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片沙漠下都是繁华的历史,每一条河流里都涌动生命的辉煌。
克里雅河从昆仑山出发,蜿蜒盘旋,流向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从生到死,流往低处的宿命,即使在湮灭的最后,也在死亡之海中奉献生命的绿色,那就是达里雅布依。
艾力说,生活在达里雅布依的人也是于田人。很久很久以前,为了躲避战乱,白的黑的两个人,他们是兄弟,沿着克里雅河走进沙漠,在河两岸生活,繁衍成了两大家族,一直生活在达里雅布依。
达里雅布依,就是大河沿的意思。年轻的艾力,听来的看来的这个故事,太过简单,就像达里雅布依人的生活。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管外面的世界,以漫漫黄沙为屏为障,在沙漠深处,繁衍生息,无论魏晋,不管唐宋,虽在盛世中华的版图上,却是沙海中的一叶方舟。物换星移,四百年塘火不熄,狩猎捕鱼放牧。一棵又一棵的胡杨,一丛又一丛的芦苇,还有克里雅最后的泪水,记述了达里雅布依人的过往。他们被称为克里雅人,有人说他们来自西藏,有人猜是古楼兰雅利安人的后裔,有人说他们就是本地人。生活在哪里就是哪里的人,克里雅人也好,达里雅布依人也好,他们在中国的版图上世代生活,也是中国人。
达里雅布依,至今还没有路,已经修好的九十多公里柏油路,也只是通到异地搬迁的定居点,从定居点到达达里雅布依,还要走四个多小时。很多于田人都没有去过,达里雅布依更像是沙漠探险的去处。从于田县城出发,沿315国道向西,经过先拜巴扎镇,向北而去。两边的民居,紧挨着修起来的石板渠,渠的上方是木质的葡萄架,甚至院门前也是拱形的木质葡萄架,高高的白杨树已经开始开花了。每个晴朗的下午,于田四周看上去都毛毛的,像是要起风沙。出城之后,走在这样的路上,四周却分外地清晰,一小块一小块的麦田,润泽了周围依然枯黄的一切。最后一处民居闪过,路两边便是沙漠了。一棵两棵的胡杨,当然没有发芽长叶,孤独地站在沙漠中,彼此遥望。日头游弋在沙丘上方,那些恬静而美丽的弧线,在远处闪烁,明暗中沙丘如月。胡杨抽象在这些线条中,由近而远,变成一颗又一颗黑色的点。黄昏时分的沙漠,是浮荡的金色的海,那些沙丘是凝固的金色波浪。近处的胡杨,婆娑婀娜、雄浑刚劲的身姿又那么具象,在波峰浪谷间闪现,天大地大的时空里,默默无言又从未停止诉说。在这金色的海洋里,胡杨是一叶又一叶的方舟,日夜不息地航向天空和大地。我终于明白,画家刘拥的笔下,为何胡杨是那般的美丽和奇怪。路两边大约二十多米的范围,都是防沙草格,在草格的尽头是芦苇扎起来的草墙,如长龙般蜿蜒起伏在眼前。我们停车照相的时候,玉山江的姨夫在一棵胡杨树前的沙丘顶上,装了半袋黄沙。
不久,路两边长满了芦苇,在天光即将没落的一刻,它们静静地站在路旁,没有丝毫舞动。看不清,它们到底绵延出多少里去,也看不到水面。大约只有盛夏时节,昆仑雪融,克里雅河终于丰盈,芦苇才能醉在水中,迎来最为青春的时刻。黑色的柏油路,也像一条河,起伏在沙丘间。偶尔会有一辆车迎面而来,他们从达里雅布依回来了。没有车再向沙漠里去,只有我们。四周安详,如果没有车里的音乐声,人也是遗世独立的芦苇或胡杨,睁眼看尽未来,闭眼想透过往。在茫茫沙海中,忘记一切,也忆起一切,既空空如也,也身心满满。一段时间后,在简单的重复中变得纯净透彻。
过了检查站后,克里雅河终于出现,从东南来,胡杨林站在河岸边,走向夜色深处。站在桥上,河水滚滚而来,浩浩荡荡,近处还在天光里闪亮,远处便隐没在黑暗中,不知她接受了多少支流,在这个春天尚不鲜明的时候,如此气势磅礴地奔向沙海深处。她最后安居的达里雅布依,那得有多远。这地图上断续标注的蓝色,此刻却是如此地激浪翻涌。于田县城附近的克里雅河床里,也只是一线清流,宽广的河床,只在6月之后才丰满。
