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

2020-09-27 23:22李治邦
四川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小瓶二胡

李治邦

罗盟的二胡演奏在全省应该是头把,没人能比。就是在全国,罗盟也是有位置的,他的老师毕竟是中央音乐学院著名二胡教授刘长福。罗盟连续两次获得全国民乐大赛的二胡金奖,后来就不参加了。省里一再动员他,他回答,我再去就没有意思了。他天生女人相,皮肤很白,如豆腐刚出屉。腰身也很细,有好事者给他量腰围,竟然是二尺三。尤其他的眼睛,是丹凤形,眼睫毛又长又上翘,眨动起来似有无数个小精灵在跳舞。他的手也很白皙光滑,手指长长如嫩葱。有一次,一位波兰钢琴演奏家跟他吃饭,看着他的手摆弄许久,赞叹道,你的手不弹钢琴亏死了。在省民族乐团,不少人当面或者背后喊罗盟是伪娘,尽管罗盟很恼火,也改不了这个称呼。其实,罗盟十分厌烦自己这样,让他生气的是无法改变这模样,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纯爷们儿,血性十足。

他在中央音乐学院跟刘长福教授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刘教授看着他拉二胡,看完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小子天生就是拉二胡的料儿。那年,研究生毕业汇报,他没有征求刘教授的意见,演奏的是刘天华的名曲《病中吟》。刘教授是不同意他演奏这首曲子的,觉得太晦涩,应该演奏刘天华的另一首《光明行》。罗盟表面哼哼哈哈,到了台上就擅作主张。演奏的时候,台下面寂静无声,动魄时竟有人抽泣。有专家评价他的演奏,少年老成,往那一坐就有戏,弓子一摆动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震撼,让你一听心脏就颤抖。刘教授并不买账,说,你能把人拉哭了那是小本事,能把人拉高兴了才是大境界。罗盟诺诺的,我这个人就是悲观主义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刘教授背着手走了,他知道罗盟的心智太高,又是洁癖,还是处女座,总想把二胡演奏得尽善尽美,但每次都会出纰漏。每次出纰漏,罗盟就自罚,所说的自罚就是不吃饭,净肠两天。

时间一晃,罗盟去了省里的一家民族乐团当独奏演员。三十多岁了,说起来二胡的演奏已经出神入化。伴随他多年的那把二胡也被熏陶得越发沉重,褐色的琴杆虽然还笔挺,可握把处被罗盟的手掌磨损成个圆洞。硕大的琴弓也显得有些弯曲,琴弦依旧是蚕丝弦,变得像老人的头发,苍白而乏力。这几年,民族乐团由于演出不景气,被省里下令解散了。罗盟被分配到轻音乐团,天天打杂,拉个幕、催个场什么的,成了地道的闲杂工。没有了演出,罗盟就跟散了架一样,魂儿也飞了,本来就显得老成的脸,更有了几分暮色。团长欣赏他一把好二胡,觉得让他荒废了太可惜,就特地组织了个小民乐队,给民歌手恬恬伴奏。恬恬不满意,她讨厌敲敲打打的民乐伴奏,喜欢用伴奏带或者电声乐队。可团长说,你必须用民乐队伴奏,如果不乐意,就卷铺盖走人。恬恬无可奈何,演唱的时候一点儿情绪也没有,无精打采,像来了例假。而罗盟也不情愿,他觉得自己一把二胡放在背景上,给浓妆艳抹的恬恬做陪衬,实在没感觉,就像锯木头一般。两场下来,团长挥挥手不耐烦地说,散了吧,你们都别凑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前几年,轻音乐团也没有多大的演出任务,又不想奔着市场,没多少人愿意看他们蹦蹦跳跳哼哼唧唧。结果,几个尖子演员去了大团,剩下的大部分人都各自忙活,不少人去了酒吧和歌廳。罗盟和父亲住在一起,母亲过世早,两个单身男人就相依为命。他父亲是有名的花匠,性格古怪,脾气也很倔强,可对花却百般爱戴,什么难种的花到了他手里都会像古代传说里的秋翁遇仙那样,能绽出花蕊。父亲患了腰椎管狭窄的毛病,被迫提前退休。他整天直不起腰来,见谁都哈着身子,好像挺谦虚。罗盟替父亲难受,这么一个好强的老人,天天直不起腰,昂不起脑袋,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父子之间很少交流,因为父亲平常不爱说话,但说一句就能噎死人。罗盟每晚回来就钻进自己房间里,父亲也埋在自己小屋中。父亲只有没钱的时候,才肯敲开他的房门,说,给我钱,我要买花。罗盟父亲很少走出屋,总在阳台上摆弄他的花,阳台被布置得姹紫嫣红,风情万种。罗盟自从被轻音乐团裁减下来,月工资仅两千多块,父亲的退休金也是两千多块,日子就显得不很富裕。父亲对吃上肉吃不上肉无所谓,他一到花市就什么都不顾,痴痴地买花,有时候买一盆上品的芍药或者月季需要两三百块。罗盟无奈,终于答应凯旋饭店黄老板的多次请求,邀了打扬琴的好友张大体,两人合伙去了凯旋饭店,给人家吃饭的做背景音乐。他没有跟父亲说,父亲是听张大体说才知道。他很愕然,觉得儿子能为了改变生活而改变自己,确实出乎预料。他不好跟儿子明说,他只是说,你需要我做什么就说话,你那个凯旋饭店也是需要花的,我可以不要钱给他们培植。罗盟摇头,说,一准是张大体那张臭嘴跟你说的,我不需要你,你那花跟我拉二胡没有半毛钱关系。父亲摇头,罗盟就是一个滞后于时代的人。别人如果开车,他一定是骑车。后来,他的车被人给砸了。再买,很快有人就卸了他车的后轱辘。他就开始骑共享单车,专门还骑那种红色的。罗盟觉得自己就是父亲手里摆弄的牡丹,红色的最为昂贵。从他家骑到凯旋饭店需要半个多小时,别人都堵塞在马路上,他就畅快地穿梭在车辆之间,自由而行。凯旋饭店也是一家五星级了,开始,门前的服务生不让他骑进去,说再怎么着也是五星级饭店,不能由你蹬自行车骑进来。后来,他较死理跟服务生争执。最后还是饭店的黄总出面,才勉强放他进来,但必须推着车走。

