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宇龙
一
那里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枪。
奔跑得太久了,再也跑不动了,流声像一只筋疲力尽的兔子,跑了大半个中国,最终没有逃避掉这个人的追杀。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他需要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月亮升起来,银色的月光铺满了整个草原,他做梦都想把草原作为自己的安息地。其实追杀他的远不止这一个人,他永远无处可逃。流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终于如愿以偿了。来吧!开枪吧,杀了我。
二
华姐!我找到了。
当张铁硬邦邦的声音从电话里穿透过来的时候,华音的全身都要颤抖起来了。她听出,张铁的声音尽管一如既往地坚硬,但也是颤抖的。难怪,大半年过去了,张铁从西南到华东,又从东北到西北,跑了大半个中国,现在终于失而复得。他颤抖的声音里包含着种种复杂的东西,有欣喜,有惭愧,又有一些不解和埋怨。当然,埋怨是华音自己猜测出来的,因为她觉得他应该埋怨,尽管张铁一直说,华姐,铁子的命是你给的,你就是我的天,只要你一句话,铁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是,华音知道,她没有资格把铁子当成自己的工具。那天她给张铁放了狠话,要是找不回人,你最好就地消失。她丝毫不怀疑张铁的能力,这样说,她显然已经失态。
找到了。华音长舒一口气,旋即,却突然感到非常失落,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一旦接近尾声,忽然就变得那么无趣。她还以为自己有多狰狞恐怖,吓得他跑了和尚也跑了庙呢。现在看来,还不至于,和尚在,庙更在。
华音站在五十层大厦的玻璃幕窗前,心情回归到之前的平和与从容。她心满意足地打了一通电话。不大工夫,捏在手里的苹果手机就猫一样地吱吱叫了几声。她知道,票已经订好了,她喜欢并享受这样的效率。她拉出皮箱,打开门,对端端站立在门口的小鲜肉说:机场!
三
二华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就迷上了孙正直。
迷上孙正直不是因为他的样子,那时候她没看清孙正直长啥样子,甚至连个头高低都没看清。那是姑姑的婚礼,二华和一大堆人一起坐在宾客席里,孙正直是婚礼的主持人,当地叫司仪。婚礼开始,当孙正直的声音从手持话筒里传递出来,通过头顶和脚底下的大音箱回绕在大厅里的时候,二华就迷上了这个声音。二华眼睛不是很好,但是耳朵相当地刁,对于声音的敏感度和感受力也超乎寻常。
这个迷人的声音像一股电流,通遍她的全身,搅动起她的情感世界,她甚至恬不知耻地想,要是每天都被这样的声音搂着睡觉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似乎就在那一瞬间,二华就在心里下了决心,她要收了他。
不久,二华无意间从父母的交谈中得知,孙正直和还在度蜜月的姑姑发生了感情纠葛。父亲大骂,猪狗不如的东西!这倒引发了二华的好奇,她甚至无端地相信,是姑姑勾引的孙正直,而且姑姑迷上他天经地义。如果是她,她也会。
后来有一天,孙正直搂着她光溜溜的身子说,你比你姑姑还浪。二华才知道,孙正直跟姑姑不仅仅是感情纠葛的问题。二华没有恨他,只是想,有一天你会觍着脸狗一样地来求我的。
四
草原上的空气真好。
流声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着氣,让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流灌进来。这段时期以来,他的症状已经越来越明显,他的咽喉里像堆了一团麻一样堵得难受。到了草原,这种感觉似乎缓解了一些,或者是他注意力有了转移,或者是已经完全看开了一切,人活着,不就那么回事?
这时候他才看清,那里站着的不是一个人,也没有拿着什么枪,那不过是一棵树而已。
那么,他哪里去了?这大半年来,从春天到秋天,他似乎无处不在,就像他的影子,几乎随时都可以找到他。半年前,流声在海滨的一个铁杆听众小米接纳了他,她把他领到了大海边,带进一套海景房。她说,这套望海楼的房子是我炒房子用的。闲着也是闲着。你打电话那天,我特别兴奋,盼都盼不来你呢,还提什么钱不钱的。我已经网购了一套简易家具,你直接住就行了,主要是这里配套设施没跟上,没处买菜买东西,也没几家饭馆。不过可以网购,可以叫外卖的。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流声是不会现身在任何一个粉丝面前的。这让他有了一种天涯羁旅的凄楚。在云南那个美丽的小城,同行的一句话,就把他从黄河边上召唤到了那里。事实上,这些年,同行从未放弃对他的召唤。到了那里,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傍河的小镇,跨河筑楼、依山而居的水城给了他梦幻一般的感觉。他的声音很快如一波清泉注入了河流,也注入了一个个古韵丛生的院落。他以为,也愿意,就这么在这里待下去,有一刻他还在心里感谢华音,自从华总在她家门口的酒店里说出了那句话后,流声就逃掉了,从西北逃到了西南,他逃出的不仅仅是酒店,还有那座他生活了四十年的城市。
那次华总说,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脱掉衣服,上床;要么,答应我的条件,来我公司。
五
取票、找入口、过安检。这些都是小鲜肉帮华音完成的。等到过了安检坐在候机大厅里,华音想,要是自己跟流声过起一种简单的生活,她会怎么样呢?几十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让她变得失去了基本的生活能力。不要说购机票、取票、找安检入口,就是在她熟悉的这座城市里,地铁怎么坐,公交怎么坐,银行钱怎么取,她都是茫然的。就连儿子上大学出门的一切事务,都是一帮小鲜肉们在替她办。她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深深地影响了孙正直,孙正直的等靠要比她严重多了,起码她还为公司的经营与发展绞尽脑汁、四处奔波,而孙正直却啥心都不操,甚至于孙正直和他的情人们的避孕套都是她安排小鲜肉们定期提供。她曾开玩笑说,孙总,那玩意儿就差我给你戴上了,不过,活儿终究得自己干。
飞机穿透云雾,升空而起,想起这些,华音摇摇头,一笑。
登机前,她给张铁打电话。张铁说话有些躲闪吞吐,似乎在暗示她什么,又似乎刻意在隐瞒什么。她知道张铁,自从自己对流声上了心之后,张铁就有了心病。尽管他那张坚硬平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是他的眼睛在告诉她:姐,你不像你了。
可是,张铁,你让我怎么办呢?
华音的眼前浮现出那一幕:
铁子,你来吧,姐心疼你。当华音在红酒荡漾、香水弥漫的灯下剥去自己的套裙,露出已经略显下坠的胸部时,张铁的确是很男人地扑了过来。他在华音的身体上又啃又咬。华音发出一声声尖叫,一边迎合着他,一边推搡着把他往长沙发上拉。当她的半边臀部已经袒露在外边的时候,张铁忽然苍狼一样咆哮一声,跳起来,一把拉开门走了。
她的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姐,你是我的神,我不能糟践你。
华音痛哭:我他妈是什么狗屁神啊!
