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奔腾
中国诗教传统源远流长,它至少肇始于西周时期,历经周公、孔子、孟子及后世政府和士人的提倡、发展,内蕴日益丰富,相关理念存在于《尚书》《左传》《论语》《孟子》《周礼》《礼记》《毛传》《郑笺》以至后来的《文心雕龙》《诗集传》《沧浪诗话》等大量的著作之中。诗教思想渗透到社会文化的每一个方面,它在文艺创作和批评,以及大众教育、伦理建构、人才选拔等诸多方面都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甚而在相当程度上塑造了民族性格和民族文化的基本风貌。中国文学艺术体式、内容与表现的特色,为诗教所决定,如章学诚《文史通义》中言:“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其源多出于《诗》教。”认识中国的文艺问题,就必须了解和研究诗教传统。中国共产党的十九大报告中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于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从中国共产党的文艺思想来看,中华民族文明史所孕育的文学艺术、诗教传统自然也是其重要源头。毛泽东1942年《在延安文以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毛泽东《讲话》)中说:“对于中国和外国过去时代所遗留下来的丰富的文学艺术遗产和优良的文学艺术传统,我们是要继承的。”他在《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中也说:“中国的语言、音乐、绘画,都有它自己的规律……还是以中国艺术为基础。”毛泽东《讲话》和2014年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习近平《讲话》)是体现不同时期中国共产党文艺思想的纲领性文件,我们可以这两个《讲话》为例,初步认识诗教传统对共产党文艺思想的深刻影响。
重视文艺的社会功能是中国传统诗教的核心理念。自先秦时起,人们即已明确认识到文艺的社会价值,《尚书》中即记载了上古时期中国社会重视诗教、乐教、礼教的情况,而《周礼》记录了周代与诗教相关的官职有大司乐、乐师、大胥、小胥等超过20种。在《论语》中,孔子对诗的作用作了全面的概括:“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至传为子夏所作的《诗大序》又提出诗可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中国早期以诗歌为代表的创作,并非以审美为主要追求,其目的首先在于社会生活。如《诗经》中的绝大多数篇章,皆有明确的现实指向,毛公解诗说《行露》篇言“召伯听讼”、《绸缪》篇言“刺晋乱也”等,都可以找到现实的印证;屈原的《离骚》等作品,绮丽瑰奇的表象之下,主要为抒发报国无门的悲愤情怀,其内在精神与《诗经》仍然相通。自西汉,《诗经》作为五经之一上升到国家政治的层面立于学官,自此诗教成为传统文艺的价值依托。诗教影响所及,并不仅限于诗歌,而是囊括了广义的文学艺术。浸润于传统诗教之中,关注现实、关注社会的精神成为文学艺术持久的特色。文艺发展至近现代依然如此,如梁启超认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鲁迅为改变国民精神而弃医从文。因为文艺重视发挥社会功能的这一传统,中国文化史上的许多重大事件,常和文艺的内容与形式问题紧密相关,如唐代中期韩愈、柳宗元等所倡导的“古文运动”,白居易、元稹等所倡导的“新乐府运动”,均针对当时文艺创作中存在的偏于形式技巧而背离了补察时政诗教传统的倾向而发。毛泽东、习近平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强烈的现实关切,与传统诗教思想一脉相承。
中国共产党一贯重视文艺的社会作用,重视文艺在教育大众、凝聚人心、鼓舞斗志等方面的价值。毛泽东《讲话》中说:“在我们为中国人民解放的斗争中……有文武两个战线,这就是文化战线和军事战线。”他的目的在于“求得革命文艺的正确发展,求得革命文艺对其他革命工作的更好的协助,借以打倒我们民族的敌人,完成民族解放的任务”。他认为“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毛泽东的诗词均为反映革命斗争或社会事件的作品,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现实意义,是发挥文藝社会功能的典型。
习近平在《讲话》中认为文艺和文艺工作者可以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可以为中华民族克服困难、生生不息提供强大精神支撑。他阐述了文学艺术在国际交往、国民教育等诸多方面的积极意义。他说“中华民族之所以在世界有地位、有影响,不是靠穷兵黩武,不是靠对外扩张,而是靠中华文化的强大感召力和吸引力”。一方面,不重武力,而重德性、重感召,这正体现了诗教传统下所形成的中华民族“温柔敦厚”的品格。《尚书·舜典》中记载了先民诗乐舞一体化的教育所要达到的效果就是“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重视对人德行的培养;《礼记》中也记有孔子的话:“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另一方面,以带有传统诗教精神的文艺作品作为交往的手段,往往可以达到以文化人的效果,如习近平《讲话》引《论语》中的话“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习近平《讲话》认为“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其中还引用了刘勰《文心雕龙》里的“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来加以说明。