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复林
在祖宗面前,秋伦的骨头流尽了所有的钙质。在伤风败俗罪名的重压下,秋伦低头弯腰,让“下跪”这个动词展示出一个男人的刻骨羞耻。那天晚上,老祠堂神台上燃着明亮的火烛,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在家族至亲上百双眼睛的逼视下,堂兄秋伦被迫下跪的一刹那,我的血液在身体里汩汩奔涌。
秋伦和邻村一个寡妇好上了,寡妇拖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十分艰难,秋伦用他壮年的身体承包了寡妇家所有的重活,并以此换取寡妇的身子。有一次,夜间,当地某个觊觎寡妇的男子唆使几个泼皮,捉了秋伦和寡妇的现场,他们将秋伦五花大绑遣送回田村,一路敲锣打鼓,似生怕沿路村庄的人不知晓。发生这样的事情,对于乡村聚族而居的村里人来说,向来就是一件羞辱至极的大事。当夜,族长召集众人在老祠堂处理此事。秋伦,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堂伯的儿子,年纪比我大着不少,却和我同一辈分,以弟称呼我,在我上学经过他家屋场时,总喊我进屋喝茶,双手用力搓着,像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巴掌里还残留着许多泥土,用骨节突出的粗大手掌抚摸我的头,笑眯眯叮嘱我好好用功,将来会有出息的。秋伦家里穷,堂伯过世早,读到四年级上学期被迫辍学,常常一件旧袄打底,穿过春夏秋冬,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干活做事实在,但胆小怕事,被许多人欺负,我小的时候就多次见他受胯下之辱,却从不敢反抗,我特别同情他,觉得他命苦,是全村最可怜的人。他在家里也没有地位,老婆常常嫌弃,看他不顺眼,给他吃剩饭剩菜,猪狗一样骂他,明知老婆和走村串户表演马戏的外省人有奸情,看到了却不敢言说,躲在牛栏里暗自垂泪,女人一样捶打自己的胸脯。终于有一天的半夜时分,绝情的女人,抛下一对儿女,抛弃血肉亲情,和马戏团的外省人去快活享受了。
祠堂,一个祭祀宗族祖宗缅怀先人的地方,自古也是捍卫宗族家法的场所。那夜秋伦被侮辱,我就在现场。听着族长义正词严地宣告,我再也无法忍受,径直上前把秋伦拉了起来,说,对方是寡妇,秋伦的女人也跑了多年,婚姻恋爱自由,秋伦没有错!族人没想到年少的我会公然反对,许多人脸上立马有了愠色,尤其是族长,一位颇有威望的年长的长辈,因了我的冒犯而勃然作色,凛然怒视着我:这里轮不到你说话,你的户口已经迁出了田村,再不是田村人了。
那年夏天,一纸高考录取通知书送达田村的时候,我正跟着母亲在田里耘禾。另一块田里,父亲挥舞着粪勺,精心地施展着一个老农民的耕作手艺。大粪,在粪池里是臭的,但到了父亲的手中,到了七月的田野里,就散发着作物生长的清新气息。拿到高考录取通知書,全家人都无比激动,在那个高考定终身的年代,可谓是我家天大的喜事。村里人络绎不绝前来我家祝福祝贺,人们喝着我家自酿的苞谷烧,高声谈笑中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村里出过一个举人,在外面做了官老爷,光宗耀祖,有人趁机说我也是中举了,将来也是要做官的。善用吉言的乡亲,展开联想,将我和中举作了牵强的关联,让父亲苍老的脸上绽放了微笑的花朵。父亲兴奋地高举着酒盅,不胜酒力的他,几盅酒下肚,已是语无伦次,连声催促着祝贺的众人:喝酒!喝酒!没几天,家里把属于我的地交给了队上,我的户口终于迁出了田村,宣告一个少年的成功逃离,再也不会困守贫穷落后的乡村。
