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棚匠
那些年,大部分人家还都住着平房。北方夏季有风沙,冬季天冷,为了保暖,也为了干净好看,人们都要给房子糊顶棚。
糊顶棚是个技术活儿,得找顶棚匠。
头几天下大雨,房子漏雨了,顶棚有好几处垮了下来。风儿说:“爹,找个顶棚匠,把顶棚重新糊一下吧。”
泡子仰起头看了看顶棚,说:“就是得重新糊了。”
泡子是村支书。村民们当面喊他书记,背地里都叫他泡子。泡子的房子在居民点最西头,一个掩映在两棵老杏树树荫里的农家小院,土块垒的院墙。院子里一栋坐北向南的砖包皮房子。房子是一明三暗的结构,一进门是客厅,客厅左边有前后两个套间,前面是风儿的卧室,后面是厨房;客厅右边是一个大套间,以前是泡子和风儿妈的卧室。自打风儿妈病故以后,就成了泡子一个人的卧室。
那天泡子吃过午饭出门,一个多小时后就回来了,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当时风儿正在厨房拣韭菜,听到开门声,将头伸出来朝客厅看了一眼,她看见那小伙子高高的个子,不胖也不瘦,蓄着一头短发,白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露出麦色的皮肤,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嘴唇性感,下巴右侧有颗黑痣,使人觉得俊朗又精干。如果不是他手上拿着棕刷子、棕笤帚等糊顶棚用的东西,并且一进来就仰着头看客厅的顶棚,风儿怎么也不会相信他是个顶棚匠。
顶棚匠把顶棚看了一下,就开始动手干活了。他先跟泡子和风儿一起把客厅里能挪的东西挪了一下,又用旧报纸、塑料布将茶几、沙发等都苫住,然后就从门外搬进来一个破旧的木凳放在客厅地上,他上去站在木凳上,将旧顶棚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往下扯。泡子和风儿在下面往外打扫扯下来的烂纸。顶棚匠把旧顶棚全部扯完以后,又将原先的顶棚架子清理干净,并把松动、走形的地方认真地进行了修复。
做完这些,顶棚匠从衣兜里掏出钢卷尺量了量客厅的长和宽,然后问泡子用印花纸糊还是用大白纸糊,泡子说就白的吧,白顶棚能使屋里显得亮堂。顶棚匠便揣上钢卷尺走了,说买了白纸第二天再来。
顶棚匠走后,风儿就去厨房做晚饭。风儿今年十九岁,自打两年前母亲去世后,家里的做饭任务就落在了她肩上。晚饭一般都比较简单,风儿很快就做好了。吃饭的时候,风儿说:“怎么出去一会会儿就把顶棚匠找来了?他哪的?”
泡子说:“他就住在镇上,我去他正好在,就喊来了。”
风儿说:“也不知道他糊下的顶棚行不行。”
泡子望了望头顶被扯掉纸的顶棚架子,说:“看干活的那个细心劲儿,应该不会差。”
“嗯。”风儿点了下头。
第二天中午,泡子和风儿刚吃完午饭,顶棚匠来了。他带了一盆稀稀的糨子和一大沓大白纸。这大白纸是他上午裁好的,方方正正,每一张都一样大小,免得用时现裁,耽误时间。盆里的糨子还微微冒着热气,显然是来之前才熬的。
顶棚匠到达不久,泡子就拎着包出门了。他要去县上开会。他的官虽然不大,会却很多,经常开会,不去县上开,就去镇上开。
泡子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一个会开的,让他的宝贝女儿风儿在家里跟顶棚匠弄出了故事。
那天顶棚匠一来就动手干活了。他只是默默地干活,和风儿只说了一两句非说不可的话;风儿也没有主动跟顶棚匠说话,她只是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绿茶给了顶棚匠。
风儿没什么事可干,就站在那里看顶棚匠做活。
顶棚匠不慌不忙,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见他棕刷子上蘸上糨子,在大白纸上刷两下,轻轻拈起来,拿棕笤帚托着,手上一使劲,大白纸就“吊”上了顶棚。再用棕笤帚抹两下,大白纸就在顶棚上呆住了。一张一张大白纸压着韭菜叶宽的边儿,平平展展、整整齐齐。四个墙角处用的纸也都不宽不窄,正合适,棕笤帚一抹,连一点褶子都没有。而且,用的大白纸正好够数,不多一张,也不少一张,连糨子都正好用完,没有一点剩余。
风儿都看得傻了,心想,太厉害了,怎么能有那么准?也不知他是怎么算出来的。
顶棚糊好后,顶棚匠没有马上离开,他坐在门口的一个小板凳上,仰着脸两眼盯着顶棚久久地观看。那神情就好像一个养鸽子的人在看自己放飞到天上的鸽子。风儿开始以为顶棚匠不走是等她给工钱,但她付了工钱后,顶棚匠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时风儿觉得有些困,就去卧室睡觉了,再没管顶棚匠。
风儿睡得很香,居然还做了一个梦,但梦的内容她后来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梦醒以后,她迷迷糊糊地跑出了卧室。风儿本来是跑出去找水喝的,但她一出卧室便忘了口渴。卧室外面是客厅,客厅的另一侧是父亲的卧室。风儿一到客厅便发现父亲卧室的门开着,她走到门口朝里一看,便被里面的情景吸引住了。在父亲卧室里的那张大床上,仰面熟睡着只穿着一条短裤的顶棚匠。顶棚匠睡得正香,微微的鼾声如水流淌。风儿在门口站了几分钟,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一直走到床边,盯着床上的顶棚匠仔细看了一阵儿,慢慢伸出手,想摸摸他,但最终还是没敢摸,后来,她偷着笑了一下,脚步轻轻地退了出来……
顶棚匠睡到天快黑的时候才醒来。醒来后,他穿好衣服到了客厅,仰起脸看了看顶棚,然后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时风儿从厨房出来了。风儿说:“师傅先不要走,我晚饭已经做好了,吃饭。”
“不用了,我回去吃。”顶棚匠说着,就拿着刷子、笤帚和空糨糊盆子往门外走。
风儿赶忙上前把顶棚匠手里的东西夺下来放地上,抓住胳膊硬将他拉到了餐桌旁。
顶棚匠只好坐下了。
风儿进了厨房,将做好的饭菜端出来放在餐桌上:小米稀饭、馏馒头。平时风儿跟她爹泡子晚上吃得比较简单,一般只炒一个菜,许多时候不炒菜,切个咸菜或是弄个凉拌菜就可以了。今天风儿则炒了两个菜,一个鸡蛋炒辣子,一个干煸豆角。
顶棚匠望了一下,说:“想不到你还会炒菜。”
“胡炒的呢,炒得不好。”风儿说着,将盛好的稀饭放在顶棚匠面前。
頂棚匠愣了愣,拿目光在屋里巡视。
“吃吧。”风儿说。同时坐在了顶棚匠旁边。
“就我们两个人吃吗?”
