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疫情后：我们到底应该如何表述我们自己？

郑若麟

众所周知，新冠肺炎疫情首先在武汉暴发，导致中国被国际上一些别有用心者污为“病毒之源”。今天在国际舆论方面，特别是在西方舆论范围内，中国已经被树为攻击的标靶。在这种背景下，中国下一步对外传播应该怎么做，已经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道难题。如果这道难题不能破解，我们将很有可能深陷国际舆论泥潭无法自拔。

我国官方媒体的传播能力有限

尽管我们心知肚明，新冠病毒的全球性暴发很有可能是有着某些特殊的背景，但由于种种技术上、政治上的原因，我们却一时无法澄清。在这种国际舆论包围下，我们事实上已经成为“被告”，我们的所有发言，都是我们自己的“辩护词”。所以，我们今天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使全世界民众——包括深受西方诬陷中国之舆论影响的亚非拉等第三世界民众——能够以客观、公正的目光来回顾和审视今天在中国、在美国、在世界其他各个国家和地区正在发生的这一切，使中国在未来几十年里的国际形象能够挣脱负面阴影的笼罩，重新成为一个正面的、令人尊敬甚至尊崇的大国。

我们对外传播的工具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以欧洲为例。除了已知的如《欧洲时报》这样的以中文为主的媒体外，还有一些华人主办的电视、电台，如法国华人卫视（Mandarin TV）等。但就是这些“亲中”媒体也被某些反华的华人媒体包围着。

而在用外语对外国人传播中国信息方面，应该坦承，我们从工具到能力均较为有限。在法国，也就是央视以及国际广播电台等少数法语节目在起着有限的作用。再加上 Mandarin TV等，其他基本上就没有可提及的媒体了。

真正能够影响到法国人的，可能也就是优兔上的有关中国的视频节目。但法语的也特别少，主要是中国国际电视台（CGTN）法语频道。英语虽然多一点，但就总体而言收视率均很低。

因我本人就在中央电视台法语频道主持一档专题节目，因此对法语方面的情况比较了解。解剖一下法语节目的现状和发展前景，可以看出我们对外传播的一些问题的症结所在，并进而讨论解决之道。

比如在法语优兔上，央视法语频道订阅者有180万人。作为比较，我们可以看到法国“今日俄罗斯”（RT Franais）订阅者则为392万人。这是一家俄罗斯资助、主办的法国电视台，以“亲俄”著称。下面我们还会进一步做比较。中国CGTN法语频道播出的各类新闻，在优兔上观看人数都比较少，一般能达到数千就是不错的了，只有非常少数的能达到上万或十几万。应该指出的是，我们的法语新闻节目以及各类政治性的辩论节目，其实都是有一定质量的，甚至与法国某些节目相比，我们在时效性、客观性和真实性上也毫不逊色。但为什么从新闻的角度看，我们基本上无法影响法语世界呢？为什么我们只能为对中国感兴趣、而且对中国绝对有着好感的外国人提供一些有关中国的信息，也只有这类人愿意观看中国电视新闻频道播出的节目呢？从我与法国朋友的接触所获得的反馈来看，大多数法国人都认为，中国央视法语新闻是反映了“官方立场和观点”的节目。因此他们只有在“需要了解中国官方立场和观点”的时候，才会去看CGTN的新闻。他们不认为CGTN的新闻节目客观地反映了世界正在发生的种种大事，甚至不认为CGTN客观地反映了正在中国发生的种种大事……

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的运作方式

外国人必然地会将中国的新闻机构视为反映官方立场和观点的节目，那么，面对这种现状怎么办呢？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给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

俄罗斯虽然已经采取了西方的民选体制，但在西方眼里，俄罗斯并非一个与西方欧美国家一样的民选国家。西方坚持认为俄罗斯的大选是有被操纵成份的。西方舆论从来没有真正把俄罗斯视为一个完全的民主国家。在这种大背景下，俄罗斯的媒体也就被认为并非完全“自由”的。但俄罗斯却成功地在法国打造了一家影响力颇大的电视台——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法国“今日俄罗斯”是一家纯粹的法国电视台，它只是一家在法国注册的电视台，而其资金来源则基本上是莫斯科提供的，而且这家电视台也确实是俄罗斯国际新闻频道“今日俄罗斯”（RT）的一个分台，因此也就被认为是“俄罗斯的官方电视台”。但它却在法国取得了相当大的影响力和收视率。我们需要研究的是，法国“今日俄罗斯”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一家明确“亲俄”的电视台为什么会得到法国观众如此之青睐……这就要分析一下法国“今日俄罗斯”的运作方式了。