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一纸毫不足惜的田村户口,严严实实封堵了我的嘴巴。我第一次知道,迁移户口,就是失去了田村的身份,就是失去了一个人说话的权利。
一时间,众人愤愤不平附和,连引我为荣的父母也指责我,说你一个马上要离开田村的人,不要在这里插嘴。一片混乱中,几个族人一把推开我,重又按着秋伦跪下,谴责秋伦伤风败俗,丢祖宗十八代的脸。众人身后是神台上一排排漆黑的祖宗牌位,族人一个个满脸肃然,似乎他们代表的就是祖宗,就是田村的法律和正义,而秋伦则是忤逆祖宗、违背族规家法者,是该当被严厉审判的一方。
在诸多族人面前,面对众人的理直气壮,我突然感到了田村户口的分量,它分明就是那块交出去的土地的重量。灯火昏暗的老祠堂里,眼睁睁看着秋伦低头认罪,满脸羞愧,我有心替他抗争,却无能为力,唯心如刀绞。那一刻,我和秋伦一样,是多么孤立无援。站在族人中间,即便我的身体里同样流淌着田村的血脉,却仿佛是一个外人,或者匆匆过客,被贴上了与众不同的标签。仅仅因为户口迁出了田村,我就被剥夺了话语权,心里的憋屈和难受,绝不是用一个表示尴尬的词可以形容的。
夏夜的乡村,无数的萤火虫在田野里翩飞,伴随着蛙鸣,此起彼伏地热烈鼓噪。时值二晚抢栽之后的节令,水田里的禾苗刚刚站稳绿油油的身子,夜深之时才渐有凉意,我却感觉寒彻犹入深冬。
幸运的是,这些年,无论离开故乡多久、多远,田村的消息,并没有因为一个人失去了故乡的户口而折断飞行的翅膀。尽管有时候,它们带给我这个游子的是难以启齿的伤痛。
明伦和杰伦的死,实在令我震惊。他俩比我年纪大不了多少,杰伦小学时甚至还跟我同过学,却以自杀过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个跳崖,一个喝农药。短暂生命的结尾,竟是如此悲壮、激烈。明伦这个小时候爱听村里老人讲古,好打抱不平,被称赞有英雄气的少年,长大后却沉迷酗酒、赌博与争强好胜,未及中年又得了肝癌,被村里的郎中一直当作胃病治。前几年明伦曾来我工作的城市求医,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他并没有求助于我,哪怕给我一个电话,让我帮忙找找医生。据说,后来明伦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才跳的崖。而杰伦去年我还见过,就在我上班的那条大街上,他说来城里找活干,精神显得很低落。头发蓬乱的他,一脸沧桑,就像个半老头子。如今种地不赚钱,村里不少人进城找活,要么出远门打工谋生。不久,有人说杰伦喝了农药,他的两个儿子早早放弃了读书,去了遥远的南方,用他们稚嫩的身体去承受异乡的风雨。杰伦进城时,一定正为儿子的学费犯愁,可他竟没向我这个城里的同学提起半句。
对于明伦和杰伦的死,我无话可说。一个人,义无反顾,走向最绝望的那一步。表面上,如果明伦不是那样要强,就不会借酒浇愁,反复把自个儿折腾,身体应该不会垮得那样快。即便后来得了病,如果不在村里耽误,如果能筹到那一笔去城里就医的款子,也许不会转为恶疾。实际上,怕是一直以来,那颗少年英雄的心无法承载生活的刀斧。当明伦攀上悬崖,像一只张开翅翼的大鸟纵身一跃时,需要多大的勇气哦。至于杰伦,这样一个把一生都交给了土地的人,居然供不起孩子上学,不得不离开土地,最终,身无长技的他在城里失败了。杰伦可是村里最勤劳、农活做得最漂亮的人。他是村庄里一头终日沉默寡言的牛,本应把力气都使在土地上,可命运却把这头吃草的牛赶进了城。
本来来到城里,明伦和杰伦都需要帮助,而且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至少还有他俩的一个老乡在这里,可谁都没和我联系,包括熟悉我的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即便碰了面的杰伦,也未提到过他的困难。很显然,村里人不是怕还不起我这个人情,而是他们认为我再也不是一个田村人,我们之间再没有了田村人的情分。