“嗯,我爹到县上开会去了,再没别人。”
顶棚匠拿起筷子,开始吃。
“好吃吗?”风儿边吃边看顶棚匠。
“嗯,好吃!”顶棚匠说,“尤其这豆角,炒得真好。”
“那就多吃些。”风儿说。
“好。”顶棚匠微笑着点点头。
饭后,风儿给顶棚匠倒了杯茶,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风儿打开电视,两个人坐在沙发里边喝茶边看电视。
喝完那杯茶,顶棚匠站起来要走。
风儿说:“急啥嘛,再坐会儿。”
顶棚匠望了一下风儿,就又坐下了。风儿给他茶杯里又续了些水。
电视里播放的是一部韩国剧,男女主人公不知因为什么事在没完没了地争吵。风儿将音量调到了最低。
风儿说:“师傅你顶棚糊得这么好,一定是拜过名师吧?”
顶棚匠说:“我命苦,三岁时父亲就死了,接着母亲又跟一个内地来的药材商走了,把我丢给了爷爷。”
风儿歪着脑袋望着顶棚匠,听得很专注。
顶棚匠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接着说:“高一那年,爷爷去世了,我成了孤儿,便辍学回家。为了自己养活自己,经人介绍,去跟一个糊顶棚的陕西师傅干,给他打下手,我边打下手边留心学人家的手艺,一年多以后,我就开始自己干了,算起来,都干十年了。”
“哦,这样啊。”风儿说。
顶棚匠朝窗外望了望,说:“天黑了。”
风儿说:“嗯。”
风儿拿起茶几上父亲的烟说:“你抽烟。”
顶棚匠笑着摇摇头:“我不抽烟,从没抽过烟。”
风儿说:“那么说,你们家,现在……就你一个人了?”
“嗯。”顶棚匠说,“就我一个人。”
“你没说媳妇?”
“没有。”
停了会儿,顶棚匠又朝窗外望了望,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我真的得走了。”
风儿望着顶棚匠,声音低低地说:“都这么晚了,师傅你……不走了吧。”
顶棚匠望了下风儿,什么也没说。
风儿朝顶棚匠跟前坐了坐,把一只手伸进顶棚匠手里。顶棚匠不失时机地握住了那只手。后来两个人就搂抱在了一起,再后来,他们就进了风儿的卧室,就到了床上……
泡子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进了屋,他望了望新糊的顶棚,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他发现顶棚糊好了,屋子里显得比平日亮堂整洁了许多。别的他什么也没发现。
风儿跟顶棚匠的事是村上的张姐发现的。那是顶棚匠给泡子家糊完顶棚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张姐家的叫驴把缰绳扽开跑掉了,张姐到村南边的榆树林子里去找叫驴,叫驴没找到,却看见风儿跟顶棚匠抱在一起亲热,惊得她差点失声叫出来。乡下人最感兴趣的就是这类事儿。张姐很快就把这事告诉了王嫂,王嫂又告诉了李婶,李婶又告诉了赵妈……没多久这事儿就刮风样传遍了全村。大家知道了这事,都很兴奋,同时也都愤愤不平,说,风儿是村委会主任的独生女儿,小白菜一样娇嫩,咋让顶棚匠勾引上了?顶棚匠是个啥东西,哪能配上风儿呢!
泡子一开始不信,认为别人在造谣。后来越传越凶了,他就回家试探着问风儿,“村上人都乱说,说你跟那个顶棚匠这个那个的,你给我说,到底咋么个事情?”
风儿低着头不吭声。
泡子又问,风儿说:“没啥事情。”
泡子说:“那人家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停了停,风儿说:“说了说去,有啥大不了的!我就是跟他好了。”
泡子一怔,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娃娃,你跟那么个顶棚匠好啥呢?”
“跟顶棚匠好咋了?”风儿把头扬了扬说,“我佩服他,喜欢他,以后还要嫁给他呢!”
泡子眼睛瞪得跟牛蛋似的,“你胡说啥的呢?”
风儿说:“我没有胡说,我说的是真的。”
泡子瞅了风儿半天,再什么也没说,点了根烟使劲地抽。泡子当了十多年村支书,在村上没他摆不平的事情。但是在家里,在女儿面前,他就没那么牛了。在妻子病逝后的这两年里,他跟女儿相依为命,每每在什么事情上父女两个意见不一致时,最后都是他妥协。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只要女儿高兴他就高兴。但这次不行!泡子想,女儿喜欢谁、嫁给谁,这关系到女儿一辈子的命运,是大事情,他这个当爹的得为女儿负责,不能由着她娃娃的性子胡闹。可是风儿这丫头犟得很,既然她都亲口说了喜欢那个顶棚匠,现在拦是拦不住她了。硬拦的话,父女两个可能会发生冲突。他不愿跟女儿发生冲突。那么咋办呢?泡子仰脸瞅着新糊的顶棚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赶那根烟抽完,心里便有了主意。他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将烟头摁死在面前的烟灰缸里。
傍晚,顶棚匠刚从外面干完活回到家,正准备换衣服,就听有人咚咚咚地敲门,他边朝门跟前走边问:“谁?”