圈里的很多人在找罗盟,因为他已经在这个圈里消失很久。他的恩师刘教授也在打听他,罗盟跟刘教授没有任何联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在饭店跟人家吃饭拉二胡的,是他糟践了二胡,也是二胡糟践了他。父亲说他是废物,除了能拉二胡,什么也不会,连炒菜做饭都不行,洗衣服都是父亲给弄。有好几次父亲从洗衣盆里拿出几件扔在地上,说,以后你的内裤和袜子自己洗,我嫌臭。张大体还能开出租车,因为罗盟必须有扬琴伴奏,而且就他伴奏得最好,才几次央求他过来。张大体也对罗盟说,你过去那么辉煌,现在落到这等地步不怨社会,是笨蛋才这样的。你随便干点儿什么不能挣钱?我现在开车每月稳稳当当八千多块。我累了就歇着,馋了就进饭馆。你呢,二胡拉得再好,能挣多少钱?你又能在社会上怎么样?说实在的,拉二胡过去在旧社会就是要饭的。说到这,罗盟给了张大体一个嘴巴子走了,张大体转天没有去,因为嘴巴子肿起来。罗盟拎着两瓶酒去看,低头说,都是我的错,我认怂。张大体也没有说话,把罗盟拎来的两瓶酒全都摔在地上碎了,然后喘着粗气看着窗外。窗外正下雨,一个夏天都在下雨,把地都下漏了。罗盟喜欢冬天,他觉得外边的颜色什么都没有了,才显得冷静。可这个夏天就是空落落的,只有那把二胡伴随着他。

凯旋饭店的黄总挺看中罗盟的演奏,在罗盟红火的时候,黄老板曾经是他的崇拜者。他答应每次给罗盟三百块,张大体两百块。罗盟每个礼拜去三次,一个月就是十二次,算起来也就是三千六百块钱。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即便这样,除了接济父亲外,剩不了多少钱了。罗盟不干,对黄总说,要给就全一样喽。黄总咂咂牙花子,说,现在像你这样义气的不多了。好吧,看你面子上,也一样了。但,我管你一顿饭,你随便在这点菜吃。可我不管他。罗盟总觉得气不顺,但也不能再说什么。他跟张大体说了价格,张大体扬扬眉毛,懒懒地说,行啊,其实,我就想在饭店里吃饭,那的几道菜我喜欢。

夏天没有风,所有女孩子的裙子都飘不起来,懒洋洋的。

罗盟喜欢外边晾衣服的风景,所有衣服在风中飘荡着,像是一群人在飞翔。可现在衣服都规规矩矩戳在那,像是人上吊后垂直竖在那里等着收尸。家门口路上的杨树很多,风刮起来树叶会响动。他爱听树叶响动的声音,他觉得有韵律,尤其是晚上,哗哗的如海浪一起一伏。有时候起风了,他就坐在屋子里拉二胡,拉《良宵》和所有他喜欢的二胡曲,那一刻瘪的心脏会鼓动起来,很畅快。往往这时候,罗盟是最惬意的,所有的烦恼都会忘掉。父亲也不理睬他,就让他尽情地宣泄。罗盟上高中二年级时,母亲心脏病犯了,她是躺了一夜才被发现死的。那天,母亲就是听罗盟拉二胡,拉到了夜深,母亲小声地叨叨,听够了,我困了。罗盟每次醒来都是母亲喊起来,说,该上学了。然后喝豆浆,吃油饼。母亲特别爱给他弄一小碟腐乳,抹在油饼上。他醒来,见太阳老高了。于是,他跑去想抱怨母亲,因为那天是考试。母亲就这么睡着,睡得很死。罗盟就去喊父亲,父亲一般很晚才起床,因为在花房里摆弄花到月挂树梢。父亲过来看看,然后就默默哭了。罗盟问父亲,你哭啥?父亲搂着他说,你母亲死了。罗盟喜欢二胡是因为母亲,母亲是江苏无锡人,是瞎子阿炳的老乡,她总说罗盟的姥爷跟阿炳很熟,阿炳原先是个道人,也要過饭。罗盟姥爷心软,总是给阿炳酒喝。罗盟是在母亲的二胡教育中浸大的,她收集了很多二胡的老唱片。罗盟从小就能分出哪首曲子是瞎子阿炳的,哪首曲子是刘天华的。后来,母亲用三个月的积蓄,给他买了一把二胡。他学会了《良宵》《二泉映月》《光明行》《空山鸟语》那些二胡名曲。罗盟拉二胡就跟信教一样,双手洗净,起码得用肥皂搓上三遍,然后膝盖处铺一块白布,那白布绝对白,一天一洗。拉二胡时得面对窗户,等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才静心敛性拽起弓子,身随弓动,满屋子都随他而动情动魄。拉完二胡他还得洗手,然后把二胡弓子抹上松香,放在柜顶上。母亲就是这么教他的,说,拉二胡就跟做人一个道理,入情入理,心得入脾。