现在想想,张铁是个男人,尽管她当年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是有目的的,利用老雕捞出他再对付老雕,我华音也是够狠的啊。
六
可是谁让老雕得寸进尺呢?
二华第一次见老雕是老雕来她家给二华父亲拜年。老雕在沙发上坐了半天,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大堆,最后临走了,才摸索着从裤口袋里掏出两个信封,厚厚鼓鼓的,有些潮湿,一个塞给她,一个塞给姐姐大华。他说,过年了,叔给孩子一点糖钱。
父亲说,二华,不拿,还给叔叔。老雕就躲着大华和二华,边摆手边向门边退,华部长,一点小意思,小意思。老雕走了,父亲接过信封,撑开口子,里面掉出一个纸条子,二华还没看清上面写的什么,就被父亲塞在了兜里。
二华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父亲一直在家里喝闷酒,班也不去上,嘴里大骂老雕。当然她再也没看到老雕到家里来。上大学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查出肝癌去世了。本来指望着父亲的帮助,找个好工作,父亲的离去让家里的情况变得很糟。母亲说,当初她一再说让父亲给她办个能拿公家钱的工作,父亲一直拖着不肯办,现在倒好,家里一下子没了经济来源,一家三口喝西北风去?二华拍拍胸脯说,不怕,妈,有我呢。二华从小就主意大,想好了就一门心思往前闯,哪怕头破血流也不怕。从练小商品摊子开始,二华风风火火地闯入了市场经济的大潮。
二华的第一桶金的确是老雕给的。
二华看准了一块地皮,而这块地皮,就捏在老雕手里。二华去找老雕的时候是理直气壮的。二华说,没有我父亲,老雕叔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儿。老雕哈哈笑,我没亏待你父亲,我是有投入的。他的笑声呼出的气息吹动了办公桌上的小党旗,党旗忽闪忽闪地摆动,仿佛在对他的得意发出讥讽的嘲笑。
老雕转出办公桌,走到沙发前,拉住二华的手,抚摸着,他眼里意味深长,说,二华呀,你是个聪明女子,叔也不会白帮你的。
七
华总是个可怜的人,流声突然这么想。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自从去年冬天她做客蓝山夜话做过那个谈话节目之后,这一年,流声平静了几十年的生活突然就被打乱,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生生闯入。
蓝山夜话节目唯一的动人之处是真实、真诚。这也是蓝山夜话在蓝山市乃至周边地区拥有数以万计听众的原因。
听众朋友们好,我是流声,说出你的故事,打开你的心结,完善你的人生。今晚如期与您相约蓝山夜话,这次节目我们有幸邀请到了美琳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华美琳女士……
也就是那時候,流声开始了解华音的。剥开她的光鲜与傲慢,流声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华音,原来她并不比他幸福多少。
流声先生,你好啊!确切地说,应该叫你张先生。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呢……
不知什么时候,流声的面前站了一个人,因为头晕目眩,他几乎没意识到眼前的光线因为什么遮蔽暗了一下。流声定了定神,首先看到一双沾满泥巴和草渍的黄胶鞋。顺着胶鞋往上看,是两只毛边的牛仔裤角,发白、起皱。再往上,是一件早已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马甲,四个口袋鼓鼓囊囊。再往上就是一张脸,他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
鼓起来的眼睛,坚挺的鼻子,厚厚敦实的嘴唇,一对眉毛几乎要在眉心紧紧相挽。流声隐隐约约地无数次看到过他的样子,或者说,是他的样子时不时掠过他的视野,让他惊悸。
第一次是在蓝山市,他广播台的大门口,那时候他穿着一件风衣,高高竖立的衣领遮住了他的半个脸。他忽然出现,堵住了他的去路,冲他摆摆手,示意他跟他走。之后,他就进了那家酒店,见到了华总。第二次,是在云南的小城,他刚沿着流光溢彩的河岸回到宿舍的阁楼,还没有来得及掩上门,这个身影就闪了进来。是乖乖跟我回去呢,还是逼我动手?我一般不对手无寸铁的人动粗。他说,我要给单位打个电话,刚来上班不到两个月,不声不响走了,给人家坐洋蜡不好。他没吭声。可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算是默许吧。流声拨通了单位保安室的求救电话。张铁显然对形势估计不足,还在抢夺流声的电话,木楼梯上就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张铁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打开后窗子,翻身跳进了河水里。
单位了解情况后,给他专门加派了保安。每天除了去直播间、餐厅,流声哪里都不去,走一步,都有人陪同。但是流声隐隐觉得张铁并未走开,他依然或隐或现地躲在一边窥视他,弄得他坐卧不宁,半夜常常忽然惊醒。
你还是来了,简直就是个幽灵。
流声张口说话,声音嘶哑,像是一只公鸡发出的声音,同时,咽喉针刺一样地疼痛,他的嘴因为疼痛咧得夸张而丑陋。
我不来,你走不出这块草地的。你迷路了。放心吧,十八年前我在这里当过边防武警,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里了。
张铁从肩上取下一个搭兜,撑开口子,拿出一只搪瓷缸子,里面装满了细绵沙一样的粉末,从腰间的水壶里倒了些水,摇摇搪瓷缸子,递给流声。流声皱皱眉,没有接。张铁乜了他一眼说,别穷讲究了,在这荒郊野外,有这炒面就不错了。看你,脸色蜡黄,眼窝子像个瓦窑,再不充点儿饥你会没命的。
的确,流声闯入这片草原,已经四五天没进食了。他完全虚脱了,除了等死没别的办法。看看张铁,他接过搪瓷缸子,把那些黏糊的炒面糊糊往嘴里灌,但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喉咙里的疼一下子蔓延到耳根子上,他发出公鸡一样嘶哑的叫唤。
八
华音一下飞机,刚打开手机,孙正直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华音没有接,他知道孙正直电话里要说什么。她算是彻底心凉了,习惯了用金钱处理麻烦的她,终于发现金钱根本无法捂热一个人的心,金钱只能让人心更贪婪。