棺材是活着的人延续生命的另一种形式,看到属于自己的棺材,即使是耄耋老人,也可以看到自己生命的鲜活延伸。所以,在田村,家家户户都要为长辈提前多年准备棺木。即便再贫寒的家庭,也会设法备下一口薄棺,否则,一辈子会承受不孝之子的骂名。前两年,全县上下推行殡葬改革,人死后像城里人那样一律火化,一捧轻飘飘的骨灰,装进一个小小的冰冷坚硬的骨灰盒。村里人无法接受,尤其是老人们意见极大,纷纷抵制,强烈反对砸毁寿材,有的老人甚至直接躺进了棺材,和政府的人发生了激烈冲突,因妨碍公务和围堵工作人员,有人被警察抓了,关进了城里的看守所。村里人写联名信,摁血手印,为被抓的人申冤,自发捐款,奔走营救,还组织专人到看守所探望。看守所就在我工作的城郊,可这件事我却是事后很长时间才知道的。这样一件轰动整个村庄的大事,父母对我封锁消息,村里也没谁告诉我,更没有人想到让我出面,帮忙疏通关系,或者帮着出谋划策。村里人这样做,绝不是怕影响到我的前途,而是他们再不把我当田村人看待了。
这些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我久久不能平静,一種被故乡抛弃的刻骨之痛,始终占据着我。它令我想到当年被族长凛然怒视的那一幕,原来这一切,是从考进城里学校的那一天开始,就早早埋下了伏笔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故乡似乎离我愈来愈远。自己的田村人身份,真的就这样随那一纸迁移的户口而彻底失去了吗?
田村人,是我终身依赖的身份,是生活在城里的我肉体上终身的病痛。
没有一个人可以改变自己的血型。一个健康的人,如果输入异型的血液,等待他的将是死亡。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满口乡音的人,有朝一日,会改变血缘和丧失籍贯。
一纸田村户口,决定了我和故乡的距离,已不单是表面上路途远近的距离,更多是心理和情感上的距离。在城里的这些年,我逐渐变得寡言少语,常常独处,好像我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城里人,而只是一个城市的移民,是一块在城市短暂旅行的泥土。这一点我并不在乎。我害怕的是,当我回过头去,突然发现故乡已离我远去,遥不可及,身为田村遗民的自卑感越来越强烈。别说田村日常的生产劳动和节日的祭祀庆典,就连村里的红白喜事,我也再没被邀请参与,没有谁告诉我,我父母也是事后很久才和我说起。许多事,是到我过年回老家才知道的,谁家建了新屋,娶了媳妇,添了人口,看到路边和山头的新坟或者谁家大门贴了丧亲的白色对联,才知晓某个人过世了。即便双脚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我感觉到的依然是一个游子的陌生、孤立和寒冷。这样的境况,深深刺痛着我,牵扯着我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当年的我,可是在全村人的祝福声中,骄傲地离开田村的,如今却成了一个被故乡遗弃的孩子。
村里人哪里知道,自从离开田村,离开田村的麦场、稻田、老祠堂、山场祖坟,我就一直告诫自己,要牢记自己是一个田村人,我在外面代表的是田村。我甚至想到过,要以田村历史上那位光宗耀祖的举人老爷为榜样,暗暗发下誓言,且不说有朝一日衣锦还乡,至少要在外面干出一番成绩,或者弄个一官半职,出人头地。在单位上,很多活我总是抢着干,业务学习从不敢松懈,生怕因为自己的差错,被同事在背后指着嘲笑:瞧,这就是那个田村人!因此,工作上我总是比别人付出得更多。看着收获的那一张张荣誉证书,我会感到欣慰,没有给田村人丢脸。我在城里流血流汗,默默奋斗,独自承受着异乡的孤独与艰难,小心翼翼维护着一个村庄的声誉与尊严。这一切,田村人谁也不知晓。他们只羡慕我这样一个原本跟他们一起摸鱼、种地、砍柴的傻小子,突然间考上了大学,吃上了国家粮,在城里拥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这么多年过去,我把整个生命始终毫不保留地向田村敞开着,却没有意识到,我的身后没有观众,没有田村人关注的目光,我的荣辱与奋斗和田村人无关。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村庄之外一个人孤独的表演。