秋天来了,来得很慢。

尽管凯旋饭店的黄总对罗盟很赏识,但罗盟却不以为然,他每次来演奏都阴着脸,演奏的曲目大都是《病中吟》《江河水》什么的。苛求的食客找黄老板提意见,埋怨说,我们是吃饭来的,不是吊丧来的。黄总对罗盟说,你要是嫌我给得少,你就直说,别弄这些要人家哭的曲子拉,倒人家的胃口。张大体也不乐意,说,我每天开车就够累的,你总拉这些让我伤心的曲子。你一拉,我就想起白天拉乘客受的那些腻歪,本来到这就是想松快。你这么一拉,我又想起来了,你又害我啊。罗盟只得退缩了,违心演奏《紫竹调》《花好月圆》这些欢快吉祥的曲子。黄总笑了,拍拍罗盟的肩膀,这就对了。你赚钱,我也赚钱嘛。黄总给罗盟椅子旁边竖了块牌子,介绍罗盟是全国著名二胡演奏家。罗盟青着脸,当着黄总的面把牌子给踹了。黄总生气,又奈何不了他。罗盟对黄总说,你别介绍我,你就当我是一把椅子放那,什么也不是。确实,有不少顾客是冲着罗盟这把二胡来的。一个五星级饭店,有一个著名的二胡演奏家做背景音乐,就是显得上档次。也有一些客人是带着孩子来的,想让孩子跟罗盟学二胡。罗盟一概拒绝,他说得狠,我都混到这份上了,你想你的孩子也跟我这样给人家伴宴吗?那些带孩子的客人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张大体每回领完工钱,都拉着罗盟到外边吃夜宵。罗盟不去,张大体就说,我喝酒,你在旁边陪着就行。要不,我一个人喝酒太孤单。两个人就在外边的大排档,张大体有滋有味地喝着,边喝边骂街,或者在那说跟老婆的一地鸡毛。罗盟就这么坐着,他什么也吃不下。罗盟在凯旋饭店看着食客们在那津津有味地挑肥拣瘦,在那高谈阔论,在那谈情说爱,而自己却给他们开心解闷儿,感到自己和街头的乞丐没什么两样。他觉得对不起手里这把二胡。有一次,他在电视里看见恩师刘教授在讲述传统经典音乐。他把二胡拥抱在怀里,号啕大哭,仰面朝天地喊道,老师啊,我是罪人呀……二胡就是我的命。罗盟始终忘不了刘教授的那句话,拉二胡不简单,你看着二胡两根琴弦,一根立柱。但那里皮包着骨,挺直一根脊梁。绷紧两条青筋,坚持着生命中最本质的成分,融纵横情感,合天籁之音。他开始听不懂刘教授这些话,等他到了凯旋饭店才慢慢品出其中的滋味儿。

晚上,罗盟回家一拉就是大半夜。他一个人傻位,父亲一个人傻坐,没有对话,就拿一首首的曲子耗着时光。罗盟对父亲说,你是不是什么也听不懂?父亲说,我不是听一个木头拉二胡,你母亲懂的,我也懂。罗盟对父亲说,你能听出什么?我学会拉二胡以后,曾在学校获过奖。我把奖状给你,你对我说,给你母亲去。我去上少年宫的二胡班,母亲送我,给我背着二胡。你看都不看,你就在那摆弄你的花。我从北京回来,在母亲遗像前拉《良宵》,你跑过来听,总爱说,再拉一遍。我问你为什么。你对我说,你一拉这个曲我就能见到你母亲了。父亲叹口气说,儿子,你拉二胡我陪着你,我怕你一个人会孤单。你说你都多大了,应该有一个女人了。父亲说完看着窗外,月光淡得跟水一样。

罗盟一直没正经八百谈过恋爱,说来他拒绝过不少爱慕他的女人,包括民歌手恬恬。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差不多都投入到二胡里了,二胡就是他的爱人。剩下的感情已少得可怜,放在女人身上就不够用的了。因为,他只要一拿起二胡,坐在舞台上,就能沐浴在一笼柔和的灯光里,然后尽情宣泄积压在心头的情感。全身心都随着自己手腕上的弓子而跳动,连浑身的骨头节都咔咔作响,而且血液也畅通。他拉鸟,就觉得自己是一只鸟,在湛蓝的天空展翅翱翔。拉风,就觉得自己是风,在树林中穿梭,在大海上游荡,在山谷里回响。拉流淌的江河,就觉得自己是江河,在干涸的地面上流淌,然后汇集成洪流,奔涌澎湃。

罗盟小时候总盼着父亲回来,父亲经常能给罗盟带来好吃的。可父亲很少回来,一般都是在星期天才回来。因为父亲在花房里是有季节的,伺候那些花比跟人还亲。每次父亲回来,母亲都让他给父亲拉二胡。罗盟拉二胡时得面对窗户,等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才静心敛性拽起弓子,身随弓动。罗盟每次拉二胡的时候,邻居家有个叫小瓶的女孩子就在旁边坐着听。母亲喜欢小瓶,她来了就给她喝糖水。后来,罗盟问母亲,您总给她喝糖水干什么?母亲说,这孩子长得甜甜的,我瞅着就爱。后来,罗盟就带着小瓶到家后街去玩儿。小瓶看见了一家米线馆开始手舞足蹈,说好长时间没有吃米线了,我家是湖南常德人。罗盟带着小瓶进去,小瓶要了很多的辣子放到米线碗里,吃得狼吞虎咽。走的时候,罗盟以为小瓶会跟他说什么,结果她乐颠颠地就走了,消失在五光十色的街道尽头。有几天小瓶没有来,罗盟羞涩地问母亲,小瓶怎么没来啊?母亲好像是千里眼,对他的心思总是看得一清二楚,笑着说,你打小时候就招蜂引蝶的,女孩子都喜欢你,弄得你小子跟贾宝玉似的。我警告你小子,少给我惹祸!哪个女孩子要是沾了你的包,你他妈的就给我滚蛋,我丢不起这个人!

到了四月,人的身上就烦躁许多。

罗盟想起了小瓶,不知道她在哪里呢?

中央音乐学院在北京的鲍家街,小瓶突然跑到学院看他。罗盟很吃惊,因为他和小瓶好几年没有来往,怎么小瓶就神差鬼使地跑到自己身边来了呢?在颐和园的那片湖畔,两个人坐着聊天。小瓶说跟她父母闹翻了。罗盟问,你找我干什么?小瓶说她会唱常德丝弦,唱得很好听呢。小瓶轻轻给他唱歌,嗓音很婉转。“高山高岭逗风凉,冷水泡茶慢慢尝,太阳出来晒山坡,你给我挑的桑木扁担软又长。”罗盟问小瓶,你不是唱的常德丝弦吧?小瓶对他伤感地说,父亲和母亲离婚了,父亲搬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我就是觉得孤单,没一个能说话的,就想起了你,开始打听你在哪儿。说着她就开始流泪,罗盟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劝。小瓶说,父亲有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还总给我钱。母亲开始不知道真相,后来知道了就打我。我不明白,我的亲生母亲怎么能下得去手。小瓶说的时候始终狠狠攥着罗盟的手,把他的手攥成了鸡爪子。