选择这么一个人做孩子的父亲,做事从不后悔的华音觉得自己简直是中了什么魔咒,她完全是被他的声音牵着走了。这一走,竟然就是几十年。那时候的华音还叫华美琳,稀里糊涂地就和自己的姑姑共享着一个男人。做了华音丈夫的孙正直,一直活跃于各种婚礼现场。让华音奇怪的是,凡是孙正直主持过的婚礼,都无一例外地走向了婚姻破裂或死亡的结局,短则一年半载,长则十来年。即便这样,孙正直却依然活跃,上门递上喜糖请柬请他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他特别享受这种众星捧月、不可或缺的感觉。后来,华音经过研究发现,大部分婚姻的寿命都不长,这与谁主持关系并不大,不同的是,孙正直主持下组成的家庭里,总会有他自己的一只脚。
第一次,华音将孙正直捉奸在床,发现床上的女人竟然是昨天刚刚站在婚礼殿堂上接受过新郎结婚钻戒的那个新娘。华音刚要发难,没有想到,孙正直慢条斯理地说,美琳,你跟老雕的事可是在先啊,要说对不起,是你先对不起我吧?要追究,该是我先追究你吧?孙正直的声音极富磁性,就是刁难她,她都觉得好听受用。华音简直要恨死自己了。
孙正直提到了老雕。那时候,华音可真的跟老雕没什么,但是华音跟孙正直结婚的时候,老雕突然出现带人砸了婚礼的场子——那时候,老雕刚刚从监狱里出来,什么都不管不顾。老雕都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了,华音还怎么给孙正直讲她的清白。
可是,她又能拿老雕怎么样呢?没有老雕哪里有她今天的华美琳。老雕得势的时候给了她那块位置极好的地皮,才让她凭借房地产业红红火火起来。这倒不算啥,因为华音给了老雕可观的回报。问题的关键在于老雕被人盯上告倒出事后没吐露她半个字,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下了。华音感动之余,也经常去监狱里探望,她对老雕信誓旦旦地说,等你出来了,我养你,给你养老送终。老雕出事后,老婆跑了,儿子不认他了。华音的一句话,让曾经骄横霸道的老雕涕泪横流。
九
秋草黄,夜虫啼。
张铁背着轻飘飘的流声走走停停。起初,流声挣扎着要下来,但是他根本无力抗拒张铁钳子一样的大手。
在一个杀手的背上,流声竟然感受到了人世的温暖。
十
面对主持人流声,面对广大听众朋友们,事业显赫、雍容华贵的华总说,昨天我刚刚操办了一场葬礼——至今,流声还惊叹她的胆识和真诚。自古家丑不外扬,更何况利用广播自曝家丑的惊人之举更是闻所未闻。流声问,是您的老人过世了吗?人死不能复生,请您一定节哀。
华总笑了笑说,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求助于流声老师,也求助于听众朋友们,我这样做能不能弥补当年我曾经逃脱法律和道德审判的罪责?如果不能,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如果能,我会继续我的公益事业,向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助之手。
流声说,华总的真诚让人感动,相信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一定也有同感。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您如此纠结于心?这与亲人的离去有关吗?
华音的声音有些低沉了,她的声音通过电波穿越千家万户,敲打在每一个听众的耳膜上: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我的什么——论年龄,是我的长辈,我父亲的老部下;论交情,他于我有恩,不是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我的事业;论爱情,他是真的爱我,爱到极端自私和歇斯底里,他曾经不惜监听和跟踪所有与我走近的男人,恐吓过他们,威胁过他们,甚至给我丈夫大把的钱,让他不要碰我。当然那些钱都是我给他的零花钱。
幽幽诉说,恍若古埙,伴随着玄幻的吐纳之气,沿着午夜的雾岚在城市的巷道里弥漫,淡淡感伤里生出轻微的惊悚。从业几十年,流声第一次在做节目的时候失态了。好在,他毕竟有多年的从业经验,他恰到好处地推拉着一些按钮,调节着音量,熟练地完成了主机的切换,让事先录制好的蛊惑人心的广告音乐遮蔽掉了直播间的声音,给了他三分钟缓冲情绪、筹谋应对的时间。
面对看不见的茫茫人海和一簇簇迫切的目光,流声开始了他的总结语:听众朋友们,大家刚才听了华总的情感故事,相信大家跟我一样会为华总的勇气和坦诚感动,关于这份感情,我想说的是,人世间的爱有很多种,爱情只是其中之一,对于爱,世间最大的误区不是爱与不爱,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去爱,世间最大的欠缺、比爱还奢侈的,是感恩。感恩的情怀不同于强烈的狭隘的爱,它是站在对立方的付出上反观自己。深深相恋的人,常常会说,我爱你,愿意放弃整个世界。这是个伪命题,这个世界给了我们一切,放弃整个世界等于放弃自己,放弃对方,对方都不在了,还拿什么爱?华总之所以这样对待这个男人,理由很简单,就是感恩。有这份感恩,就足以值得我们尊重。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天生是为了你而活着的。华总虽然不爱这个男人,但是并没有遗弃这个孤苦的男人,她兑现了她的承诺,做了她应该做的事,给两人的交往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看清了世间所有的好,我们才知道自己并不在世界的中心,我们才更懂得如何去收获幸福。亲爱的听众朋友,我们都是一个个平凡的人,我们没有权利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用所谓自己都遵守不了的道德去评判别人。我的观点不知道对不对,欢迎听众朋友打进热线参与讨论……
从那次,流声开始检讨自己,跟华音相比,他流聲是这个世界上最虚伪的人,所谓的流声并不是他这个真实的人,面对话筒,面对荧光闪闪的播音台,他是流声,似乎心胸开阔,充满人生智慧,给各种各样迷途中的听众都能指点迷津,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离开播音台,他叫张军,普通又俗气的名字,没有亲人,没有家庭,没有爱人,而且他自己的生活一团糟。如果把他的这一切全部公之于众,有多少听众粉丝会顿感受骗上当而大厦将倾呢?
听华音娓娓道来她的故事,流声彻底被华音折服了。
张铁,张铁。流声在张铁背上轻声叫了他两声,喉咙里一阵灼热。张铁放下他来,打开水壶让他喝水,流声摸摸自己的下半边脸说,不值。
张铁知道他想说什么,没有看他,只把目光投放到远远的夜空里。久久,张铁叹了口气,说,张军,脸不是问题,将来我的钱全部给你,足可以够你整容了,反正我的钱都是华姐给的。问题是,声音,你明白吗?声音!声音没有了是整不出来的!