村里人这种看法,我不知该如何来改变它。但我心里十分清楚,只要我还是个城里人,只要我的户口还在城里,就不可能改变它。可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即便离开村庄多年,自己仍然是一个田村人。我父亲、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都是田村人,老祠堂里敬奉的祖宗也是我的列祖列宗。查田村族谱,我家所属的这一支,如何开枝散叶、繁衍生息,发黄的族谱白纸黑字记载着,清清楚楚。每年的清明,我会雷打不动回到田村,和村里人一道,祭祀家族共同的祖先。田村的众多生产活动,比如栽秧割麦、开网捕鱼、秋收庆典、河堤修治,甚或淘井和祠堂修葺,虽然我已经不可能再参与,但我总是常常想起,那些劳动的场景、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会在脑海徐徐展开、闪现。每想到老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众多逝去的亲人,我的血液会不由自主滚烫起来。如今我的父母已经年迈,就像田村土地上两株古老的大树,父母和众多祖先的森林,他们就是我的根。无论我走多远,我的根一直留在田村。田村,就是我血脉的上游,是我精神的根脉。
这一切,无不证明我身上涌流的是田村人的血脉,烙印的是田村人共同的胎记。是的,我的户口可以不在田村,但我的田村人身份,没有谁可以改变。
背井离乡,是一个人痛别家乡。那种出走的被迫与无奈,犹如血脉断流、亲情离散。
今天读到这个词时,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更愿意对它做另一种意义上的解读。那就是,一个人,背着一口装满了家乡风土人情的水井离别家乡。因为远离故乡的我,正是这样一个背着一口家乡的水井生活在异乡的人。
至今我仍保持着田村人的质朴与不事张扬。在市场上,尽量不添置那些太光鲜的东西,我怕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掺假。淘米我不会超过两次,我坚信母亲的话,米皮是养人的。一日三顿的剩菜剩饭,我总是舍不得倒掉;一件衣裳,穿过七年八年,还总是留着,想着说不定哪天就派上了用场,这可能跟我小时候家里缺衣少吃有关。尽管私下里我并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保持什么好品格,或者多年养成的什么好习惯。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依然不自觉地保持着它们,它们就像我骨子里的东西,或者就是我的影子,紧紧跟随着我。当我在街市上看到那些来自乡村的东西,比如稻米、大豆、玉米、红薯,甚至各类绿色菜蔬,我都会觉得格外亲切,就像见到了我的那些分别已久的乡亲的面孔。我是那样熟悉它们,我爱它们,是它们重新唤起了我久违的乡村身份与记忆。