门外的人凶巴巴地说:“开门!我。”
顶棚匠将门打开,见是泡子,先愣了一下,随即就往房子里让。
泡子进了屋,先四处瞅了瞅,然后在沙发上坐下,顶棚匠抓起暖瓶准备倒水,暖瓶是空的。泡子说:“不倒,我不喝。”
顶棚匠插上了电热壶。
泡子冷着脸说:“我今天来,是想说一下你跟我丫头的事情。”
顶棚匠吞吞吐吐地说:“叔,我跟风儿,在谈恋爱……”
泡子说:“跟我丫头谈恋爱?你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照一下!我丫头是鲜花,你知道你是啥吗?你是牛粪、是狗屎!我不会把鲜花插在狗屎上的。”
顶棚匠说:“叔,我娶了风儿,一定会对她好,一定会让她一辈子幸福。”
泡子说:“不要放那号干屁,我没心听!你拿啥让她幸福呢?就凭你糊顶棚?以后农村城市化了,都住楼房了,谁还找你糊顶棚呢?”
电热壶里的水开了,顶棚匠泡了杯茶放在泡子面前。
泡子瞥了一眼,没动,说:“农村以后就是不修楼房,修的也都是砖混结构的防震房,都是用木头、石膏、玻璃纤维等各种复合材料的装饰板做吊顶,哪还有朝屋顶上糊纸的?”
顶棚匠说:“叔你放心,以后即使不糊顶棚,我也一样能挣到钱,风儿跟了我,绝不会受委屈的。”
泡子从衣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根点上,吸了两口,拿目光把顶棚匠的房子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说:“我的丫头已经许给城里一个包工头的儿子了,已经名花有主了,人家有楼房、有小车、有钱,你有啥呢?看你住的这破房子!”
顶棚匠低着头没吭声。
“前面的事情就不说了,以后离我丫头远些,不许你跟她接触,再要跟她丝丝缠缠的,我找几个黑社会腿给你打断呢!”泡子说完,站起来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实话,没跟你开玩笑的。”
顶棚匠想说什么,嘴动了一下,又没有说。
临走,泡子用一个手指头指点着顶棚匠说:“我看你啊,最好从这个地方消失掉,让我丫头找不见你,这样对你好,对我丫头也好。”
几天后,顶棚匠真的从镇上消失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两年后,城里那个包工头的儿子娶走了风儿。
顶棚匠在消失七年后重新出现在了镇上。这时候他已经不是顶棚匠了,而是一家装修公司的老板。据说,他的公司接的最多的活就是做楼房的天花板。他是开着一辆白色奥迪回来的。回来后办的第一件事便是掀掉破旧的老屋,在原址上盖起一幢二层小楼……
年底,顶棚匠大办酒席,邀请亲朋好友参加他的婚礼。新娘是风儿,她刚被城里那个包工头的儿子蹬了。
夜里,风儿问:“师傅,我是件被人穿了五年的旧衣服了,你咋还要呢?”
顶棚匠说:“没有你爹那顿臭骂和数落,没有你在我心里头鼓劲,我哪能有今天!人要懂得感恩。再说,你这件衣裳,当年还是我穿的第一次呢!”
测字匠
孟老五家羊丢掉的消息,不到中午就在村里传遍了。人们纷纷撂下手里的活儿,跑到村部來打听。
这是位于东天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偏僻宁静,民风淳朴,人们去镇上赶集或是走亲戚家,一两天不回来,房门和院子的大门都不锁,从来没有谁家丢过东西;秋天庄稼一收掉,家家户户的羊呀,牛呀,驴呀,全都放出去打了野,到处乱跑,傍晚就各回各家了。多少年都这样,也从来没丢过。孟老五家的羊咋会丢掉呢?这不是怪事情吗!一时间,村办公室前面聚了很多人,坐的,站的,蹲的,都有。
丢了羊的孟老五,圪蹴在墙根苦着脸抽烟。
“狐子湾找了没有?”有人问。
“找了。”
“榆树林呢?”