流声捂着自己的脸嘤嘤哭起来了。
十一
流声的音色清冽,中气汹涌,由这个独特的嗓子输出的字句,有虹一般的凌空质感和跨越天穹的权威。
华音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她似乎被流声弄得魔障了。那是一个焦躁不安的夜晚,她的大奔堵在了黄河边上,忽然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声音:听众朋友好,晚上好!说出你的故事,打开你的心结,完善你的人生。流声今晚如期与您相约蓝山夜话……
如同高速公路一样笔直光滑并有着暗黑的波浪起伏,远处夜色苍茫间浮动着灯火那鱼鳞状的橘红色光芒……华音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美妙的景象。这与当年她第一次听到孙正直的声音完全不同,跟孙正直相比,这个声音是饱满的、落在地上的,而孙正直的声音是苍白的、浮在空中的。华音把车开进了一个大型商场的地下停车场,在一团漆黑里静静地听完了流声的节目。
不知不觉,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我把我的心扔在世界上,你把它捡了起来。
我求索欢乐却收集到哀愁,你给我哀愁我却发现欢乐。
我的心碎成一片片,被撤掉了,你把他们捡在手里,用爱的绳子串联起来。
你让我挨家挨户地流浪过去,使我明白我最后离你多近。
你的爱把我投入深深的烦恼。
我抬起头来时发现我正在你的门前。
这是流声在节目里多次朗读的一首诗。
于是,每晚听蓝山夜话成了她的必修课。听得久了,她一直想,这个躲在严严实实的直播间里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节目结束了,收音机关上了,他的声音依然在满屋子里凌空翱翔,他的语调宛若青烟,无影无形又无处不在。流声,这个名字躲在闪烁的电光之后,日复一日地刺激着她的听觉,他完全成了夜夜陪伴她的私密情人,那样亲切又熟悉。
华音第一个举动是宴请广播台长,并请台长把优秀的主播带几个来作陪。她知道台长不会不买她的账,她的公司是电台最大的广告客户。台长果然如约而至,播音员、导播员、录音师什么的也来了不少,男男女女七八个,一一介绍后,华音的心凉了,其中并没有流声。华音终于坐不住了,几杯红酒下肚,她说起了蓝山夜话。
蓝山夜话是当下最热的节目,说起它自然而然,当然,由蓝山夜话自然说到了流声。然而对于流声,从台长到台里的其他人,却是轻描淡写,几句带过,就像很随意地说起一件很普通的事,就像拿起一只杯子,还没怎么沾嘴皮就轻而易举地放下了,之后,再也不会挂怀。为什么会这样呢?在台里,他似乎不是一个兴奋的话题,台长甚至说,张军性格孤僻,从不参加任何外交活动,除了声音,没啥值得一提的。有一句话叫看景不如听景,用在张军身上再合适不过。
但是,台长的话并没有打击华音的热情,恰恰相反,之后再听流声的节目,华音对这个张军的神秘感和接近的欲望更加强烈。她更加痴迷于这个魔鬼般的声音,他的每一句话她都不放过,她想起不知在哪一本书里看到过一位外国学者研究说,音色是除了人身材之外最惹火的性感因素。华音不由得有些想入非非。
不知是不是性感使然,华音宴请台长未达目的,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单刀赴会。
十二
张铁在天亮的时候终于把浑身无力的流声背到了一个小镇上。
一座青灰色的两层楼孤零零地矗立在小镇一侧,一条黑底杏黄的旗帜懒懒地飘动着,上面歪歪斜斜地用粗线条绣着四个字:塞上驿站。张铁似乎对驿站很熟悉,大步走进去,不知跟店家说了句什么,店家就帮着他把流声搀扶上了二楼的客房。
店家下楼不大工夫,满楼道就飘来了煮羊肉的香味。张铁瞅着半死不活的流声说,这是他的一个战友开的,战友死了,儿子接了生意。说完,张铁打电话: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放了豹子,老地方,我等你们。刚挂掉电话,电话又响了,张铁接上,华姐,是的,到了,你到哪里了?好的,你放心,这家伙病得不轻,你要考虑好。
第一个电话流声没听明白,第二个他听清了,是华音。看样子,她是要来了,来就来吧,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你终会死心的。
门敲响了,门缝里挤进来的香味告诉他们,是羊肉来了。
十三
华音简直要疯了,她驾驶着一辆从一个客户那里借来的丰田越野车一路西行的时候,孙正直的电话像苍蝇一样不停地追着她。
好几年互不相干的平静生活在那一天突然被打破了。华音做客蓝山夜话,自曝家丑,让孙正直措手不及。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企业家都明白,一点点负面的事件都会成为对手的把柄而导致自己在商海翻船,商场如战场,这话一点不假。而华音这样坦白自己黑色的发家史,除了自寻死路,孙正直实在想不出她的用意何在。
华音终于接通了电话,她一边驾车,一边打开免提跟他对话。孙正直的声音在车内响起: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到底说话算数不?我把公证都联系好了……华音一言不发,等他急切地一句句发问。华音从来没有过的冷静,她突然觉得轻松无比。她知道,这些年,孙正直一直没有放弃对她的控告和要挟。
这还是那个最初如铜质般带着回声的嗓音吗?为什么如此气急败坏?华音的嘴角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这些年,就因为孙正直抓着她的把柄,才任他百般折磨自己。也正因为她的宽容乃至放纵,孙正直才有了这般病态的放肆。一段時间,不断有各种各样的女人找到公司来,她们不是拿着医院的孕检书,就是亮出孙正直跟其他女人紧密相拥的艳照,而她们来公司找她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求身体或精神补偿,更有一次,两个女人像真假美猴王找观音来分辨真假一样,打打闹闹地一路互掐着来了公司。华音又好气又好笑,原配就站在她们面前,她们竟然当她的面要讨个说法。华音打电话给孙正直,你把你的两个妈快领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孙正直在电话里依然神气活现地说,你看你老公我多有魅力。华音摔掉电话,她跟这种变态的人没法理论,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她们钱,尽快打发她们走。有一次,张铁看不下去了,背着华音打了孙正直一顿,第二天孙正直就把一张照片寄给了华音。
那是一张老雕光着身子在浴池里,华音穿着睡衣给他搓背的照片。
张铁是为她好,她懂。这是张铁唯一一次背着她采取的私自行动,她多少流露出一些不高兴,别看张铁每天都不离她左右,事实上她心灵深处的东西,他一点都不懂。自从那次在酒店的尴尬事件发生后,华音有意无意地给他安排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职员做他的助手,给他创造条件,甚至在夜店雇佣女人主动出击勾引他。但是张铁都没有任何她希望的作为,华音为此在心里感叹,难不成他性冷淡?真是可惜了那一身腱子肉。
孙正直老拿她跟老雕说事,让她忍无可忍,如果说之前她还顾忌老雕的脸面,现在老雕已经作古,与其让别人揭露出来,不如自己站出来自我揭露。
华音站了出来,这种自杀式防卫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更大的决定。这个世界因差异而无法平衡,你在天平上始终给我搁上一个砝码,让我始终抬不起来,那么好吧,我自己也把这个同样的砝码搁上来,完成战局的平衡,让你机关算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孙子,别把人都看得像你,我说出的话绝不会食言的。华音越来越觉得这个人恶心至极。
这话我记下了,我等着。再说嘛,给我了还不跟给你儿子一样,最终还不都是他的,肥水不流外人田的。
“田”字还没说出来,华音就摁掉了电话。
丰田越野驰过一片草甸,上了一条土路。
十四
小镇的中午死一样沉寂。
张铁坐在旅馆门口的长凳子上,眼睛望着远方的路口。他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他在等谁呢?流声从里屋出来,白纸一样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
谢谢你。
流声说,声音像一张牛皮纸撕裂。张铁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他说话。流声坐在了他旁边,扬起脸,太阳照着了他的下半边脸。那一定像是一只冻梨,或者开始发霉的苹果,正从底部开始发黑。当然这是流声自己的想象,这辈子他最害怕的就是镜子,他已经多年不照镜子了。