那天晚上,罗盟带着小瓶去了鲍家街后面的一家米线馆。罗盟发现小瓶吃了两碗,都是辣辣的那种。罗盟看着小瓶吃,因为他发现小瓶吃得很香甜,像是好几天没有吃饭了。他看见窗外下起了雨,越下越大。他默默地看着窗外竟然恍然起来。人生如天气,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太阳,一会儿刮风,一会儿灿烂。在雨中能想很多有人生况味的事情,这时候,罗盟想起母亲,想起自己拉二胡,小瓶在旁边听,还想起了下雨后,母亲总在他身后喊着,带上伞,冻死你没人管。现在没人这么喊他了,罗盟想到这,一摸眼眶潮湿了。小瓶吃完抹抹嘴角,俏皮地问,你跟我说你的女友是干什么的。罗盟怔了怔没有说话,小瓶凑他很近,罗盟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罗盟说,我没有女友,天天就是拉二胡。小瓶挺着坚实的胸脯啧啧着,怎么会呢?我到你们学院见到的都是漂亮女人,个个美貌如仙。罗盟问她,你现在有男友了吗?小瓶眼睛里跳了一下,问他,你跟你女友现在怎么样了?罗盟纳闷地问,什么叫怎么样了?小瓶急了,攥着他的手,你们做过什么了吗?罗盟涨红着脸,他还真的和一个打扬琴的女同学热过几天,很快人家就不理睬他了。罗盟说,我就是亲吻了她。小瓶没有说话,走出那家米线馆。雨停了,风很有诗意。小瓶轻轻抱住了罗盟好长时间,罗盟能感觉到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是一座山峦在碰撞着他。小瓶在他耳边说,我小时候就喜欢你,我就等着这天能这么抱着你。

罗盟等小瓶走了才发现,没有留她的电话,换句话说小瓶也没有给他电话。罗盟回到省城民族乐团的第三年,那天也是一个下雨后的黄昏。罗盟演出回来,在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准备吃点什么,陡地看见了小瓶。她旁边还有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她和小伙子欢笑着走过来。她变得特别活泼开朗,那笑声从老远就能听到。她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运动衣,显得英姿勃勃。她从罗盟的身边轻松掠过,竟然没看出来,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罗盟盯着小瓶挺拔的背影黯然神伤,知道两个人不可能在一起了。

这个春天有些冷,绿色迟迟登不了台。

一个周末,凯旋饭店食客盈门。罗盟按照惯例,准时坐在大厅左侧的一座小高台上,小高台铺着一块红地毯,顶棚射入了一束电子灯,浅紫色的。罗盟比较喜欢这个布局,他觉得有些仿照舞台,虽然有些小,但毕竟有表演的氛围。张大体在他旁边,两人都穿着清丽的民族服装,这是罗盟提议黄总安排的。罗盟上了小高台,他也想开了,不去管食客们怎么样乱糟糟的,只是在二胡的两根弦上娴熟地运作四个指头。按照合同,从晚上七点到九点,两个小时的演奏,足以让他沉浸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他上台时,发现恬恬坐在离他最近的餐桌上。他没有理会。恬恬的民歌唱得很有风味,可惜这女人耐不住寂寞,总想改行去唱所谓的摇滚。也学麦当娜,把头发染成红色,跟鬼一样。前胸的领口开得好大好大,能明显看见凹陷的乳沟。罗盟劝过她,你掩盖点儿行吗?恬恬哼哼唧唧,男人就是虚伪,我就是想让你们看不见想看见的,还得勾着你们。罗盟和恬恬的对话一般都超不过几句,因为罗盟觉得自己把话都说完了,至于你怎么理会就不管了。恬恬对罗盟这么霸气很生气,有几次都戳着罗盟说,你不就是一个给我拉二胡的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罗盟往往这时候都是一句话,你可以不尊重我,你要尊重我的二胡。恬恬就笑,说,二胡怎么了,不就是一根木头、一个弓子、两根弦,还有一张鱼皮。罗盟总是重复这句话,你说得对,就这是从唐朝传过来,一千多年了。

今晚的冲突出現在八点钟,一个喝得有些迷糊的食客登上小高台走到罗盟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哥们儿,你能不能用这鸡巴玩意儿学点狗叫或者驴叫什么的,如果你学得像,我赏你一千块。罗盟继续演奏,似乎看不见眼前这个人。这个食客有些恼怒,声音提得高高的,我再说一遍,你能不能学狗叫,我赏你一千块。罗盟依旧我行我素。这时,餐厅里的人都瞩目到这里。张大体有些惊恐,拿键子的手不住地哆嗦。食客的面子栽了,他踉跄地围着罗盟转,然后使劲儿拽住了罗盟拉弓子的右手,嚷着,你他妈是聋子?别给脸不要脸。他说着把手里一沓钱狠狠摔在罗盟的脸上。罗盟停住手,问,你骂谁呢?食客说,我他妈骂你王八蛋呢!罗盟霍地站起来,脸色煞白。张大体忙拽住罗盟的衣袖,兄弟,你千万别发火,小不忍则乱大谋。食客冷笑着,我在道上走了这么多年,还没人敢让我怎么样。罗盟平静地说,我要你道歉。食客大笑,我从来没有道歉的毛病。这时候,黄总跑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客气地说,我说句公道话,这二胡不是擂琴,能学个马叫驴叫的。今儿全看我面子上,就免了吧。这位朋友的饭钱算我身上,好吧。食客一推黄总,谁的裤裆破了把你小子露出来,你知道我是谁吗?黄总摇头说,不知道。食客说,我说出我的名字吓死你,你的饭店有我的股份知道吗?黄总想着,继续摇头。食客说,你他妈的猪脑子,我父亲难道你不知道吗?黄总疑惑着,马上有人到黄总跟前耳语着。黄总很尴尬,说,可你父亲也不会让你这么无理取闹吧。食客拨拉开黄总,继续面对罗盟,挑衅地微笑道,我不道歉,你能把我怎么样?罗盟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僵持。恬恬突然跳到小高台上,笑着说,你要是不道歉,我就把你的手剁下来。食客起先一惊,随后也笑了,我敢伸,你敢剁吗?恬恬从背后猛然举出一把切菜的刀,明晃晃的。黄总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厨房专门剔肉的。他惊叫,你怎么把厨房剔肉的刀拿来了。恬恬对食客说,我要是不剁你的手,我是婊子养的!你小子要是不敢伸出手,你是婊子养的!食客笑了,恬括也笑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食客冷着说,还没有人敢这么威胁我,我就伸手了,我看你这个婊子有没有胆量下手剁。说着,食客毫无忌惮地伸出手。恬恬倏地举起刀,没有任何含糊。刀光闪烁。食客瞬间酒醒了,陡地缩回手,惊叫,你小娘们儿真敢剁啊!恬恬骂道,你他妈也是男人,白长个鸡巴,给我立马滚!食客犹豫了一下。恬恬叉着腰,你再不滚,我踢你下去了。食客露出一缕凶光,凑上前。恬恬再次扬起菜刀,你再不滚,我就往你脖子上砍了。你还不知道老娘我是谁吧,我说出一个人的名字,能把你小子吓尿裤子。食客梗着脖子反驳,我还没怕过谁。恬恬说,你小子把耳朵递过来,我怕当众说辱了他的名声。食客大大咧咧地靠近,说,谁的名字也不能吓死我啊。恬恬小声说了句什么,食客没再废话,朝四周抱抱拳,转身讪讪地走下台。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罗盟像是现场看了一张美国黑社会的碟片。