达里雅布依乡小学和幼儿园就在前面,这是搬迁点的。越过一座又一座沙丘,再走上百公里,才能到达达里雅布依乡,在那里也有小学和幼儿园。自从1959年被发现,十年动乱被遗忘,三十年后再被发现,达里雅布依再也不可能被忘记,文明的触角沿着电线,到达沙漠深处。一下车,我们就看到了月亮,轮廓清晰,再也不是雾蒙蒙的样子了。黑夜已经来临,从那些屋后的沙丘出发,越来越浓墨重彩地包裹住这小小的定居点。
这些房屋全部是政府出资修建的,土黄色的外墙顶部上下凸出半砖,镶出边来,中间露出椽子头和檩子头。我以为是黄泥抹就的,原来上了涂料。塑钢玻璃窗外,本色的木棍既当了防护栏又成了装饰,紫褐色的防盗门,结实坚固。每家每户都有木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子,在屋门旁边有一盏戴罩的灯,可以照亮小院。四周没有一棵树,也看不见草。只有不远处的沙丘顶,隐约着茅草的样子,也许是胡杨树梢也说不定。
玉山江远嫁达里雅布依的母亲,也分得了一套,那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妹妹,也有一间屋子,房门开在后面,带了卫生间。进门的小客厅屋子里已经摆上了沙发、茶几,对面的厨房里还有橱柜,卧室里有床,卫生间里瓷砖贴墙、装了吊顶以及马桶、花洒等等,这些都是政府配置的。先期搬迁过来的克里雅人,有的已经收拾好了新居,有的还没有收拾好。政府配置的水暖炉子,还没有安裝好,但暖气已经安装完毕。沙漠的夜里稍微有点冷,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忙里忙外。燃气灶上接好了煤气罐,没想到燃气灶下面没有电池,忘了买电池。玉山江说没有卖的,我还不相信,便出去看有没有商店。玉山江的母亲和妹妹、姨夫上车时,我还在想买了那么多的菜和零碎物品,大包小包的有必要吗?出去转了一圈,一群一群的孩子,在黑地里四处跑,有人在喊他们,他们也不大理睬,只顾自己玩得高兴。一见面他们大大的眼睛里都是笑意,你好、你好,不停地说,还摆出照相的V形手势。也许这是幼儿园的老师教的,也许是游客教会了他们。问他们商店在哪里,他们茫然看着我。大约不知道商店是什么吧。在语言不甚通的地方,在没有商品的地方,即便想买也没地儿,钱有什么用。
四周已经完全黑下来,半满的月亮挂在苍穹,四周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狗叫鸡鸣,这不像是个村庄。那些起伏的沙丘在月光下如同黑夜的海面,波涛汹涌。四处都是沙子,踩上去绵软舒适。
大部分人家的灯都是黑的,马路对面的那些倒是住的人多。不知何时,玉山江的妹妹已经和好了面,母亲已经剁好了馅。肉是在出于田时的一个村子里买的,是玉山江的母亲去挑的,不肥不瘦。她不用擀面杖,只是用半握的拳头碾压面团,太厚了,就把中间的揪掉,压出两块圆圆的面饼,把馅铺到一张面饼上,另一张面饼盖上去,把边沿捏起来,有细细的花纹。屋子旁边,一下车就用木板围起来的,中间用多孔砖垒出长方形,把路上装的干净粗沙铺起来,上面点燃的木柴,此时已经着败了,只剩下红红的灰烬。记得要看怎么把面饼埋进滚烫的沙子里,结果没看到。帮着玉山江,在窗户顶上钉买来的窗帘杆子,因为是水泥墙不好钉,很费劲。弄完了窗帘杆,又收拾柜子把手。一切收拾停当,已经夜里十点多了。