除了保持田村人的质朴与不事张扬,田村的许多生活习俗,我也近乎固执地保留着。比如,春天来了,立春、雨水、惊蛰这些节气,会提醒我像田村人下地那样,该下足功夫了,似乎它决定着我在城里一年的收成。农历六月六,我会把所有的衣被抱到阳台上暴晒,我相信,我精心收藏的阳光,会温暖着我,会伴我度过寒冷的冬夜。农历七月十五,民间鬼节这一天,我把它看作清明之后,又一个追思亲人的沉重日子。那天,我会偷偷溜到城郊,找块无人的空旷场地,对着田村的方向,给远方已逝的亲人磕头烧纸钱,好让先祖们花着我孝敬的钱币时,庇佑我这个城里的子孙。有一次被路过的同事发现,我鬼鬼祟祟屁股撅得老高跪拜的样子,在同事间当作笑话传遍了。但我并不在乎,谁没有祖宗,谁没有故乡。冬至要来了,我会提前去市场买只鸡,田村人相信,冬至吃鸡,岁岁平安吉利。那天,我要一家人把整只鸡吃完,老婆吃得很苦,孩子就像见了敌人,我吃得喉咙叽里咕噜的,老婆说像周扒皮学半夜鸡叫。这样做似乎还不够,我甚至将田村与二十四节气有关的每一项农事,依时令顺序,全部描画在纸片上,贴了家里大半面墙,有事没事念叨,老婆孩子对我嗤之以鼻,嘲笑我乡巴佬、神经病。可我偏恶习不改。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一个游子、一个少小离家之人,对故乡的依恋与思念。有时候想想,我当然明白,为何一家人会有这么大的差别,那是因为老婆孩子是城里人,而我只是个待在城里的乡下人。骨子里,我就是个爱在泥巴地里打滚的乡巴佬,浑身散发着猪粪牛粪鸡粪的味道。
毫无疑问,我这样做,乃是一个离别故乡的人,以另一种方式,来努力填补被田村离弃的虚空与苍白。今生今世,那口装满故乡风土人情的水井,無论我走到哪里,都会一刻不离背在身上。犹如从母体延伸的一根隐形的脐带,它早已深入我的灵魂和血液。
一个远离村庄的人,受着城里人嘲弄,一直傻傻地保持着村庄的这些生活习俗,要是田村人知道,乡亲们会不会给我颁发一块孝子的奖牌。
田村人的性格,我再了解不过了。即便这些年为着赚钱,年轻人不断往外跑,他们却并不是开明开放的,从他们对一些老旧的东西那样顽固地保持着感情与执着,就足以证明田村人骨子里的传统与保守。比如土地庙,虽早已破败不堪,凡重要农事活动,或者丰收庆典,甚或社戏开演,人们都会在村口老土地庙前隆重祭祀土地公公。我父亲尤其敬奉土地神,别说下种、栽秧,麦子和水稻开镰收割,连过年宰杀一头猪一只羊,也不忘安排家里人去请土地公公。比如老祠堂。虽然家家户户厅堂上有各自的神台,可大年大节大喜事,仍会集中去村中心的老祠堂祭祀;谁家添丁,都会在族长带领下,抱着孩子在竖着一排排黑漆祖宗牌的老祠堂上谱,于跪拜磕头中,完成一个家族后裔入谱的庄重仪式,孩子的未来和成长,从此将受到整个家族的关注。比如老屋地基,也许老屋早已倒毁,只留下一片瓦砾荒草掩覆的地基,一家人仍会设法保护好老屋地基,盼着把屋做回老屋场的那一天。比如老井,一村人世世代代从老井取水吃,老井延续了一个村庄的血脉;每年七八月间农历分龙那一天,不论阴晴、刮风下雨,村里人齐聚井台,参与淘井活动。田村人称那一天下雨为分龙,老井蓄水则是接龙。比如老中医,田村人看病信赖老中医,村里人病重,本村郎中看不了,就去请十几里外一个叫秋丹的老中医。一袭纺绸衣裤的秋丹,手执一把书着“悬壶济世”字样的黑漆折扇,不急不缓,徐徐行走在乡村小路上,药箱则背在身后替他撑伞的病人家属身上。秋丹是一位远近闻名的乡间名医,开出的药单上,那些中药让年少的我十分惊奇,它们全是夏天或秋天我和小伙伴在地里挖过或山头采摘过的,像半夏、麦冬、蝉蜕、葛根、车前草、凤尾草、苍耳子、金樱子、牵牛花、七叶一枝花……
土地庙、老祠堂、老屋地基,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是谁也丢不起的神圣之物。老井水则是从土地上冒出来的,是一个村庄的血脉之源。而老中医开出的那些药物,更是田村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虽寻常却又不可或缺之物,是它们消除着一个村庄的疾患与疼痛。千百年来,这些东西与一个村庄繁衍生息、生死相依,构成着一个村庄的全部神秘与传奇。无疑,它们是支撑一个村庄的骨骼与血肉,更是滋养我成长的地气、血脉和水土。