首先应该看到的是，法国“今日俄罗斯”虽然是同名的俄罗斯国际新闻频道的一个分支机构，但它又是相对独立的。2017年12月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在法国注册成立。到今天，法国“今日俄罗斯”已经产生了一个外国电视台能够实现的几乎可以说是最大的影响力，特别是在法国爆发“黄马甲运动”以后，“今日俄罗斯”在法国的收视率和影响力变得极其重要，很多示威人员甚至公开表示，自己是看着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上街的。在法国优兔网站上，法国“今日俄罗斯”的点击率甚至超过很多法国电视频道网络。2018年年终法国“今日俄罗斯”统计调查发现，该电视台在网络上的收视率在11月17日至12月16日一个月的时间内（也就是“黄马甲运动”爆发的时期）剧增283%，点播量一度突破了2200万人次。法国两家著名的24小时连续播出的电视台（Cnews和BFM TV）的收视率现在都已经比不上法国“今日俄罗斯”台。这一点，连法国政府内部一位国务秘书都已经公开承认了……

在法国正式注册一家电视台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步驟。因为在法国注册后，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便被视为一家在法国应该享有与其他电视台同等权力的电视台。这一点是非常关键的。当法国国家最高权力机构总统府爱丽舍宫拒绝给予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的记者注册登记采访权时，法国“记者全国协会”（SNJ）就不得不站在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一边，向总统府提出抗议……最终使爱丽舍宫不得不在某些情况下为法国“今日俄罗斯”打开大门。所以，在法国注册电视台，这是在形式上突破对所谓“外国官方电视台”各类限制的一个有效做法。

其次，俄罗斯人非常聪明地给了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全部的采编和播出自由。控制媒体实际上有多种方式方法。最笨的方法就是在编辑方针上直接、垂直地控制媒体，即对媒体可以播出什么、不可以播出什么进行限定，使得媒体陷于被束手束脚的处境之中。这不仅会使媒体人感觉“不自由”，而且会导致他们产生越来越强烈的“惰性”，进而使媒体的积极性受到挫折，最终不仅会使电视台节目的质量大打折扣，而且可能导致采编人员自身也失去主观能动性。而法国“今日俄罗斯”则拥有全部采编和播出的权力，甚至在某种情况下莫斯科并不干预他们在一定的背景下批评俄罗斯的情况出现。因为他们知道，只有这样，法国“今日俄罗斯”才能有一定的可信度。

再次，善于提出一些能够引起共鸣的编辑口号，以最大限度地吸引外国观众。事实上，法国“今日俄罗斯”提出的口号就是“敢于提问”，让记者们有提出自己问题的自由度。这个口号今天已经成为该电视台吸引法国观众的最有力的“诱饵”。因为就连法国电视台也不是什么问题都敢提问的。俄罗斯人认为，给予自己麾下的电视采编人员这样的自由度是非常有效的。因为他们非常清楚，一家由俄罗斯国家资助的电视台，其记者再“自由”，也会知道自己的“老板”是谁，因而是不会真正提出让“老板”难堪的问题的。相反，当你给予记者们提问的自由甚至“完全”自由的时候，他们是非常清楚如何才能真正做到“小骂大帮忙”的。中国有句话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在保障“新闻自由”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维护本国利益的一个最有效的原则。

最后，晚清学者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用在这里也许不是特别恰当。但法国“今日俄罗斯”确实是这样做的。法国“今日俄罗斯”不仅雇佣了大量的本地人，而且不惜工本地聘用法国最著名的记者来担任主持人。最鲜明的例子就是弗雷特里克·塔戴伊。他原来是法国电视三台一档非常著名节目《今晚、或永远不……》的主持人。这档节目因为经常邀请一些边缘人物、争议人物或反对派人士而备受观众瞩目。但也引起了法国媒体背后的资本权力的不满。因此，塔戴伊的节目一再地被削弱，从一周五期改为一周一期，最后干脆被取消。法国“今日俄罗斯”毫不犹豫地立即将塔戴伊聘为专职主持人，还特意将他主持的那档节目取名为《禁止“禁止”》。结果，塔戴伊的节目还没播出，就已经在法国引起轰动，最终成为法国观众的大热门。特别是在法国“黄马甲运动”中，塔戴伊多次采访各类“黄马甲运动”的支持者、参与者甚至组织者，受到法国参与“黄马甲运动”者的大力追捧。今天塔戴伊的观众甚至超过了当年在法国电视三台担任主持人的时候。