文艺反映时代的变化,这是传统诗教的一个基本观念。早在《诗大序》中就说“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刘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之语,理论源头正在于此。因此文艺对社会风气的引领、对民族精神的建设,历来都起着巨大作用。当前我们的文艺领域出现了许多问题,如习近平《讲话》中所列举的“调侃崇高、扭曲经典、颠覆历史,丑化人民群众和英雄人物”,“搜奇猎艳、一味媚俗、低级趣味”,“热衷于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等,严重扭曲了文艺的特性与功用,此类文艺作品既不能反映时代的风貌,更不是时代前进的号角。面对这些问题,传统诗教文化无疑是可以利用的有力武器。习近平《讲话》引用了白居易《与元九书》中的名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的一个主要内容即在于反对“嘲风雪、弄花草”之作,要求作品能“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白居易《新乐府序》中“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传达的也是同样的创作思想。
对普通民众的深切关怀,是传统诗教的又一个重要理念,从两篇《讲话》中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对这一诗教理念的继承。
为人民而创作,是我们党领导下的文艺工作一以贯之的根本原则。毛泽东在《讲话》中引用了列宁的话:“我们的文艺应当‘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他还说:“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习近平《讲话》所谈的第三个问题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指出“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他还引用了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等历任领导人的相关话语加以强调,并引用从远古的《弹歌》《诗经》中的《采薇》《关雎》、屈原的《天问》到北朝民歌《木兰诗》以及杜甫、李绅、郑板桥诸人的诗句,有力地阐明:那些久传不息的名篇佳作都充满着对人民命运的悲悯、对人民悲欢的关切,都是在人民生活中产生的。中国文艺发展史上也曾多次出现远离大众、偏于技巧或狭隘私情的创作倾向,如六朝时的艳体诗、中唐时大历十才子的创作、明代前后七子的拟古作品,但在内蕴深厚的诗教传统中,这些倾向均得到反拨、未成主流。至于历史上有些奸佞之徒背弃人民和国家,如秦桧、蔡京之属,即使颇有才华,其作品也为大众所唾弃,甚而彻底湮没于无情的时光之流。传统诗教为生民立命的情怀,使中华民族的无数文艺作品厚重、深刻、充满活力,也使文艺成为反映人民心声的有效途径。
与此问题相关,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还要正确处理歌颂光明与揭露丑恶之间的关系问题。社会向前发展,不断面临新的挑战,出现丑恶现象在所难免,任何社会、任何国家都是如此。文艺要立足大众、关注民生,就必然需要面对这些现象,问题的实质在于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毛泽东《讲话》中说:“歌颂呢,还是暴露呢?这就是态度问题。”习近平《讲话》说:“对这些现象不是不要反映,而是要解决好如何反映的问题”,因为“没有对光明的歌颂、对理想的抒发、对道德的引导,就不能鼓舞人民前进”。那么要以怎样的方式来创作呢?首先要解决立场的问题。毛泽东《讲话》中说:“在为工农兵和怎样为工农兵的基本方针问题解决之后,其他的问题,例如,写光明和写黑暗的问题,团结问题等,便都一齐解决了。”习近平《讲话》中也要求文艺工作者“与人民同在”。其次要解决表现方式问题。习近平《讲话》引用了《论语》中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诗大序》中的“发乎情,止乎礼义”来加以说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发乎情,止乎礼义”是《诗经》中诗篇的表现特点,它们也是传统诗教所极力倡导的,为中国历代文艺反映社会问题的基本方式。传统文艺作品擅长以“美刺”“讽喻”的方法,以“温柔敦厚”的情怀展现民生疾苦和政治阴暗面,让读者既感受到人民的呼声,又能在审美的陶冶中思考问题的实质。这也是古代文艺创作中比、兴手法兴盛的原因之一。以史鉴今,文艺创作不应极端化地打击人的精神,使人遁入黑暗之中,更不应激化社会矛盾带来民生的灾难,所以习近平《讲话》中主张文艺“应该用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观照现实生活,用光明驱散黑暗,用美善战胜丑恶,让人们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梦想就在前方”。