可我再明白不过,即便甘愿置自己于这样一个尴尬境地,我所极力挽留的,也只能是村庄一些表面的、近于仪式的东西,我再也无法深入田村那片土地的深处。我住的是远离地气的高楼,吃的是经过深加工的精致食品,呼吸的空气混合了城市二十四小时不断排放的废气,而不再是村庄充满着麦香、稻香、花草树木清香的自然之气。
有谁知道,到底是哪一天,故乡成了异乡。一个早已被村庄遗弃的人,却始终背负着那口故乡的水井,总是试图在情感上和村庄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努力维持着和一个村庄的温度。虽然我很清楚,这只是自己个人的一厢情愿,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所有失去的,终将无可挽回。
因为工作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出一趟远门。每次出门前,总习惯对着墙上的地图查找一番出差地点,同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转向故乡的方向,转向那个叫田村的地方。其实,地图上根本没有标注田村,田村的分量,不足以在地图上留下一个微小的黑点,我只是依据血脉的流向,为它确立一个坐标。即便只是如此等同于某种虚幻的推断,在我眼里,田村也是实实在在地存在,而且那样具体、生动,活生生展现在我面前。我总是这样饱含情感地展开对故乡田村的想象,一片山林,一段河堤,一棵古树,一幢老屋,一口水井,一堵断墙,一只土碗,一株水稻,一粒玉米,它们一一呈现在我眼前,并占据着整张地图。多少个失眠之夜,我会爬起来,许久站立地图前,神思恍惚间,目光就延伸到了遥远的田村,故乡的山山水水,在我眼里弥漫、伸展、流动。我还多次在纸上描画田村的形状,我的笔下,田村形状奇特,有时是山脉的形状,有时是河流的形状,有时是祠堂庙宇的形状,有时干脆就是一张张村里人鲜活的脸,或者一块长满麦子稻子的田野,一片野兽出没的山林,一幅祖宗肃穆端庄的画像,甚或老祠堂落满香灰和烛泪的神台,众多黑漆漆的祖宗牌间缭绕的那一缕青烟……而有时候,当听到有关田村的消息时,我会格外兴奋,像孩童那样欢呼雀跃,会第一时间把它们告诉老婆孩子,强迫他们和我一起分享,甚至迫不及待打电话向远在家乡的亲人求证。故乡的一切,哪怕仅是一粒微尘,或者一滴水珠,投在远方游子的心湖,都能击溅掀起巨大的波澜。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回归故乡,或许就在我老了的时候。如果肉身今生无法回归,那我一定会以灵魂的形式回归。这里面也许包含了某种与生俱来的宿命,就像一个人拥有怎样的父母亲人,就拥有怎样的血脉,故乡是谁也无法选择与回避的。它始终牵引着我。只是,那时村里人会接纳我吗?或者他们会像以前一样,仅仅把我当一个客人来接待?而不是村里一个曾经的少年、青年和老人。如果是那样,我会多么的失望。先前,村里的麦地、稻田、玉米地、井台、河沿都曾烙下我的脚印,村庄上空飘荡的炊烟中,也曾混杂了我带着汗馊味的气息,老祠堂后面那堵断墙上,也曾留下过少年的我多少不为人知的涂鸦之作,可这一切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谁在我离开村庄的那一天,就把它们连同属于我的地气、血脉、水土,一并寄往了异乡,彻底切断了那根我与村庄血脉相连的脐带。
田村,一个我称之为故乡的古老而普通的南方村庄,一个掩埋我衣胞的出生之地。我是如此迷恋,带着某种病态的情感去热爱。
曾经,我是那样渴望逃离。如今,却又如此渴望回归。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