“哪都找了,没有。”
“要不,让测字匠给测个字吧。”
“顶用吗?”孟老五说。
“试一下么,也许行呢。”
“嗯,那就试一下。”孟老五蔫楚楚的神情中便有了几分精神。
测字匠名叫张彦武,五十多岁,中等个儿,方脸,额上刻着皱纹,两鬓夹杂着白发,面相憨实、和善。他把手伸到衣兜里摸,摸出一段两寸长的铅笔和一小片纸,递给孟老五说:“写个字。”
“写个啥字呢?”孟老五问。
“啥字都行。”测字匠说,“不要想,随便写。”
这可把孟老五难住了,越让他随便写,他越不知道写什么字。手上捏着铅笔,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前面电线杆上落了两只燕子,叽叽地叫。孟老五抬头望了一下,就在纸上写了个燕子的“燕”。围在边上的人自然不能从这个字中获得任何有关羊的信息,就都看测字匠的脸。
这是测字匠第一次给本村的人测字。测字匠测字已经很多年了,都是周边县和周边乡镇的人来找他。他在外边名气很大,人们都称他张神仙。在本村他倒显得十分平常,村里人并不把他当神仙,知道他经常给人测字,就戏谑地喊他测字匠,更多的时候是叫他的名字。
测字匠看了孟老五写的那个“燕”,说:“羊在北面呢。”
孟老五说:“北面找了,没有。”
测字匠说:“在北面的一个坑里,那个坑,上面有草,底下有水。”
孟老五听了,一脸的茫然。
旁边有人说,那就再去北边找一下,顺着渠沟把所有的坝坑里头都看一下。
孟老五就喊了两个本家兄弟又去找,果然在庄子北面二百米处的一个坑里找到了。那是个跌水坑,坑边上长满绿茵茵的草。羊肯定是在坑边上吃草时被别的羊挤下去的。幸好坑里水不多,水要是多,羊就被淹死了。
测字匠只有小学文化,没人说得清他是怎么学会测字的。
人们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测字匠从小就有些怪异,就跟别人不同。到底不同在哪里,也没人能说得清。
测字匠的娘怀着测字匠时,肚子比别的孕妇大许多,身子很显笨重。村人碰见都说要生一个大胎,要不就是双胞胎。那时候,测字匠的娘脸上总带着笑,低垂着头,一副不胜娇羞之态。测字匠的爹也是一脸的自豪,见人就递烟,说到时候一定请全村人喝酒。
测字匠一出生,娘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这娃咋这样啊?体格弱小如猫,骨细如柴,脸只有一张扑克牌大,男人的鞋子就可以把他装进去。测字匠的爹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笑,坐在炕上唉声叹气。这样的娃娃咋见人呢?也就没心情大摆筵席了,只邀了几个亲戚一块儿吃了顿饭。
测字匠虽是干瘦细弱,生命力却极强,竟在八个月上开始挪步走路,九个月上开始咿咿呀呀地说话,一双亮亮的眼睛闪着机灵。
六岁时候,测字匠饭量大增,有时比他爹还吃得多,就是不见长肉长个子。聪明却是出奇地聪明,那时已能背诵好多篇古诗词了。村人都说,这娃可能是天上的神童投错了胎,要不哪有这么好的记性。怪不得长得弱小。村人还说,这样的娃娃不好抓养,说不定哪天就被神仙收回去了。测字匠的爹娘听了,不免提心吊胆,整日呵护,倍加疼爱。
测字匠九岁那年被送到小学读一年级。他学习特别好,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名。作业本上全是勾,全是满分,深得老师们的喜爱。十三岁读到五年级时,学习成绩仍是全班第一,个头却只有一米多点儿。
测字匠是从五年级第二学期开始猛长的。娘给他做的衣服,刚上身时候宽宽大大的,穿两三个月就显得又瘦又短,只好重做新的。新的穿一段时间又小得不能穿了。这时候,他已经长得跟爹差不多了,爹的衣服他穿上一点都不显得肥大。
测字匠个子长高了,也长壮实了,人却变憨变笨了,没有了以往的机灵和聪慧。今天学的东西,明天就忘得干干净净,考试成绩每次都是班上的最后一名。个子又比别的同学高许多。弄得他自己也灰了心,最后就决定不上学了,待在家里帮爹干活。
这一年测字匠十四岁。这时候他当然还没开始测字。
测字匠长到二十岁,爹和娘就张罗着给他说媳妇了。开始说了几个都没成,后来邻村一个身材高挑、面容娇美的姑娘主动找上门来,测字匠自然很满意,埋下头一个劲地偷着笑。
爹娘是在元旦那天给他操办的婚事,来祝贺的人很多,酒席摆了十几桌。
晚上闹洞房的人尽兴走了,只剩下测字匠和女人。女人脸儿红扑扑地低垂着眉眼,一身红装使她显得更加俊秀耐看。测字匠不禁看得目直口呆,女人看到他那副傻样忍不住偷着笑出了声。
测字匠吹了灯,摸黑爬到炕上,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女人也脱了衣服钻进去,身子紧紧贴在男人那宽阔的胸膛上。
测字匠伸手揽了女人,猛地压在身下。
女人很响地“呀”了一声,测字匠赶忙翻身下来,问咋了,女人说疼。
测字匠擦了根火柴,果见女人的身下一片血渍,当下心里慌乱起来,披了衣服就往村医老周家跑。
老周一家人已睡了,听测字匠在外面叫,就问:“啥事急成这样?”
“周医生,”测字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快去,看看。”
“到底咋了?”
“出血了!”
“什么出血了?哪出血了?”
“女人的那儿……下边。”
老周和老婆都“咯”地笑出声来。老周说:“回去吧,就那樣。”
“就那样?会不会出啥事啊?”
“不会,回去吧。”
测字匠一边往回走一边寻思老周的话,就那样?那样是啥样?心里骂:“啥狗屁医生,一点不负责任,万一出了人命咋办?”