在一个小酒馆,他要了喜欢吃的一盘鱼香肉丝、一盘麻辣豆腐,再加上二两老白干。走出小酒馆时,他满嘴火烧火燎,胸里好像生起了一炉火,熏熏的,难受。推开家门,四周还是那么阴冷,一个人躺倒了,全家安静。这几天父亲去了昆明,说是看花,昆明正举办花卉展呢。罗盟反复回忆晚上伴宴的场景,那个喝醉酒的食客的话总是在他耳边嚷着。他想象不到自己竟然混到了这种被人奚落的境地,而且所有的衣服都被扒光了,赤裸裸地坐在每一个人眼前。他特别想安静,屋里出现了他所企盼的那份空寂。他又拿出二胡,想想拉什么曲子,他又想起《良宵》。于是,他咬定信念默默地拉着。罗盟想拉走天上的星星,拉走飘浮的云,拉出一块儿净天,只能容下自己。睡觉了,他想给恬恬打个电话,怎么也得感谢人家出手相助。可是不好意思,于是发了一个微信,又不知道写些什么,就发了一个握手的表情包。恬恬没有回复,罗盟等了很久,恬恬就这么冷寂了他。罗盟想不通,恬恬说了谁的名字就让那个猖狂的食客退去,她身上还有多少故事。

转天晚上,黄总对罗盟说,今晚不要伴宴了,咱俩去外边吃饭。罗盟说,算了,我知道你是想让我躲躲,我不会躲。黄总笑着,他不敢找你茬儿,恬恬说的那个人他惹不起。罗盟继续拒绝,我伴宴跟你是有合同的。黄总摆摆手,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罗盟不好再拒绝,说,那得叫上大体。黄总说,我让手下人跟他打招呼了,人不来,钱照付。说来,黄总二十多年前只是一个修建北京地铁的工程兵,其貌不扬,头发理得短短的,总爱穿着一件休闲服装,倒是很考究。他从来不穿西服,有人问他,他就说自己是行伍出身,穿不惯那玩意儿。如果不是乘坐那辆在街上惹眼的豪华小轿车,没有多少人相信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凯旋饭店老总。罗盟对黄总说,高级的饭馆我不去,你要请,就去老六家的火锅城,那吃得痛快,无拘无束。黄总想,以自己凯旋饭店老总的身份去老六家火锅城,转天城里就会嚷嚷个遍,会造谣说自己破产了,落魄到火锅城就餐。罗盟就是固执,说如果不去那,咱俩就不吃饭了。黄总狠狠心说,好,我随你到老六家火锅城。两个人没乘坐那辆惹眼的豪华小轿车,而是遛弯到了老六家火锅城。寻个僻静处坐定,黄总背对着火锅城的门口。点上火锅聊天喝酒。开始没什么可聊的,黄总有些心不在焉,他想自己的生意怎么发展,对手们开始怎么刁难他,下属们怎么算计他,想自己喜爱的一个女人跟着另一个更富有的开发商偷偷去欧洲转了一圈,回来就开始敷衍他,话里话外说他经营饭店的理念怎么落伍,说得他灰头土脸。这件事情已经在朋友圈里传得沸沸扬扬。引起他老婆的反复盘问,天天晚上跟着他,害得他很没面子。他想跟罗盟说说话、诉诉苦,可强烈的自尊封住了嘴巴。隔着玻璃,两个人都看到一个男盲少年在拉二胡卖报纸。黄总问罗盟,他拉的是什么曲子?罗盟看着这个男盲少年入神了,好久才说,是《光明行》。黄总点点头说,我觉得拉得还不错呀。罗盟说,拉得一般,但很投入。两个人都没说话,就这么默默吃着。黄总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这孩子拉二胡卖报纸有些让你难受?罗盟说,我在你那伴宴,也跟他的意思差不多。黄总说,我可是帮你呀,我没有看不起你。罗盟说,我知道,你要是再不收留我,我可能混不下去了。黄总忙制止,说,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你是谁,我对你的了解太深了。罗盟笑了笑,我是谁?有什么用?我要是知道现在主要是伴宴,我就不学二胡了。黄总给他斟了一杯酒说,拉二胡,给谁拉都不关键,关键是给自己拉,能让自己享受了就最重要。罗盟一惊,他没有想到黄总会说出这番话。黄总说,你有你的苦,我还有我的难。现在我的五星级宾馆步履维艰,人家都是世界连锁店,我就这一家。现在好几家找我想收购我,说,中国开不了五星级,必须是国际性才行。我就生气,我怎么开不了中国的五星级?我就要开出咱自己的特色。我为什么找你伴宴,人家都是钢琴或者小提琴,我就要二胡,要中国最好的二胡。我让他们看看,中国的二胡是什么样的,不比你小提琴差。钢琴和小提琴哪都有,二胡只有咱中国有。你再看看咱饭店的大厅,我挂的都是中国的剪纸和年画,还有灯笼,我就要给他们感觉是在住中国的宾馆。说到这,黄总有些激动,连喝了三杯,脸頰被酒熏得通红一片,连眼珠子也染得有了赤色。罗盟问黄总,你约我就是想说这番话?黄总说,不完全是这个,我也是跟你一样憋着太难受。

