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编辑部:
近日,我研读不少中华诗词,获得一些心得。
中华诗词是讲究韵律的。而诗词的韵律又是发展演变的。我们概括为“持正知变”(诗词界以霍松林老、刘征老和我本人为代表)。所谓“持正知变”,就是在诗词的平仄与韵律的运用中,既遵从基本样式、传统习惯,又不为所拘,有所变通,走向宽容。这,既是诗词的传统,又有当代诗人成功的经验。探研诗词韵律的变通或突破,对于诗词的继承与创新,实现新的文化繁荣,具有重要意义。
考察诗史,从唐代近体定型至宋元明清以降,变通用韵者不胜枚举,名家亦然。杜甫的“泸州纪行》:自昔泸以负盛名,归途邂逅慰老身。 江山照眼灵气出,古塞城高紫色生。 代有人才探翰墨,我来系缆结诗情。 三杯入口心自愧,枯口无字谢主人。 一诗中,用了“名”“情”“生”(庚韵) 和“身”“人”(真韵),属一诗两韵;脍炙人口的杜牧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旧韵,“魂”和“村”都属“十三元”,而“纷”属“十二文”韵,分明打破了“十三元”的禁忌。苏轼亦“不喜剪裁以就声律”,其《题西林壁》云:横看成岭侧成峰(二冬),远近高低各不同(一东)。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是一冬二东通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看看另外一首广为流传的有关青蛙的诗:
独坐池塘如虎踞,
绿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
哪个虫儿敢作声!
这首诗并非毛泽东所作,而是早以有之。唐朝的李世民,明朝的薛瑄、严嵩、张璁,清朝的郑正鹄都有咏青蛙诗,版本不同,却大同小异。从用韵角度看, 严嵩的“独坐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弹鸣琴”属“形”“琴”同用;明代张璁年少时在学堂犯错,被老师罚跪。见池边有蛙,老师命其以青蛙为诗,做得出则免罚。张璁随口吟道:
独蹲池边似虎形,
绿杨树下养精神。
春来吾不先开口,
那个虫儿敢作声!
老师说:“诗倒做得不错,只可惜押出韵了,三个韵脚押了三个韵部。”按平水韻,“形”在“青”部,“神”在“真”部,“声”在“庚”部。毛泽东使用的版本,同一首诗也是使用了不同的韵部“神”和“声”。值得思考的是,青蛙诗这些版本,数百年被欣赏、引用,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昔时写诗用韵容许宽泛。也反映出当时官方语言、社会语言或方言中,形、声、人、云的相同或相近(至今,西北、四川一些地区的发音也是如此),因而可以通押。一诗多韵并不为怪。而如“十三元”那样强行离合,确是不合语言习惯,无须谨守。
诗词史上不乏变通的理论。清初沈德潜编纂《唐诗别裁》,收入变格者甚多。沈德潜在“凡例”中说:
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自行,云生自起,何处更著得死法!
尔后《唐诗三百首》亦不避此。例如所选80首五律中,全部合于格式的为35首;变格或出范的45首,超过半数。清代诗词家叶燮提出“数千年诗之正变,盛衰之所以然”的著名论断。叶燮还说,“古云:天道十年一变。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宁独诗之一道,胶固不变乎?”(参见叶燮《原诗》内篇二)。天道既变,诗道焉有不变之理?