那时候,他还叫张军,或者叫军军,第一次照镜子,他就被自己吓得哇哇大哭,他把镜子摔在了地上,从此唯恐避之不及。镜子让他发现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一出生,一块又黑又大的胎记像是一块泥巴牢牢地粘在他一边脸的腮帮上。人在长大,这块泥巴也跟着长大,一直长到拳头般大小。说泥巴还好听,上学的时候,同学说,你脸上蹭上牛粪了。上中学,读了水浒传杨志卖刀,他便有了一个外号,叫青面兽张志。
童年和少年的张军,因为自己丑陋的长相,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离人群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埋头成了他习惯性的动作。多年来,他一直没有一个朋友,成绩不好不坏,生活不咸不淡,敏感多疑,胆怯脆弱,直到上了技校,一次校园广播的播音,让他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方式。三年技校播了三年的校园之声,毕业后被学校推荐到乡文化站广播室工作,他找到了自己的兴奋点,因为人们对他声音的认可和喜欢,让他渐渐忽视了自己的面孔。他一边播音,一边研读专业书籍,半年不到,他就顺利考上了县广播站,县里他除了播音也开始给一些单位厂家录制广告、配音等,几年后他一路追击,再次考到了市广播站,最后一路考到了省广播台。
好在广播里的出风头并不是相貌,而是一道音波,在声音的世界里,张军纵横恣肆,从来没有过的游刃有余。在蓝山广播电台,他策划创办了带有心理调适性质的蓝山夜话,使之成为省台的金牌节目,为省台赢得了极高的收听率和良好的声誉。事业的成功慢慢树立了他的自信,也多少改变了他的自闭性格。他给自己取了艺名流声,每晚以流声的身份与大家相约,算是要告别过去,开始一种全新的人生。渐渐,人们忘记了张军这个人,而流声开始流淌在无边无际的城市夜色里,成为蓝山人的精神寄托和心灵慰藉。
蓦地,一阵刺耳的警笛拉响,流声猛地站了起来。这样寂静的深夜,忽然出现的刺耳声音让人感到惊心动魄。张铁跟着也站起来了,他的嘴里自语道,终于来了。
说话间,警车带着一阵风开了过来,在旅馆门前哧啦一声停下,卷起一股尘土。车门打开,车上跳下来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拎着一副手铐,走到张铁跟前,问你就是张铁吧。张铁面无表情,伸出一双手,点点头。哐啷一声,张铁的双手被铐住了。
张铁走到警车跟前,回头对还在发愣的流声说了一句:张军,你衣兜里有一张卡,一百万,够你捯饬一下你的脸了。记住,對华姐好点,她为你啥都不要了。
说完,张铁低头刚要钻进车里,就见一辆白色的丰田越野车卷起一阵黄土疾驰过来,在警车的前方戛然而止。
十五
灰白的房屋,灰蒙蒙的太阳。
两辆车,头对着头。六七个人,像是一些印在土里的水渍。一声连续不断、揪心的咳嗽后,黄土里溅满了一口触目的血迹。
十六
我把我的心扔在世界上,你把它捡了起来。
我求索欢乐却收集到哀愁,你给我哀愁我却发现欢乐。
我的心碎成一片片,被撤掉了,你把他们捡在手里,用爱的绳子串联起来
你让我挨家挨户地流浪过去,使我明白我最后离你多近。
你的爱把我投入深深的烦恼。
我抬起头来时发现我正在你的门前。
丰田车越过高山铁桥,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高速公路上日夜疾驰,车上的音响里是流声朗读泰戈尔的诗《我的心扔在了世界上》,这个录音在这样的时刻出现,让车子里充满无限的温情。流声不知道车子跑了多少天,天黑了几次,太阳照了几回,终于在一个黎明时分,车子缓缓驶过了天安门广场,流声看见了庄严的五星红旗升起来了。
车子开进了肿瘤医院。
流声没有想到,他的声音不在了,当她找到他的时候,她依然没有放弃。
张铁说,流声的声废了,但我知道你不会丢下他不管。看着警车长鸣着拉着张铁渐渐远去,华音说,我找到了流声,却失去了铁子。
一路上,流声持续高烧,昏昏沉沉,他像是又回到了被张铁追赶的日子。
缓缓的河水托着一只小船,某个平静的子夜,他躲进了一艘小船,混在一模一样的船队里,驶出了小镇,换了人力车,直奔火车站,这次他确信张铁那个幽灵彻底被他摆脱了。他一进滨海城,联系到小米,悄然进住荒凉的海景小区。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放弃了工作,关了电话,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相信只要闭门不出,就没有人会找到他。他要在这里坚持三个月,消耗掉对方的耐心后,然后出世,继续他的播音工作。
然后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连一个月都没待到底就出现了新的状况。这一个月,他一直能听到晚上窗外的脚步声,轻微得像是那种胶鞋拉动地面的声音,就在第二十五天的时候,他出去倒垃圾,就被一个人盯上了。那个人一直跟着他进了单元门。
这个单元好像只住着他一个人,流声跑上楼梯,没有进自己所住的四楼,而是一口气走上了顶层七楼,他在七楼站了好一会儿,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楼道里什么声音都没有。这个小区,楼房相似,摆设雷同,不熟悉这里环境的人很容易迷失。流声走下楼梯,先是到了四楼门口,空无一人,继续走下来,又回到单元门口,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流声舒了一口气,平息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走上了四楼,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正在暗自窃喜间,一关门,忽然门后闪出一个人,扭住了他的胳膊。
是张铁。
他竟然进来了。流声瘦小的身子被张铁结实有力的胳膊牢牢箍住,扭住几乎是提溜着弄下楼塞进了车子。在一家大型超市门口,张铁去买泡面,忘了摇下的车窗,流声再次逃脱。
现在流声才明白,张铁为了找他,动用了警力。
华音说,我逼得铁子太紧了,他全国各地公安上都有好多战友,有几个都是过命的交情。只要他开口,他们不惜违规帮助他。
监控、手机定位、身份证查询车票、住宿、模拟画像……对犯罪分子能用的一切手段都给他用上了。流声听着华音的讲述,心里想,我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人啊,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不去想了,进了这个大门,也许一切都结束了。
门在身后缓缓地关上了。
十七
原来以为,她找的只是个发声器。
当华音仔细地擦洗这具陌生的肉体时,她才感觉到这具肉体下潜伏的不仅仅是那魔鬼般的声音。人海茫茫,每一个身体都是一座山峦,那个声音牵引着她一步步走向山巅。这个世界太乱了,到处都是声音,急迫、尖锐,充满腐蚀感,而只有这个声音把她从万千市声的裹挟中释放出来,在一瞬间和她的心灵交汇了。
他的皮肤不是很好,可以说,除了声音,他真的没有一处值得称道的。难怪她通过他的调查资料了解到,他不仅没有婚史,连正经八百的恋爱史都没有。
麻药的影响渐渐退去了,他的肌肤在她的手指下有了些微的抽搐。当她看到他的下体时,她有些恍惚了。它看上去颜色鲜红,安睡如一只赤色的小仓鼠。
华音想起了老雕。
该死的,面对一具男人的身体想起另一个男人,这很流氓。但是这种联想似乎不可避免。因为老雕的身体就像她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甚至曾经比她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
老雕全力以赴帮她,把那块炙手可热的地皮给她,原本指望着她能给他她的身体,可是华音始终与他周旋,眼看到了关键时刻,华音总能恰到好处地抽身。后来老雕进了监狱,华音开始后悔,不给他钱,只给他身体,也许老雕就没事。老雕的心思本来就不在钱上,是她害了他。
出狱后的老雕失去了一切,华音收留了他。他变得完全像是一个孩子,百般依恋她,每走一步都要跟上,晚上让华音陪他。华音倒是想给他,可是这机缘已经错过了。老雕在看守所里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毒打,他们都是些社会最底层的赤贫者,最恨的就是像老雕这样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高高在上者。老雕十个手指的指甲被打碎,一连串的踢裆脚,让他裆间的活物永久地安息了。华音怜惜他,尽量用她的身体安慰他,反正这副皮肉已经被孙正直折磨得千疮百孔了。与其为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坚守所谓的道德,不如用它来回报对她有恩的人。华音的身上留下了久久不散的牙齿印、唇印和指甲印,老雕除了那玩意儿,几乎把所有的器官都调动起来,在她的身上锲而不舍地闹腾。起初老雕简直就是一块橡皮糖,不留空隙地黏糊着她,让她甩不掉躲不掉,直到她的身边有了张铁,张铁的眼神和铁拳才让老雕有了顾忌和收敛。