回去后,再不敢和女人睡了,女人就笑他呆,故意引逗他,最终还是架不住诱惑和女人睡在了一起。
不久女人的肚子就一点点地隆起来了。八个月上,肚子大如面斗。村人就说:“弄不好又是个疯长的家伙。”
孩子生下来是个儿子,结结实实的,不像测字匠出生时那么瘦小。
就在儿子考上大学的那年秋天,测字匠的父母先后离开了人世。
这时候测字匠已经在测字了。他具体是从哪一年的哪一天开始测字的,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测字的,就更是个迷了。
测字匠家的院子在村子的西南面,院子前面有棵大榆树。有人说,有一年夏天,测字匠爬到树上去折榆钱,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摔得啥都不知道了,昏睡了三天,第四天的早上才醒过来,醒过来以后就会测字了。
还有人说,有一年,也是夏天,测字匠的爹娘和媳妇去镇上赶集了,家里就测字匠一个人。他坐在门前的大榆树底下乘凉,从南面走过来一个白胡子老头,问他讨水喝。他把老头让进屋里,给老头倒上茶,还拿出馒头让老头吃。老头临走时从怀里抽出一本名叫《测字秘碟》的书给了他……
这两种说法都只是传说,不好断定其真伪,也没人去追问或考证。经常有外边的人来拜访测字匠却是事实,找东西的,求财的,问前程的,都有。
自打孟老五家的羊找到以后,本村的人遇到个什么事情,也来找测字匠测字了,他每每是一测一个准。
测字匠给外边的人测字是要收点费的,但是给本村的人测字不收费,硬给他也不要。他跟村里其他村民一样,靠种庄稼为生,只把测字当成一种业余爱好,并不指望它养家糊口。
这年冬天,一对中年夫妻来找测字匠,说他们原是城里某个企业的职工,现在企业倒闭了,他们下岗了,不知以后做什么好,想让测字匠给指点一下。
测字匠让那男的写个字,那男的拿着笔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写。他把笔给女的,让女的写。男的名字中有个“奋”字,女的接过笔手一挥就在纸上写了个“奋”。测字匠看了一下,说:“你们两口子到哪去包些地种,肯定会有好报。‘奋是大田,少了不行,要包得多。”
这对无路可走的夫妻就听了测字匠的话,一回去就开始打听着包地。第二年开春,以很低的承包费包了一千亩荒地。全都种了麦子。秋天将粮食卖掉,再加上国家小麦直补的那一块儿,他们将所有的开支除掉还净落了三十多万。夫妻两个拿了三万块钱来谢测字匠,测字匠不要。
男的说:“收下吧,我们是真心实意给你的。”
女的说:“就是,如果不是你给我们指路,我们还不知道在哪瞎摸的呢,哪能挣上这么多钱?所以这钱你一定要收下。”
测字匠说:“该收的钱我给你们测字的时候就已经收了,这钱是你们辛辛苦苦挣下的,我不能要,拿回去吧,你们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村里有个名叫王丹的姑娘,一心想考传媒大学,差了四五分没考上,两三天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父母怎么劝都不管用,最后就把她带到测字匠跟前来了,说让测字匠测个字,看看她运气。
测字匠让王丹写字,王丹心里想着补习一年,下年再考,所以就写了个“补”字。测字匠看完字,马上就说:“姑娘,你不能再补习考大学了,你看,你一“卜”命运,“衣”就占先,说明你与衣服有缘,学裁缝或者做服装生意,都会大有前途。”
王丹不甘心,还是想上大学。
回到家后,父母劝她说,张彦武都给你测出来了,说你做服装生意好,你就听他的,去卖服装吧,大学不上也没啥,现在好多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整天胡溜达呢,你生意做好了,有钱了,可以雇几个大学生给你打工,或者干脆自己建一座大学……
最后王丹终于被说动心了,不久父母就给她在街上买了个摊位,生意开张了。姑娘脑子活,嘴巴甜,又能吃苦,加上父母也常常过去帮忙,生意做得很红火,一年下来,净赚了十几万。
测字匠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随后又按揭了楼房,娶了媳妇,成了正儿八经的城里人。村上就剩下测字匠和女人了,他们除了种地,还养了几头牛、四五十只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隔段时间,就有外地的或本地的人来找测字匠测字。这样不知不觉地好多年就过去了,测字匠和女人都老了。
那年秋天,庄稼收掉,儿子让他们把土地转包给了别人,把牛和羊都卖了,然后用小车把他们接到了城里。
住进城里后,测字匠再也没给外面的人测过字,一方面是因为外面想让他测字的人找不到他了,另外呢,这时候已经进入了网络时代,网上测字取名、测字合婚、测字算命等应有尽有,而且都挂着什么什么大师的牌子,需要测字的人在手机上捣鼓捣鼓就搞定了,不用跑那么远去找测字匠。尽管在网上测过字的有好多都说不灵,都说上当受骗了,但人们遇到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还是愿意抱着手机在网上找“大师”求教,曾被誉为神仙的测字匠似乎已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村上依然有人时不时地来找测字匠测字,有问婚姻的,有问财运的,也有问官司的。每次测完字,测字匠都要留人家吃饭,跟人家聊村上的事,聊当下的日子。
平日里,测字匠大部分时候都是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再没别的事情可做。儿子和儿媳都上班,只有老伴陪着他。
一天,老伴手握电视遥控器在不停地倒台,测字匠在旁边枯坐着,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当,当当,敲得小心翼翼。测字匠上前打开门,见门外站的是村上的孟老五,就赶忙往屋里让。
孟老五进来坐下,先跟测字匠两口子拉了会家常,然后说:“彦武,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测字的。”
测字匠就笑,说:“是不是羊又找不见了?”
孟老五说:“不是,是想让你测一下我。”
“测你?”测字匠望着孟老五问,“你咋了?”
孟老五说:“我这段时间经常觉得肋窝有些疼,也不知道咋了。”
测字匠说:“那就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
孟老五说:“儿子带我去检查了,先是在县上的医院查的,后来又去省城的大医院查了,查完儿子买回来很多药让我天天吃。”
测字匠说:“吃了药以后感觉好些没有?”
孟老五说:“吃了药感觉好一点,过一阵子还是疼。”
测字匠说:“不要急,慢慢会好的。”
孟老五说:“彦武,我得的可能是个厉害病,医院检查下的结果是啥,儿子吞吞吐吐的一直没给我说。光是说让我按时吃药,说慢慢就好了。我觉得他哄我的呢。”
测字匠说:“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孟老五说:“这个病到底能不能治好,我现在心里没底儿,所以来找你测个字。”
测字匠瞅了下孟老五,说:“算了,不测了,你就照儿子说的,每天按时吃药就行了。”
“不行,一定要测,我这么远来了,你不能叫我白跑一趟。”孟老五说着,就东张西望地在屋里找纸笔。
测字匠见拗不过他,就拉开茶几下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签纸和一支中性笔,轻轻放在了孟老五面前。孟老五抓起笔,想了一下,在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了个“吉”字。测字匠看了,心暗暗一沉,半天没吭声。孟老五逼问得不行,测字匠就说:“大吉,大吉!你的病没事,不用担心,回去就照你儿子说的,天天按时吃药,另外,营养要跟上,多吃肉,看你瘦得这个样子!回去宰只羊,好好补一补,想吃别的啥,就让儿子给你买去,不要舍不得钱。”
孟老五走了以后,测字匠叹口气,给老伴说:“老五要走了。”
老伴疑惑地望着他。
测字匠说:“这个‘吉字,上面是‘士,底下是‘口,‘士有土型,‘口就是人口,就是人,人在土下,那不就是……”
“你没给他说实话?”老伴说。
测字匠说:“我要是说了实话,老五的精神就垮了,恐怕会走得更快。”
老伴说:“那,到时候结果跟你说的不一样,不是坏了你的名声吗?”