自周公制礼作乐、孔子删订六经、汉武帝独尊儒术,中华民族渐渐形成具有强大感化力和融合力的价值观念,这观念以儒家思想为根本,立仁尊礼,倡忠孝节义,缔造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向心力和创造力。所以习近平《讲话》中说,中华民族能够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生生不息、薪火相传、顽强发展,“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中华民族有一脉相承的精神追求、精神特质、精神脉络”。而诗教是传统价值观念得以传承和发展的基石。《诗经》长期为社会文化教育的基本经典,甚至如白居易言:“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诗教以诗性文化为直接对象,注重以情感人、化理入情,并且诗教与六经以至后来的十三经中其他经典的教育相融相生、并行不悖,因而历来在价值观的塑造中发挥着关键的作用。
传统的文艺创作受到诗教文化的深刻浸染。对于古代士人来说,这种诗教的影响,早在童蒙时期即已开始,后经血缘亲族的教化、人才荐举和科举考试内容的强化,以及国家宣传与奖惩的引导,遂渗透入灵魂之中,与血肉之躯和谐为一个整体。古代的文艺作品,纵然也会受佛、道等不同思想的影响,但总体而言其核心价值是清晰的、明确的。正如魏国曹丕《典论》言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以《原道》《征圣》《宗经》开篇,明初高明在《琵琶记》中说“不关风化体,纵好也枉然”,这种普遍的社会责任感和家国情怀实乃相近价值观引领下水到渠成的事情。因而中国传统文艺中充满高尚情操与昂扬精神的作品层出不穷。至如在国家危难之际,文人在创作与行为中所表现的勇猛和气节,又注入了民族的血液与骨骼,成为民族永续的至深动力。而相关作品,自然成为不朽的经典。所以习近平《讲话》中称许了范仲淹、陆游、文天祥、林则徐等人的诗文,并引用了清代李渔的话:“凡作传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传世之心。”
有鉴于文艺在价值观养成方面的巨大作用,中国共产党一贯重视利用文艺来培育价值观、形成凝聚力。毛泽东《讲话》指出工农兵“迫切要求一个普遍的启蒙運动,迫切要求得到他们所急需的和容易接受的文化知识和文艺作品,去提高他们的斗争热情和胜利信心,加强他们的团结,便于他们同心同德地去和敌人作斗争”。习近平《讲话》中说“文艺是铸造灵魂的工程,文艺工作者是灵魂的工程师”,“举精神之旗、立精神支柱、建精神家园,都离不开文艺”。
另外,在对文艺创作规律的重视上,两篇《讲话》都体现着与传统诗教精神的相通。毛泽东《讲话》中说:“文艺批评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政治标准,一个是艺术标准。……缺乏艺术性的艺术品,无论政治上怎样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习近平在《讲话》中也指出:“要坚守文艺的审美理想、保持文艺的独立价值。”“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了铜臭气。”所以中国共产党绝不是简单地要求文艺成为政治的传声筒和社会任务的工具,而是尊重文艺作为一种精神创造的特殊规律。传统的诗教观念,也是既强调文艺的现实功用,又强调其审美的独立性,如古以风、雅、颂、赋、比、兴为《诗经》“六义”,其“赋、比、兴”即为表现手法,明确有重视作品的艺术性之意。尊重文艺创作规律是文艺作品品格形成的前提。中国古代产生了很多研究文艺创作规律的著作,如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皎然《诗式》、欧阳修《六一诗话》、严羽《沧浪诗话》、王夫之《薑斋诗话》等。这种对文艺自身规律的重视,使无数文艺作品既有丰厚的内涵,又富有意境、充满神韵。
总的来说,两篇《讲话》都对中国诗教的优秀成分进行了继承和发扬,只是在具体的态度上,二者的侧重点有所不同。毛泽东发表《讲话》的1942年正值抗日战争处于关键时刻,敌我矛盾尖锐,因此《讲话》的目标指向非常清晰,要求文艺服务于现实的斗争需要,其中对传统诗教观念的体现,更多地是潜移默化于行文之中,体现为一种内容上的逻辑。这种对待传统文艺的态度,可以从毛泽东自身的文艺修养以及其他许多关于传统文化的论述中得到佐证,他还提出了著名的“古为今用”原则。而现在中国共产党早已由革命的阶段进入到建设国家的阶段,面临的形势与任务与前比已有较大不同,所以对文艺的认知也在与时俱进。正如吴良镛先生所言:“每一个民族的文化复兴,都是从总结自己的遗产开始的。”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继承者、弘扬者和建设者,在中华民族再次走向伟大复兴的时候,中国共产党强化对传统文化、传统诗教的继承与发展,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习近平《讲话》清晰体现了这种继承关系,其《讲话》中与传统文艺相关的诗文俯拾即是,直接原文引用的就有37处,仅提到篇名和作者的数量更为众多;在对观点的说明中,《讲话》也以事理服人,中国传统文艺创作的成果与经验在马克思主义的原则下成为重要的理论来源。
充分认识和理解传统诗教的智慧,及其对共产党文艺思想的影响,对我们正确认识今日文艺存在的问题,把握未来文艺发展的方向,坚定文化自信,有着深远的意义。
(作者系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文学教研室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