两个人走出老六家火锅城,黄总没在意结没结账,因为哪回都是他手下人干这活儿。罗盟结账的时候心情挺愉快,怎么说没有因为对方是老总而失去了自己的份儿。两个人脚步都有些踉跄。黄总说,今儿我高兴,听说你日子有些难,说话,我不帮你谁帮你呀。他拍着罗盟肩膀一脸真诚地说。罗盟摇摇头,他喉咙酸酸的。父亲跑到昆明,那也是想赚钱,他不想让自己担负他的生活。两人不由自主地朝那男盲少年走去。黄总给男盲少年跟前的罐子里扔下几张钞票,罗盟觉得手痒痒,魂被那男盲少年牵动着。他对男盲少年说,我能不能用你的二胡拉拉?男盲少年一怔,你也会拉?黄总笑着说,他拉得比你好呢。男盲少年握着二胡的手没有放开,不服气地说,还没有人比我拉得好,你会拉什么?罗盟笑着说,我也拉《光明行》。男盲少年听罢脑袋抬起来,问,你也会拉这个曲子?黄总说,你把二胡给他,让他试试?男盲少年犹豫地把二胡递给罗盟,犹豫着说,我的二胡很贵,我卖了三年报纸的钱才买到的。罗盟拾起这把二胡,觉得很像自己当初买的那把,就是给母亲拉的那把。他坐在马扎上觉得有些不舒服,他看见黄总从旁边大排档端来一把椅子。他坐上去,周围有人拢过来,有人认识他,喊着,罗盟。他拉起来,感到浊气下降,清气上扬,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周围不敢鼓掌喝彩,都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演奏二胡。有人喊着,罗盟也上街要饭了。于是有人给脚下的小罐罐里扔钱。罗盟越拉越觉得底气不足,酒也逐步醒了,他看到有那么多人在看他,觉得脸面挂不住,他想自己怎么这样不可思议,跑到街上拉二胡,他扔下二胡想溜走。可看着黄总那激动的表情,那热烈鼓掌的动作,他的嗓子眼热辣辣的,他似乎看到了母亲,还有小瓶,都在看着他,罗盟拉到最后觉得眼泪凝固在眼角,他听到有人喊,罗盟你是不是没钱了,也不至于惨到这种地步吧。他根本没有理睬,继续投入地拉完,朝大家深深鞠个躬。黄总鼓掌,有很多人鼓掌。

男盲少年赞叹地说,你真比我拉得好,你就跟瞎子阿炳一样。

罗盟骑了一辆共享单车回到家,打开屋里的灯,他恍惚看见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扑棱著两只手跑过来扑倒在母亲怀里。他坐在沙发上,想起母亲去世前,一家三口去青岛玩,他背着母亲在海滩上走,母亲在背上像一只老海龟趴着。父亲看着他和母亲哈哈笑着,那次去青岛是父亲最开心的日子。他带着二胡,坐在海滩的躺椅上,在月色中给父母拉二胡。拉的是刘天华的《月夜》。浓郁的水乡韵味,二胡发出宛如纤尘的妙音,让人一时忘却了世俗的纷扰。罗盟想不到自己为什么回家有了这段恍惚,他的眼泪已经凝固在眼角。他半夜醒来,想给在昆明的父亲打一个电话,因为说好今晚回来的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打开手机,发现手机里都是他在老六家火锅店门口拉二胡的视频。他懵了,已经有十几万人在看。他慌了,因为他手机的朋友圈不多,但每个朋友都在转。他给张大体打电话,张大体迷迷糊糊接了,说了一句,这次你可火爆了,我的手机也都是你在那拉二胡。你也是,怎么跑到街头拉二胡了,还不嫌寒碜啊。罗盟紧张地问,这是谁给我拍的呀?张大体说,喜欢拍的人多了。罗盟问,怎么能删掉呢?张大体说,你没那本事,一早起来弄不好还得多。罗盟沮丧了,怎么这么多人发呢,有什么值得呢?张大体说,太好玩了呗,一个有名的二胡演奏家在街头卖艺,我不认识你也会发。说完,张大体打了一个哈欠说困了。张大体的电话刚撂下,父亲的电话顶上来,急急呼呼地问,儿子,你怎么跑到街上卖艺了?咱家不至于日子这么难吧。我看你在街上拉二胡,那么多人围着看,我伤心啊。我马上就回去,你千万不要再去了,我能丢得起人,你不能啊。罗盟听到父亲在那边哽咽,他不好解释。他突然看见黄总的一个微信,你会火起来,我感谢你,因为你再到饭店伴宴,会有好多人跟着你。我的饭店会因为你火起来,我会给你加钱。罗盟没说话,惶惶关掉手机,看着外面寂静的夜空。他听见鸟在枝头上叫,很久没有听到了。他知道春天来了,因为鸟群飞回来了。鸟的叫声很脆,很入耳。让他想起了刘天华的《空山鸟语》,立时有了一种幽渺、静穆的意境。罗盟就是这样,遇到自己烦心和忧郁的时候,拉不了二胡,就想着二胡那些旋律让自己静下来。