当然也有老雕自身精力的原因,老雕的年华正像一颗凋落的星星,正在极速地下滑。他一天比一天衰老,碩大的眼袋垂下来,手指已经弯曲到不能合拢了,在他的身上,所有能用的器官都已经萎顿下去。尽管这样,有一件事却在老雕身上雷打不动。那就是亲自给华音用双手洗内衣内裤,这个习惯从他出狱之后就一直没间断过,每隔两天,他就会主动催华音换内衣内裤。起初,华音死活不让,但她把换下来的内衣内裤藏到任何地方,都会被老雕翻出来,洗了挂在阳台上,老雕说,其他衣服进洗衣店可以,这个嘛一定要用手洗。她看到老雕洗完一件,抖开晾在阳台上。每次晾干收回的时候,他还会双手捧着它们,把头深深埋进去,像狗一样使劲地嗅着。每当看到那一刻,华音觉得这老头多像小时候她记忆中的父亲啊。
没有孙正直的日子,家里有老雕等着她,一盏灯,那是为她亮着的,她不回,他不睡,灯不熄。而老雕那几乎完全失去性别特征的身体,华音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枯萎、干涸,最终僵硬冰凉。火化掉老雕,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华音忍不住泪流满面。
如今,流声的身体呈现在她的眼里,呆呆地瞅着,那极富弹性的中年身体突然让华音心中的死灰复燃,她的身体中涌动起一股久违的热流。她不假思索,伸手握住了那只红色的仓鼠……
十八
你醒了?
流声睁开眼睛,满目一片白色,白色的门,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
他被两根管子捆绑着,像一些绳索,鼻子里插了一个,脖子上插了一个,一进一出,一个用来进食,一个是引流排液的。这是一间流声见过的最奢华的病房,内外两间,外间是会客厅,里间除了病床、沙发,还有餐桌、空气加湿器,墙上有液晶电视和赏心悦目的油画。更重要的是,房间里还带着一个大大的洗浴间。
流声摸摸自己的身体,温热、柔软而细腻,显然是沐浴过的。他的脸有些红,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她给他做了什么?难道真的像他刚刚梦到的一样?他觉得他是刚从梦里醒来,或者是他还没有醒来,是华音走进了他的梦里。的确,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华音的嘴巴含着他的下体,他的身体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战栗。现在睁开眼,华音是在,但是她十分端庄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而并没有像梦里出现那个下流的情境。
对了,他还梦到了好多好多,梦见了那个叫张軍的小男孩,被人追赶着喊牛粪粑粑。梦见第一次见同事介绍的对象,是个小儿麻痹患者,一只胳膊耷拉着。梦里,他哭了,那个女子眼里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怜悯。那眼神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从此他拒绝了所有的相亲活动。在人们眼里,他不是正常人,他是个残疾人。他还梦见了张铁,让他害怕的杀手张铁。
华音走到床边,注视着他的眼睛说,你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专家说,发现得早,还没有扩散,再做四五次化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什么问题是什么意思。他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憋得两腮通红。华音明白,说将来一定能说话的,就算声带彻底坏了,食管经过训练也是可以发声的。你别担心这个,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生命没有任何问题。
流声的悲怆漫溢心底,眼睛里涌满泪水,他扭头望着窗外。
华音说,我知道你想什么呢。你在想张铁,张铁是个汉子,他把他这些年的积蓄都给你了,要你去把自己脸上的青痣去掉。我知道他是怕我嫌弃你。其实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去改变什么,没有那个必要,一个人的面容可以靠保养和化妆品的合力捍卫,一个人的身材可以加硅胶什么的帮衬,但是声音是无法化装和伪装的。不管怎么,张铁为了我付出了太多,还搭进去了他的几名战友,我得去请律师,为他们辩护,还有公司的事得善后,所以,这几天我给你雇了两名护工,帮你更换、清洗气管套管、吸痰,按时治疗、用药,听专家的话,按他们开出的时间表化疗,等我回来。
华音走了,流声闭上眼睛想,如真的像华音所说,他算是真正的苟延残喘了。这样活着,后半生该怎么办?在他的生命中,最沉迷的莫过于对着银光闪闪的机器讲话了,那感觉,他觉得完全跟未来世界接壤了。今后他怎么办?回台里像那些退下来的主播一样,转而当导播。广播电台干了这么多年,流声深知,虽然导播的声音不会出现在正式节目中,但这个位置又是须臾不可缺少的。可是想想看,一个当过主播又红极一时的人,忽然消失不见,他又怎么能接受得了这个事实。
怪谁呢?华音吗?不,她并没有陷害他的意思,尽管她的行为过于极端,也曾经说过一句很血腥的话:我恨不得把你的嗓子割下来供在家里。
那天,躺在无影灯下,一股潜流涌向喉头之后,胸部以上便失去痛觉,但头脑却出奇的清醒,好像一只蚂蚁爬过喉头,他知道那时候喉部切除手术已经开始了。他感到血压计自动地一张一弛,像一只关切的手不时地用力握一握他的胳膊,脉搏仪有节奏地鸣叫,像他身体的座钟在不停地摆动。人生真是一个恒数,物极必反,用进废退,物用过度,必然早损。想想看,从校园广播开始,几十年他播出了多少音符,说了多少有用的废话,在尘世里,每天还要呼吸那么多的粉尘、雾霾,他的嗓子真的该大修一场了,至于修好修坏,那只有看上天的安排了。
十九
我——把——我——的——心——扔——在——世——界——上,你——把——它——捡——了——起——来……能说话了,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流声说完这两句,忽然呜呜哭起来。
二十
看守所里的张铁,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鼓起来的眼睛,坚挺的鼻子,厚厚敦实的嘴唇,一对在眉心紧紧相挽的眉毛。能看出,他是里面的头儿,大家都听他的,明显,他是靠一双铁拳,打出了自己的地位。
流声说,嗓、子、还、是、坏、了。
张铁说,好。
流声忍不住眼冒怒火,他想说岂止嗓子坏了,脖子也感觉坚硬得像有两块石头箍着,它一直在提醒着病的存在,提醒着他肉体的残缺不全,比起这些,他为之痛苦不已的脸上的“牛粪”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他想倾诉,就是说不出来。张铁依然一脸漠然,他说,真的比那时候好,你还记得吗?在海滨医院,你逃掉了,其实我并未被你甩掉,那时候我就发现你的嗓子不对劲了。你胆小,我怕你因为我的惊吓病情雪上加霜,就没有再接近你。我改变了战术,起初是以惊吓为主,想通过惊吓不战而屈人之兵,让你乖乖投降,要不是因为你的病,你早就被我交到华姐手里了。说实话,我是跟在你身后去医院看了你的喉镜检查和影像检查的单子,当我看到喉头恶性肿瘤早期那几个字的时候,我心里刀剜一样地疼。我疼是为华姐。她为你费尽周折,不就是因为你有一副好嗓子吗?可是,我又不忍心告诉华姐,只能继续一路跟着你。你一定还记得,从医院出来,你双手捏着一张风都能刮走的薄薄的白纸整个人都瘫软了。
张铁的话把流声拉回了三个月前的情境。
是的,他不知道是怎么逃出医院的,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跌跌撞撞,以泪洗面,一路狂奔,他曾在立交桥上逗留过,在大海边徘徊过,在农药店里逡巡过,他想到了一万种自裁的方式,终是没有勇气选择任何一样去解决自己。这里的人太多了,每一个人作为一个辐射点,会辐射出成千上万条信息,那时候他的惨相将和他曾经的声音一样被人们在茶余饭后品咂,或幸灾乐祸或痛心疾首,半世安静怎堪离世的纷扰?