测字匠说:“我的名声有啥要紧,我是想让老五能多活几天。”
孟老五回去后,依然跟往常一样,放羊、喂牛,侍弄菜园子里的蔬菜,似乎活得无忧无虑。有时肋窝疼了,他就用手摁一会儿。
几个月后,在刚刚入冬的时候,孟老五说不行就不行了,家人还没来得及往医院送,人就咽了气。
测字匠在参加孟老五葬礼的时候,有村人问他:“老五說你给他测字了,说他没事,咋这么快就死了?”
测字匠淡淡地说:“不要把测字太当回事,测字基本上就是三分测,七分猜。既然是猜,肯定就有猜错的时候。”
打这以后,村上再也没人去找测字匠测字了。
戏子匠
戏子匠来到这世上好像就是为了唱戏。据说她出生时,和大多数初生的婴儿一样,狠狠地扯着嗓子哭,却又不一样地哭出了调调,哭出了韵味,惊得接生婆眼睛瞪得老大,后来逢人就说:从没遇到过那样的娃娃,哭得跟唱戏一样。
戏子匠小时候特别恋娘、恋奶,一吊在娘的奶头上便无休无止,气得她娘时不时地就狠狠地甩上两巴掌,戏子匠哇哇地哭过,依然恋着,拽着奶头不依不饶。
一天,戏子匠娘的奶头快被吮出血了,痛得她大把地落泪,苦苦地数落起来,哭腔带着歌咏的味道,戏子匠竟放弃了吸吮,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着母亲,听得饶有兴趣。
那时候是人民公社,时兴演节目,每个生产大队都有文艺宣传队,农闲时排些节目,农忙时到田间地头去给社员们表演。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宣传队到了戏子匠所在的生产队,社员们正在割豆子,队长就招呼大家先撂下镰刀休息,看节目。演的是《红灯记》上“痛说革命家史”那段,正演到紧要处,演李铁梅的演员突然肚子疼,疼得满头是汗,眼瞅着演不下去了,正在一边看演出的戏子匠把头巾往下一扯走上去,将李铁梅一角接了下来,和李奶奶一起将“革命家史”唱得字正腔圆,赢得一片掌声和喝彩声。这一年戏子匠十六岁,刚刚初中毕业。就是这次演出,让戏子匠开始一步步地红了起来。她先是被抽调到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随后就被公社发现了,于是公社宣传队又把她挖了去。这之后她每天的事情除了排练就是演出。不光是在公社演、到各个大队演,还到县上、州上去演。
戏子匠就这样在奔波的演出中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脸庞娟秀,皮肤白皙,双目流盼,根本不像个农村姑娘。而她的落脚地还是在父母的三间土坯房里,和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一样捧着大碗,一早一晚吸溜吸溜地喝着洋芋拌汤,半饥半饱地过日子。
就是这时候,戏子匠跟村里一个名叫东的小伙子恋爱上了。东会拉二胡,也喜欢唱歌、演戏,将《沙家浜》里的郭建光演得活灵活现。两人身心投入地爱着,同台演戏的日子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没人的时候,他们手尖相触,相互传达着暖意;人多时,彼此对唱,或是东拉二胡,戏子匠唱,偶尔目光交织,也是情意绵绵。两人爱得很深,藏得也很严实,没人知道。
戏子匠美丽的姿色和动听的嗓音自然赢得了很多的追求者,其中就有公社书记的儿子李新,他爱戏子匠爱得发狂。在戏子匠的父母看来,这是天大的好事,当然是一百个赞成。何况李新的父母承诺,亲事成了,戏子匠就可以被招进县文工团,成为正式演员,拿国家工资,演一辈子戏。戏子匠起先说不行,满脑子都是东的影子,但最终还是含着泪答应了。答应后的当天晚上,她约东去了野外,在淡淡的月光下,在小河边一块青青的草坪上,戏子匠第一次抱紧了东,在激情的悸动中,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东。事后又决绝地对东说:“一切都结束了,忘掉我吧。”在东的一头雾水里,戏子匠猛一转身没进了黑夜,再也没有回头,给东留下了不尽的痛苦和撕心裂肺的无措。
不久戏子匠就成了李新的新娘,同时也成了县文工团的一员。宣传队的其他姑娘们都很羡慕她,说她命好,但是只有戏子匠自己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就是舞台,她在舞台上尽情地发挥,无所顾忌地表演,无数次把目光向台下抛去,她在寻觅东,但久久没能找到。她开始失眠。李新仍是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哄着她,想着法子做些令她开心的事,而她呢,除去演戏,似乎再没有别的什么能让她高兴。
戏子匠嫁给李新后生了两个孩子。两个都是男孩,大的叫大河,小的叫小河。大河出生时难产,由于脑部受到挤压,四个月时被确诊为脑瘫,到了两三岁时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偶尔能爬动,但爬不了几下就瘫在地上,后来渐渐地连爬也不会了。小河五岁时,李新患了绝症,临终前拉着戏子匠的手,目光很是哀戚,他断断续续地对戏子匠说:“好好演戏,你为戏活着……两个娃娃,就交给你了……”戏子匠猛地感到,李新是知道东的,只不过李新装作不知,严丝密缝地藏在心里。
那一刻,戏子匠心里突然有了愧疚,觉得对不起李新。当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李新的手紧紧地抓着。
李新去世后,抚养大河和小河的重担就落在了戏子匠一个人身上,她一天一天地熬着,硬是熬过了二十多年。这时候,戏子匠所在的文工团改名叫艺术团了,她还是团里的演员,还是演戏,不过不演样板戏了,而是演传统戏、演地方戏。回头想来,这二十多年的日子,很艰难,也很平淡,似乎没什么故事。
故事是从戏子匠五十四岁那年的春节开始的。
往年春节都是下雪,这一年戏子匠所在的小县城却有些异常,春节前下了两三天的雨,连绵的阴雨将节日的气氛冲淡了许多。小区通往菜市场的道路泥泞不堪,戏子匠打着雨伞在她家与菜市场之间来来往往,她的心情极好,脸色也极好,多年郁积在她心里的阴霾被雨水一点一点地冲走了。
那天小河给戏子匠打电话说,大年三十要带女朋友周丽回来。小河马上就三十了,还没说上媳妇,这一直是她心上的一块病。这回小河要带女朋友回来过年,她能不高兴吗?