早晨,他接到恬恬的微信,说,晚上在你们饭店,咱俩吃饭。罗盟很快就回复,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我在那可以点餐。恬恬回了一个鬼脸,说,你不答谢我呀,我给你解了这么大一个围。父亲回来了,问了几句倒头就睡。带回来好几盆鲜花,在窗台上放着,散出一缕缕香味儿。罗盟一般到凯旋饭店都是六点半,自己点一个炒菜,一碗米饭和一碗青豆肉丝汤。黄总曾经说过,你别这么素净,愿意吃什么就点什么。罗盟从来没有过分,他觉得人家给自己一顿饭应该够意思了。罗盟要完自己的菜,今天换了一盘鱼香肉丝,菜刚上来恬恬就走进来。恬恬虽然穿着简单,但都是名牌儿,周身透着华贵。她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腰部收缩得恰到好处,承上启下。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肉都在尽可能地显示着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沟深陷,肩胛骨突出,富于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扬起双翼。恬恬说,自己吃上了,也不知道给我点点儿什么。罗盟有些不好意思,就给她菜单。恬恬翻了翻对服务生说,等会儿,我叫你再过来。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罗盟不知道说什么,突然张嘴问,那天你说了谁,他就吓跑了?恬恬摆摆手,说这没意思。罗盟觉得坐下后,突然发现大厅的一隅,有一架三角钢琴,一个穿白纱裙的女人在那演奏,抒情的背景音乐给每个吃饭的人带来一种温馨和静谧。罗盟突然感到,做背景音乐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恬恬笑着对罗盟说,你成了网红,现在已经有三十万人看了,你没发现周围不少人在看你和我?罗盟今天进了凯旋饭店就觉得自己身上都是眼睛,他特意戴了一顶檐儿很低的帽子。罗盟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恬恬笑着,你说我想当网红,怎么折腾也没有人理。你呢,你就是一个没有任何欲望的男人,偏偏你就是网红。说着,她仰脸呵呵笑着,笑声很放肆。服务生过来,恬恬对服务生说了什么。罗盟看了看表,一般都是七点半开始伴宴,还有半个小时。恬恬对罗盟说,不用看表,今天不用你伴宴,你没看到找了一个弹钢琴的了?罗盟一惊。恬恬说,就今晚,我不会砸你的饭碗。罗盟不悦,但也没有再说。恬恬凑近了他,问,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罗盟摇头,恬恬笑眯眯地问,你跟女人上过床吗?罗盟瞪着恬恬,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恬恬抿嘴说,没有,我好好教教你。罗盟说,不用。服务生端上来一个脸盘大的盘子,煮着一条鲢鱼,还有海参鲍鱼。罗盟张大了嘴,恬恬说,不用,我知道你每个月就这么点钱,今晚我请你。罗盟说,你这是干什么?恬恬对罗盟说,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你的才华就像我们今天吃的鲢鱼,多好看,多肥硕,也得让人一点点吃了。最后吃得你只剩下鱼刺为止,然后像垃圾一样给倒掉。

罗盟吃着,看着远处那个弹钢琴的女人,觉得听音乐吃饭倒是有几分惬意。恬恬说,你别瞪着弹钢琴的女人行吗?罗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突然对背景音乐有了兴趣。恬恬给罗盟夹了一筷子鲍鱼,说,你不是不愿意在凯旋饭店伴宴吗?而且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大艺术家落魄到给人家伴宴,真是羞死人。罗盟说,听我的曲子,吃一顿美餐,其实也不是件坏事。恬恬问,你想开了?罗盟说,反正给观众拉也是拉,给食客拉也是拉。恬恬娴熟地挑着鱼刺,都是用筷子这么划着,就整出一块块鲜白的肉,如刚出屉的豆腐。她说,你以前是在舞台中间拉,千万个人看着你。你现在给吃饭的人拉,人家愿意看就看,愿意不看就不看。罗盟看着碗里恬恬递过来的鱼肉,突然有些恶心,他忍着对恬恬说,我要把我的二胡浸入到脑子里,看不看我无所谓。恬恬说,你就甘心做背景音乐?罗盟说,你不也是在酒吧里唱,难道你不想在音乐厅,像歌唱家那样站在舞台上,旁边是正规的交响乐队。恬恬微笑着,当然想,我做梦都想。可谁能让我站在舞台上?这不是花钱的事。罗盟没说什么,两个人在悠扬的钢琴声里享受着佳肴。恬恬突然抽泣着,罗盟问,怎么啦?恬恬说,你们看我很风光,可我就是一个提线木偶,懂吗?我没有能力自己动,我要是动,上面一定是有人牵着我身上的线。让我怎么动,人家就怎么牵我的线。说着,她冲动地攥住罗盟的手,你是不是认为我一定有男人,这个男人很有势力?罗盟没有表情。恬恬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从心底看不起我。别说你,我都看不起自己。罗盟记得,在轻音乐团的时候,恬恬模仿藏族歌手才旦卓玛,穿着藏族服装,载歌载舞唱《在北京的金山上》,他伴奏二胡。那时的恬恬天真活泼,大家说她是山茶花。恬恬和罗盟一样,都红火过。那时,恬恬专唱才旦卓玛的歌,全市所有舞台,没有她的歌是一种缺憾。不少男人追求过她,可恬恬眼光高,没有中意的。她曾经留意过罗盟,可罗盟的木讷又让生性热闹的恬恬受不了。才几年的时间,恬悟再唱这些歌曲,就有人起哄了。可她改唱莎拉·布莱曼的歌,又没人买账。因为,她总没有莎拉·布莱曼的感觉,一张口就是才旦卓玛的味儿,怎么改也改不掉。

有人在轻轻鼓掌,罗盟看见弹琴的女人站起来,环视地弯腰致谢。罗盟问恬恬,我在演奏的时候,有人给我鼓过掌吗?恬恬撇撇嘴,我都把手拍红了。罗盟说,我没说你。恬恬回答,当然不少人给你鼓掌,你没感觉到吗?罗盟搖摇头,他确实没感觉到,一旦二胡拿到手里头,就全是自我了。两个人吃完饭,恬恬准备结账,罗盟嘱咐说,你结你要的菜,我要的菜是免费的。恬恬撇嘴,你跟我还这么较真吗?罗盟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我再要一份香酥鸭。恬恬问,你干什么?罗盟说,给我父亲带着,他刚从昆明回来,喜欢吃。等了一会儿服务生过来说,香酥鸭需要你付费,我们只负责你在这里吃的,带走不行。罗盟脸色铁青,恬恬过去一起结账,然后笑着说,是不是自尊又受到挑战?罗盟拎着那份香酥鸭,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么被烤的,虽然有香味儿,但也是别人的菜。罗盟看见一个穿西服的男人给弹钢琴的女人送一束玫瑰,红色的。这束玫瑰的花瓣很大,从罗盟对花的经验分析,这是难得的红玫瑰,不是外面卖的那种廉价的花。男人亲吻了她,而她也回报了男人。恬恬一直在注视罗盟,我要是结婚,第一个会考虑跟你。罗盟惊诧地看着恬恬,恬恬叹口气,可惜你不能养活我。罗盟问,你为什么非要别人养活呢?恬恬挽着罗盟说,我想生孩子,是把孩子当成我的背景音乐,而不想让孩子成为我的主旋律。罗盟没说话,因为背景音乐的话题越说越邪乎。