张铁说,你最后选择了去草原的长途汽车,汽车上人不多,你始终勾着头,睡着的时候,钱包掉到了地上,是我帮你捡起来,悄悄塞进了你的口袋。
现在活下来了,多好!
华音说,铁子说得对,重要的是你活下来了。
张铁接过华音的话说,是,活下来了,而且是自由的,看看我,这都是第二次失去自由了。
华音一脸歉意地说,流声你不知道,两次都与我有关,铁子,你上辈子一定是欠了我的。她看到流声眼里的疑惑,就说,你不知道,铁子退伍后受雇于一家讨债公司。那个时候,我正被各种三角债套牢,为了追回欠债,雇佣铁子的讨债公司出面。铁子在讨债过程中失手致人残疾,被判了八年。那时候老雕刚刚出狱,不停地干扰我的生活,百般限制我跟任何男人接触,我迫于他的恩情,拿他没办法,便想到了以黑治黑的办法,尤其是,我需要一个贴身保镖。
我很感谢华姐,不到五年我就出来了。
其实你不知道,你出来,老雕也出了力,他介绍给我以前他司法上的关系,我知道他有门子才觍着脸求的他,因为他也是提前出来的。
铁子,这次我也会想办法保释你出来的。这次的麻烦都是我带给你的。
不用了,华姐,你已经帮了豹子他们几个兄弟,只要他们不坐牢就行。
流声暗自感叹,张铁,这个跟他同姓的家伙,那股子劲强烈地感染了他。对呀,跟張铁相比,他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还是自由的,除了返回广播电台,他还有好多种选择。想想张铁辗转南北对他的一路追杀,他觉得他特别幸运,有这么一个人跟他玩捉迷藏,该有多么大的挑战性和趣味性。从小,没人跟他玩,这次,退伍兵张铁竟然跟他玩了个大的,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二十一
辽阔草原美丽山岗群群的牛羊
白云悠悠彩虹灿烂挂在蓝天上
有个少年手拿皮鞭站在草原上
轻轻哼着草原牧歌看护着牛羊
年轻的人呐,我想问一问
可否让我可否让我诉说衷肠
年轻的人啊,希望我能够
和你一起和你一起放牧着牛和羊……
二华在唱。勾起了张军的青春记忆,本来这首歌他早就淡忘了,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首歌。二华大他三岁,大三岁就比他早知道了好多东西。不过,这首轻快优美的歌曲勾起了他们共同的回忆。声音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在一定的场合里才会出现与之相符的声音,人们被噪音淹没得太久了,已经钝化了敏锐的听觉,失去了生命的激情。
二华唱完,说,我也忘了有这首歌,是眼前的情景让我忽然想起的。大夫说,手术后一定要注意环境,防止环境污染,选择这里,是最好的休养地。回到草原,一切都是新的。你还记得吗?三年前,你曾经做过一期节目,你说这块草原近几十年沙化严重,已经从草原变成了沙地,部分地区甚至变成了沙漠。你呼吁大家积极参与“寻回绿色推广大使”系列公益环保活动,找寻失去的绿色,防止土地沙化。不说别的,在肿瘤医院你也看到了,恶劣的空气让肿瘤患者与日俱增,专家说,工业产生的粉尘、二氧化硫、铬、砷等长期吸入可能导致呼吸道肿瘤,空气污染严重的城市喉癌发生率非常高,一般来讲,城市居民高于农村居民。你不就是典型的受害者吗?
是,现在我觉得没有比这样的事更有意义,播不播音又有什么关系?
二华说,我们想到一起了,为人类的未来做一点事,这才是真正的事业。
张军的脸上袒露出难得的恬然,他伸鼻子四处嗅嗅,心旷神怡中他知道了对于人类来讲,什么才最重要。
日子夕矣,牛羊下来,流云似的畜群,从天边踏花归来,风拂过,花与草的王国,起伏无际,飞禽走兽昆虫蚂蚁,和谐相处,同声共唱,雨露和云雾都是甜滋滋的,太阳和月亮都跟从前的不一样,天上的星星干干净净。风挟裹着这些,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风里面呢,嗅起来味道甘醇清冽,这时候,流声才知道,从前他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啊,水泥和钢铁浊气不断压迫着他们的呼吸,大烟囱脑袋上、汽车屁股后面放出的烟雾,一点一滴积聚成毒药,消耗尽他们的红细胞,跟这些相比,让人恐怖的杀手张铁又算得了什么。它们才是真正追杀他声音的杀手。
二华说,现在我才知道,先后坐过的三台汽车奥迪、奔驰和兰博基尼,都是在要自己的命啊,我还记得你做过一期节目,你说,人们一遍遍诅咒雾霾、诅咒空气,殊不知这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被人们忽视的灰霾才是温柔的杀手,它的本质是“细粒子污染”,主要来自汽车尾气排放的气体污染物经过一系列光化学反应所形成的“二次污染物”,具备强烈毒性。城市每增加一辆汽车,就增加一个巨大的排毒源。其实,最该杀死的人都是我们自己,如今,卖掉所有的车,转让掉公司这个沉重的包袱,轻装前行,我终于觉得神经放松、浑身轻松了。
你——不——后——悔?