戏子匠买了好多菜,回家的路上又捎带买了盆盛开的萝卜莲。她家是两室一厅的房子,一室小河住,一室她与大河住。她将那盆萝卜莲放在了小河的卧室里,然后就去收拾大河,将大河收拾干净了,又收拾房子,将客厅和两个卧室收拾得光光鲜鲜,一尘不染。
其实小河以前就先后带两个女朋友回来过,这是第三个,前面那两个女朋友进了戏子匠家一回,就没有再进过第二回。戏子匠一直认为以前是她连累了小河,这次不能再让小河的这个女朋友跑了。小河成了家,她就了却一桩心思了。
戏子匠连续忙了好几天,三十那天早上匆忙地给大河喂了点饭,又想起家里没酒,就跑到街上去买了两瓶红酒。回来上楼时,突然觉得腿发软,眼前一片漆黑,她赶紧伸手扶住墙,才没有晕倒。正巧小河这时带着女朋友周丽回来了,也往楼上走,见母亲这般景况,就赶紧送进对面的小医院挂吊针。周丽倒也大方,第一次见到戏子匠就喊妈,搞得戏子匠一个大红脸。
掛完吊针,他们准备回家,医生嘱咐戏子匠年后一定要到大医院仔细检查一下。戏子匠严重贫血,医生怀疑她得了不好的病。戏子匠听后脸色突变,要不是小河及时搀扶,她险些又晕过去。
一路上,小河和周丽不停地开导安慰,戏子匠似乎好了许多。回到家,她立马围上围裙去厨房弄菜,小河和周丽也过来帮忙,很快就将菜一盘一盘地摆上了桌子。然后三个人坐下来边吃饭边说话。小河打开一瓶红酒,用透明的玻璃杯满满倒了三杯,依次放在母亲、周丽和自己面前。
戏子匠端起酒杯说:“今天周丽到家里来,我非常高兴!小河能找上周丽这么好的姑娘,是小河的福气,也是我们家的福气。来,我们共同干一杯,庆祝一下!”
周丽和小河同时将面前的酒端起来,三个人相互碰了碰杯,然后都将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这时,一股浓重的恶臭潮水般涌来,整个屋子立刻便笼罩在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中。戏子匠和小河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谁都没有动。其实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而这一次就是没人动。大家越沉默这味道就越强烈。戏子匠想站起来,但她气喘不过来,头顶上像有什么东西压着,压得她无法站起来。她瞟了眼周丽,周丽拿胳膊拐了拐小河。小河干咳了一声,对周丽说,春晚快开始了,要不你先去我卧室休息会儿,我帮妈收拾碗筷,收拾完我们一起看电视。周丽没说什么,站起身跟小河一起离开桌子进了卧室,两人进去就再没出来。
戏子匠面对一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菜,泪水就溢了出来。她已经好久没哭过了,多少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把苦水往心里咽。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哭了。谁知今天却一哭就哭得无法收拾,就像眼睛里面有一泓泉眼,泪水不停地往外涌,然后都顺着她那张白皙的脸颊流进了脖子。
她就那么一个人在桌子边枯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拿手把脸上的泪抹了抹,慢慢站起来,转身走进自己那间卧室,来到大河床前。大河呆滞的双眼望着她,两条胳膊使劲晃动了几下……
过完年大河就三十三了。从出生到现在,大河就一直这么躺在床上。
大河三十多了如同婴儿。戏子匠看着大河,脑子里闪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刚一闪,她就看见了李新,李新苦着脸用沙哑的声音说:“不能呀!他是咱们的亲生骨肉啊!”