关于词与词牌,其产生与发展过程即有多样变化。词牌有“正体”“别体”,本身就说明无须定于一尊。据今人王政佳先生统计,康熙《钦定词谱》826调,共有2306体。其中468调有“别体”或称“变体”。常见词牌的40余种,其“别体”举例如下(括号内为别体数量):“洞仙歌(39);河传(26);水龙吟(24);瑞传(26);水龙吟(24,赵长卿一人就4种);瑞鹤仙(15);少年游(12);满江红、声声慢(13);喜迁莺、青玉案(12);念奴娇(11);忆秦娥、临江仙、贺新郎、最高楼(10);汉宫春(9);哨遍、多丽、摸鱼儿、南乡子、霜天晓角、六州歌头、二郎神(8);水调歌头、祝英台近、行香子、千秋岁、宝鼎现、定风波(7);沁园春、卜算子、一剪梅、鹊桥仙、满庭芳、永遇乐、八声甘州(6);桂枝香、如梦令、西河、凤凰台上忆吹箫、江城子、生查子、何满子、诉衷情、浣溪沙、西江月、画堂春、兰陵王、莺啼序、金人捧玉盘(4);风入松、渔家傲、袭红衣、东风第一枝(3);六醜、雨霖铃、菩萨蛮、忆江南、清平乐、蝶恋花、小重山、踏莎行、望海潮、扬州慢、鹤冲天、点绛唇、烛影摇红(2)等。(参见王政佳《荒堂全调词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7月版) 从中可见,词牌尤其是名牌几乎都有别体。不少词牌是词人性情所至,即兴制作。如“水龙吟”别体24种,只赵长卿一人就做了4种。至于用韵之变通,诗词大家苏轼、辛弃疾亦有例证。多见不怪也。
当代诗人“持正施变”,有不少成功范例。 从旧韵或称平水韵的角度,毛泽东诗词中有一首两韵或多韵。 《七律·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一诗,其“难”“丸”“寒”为“十四寒”,“闲”“删”为“十五删”;《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钟山风雨起苍黄),“黄”“王”“桑”为七阳,“江”属“三江”,不在一韵。“七律·答柳亚子先生”也类是“江”“阳”通押。倘以普通话朗读或吟诵,皆顺畅无碍。还有1936《临江仙·给丁玲同志》:
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此间,“城、东”与“新、人”“军”分属不同韵部。更为典型的是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其中“舞”“虎” “雨”在词韵第四部,“柳”“酒”在十二部。胡适等人曾就此诘难、讽刺。对此,毛泽东干脆回答说:“上下两韵,不可改。只得仍之。”坚持了自信与自我。
初步统计,毛泽东涉及韵律变通的诗词作品,占了其作品的半数之多。这对于熟稔格律的诗人,非属偶然,亦有出新。 叶剑英、陈毅等老一代革命家诗词用韵也有所突破。叶帅的七律《八十书怀》:
八十毋劳论废兴(蒸韵),长征接力有来人。
导师创业垂千古,侪辈跟随愧望尘。
亿万愚公齐破立,五洲权霸共沉沦(真韵)。
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庚韵)。
一诗三韵,无妨精彩; 陈毅元帅在创作中不为所拘,其名篇是“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其中,“直”和“洁”旧韵在仄韵,新韵属平声。审看此诗,既非新韵亦非旧韵。不是五绝亦不算古绝。但广为传诵,不因变通而影响其魅力。是“律外有好诗”的生动例證。鲁迅也是诗词高手,其用韵变通如《无题》: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按旧韵,“诗”在“支”韵,“衣”在“微”韵,不是同韵而是邻韵通押,亦属变通。又如当代诗人刘征七绝“天鹅魂”:万里晴空万里云,自由天地自由魂。化作天鹅一片羽,迢迢秋水望伊人。从旧韵“十三元”的角度,也是突破了限制。
第一,“持正知变”是文化自信,是中华文化的活力魅力所在。敢于变通和成功变通,既是诗人的自信,也是时代的需要。
第二,“持正知变”是诗词创作的题中应有之义。“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原本是南朝萧子显提出的文学观点(参见《南齐书·文学传论》), 实际上道破了诗词发展的基本规律。诗词一路千年,都是继承创新的历史,没有突破变革就没有新貌。所谓“持正知变”,不是另起炉灶,颠覆本元,其前提是坚持基因,即基本架构、基本格律;又不固囿雷池,而是注入活水,增加活力,突出个性,展现新貌。
第三,“持正知变”是要删繁就简,走向宽容。纵观唐以来的近体诗,其韵律发展的趋势是合并与简约。旧韵“平水韵”也是隋唐以来诗韵合、并简化的产物。当今状况是:旧韵未了,新韵已立。诗界实行“双韵并行”。但从历史和现实考量,发展方向是使用新韵,即适应当今社会语言环境,着眼于大众尤其是青少年教育。国家已经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在全社会大力推广普通话,推行规范汉字。诗词用韵当然不应例外,在诗词写作中提倡新韵。
还须重点指出,诗词界有一种偏向,即固守格律,繁文缛节。本来,格律诗的规矩就那么几条。唐宋诗词繁荣之际,虽有约定俗成的格律形式,但于格律禁忌无多。现在有一种倾向,即有对历来诗词可以变通的事实和主张视之不见或弃之不顾,而对一些所谓“规矩”则全盘拾起,不厌其繁,其禁忌甚至包括“四声”“八病”之类。例如,所谓“三仄尾”“三平调”甚至“孤平”皆非唐宋禁忌,都是后人(明以后)陆续添加的禁条。这些,既非传统,又不合理,不利于诗词的发展活跃。因此,刪繁就简,适度松绑,提倡和实践“持正知变”,继往图新,适度宽容,乃中华诗词与时俱进、实现繁荣之要义。
李树喜(光明日报出版社原社长兼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