不。你看,刚才手机上一连串的通知,这个厂子要奠基,那个生产线要剪彩,那个高楼要挂牌,这些我曾经热衷的事体,突然一下子在我心目中变得浅薄而空洞,因为每个参加的人几乎心知肚明,不久的将来,有多少厂子要废弃,有多少高楼要烂尾,有多少生产线因资金链断裂而停滞,这有点像孙正直主持的婚礼,外表的隆重与华丽掩盖不住悲惨的结局。事实上,我黑色的发家史一直像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这么多年,我努力洗白自己,不停地投身公益,而事实情况是,我一边洗白自己,一边又在染黑自己,在黑与白之间,我常常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白了还是黑的。做客你的蓝山夜话,我就做好了退隐的打算。孙正直不懂,不争才是最好的争。如今他如愿以偿了,公司资产全部划归他名下,就像他说,最终是我儿子的,哈哈,其实最终是谁的,现在的人谁也说不好。我给他扔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孙正直,姐不陪你玩了,你自己跟自己玩吧。
流声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她,拿起一根枯枝,在草地上写道:二华、华美琳、华音,到底谁是你?
二华笑:这时候你是张军,因为你很真实。我是二华,不过也是华音,华音是为了配你的流声名字取的。张军,我要向你道歉,你那次节目中说到了感恩,我这样逼着张铁追杀你,说明我贪欲而自私。你流声是大家的流声,我凭什么要据为己有。我妈小时候就一直说我,二华,你要改改你任性的坏毛病。我配不上你说的感恩二字,你给我们大家也包括我奉献了这魔鬼一样的声音,我却没做到感恩。
张军,张军。流声在地上写:张军永远是说一套做一套,现在我更没有资格说你,我已经不是流声了。
你会成为流声的,走,跟我去看看,今晚你会有惊喜。
二十二
一座红房子出现在草原上。
这片草原是二华认领的,她在这里特意为他们修建了临时的草原之家。她说,除了严酷的冬天,他们的每一天要在这里度过,植树、种草,修剪白杨树干将是他们全部的工作。
高低不同的墙垣,坡度平缓的屋面,深远的挑檐,十字形的红房子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走进去,格局却非常特别,以壁炉为中心,环绕着起居室、书房和餐室,既分割又连成一片,不同的空间有着不同的净高。
最大的是书房,里面堆着山一样的光盘。
二华说,看,那都是你的声音。她过去挑选了一张,放进了墙边一侧的CD机里,打开了功放机,空白处的过门毫无杂音,一会儿,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亲爱的朋友们!说出你的故事,打开你的心结,完善你的人生,今天我们的新一档蓝山夜话栏目就和您见面了,坐在直播间里的,一个是主持人流声,也就是我,还有一个是我们的客座嘉宾主持华音女士,她是我市有名的成功人世,著名企业家……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华音,向大家问好,其后的一个小时,就由我和流声陪您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张军目瞪口呆,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惊喜,原来二华通过蓝山广播电台买走了几十年他播过的所有节目,全部刻成了光盘。她要让他的生命重来一次。
二华走到音响设备跟前,抚摸着箱体说,这个估计你听过没见过,这是两对世界顶级的音响,丹麦皇冠音响、阿尔纳音响电源,CD机是阿尔纳顶级分体机,分前后两级,也就是说,一个音箱两只低音两只高音喇叭,八个接线端子,一对音箱用两前级四后级、两套功放组合来推,通过调节高低频的振幅来滤波,没有信号损失,最大限度减少了突起和凹陷,声音就显得坚实饱满。好马要配好鞍,只有你的声音才配得上这顶级的设备。
一番专业化的解说,让张军刮目相看。他虽然没见过,但是不等于不了解,就这套设备五十万元是拿不下来的。难怪刚才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陌生,音色音场的平衡准确,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的开场介绍,细腻纯顺的情感表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他的声音。
没有直播大楼浴缸一样的玻璃,没有楼下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没有无数尾灯如鲤鱼匍匐在黝黑的道路上,只有淡淡的青草味和牛羊的味道,金光闪闪的音箱里过滤后的声音如同纯净水,通过高保真的不同声道流畅飞翔。世俗的灵魂里浮动着晦涩、黯淡的喧响,此刻此地,他觉得他的声音已经脱离了肉体,像一只蝴蝶翩翩起舞在美丽的草原,透明的羽翼托举着阳光、雨水和明月,冥冥传达上苍的隐语。
位于草原之夜的蓝山夜话网络电台正式启动了,从此流声将每晚与你相约。
二十三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流声蓝山夜话网络电台,我是华音,在美丽的草原向大家问好。大家都知道,最近二十年来,被中外专家誉为‘中国西部高原之肾的湿地草原退化、沙化严重,让黄河流域的生态系统濒临崩溃,据权威机构测算,任何个人和机构只要捐出一千四百元即可使一亩沙地还原成绿地,如此一来,在三年内即可看到明显的治理效果。所以,我在这里向大家发起沙化草原认领活动倡议,可以告诉大家,我和我的朋友已经认领了自己的草原,我们已经常驻草原开展生态植被的恢复和保护工作,让我们以实际行动呼吁民众共同维护地球环境,以自己的身体力行带动更多的人参与到这项活动当中,为我们生存的世界找回更多的绿色!……”
张铁戴着耳机,听着手机里华音每天晚上固定不变的开场白。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么这算近音者似吧。这音色,如同月夜里抖响了一把音叉,草原露珠抛洒一地,亮丽中含着朴素,流利而不黏滑,有力而不强硬。看来,华姐已经今非昔比,把自己修炼成宠辱不惊的大家了。华音说完,随后,流声的声音就出现了,张铁听出来了,那是他以前的录音。以这样的方式让流声从潜水艇般的沉默中破浪而出,这是他张铁怎么也想不到的。他望着窗外,眼睛里似乎看到了美丽的大草原。
在蓝山市霓虹闪烁的滨河大道上,一辆急速行驶的路虎速度渐渐慢下来,最后停在了铁桥边。车内坐着孙正直和他的情人,那个染着蓝色头发的女人忽然惊叫:天!流声!流声!流声他又回来了!
孙正直鼻子里哼了一声,恨恨地关掉了车上的收音机。那女人又过来拧开了开关。孙正直又要关。一开一关,两人就在车里厮打起来,孙正直的脸上被女人挠得全面开花。他气急败坏地打开车门,摔门而出。
路虎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三四辆车,人们议论的声音不断借着夜风传过來:
流声还在啊,没有死啊?太好了!
做公益了,认领草原,这个想法好……
二十四
我把我的心扔在世界上,
你把它捡了起来。
大家好,我是流声,今晚与你相约……
责任编辑 杨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