戏子匠说:“以后我也去了那边,谁来照顾他呢?我总不能把他留给小河吧……”
此后的几天,小河与周丽早饭前出门,夜晚十一二点才回来。初五的晚上,戏子匠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等着他们,十一点多他们回来了,戏子匠跟周丽说:“周丽啊,如果你在这里住得还习惯的话,就把外面租的房子退掉吧。”
周丽说:“我已经退掉了。”
戏子匠说:“那你们就抽空去领了结婚证,选个日子把婚结了。”
周丽说:“这个不急,我还小哪。”
周丽说:“你小我们小河不小了,小河成完家我就安心了。”
“可是……”周丽朝戏子匠的卧室望了一下,欲言又止。
打这以后,戏子匠那个模糊的想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了。她把事情想好了,就不再理睬周丽了,也不怎么出门了,有好几场演出她都推掉没去,每天做好饭菜,就给大河喂,从早到晚喂五六次。最后一次喂大河是初十的晚上,戏子匠做了一碗八宝粥。她一端起碗,手就开始颤抖,喂第一口粥时,她说:“大河,这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妈妈要把你送到你爸爸那去了……”戏子匠边说边哭,呜呜地哭,好多都没喂到大河嘴里,全泼在被子上了。大河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戏子匠。戏子匠止住了哭,重新喂大河,片刻工夫就将一碗八宝粥喂完了。接着她又给大河洗澡,将大河全身上下认真地擦洗了两遍,然后大河就甜甜地睡着了。
十天后,大河死了。
大河死后,戏子匠猛一下老了许多,头上的白发明显增多了,性情也与以往不同了,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起初那段时间,她跟谁都不说话,见了人就躲。单位上有演出,安排她上场,她也不理。后来,也说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她突然就变得爱说话了,不管见了生人熟人,都一遍遍地述说大河的事情。有时她一个人也说,一个人自言自语。
人们发现戏子匠已经不是原来的戏子匠了,她的灵魂好像随大河走了,留给小河的只是个空壳儿。
小河也感觉出母亲的精神不对了,要带她去医院,戏子匠说什么也不去。戏子匠说:“我不去医院,我要去照顾大河,你爸是男人,哪能整天待在家里照顾大河呢?”小河无奈,只好由着她了。
近些年县上喜欢搞艺术节。搞艺术节艺术团自然是主打,要出好多个节目。以往每年的艺术节上,戏子匠都要上台。这次又搞艺术节了,团里考虑到戏子匠精神不是很正常,就没给她安排。戏子匠知道后就去找团长,要求上台演出。团长觉得当着戏子匠的面不能说人家精神不正常,但另外又找不出不让她上台的理由,最后只好答应了,让她唱京剧《女起解》上《苏三离了洪洞县》那段。那段比较短,又是戏子匠的拿手唱段,团长想让她上去快快唱完就下来。
演出那天,刚开始没发现戏子匠有什么异样,她上台后先喊了句道白:喂呀……接着就开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这几句西皮流水唱得跟她以前精神正常时候一模一样,台姿、表情、一招一式也都没有任何毛病。问题是唱完这几句,接下来她没有唱“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而是石破天惊地把头猛地朝上一扬,举起手臂大声向台下招呼:你们好!全场都给愣住了,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戏子匠突然唱起了流行歌曲:“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就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全场哗一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叫声。戏子匠朝台下说了声谢谢,却没有往下接,而是换成了《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全场又是一阵掌声和欢叫声。唱完“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这句,戏子匠又换成了别的歌曲。她这首歌上唱几句,那首歌上唱几句,弄得乐队想给她奏乐也跟不上她的节奏,只好停下手里的家伙让她清唱。虽然是清唱,戏子匠也一样唱得很投入很疯狂,唱得如痴如醉,特像电视上经常出来的某些歌手,边唱边扭动着身子,闭眼、龇牙、仰头,还时不时地挥着手臂朝台下喊“大家好”、“掌聲在哪里”之类。台下的小青年们激动地鼓掌、流泪、叫喊、跳跃,弄得沸沸扬扬的,气氛非常热烈。
通过这次演出,戏子匠一下子就成了这个小县城的大名人,大家都知道她了。以前戏子匠只唱戏,打这以后,她改唱流行歌曲了。在舞台上唱,在广场上唱,有时候也在自家阳台上唱。
小区里年龄大点的人都为戏子匠惋惜,说原先多好的一个人啊,没想到竟成了疯子。
然而戏子匠并不知道自己成了疯子,社会上的好多人也没感觉出来她是疯子。于是她就有了很多的崇拜者和模仿者。这时候已经兴叫“粉丝”了。在这个小县城里,戏子匠的粉丝多得无法计数。
戏子匠留披肩长发的时候,大家都留披肩长发;戏子匠把长发剪短,剪成了不等式,没过几天,满街都是不等式。
戏子匠把头发焗成栗色,别人也焗成栗色;戏子匠把头发焗成一半绿一半黄,别人也焗成一半绿一半黄。
戏子匠床底下有两双高跟皮鞋,一双红的一双白的。那天戏子匠出门时,不知是突发奇想故意要与众不同还是不小心穿错了,一只脚上穿了红皮鞋,一只脚上穿了白皮鞋。第二天,就见许多年轻的和不年轻的女人两只脚上穿着不同颜色的皮鞋咯噔咯噔地在街上走……
一天下午,戏子匠坐在小区外面的石凳上打瞌睡,一个路过的小男孩说:“奶奶,你睡着了吗?”
戏子匠睁开眼睛说:“大河饿了。”
男孩说:“饿了奶奶给他吃的,我饿了的时候我妈妈就给我吃的。”
戏子匠说:“我们家的大河找他爸爸去了。”
男孩说:“我也要找我爸爸,我爸爸走了,我妈妈说他不要我们了。”
戏子匠说:“大河在他爸爸那里,我也要去找他爸爸。”
男孩说:“奶奶,那我们一起去找吧。”
戏子匠:“嗯,一起去找。”
于是,他们就去找了,转了两次车,男孩把奶奶丢了。后来男孩回来了,戏子匠没有回来。
过了些日子,不知从哪儿传来消息,说戏子匠死了,是跳楼死的。不久县一中一名高二的女生就跳了楼。
那女生跳楼后的第三天,人们看到戏子匠身穿红色连衣裙,肩上跨个很时尚的蓝色小包,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认识的人喊她她也不理。
小河对周丽说:“我看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周丽说:“就是,赶紧送医院吧。”
两人商量了一下,将戏子匠送到了乌鲁木齐的一家精神病医院。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戏子匠好了。
病好以后的戏子匠再也不唱流行歌曲了,而是迷恋上了网络,没事的时候就上网。她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空谷幽兰”。她的好友不多,东是其中之一。他们聊得火热,似乎有种黄昏恋的感觉。
东问:“还演戏吗?”
戏子匠说:“不演了。”
东问:“为什么?”
戏子匠答:“累了。”
东说:“我也演戏,用心演过。”
戏子匠沉默。
东发了个流泪的表情。
戏子匠匆匆地打了行字:“演了一辈子戏,只有一个角色是真实的。”
荧屏上超乎寻常地静,时光流逝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
(篇名书法:武凯)
作者简介
任乐,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在《时代文学》《创作与评论》《短篇小说》等国内多家文学期刊发表小说近百篇,多篇小说入选各类小说精品集,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