艺术精神。
如厦门画家吴芾擅长花鸟翎毛兼山水画,光绪末年旅台,初居凤山,后应台北大龙峒陈天来之聘主其事有年,多次往返于闽台之间。吴芾画风受海派吴昌硕、王一亭影响较大,擅长写意花鸟。吴芾有坚实双钩之基本功,即便画粗枝大叶,也不离法度,山水画亦简古可喜。根据文献资料,吴芾在台湾日据时期至少有三次应邀渡台的记录,在台湾颇受地方名流欢迎,曾受到辜显荣、林柏寿、陈天来等地方士绅的支持。“吴芾曾经在凤山居住过一段时间,其画风在台颇受欢迎,虽然当时‘台展开办已是第六回,但其在台仍获许多支持。”[4]1934年,吴芾受“新竹丽泽书画会”之邀到画会授艺交流,现从台湾画家范天送后人所提供的珍贵照片上看,“新竹丽泽书画会”成员与地方士绅在修园为吴芾举行盛大欢迎会,并合影留念。由此可见福建画家吴芾受台湾地方士绅与画会同道的欢迎程度,也彰显出闽台两地书画的亲缘关系。
又如福建画家李霞于1928年东渡台湾,办展授徒,与时任“益精书画会”会长郑神宝交谊甚笃。台湾当地书画人士与福建画家李霞频繁接触、切磋画技而受其影响。如:陈湖石(1888—1952),字镜如,号阳云山人,新竹人,擅长人物,浓墨粗描,笔力雄健;陈心授(1862—1933),字道宗,新竹人,常与李霞等人切磋诗画,对新竹地区国画之发扬贡献颇多;郑玉田(1897—1965),字莜三,号劫尘,新竹人,平生喜好绘画,尤擅长人物画,画法深受李霞画风影响。另按台湾画师廖庆章的说法,李霞亦曾在鹿港天后宫留下壁画,吸引许多台南画师前往欣赏观摩[5]。
李霞在台期间与活跃于当地的书画家及士绅交情甚好,并时有笔墨酬唱、传道授业等交流活动,在当地的书画圈有一定的影响。2007年,台湾历史博物馆举办“李霞人物画展”,并评价:1928年李霞曾来台寓居两年,他与新竹地区艺文人士往来密切,担任“新竹益精书画会”举办的“全台书画展会”审查委员,在台中新富町还举办过画展。他为日据时期台湾趋渐萎靡的中国传统绘画注入一股新的活力[6]。
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在书画供养过程中,供养主固然有借重书画名家来附庸风雅,甚至博得家声的因素,但仔细考量这些名门望族,他们大都热衷传统文化,在这种礼聘供养的举措中,自然流露出对中国传统艺术的认同与向往之情,并期望借此教化族人子弟,以寄托让传统文化在后代子孙中传承不断的理想。如乙未割台后,散落闽台两岸的台湾板桥林家后人,一方面参与地方社会建设,创办实业,一方面仍承袭祖训,礼聘供养文人雅士,时有风雅聚会,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仍在林家府内传播。林尔嘉内渡后在厦门兴建“菽庄花园”,仿效台湾祖上的传统,延揽礼聘福建的文人雅士,聚集园内吟诗作画、交相酬唱,影响甚大。留守台湾的林家后人,继续兴办文教,热心文艺事业,常礼聘福建渡台文士为西席,以教导族人子弟。又如1929年,为反对官办“台展”打压传统书画,新竹郑神宝策划并举办“全台书画展览会”,为传统书画艺术摇旗呐喊。这个展览被誉为台湾日据时期传统书画最大规模的展览,成为与殖民同化艺术相抗衡的时代强音。
如此等等,不难看出在近代社会大变迁的急流中,台湾的这些供养主身上依然保持着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可以说他们的实业救国之梦及其对中国传统文化割舍不断的情结,是促使他们常常乐于礼聘来自“祖根”之地的文人墨客,乐于为文人墨客提供良好的物質条件,并借助自身的社会影响力,促进传统书画在台湾传承发展的重要原因。
由此看来,近代我国台湾地区供养福建画家之风尚,是两岸传统中国画艺术传承交流的一个重要纽带,也是两岸人民守护传统艺术的共同精神家园,它凝聚了两岸人民的艺术理想与追求。凭借书画供养的风尚,福建画家在台湾积极传播“原乡”的中国画艺术,使传统中国画艺术在台湾得以绵延,对台湾的画坛影响显著而深远。此外,台湾的艺术追随者在与福建画家的交游唱和中,寻求到传统艺术“祖根”的精神力量,牢牢维系着闽台两地长期建构起来的中国画艺术的文脉,在近代闽台地区风云变幻的特殊历史时期,彰显出特有的亲缘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