我与塔戴伊有过多次交往。我在法国的时候，他就多次邀请我去他的节目参加辩论。原因非常简单：我在法国著名的德诺诶尔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书《与你一样的中国人》。由于这是一本完全正面介绍中国的书，因此在法国属于政治“不太正确”的一类。塔戴伊开始时专门为了介绍我的书而邀请我去他的节目，后来逐渐发展到经常请我去讨论中国或有关中国的话题。问题在于，我发表的意见当然与法国主流媒体不同，甚至往往是截然相反的，而他则恰恰看中我这一点。由此看来，塔戴伊的节目属于政治上有时“不那么正确”的一类。他也就是因为“政治不正确”的问题而遭到法国主流媒体排斥。法国“今日俄罗斯”精明地利用塔戴伊的名声和被主流媒体排斥这两个因素，高调聘用塔戴伊做主持人，效果显著。现在他几乎每天都在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主持节目，法国人虽然在传统电视频道上不太容易看到他，但在优兔或RT自己的网站上他却非常受欢迎。他已经做了三百多个视频。每个节目近一个小时。越来越多的法国名流愿意接受他的邀请在他的节目中露面，节目点击率也非常高。特别是，他有一些涉及西方“民主体制”的访谈，专门邀请一些经常被主流媒体“忽略”的畅销书作家如米歇尔·欧尼弗雷（Michel Onfray）和朱昂·布朗戈（Juan Branco）谈政权问题，受到网民狂热追捧。这两位作家同时出现的一档节目在优兔上点击率达72万人次。对于政治性访谈节目而言，这是非常罕见的。

超越西方媒体需要几代人的努力

法国“今日俄罗斯”节目还有其他一些特点值得我们研究和探讨，尽管不一定适合完全照搬。中国派遣驻外记者已经有几十年时间，而中国建立对外传播媒体机构也已多年。但中国在国外建立“亲中”的“外国”媒体，则相对较少，时间较短，影响也很有限。但在今天国际舆论战已经白热化的阶段，中国官方电视台如CGTN由于其“官方”背景，要想超越西方媒体，建立起自己的舆论圈和影响范围，是一个非常艰难、长期的工作。我并非认为完全不可能，而是可能需要长期的、甚至是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完成。因为西方民众已经习惯于他们媒体灌输给他们的种种偏见，特别是涉及“新闻自由”方面，这使他们很难接受任何非西方媒体的新闻报道。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做才能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改变西方民众对中国的看法、观念和认识呢？法国“今日俄罗斯”的经验值得借鉴。

如果我们投资创办一家“外国的”、但却“亲中”的媒体，是否能够走出一条类似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的道路呢？应该承认，难度确实很大，而且投入肯定会比较大。但我们今天并非没有资金。据我所知，今天我们在国外也确实在建立一些中国人自己管理、但立足海外的电视台、电台和报刊，钱似乎并不是问题。问题是人员的素质、能力和忠诚度。据我的观察，一些中国人在海外建立媒体时花起钱来如流水。在法国就有媒体因为无法购买当地汽车，不惜花巨款包租豪华轿车，但建立起来的机构却完全起不到法国“今日俄罗斯”电视台的类似作用。因为他们没有把钱花在刀刃上，既沒有能组织和建立起具有足够影响力的电视台的能力，也没有足够强烈的为国出力的那份忠诚……当然，也许今天的努力，明天、后天会奏效？但我不乐观。我们过去走过的道路已经被证明不是捷径。我们惟有下定决心，认清形势，另辟蹊径，借鉴他人的成功经验，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因为，如果我们今天再不解决这个问题，百年之后，我们很有可能被陷入一部完全不真实的世界历史：2020年，一场导致全球成百上千万人死亡的新冠肺炎疫情，起源于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