玉山江的妹妹泡了一壶药茶,收拾了茶几,准备吃晚饭。我们一起去火堆處,取面饼,他们称之为库麦琪。拿着棍子拨开细沙,大约还记得埋进去时的位置,妹妹在沙里找到了面饼的边沿,提起来放到餐布上,磕了几下,又拿了刀刮,再拿了布擦,为了弄干净面饼上粘的沙粒。圆圆如月的库麦琪,有的地方黄了,有的地方还是白的,但已经有麦香飘起来。这一阵折腾,面饼已经凉一点了,直接拿进屋放在茶几上的小案板上,玉山江的母亲拿刀切开,像切蛋糕一样。立刻肉香满屋。捧起一块来,倒没有吃出孜然的味道,但也没有膻味,就着药茶,吃着喷香的库麦琪,身上一下子热起来。玉山江的母亲,因为在于田生活过,比起达里雅布依的人来说,做饭的水平高些,所以幼儿园的老师还有一些附近工地上的人,都来吃饭,每月赚的钱也足够生活。冰箱里是她做好的盒子等等,满满当当的。
吃完饭我们要往回赶,玉山江的母亲带我们去前面一家,说是那家门锁不会开,把自己锁在房子里了,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我们过去,门已经开了,钥匙插在锁孔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和玉山江的母亲说话。玉山江说他们没有用过这样的锁。在他后爸放牧的达里雅布依乡附近,那里也有一所房子,都是树枝扎起来的篱笆墙,上面抹的泥巴有的地方掉了,反正也不下雨,屋顶也是一样的,四处都可见光亮。想起他母亲打开卧室让我看他们的床,满脸的高兴和满足,那是一张欧式床头的双人床,崭新崭新的,那也是政府配置的。
车灯刷开黑夜,不时有车迎面而来。克里雅河也在这样的黑夜里,静默无声。今天天气好,信号满满。下雪或者风沙天气,这里没有手机信号。孩子们的笑声,那黑夜里无忧无虑,天真快乐的笑声,还回响在我耳边。达里雅布依的这个定居点上,最动人的声音就是孩子们的声音。
有人沿克里雅河考古,发现了玉器、铜箭镞等文物,很久很久以前,克里雅河在沙漠深处就繁荣了文明,虽不如楼兰名声在外,但生命一直在两岸延续。读懂了克里雅河,就读懂了达里雅布依。这条曾经汇入塔里木河的生命清流,两岸留下多少被掩埋的秘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丹丹乌里克遗址、圆沙古城的争议以及北方墓地与小河墓地的相关考察就是例证。死亡之海中这条自南向北沿河向北复向东的遗存,不仅叙述了自然的变迁,也铭记着人们在瀚海中的文明历史。自1896年斯文赫定发现这里的人,到解放后1959年政府关照,十年动乱被遗忘,再到1989年设乡管理服务,到今天搬迁定居,政府修建安置新房,文明又一次接续起来。想起新居里雪白的墙壁上,挂着的国旗和习近平总书记的像,想起贴在墙上的包联扶贫的政策明白卡和结对干部信息表,达里雅布依人的新生活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没有沙漠越野车,无法到达达里雅布依人原来生活的地方。更多的人愿意去看他们原始的生活。在《最后的沙漠守望者》中,我们知道达里雅布依已经走出了第一位大学生,学生们在这里上到小学四年级,就要到于田县城去读书了。文明无处不在,无处不达。也许很多年后,达里雅布依也像罗布人村寨一样,仅仅是旅游风景区,而生活在这里的人,已经开始走向并接受现在的生活方式,接受电子信息社会的洗礼,无论适应与否,达里雅布依人都会进入生活的洪流,今天始终是明天的历史,没有人能改变。
作者简介
张军民,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新疆昌吉州玛纳斯县某机关。著有《清水河的秋天》等四十余万字作品。散文、小说等获首届《回族文学》奖等。多篇作品入选各类选集。
[栏目编辑:付新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