两个人走出西餐厅,外面下起了雨,罗盟回头,透过橱窗看见那弹钢琴的女人依然在陶醉中,身子像荷花般摇摆。恬恬说,我要去你家,行吗?罗盟说,这么晚了,我父亲也在家,怕不方便吧。恬恬说,今晚我原打算住在饭店,现在突然想回家,饭店对我就是监狱。我妈妈早就把门插死了,谁叫门她也不会开。罗盟为难地说,你知道我父亲也很古板,再加上我们还很陌生。恬恬笑笑,你以为我会和你上床?做梦去吧。两人乘上一辆出租车,车在寂静的马路上行驶。当路过音乐广场时,罗盟听见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在广场上空回荡。音乐在雨丝中跳跃,霓虹灯也被音乐打湿,顿时就有了浪漫的诗意。罗盟骑共享单车每次到凯旋饭店,音乐广场是他的必经之路,哪回都不曾留意过,原来这也是整座城市的背景音乐。罗盟舒服地倚在后背上,让贝多芬雄厚而震荡的音乐在身上肆意流淌……他说,挺美的。恬恬问,你说谁啊?罗盟说,我说这广场音乐。恬恬悻悻地说,我还以为你说我呢。快到家时罗盟改变了主意,对恬恬说,还是别去我家了。恬恬伸了一个懒腰,说,你以为我这么黏你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就是长得帅气一点儿,其实你什么也不是。说着,对罗盟狡黠地做了一个手势,你回家吧,你真不适合我。

天边有一粒太阳,透明而柔和。

两天后,父亲养的昙花开了。罗盟看见家里来了几个人,围着绽开的昙花聚精会神地观看着。父亲对他说,其中有一个是外事交流处的处长,也是一个嗜好养花的。父亲称呼他是张处长,他看着那昙花开放,不觉脱口赞叹说,真是大而美丽呀!父亲说,它应该是晚上才开,我能让它中午就开放。但我也不能阻止它开完了就会凋谢。张处长点点头,父亲开着玩笑说,你这个当处长的不能当昙花呀,你得始终开放,大而美丽。张处长叉腰哈哈大笑着,对父亲说,我才不当昙花呢,我要当就当万年青。张处长几个人跟着父亲给院子里的绿篱修剪,没干一会儿,张处长就说受不了。父亲说,这就跟理发师傅理发一样,修剪整齐也是一门功夫和手艺呢。这花工修剪绿篱既是绝招,又是十分费力的。绝招就是从头剪到尾,蹲身用眼瞄去,平平的,没有半点儿坑坑洼洼。所说的费力,你得一剪子一剪子地细心修整。张处长好奇地问,你一天下来,要剪多少棵啊。父亲随口说,在花房里能剪到四五百棵吧。临走时,张处长对罗盟说,你父亲给我说了,我知道你是二胡演奏家,也知道你在凯旋饭店伴宴,真是大材小用了。秋天,我们有去葡萄牙波尔图的文化交流,你去吧。罗盟不知怎么说,就说,我一个人拉不了,需要有一个扬琴伴奏。张处长笑笑,就你一个人,你可以用伴奏带。罗盟还想说这不行,张处长和那几个人说说笑笑走出院子,他听见张处长舒心地赞美昙花,说虽然就这么几个小时,也美够了!

晚上,罗盟从凯旋饭店回来,父亲看着他拎来的香酥鸭吃不下去。这几天哮喘犯了,罗盟打车送他住进医院,是对花粉过敏。但这次很厉害,一直在喘,好像喘不出来就会憋死一样。父亲昨天就仰天长叹,说一辈子摆弄花,最后非得让花给弄死!罗盟守了一夜,他脑子里一直徘徊着张处长赞美昙花那句话,就这么几个小时也就够了。他想自己拉二胡这么多年,哪能美够了呢。

天大亮了,父亲让他回家,说你在这儿我休息不好。罗盟从医院回来,家门口那一片湖被晨曦笼罩着,湖畔是葱葱的芦苇,绿酒般的湖水懒洋洋地游动着,仿佛醉了。几只鸟栖在芦苇里,时不时被晨练的游客惊起,在湖面上掠着,扑着翅膀,沾湿了浓浓的湖水。罗盟没有急于回家,尽管他很困倦,但他就是想漫无目标地走着。他突然停住了脚,湖面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悠扬的二胡声。这是他极为熟悉的声音,他脑袋嗡了一下,这熟悉的声音甚至超过自己的声音。他忽然想起昨晚在网上看到的消息,说是湖上音乐茶座会有神秘大咖出现,现场为茶客演奏二胡。当时他不以为然,因为这样噱头的消息总是哗众取宠。他越走越近,一耳听出来那拉二胡的功夫相当深厚,指法弓法也是超他很多,只是在湖面上飘来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是刘文金大师的《豫北叙事曲》,一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优秀作品,到今天仍然不失光辉。当初罗盟拉这首曲子的时候年仅十几岁。他不太喜欢这首曲子,很难体会这首曲子的含义。后来刘教授告诉他,你要学会这首曲子,这是采用河南地方音调写成,描写了豫北人民对过去苦难生活的回忆和对新生活的赞美。说完,刘教授语重心长地说,中国的二胡曲子都跟时代有关系,你不懂历史、不懂生活,怎么能拉好二胡呢。

罗盟见是一个月亮门,他刚要抬腿进去,被一名穿着清朝不是清朝唐朝不是唐朝服装的服务员拦住。服务员客气地说,进去是要付钱的。罗盟问,多少钱?服务员说,三十块钱。罗盟有些犹豫,但还是掏出几张票子。他信步走进月亮门,那首《豫北叙事曲》刚奏完,罗盟发现来的听众很多,拉二胡的座位确实是空的。听众们品着茶、磕着瓜子儿,倒是挺清闲的。罗盟找了个僻静处坐下,他焦急地等待演奏者再上台。这时,有一位服务员端来一壶茶,说是铁观音。此时,有一个姑娘走上台。她穿着一身紫红色的旗袍,一朵别致的胸花格外悦目。两颗杏仁眼,圆溜溜的,似天鹅绒般柔和,闪烁着青春的神采。嘴唇略翘,透着俏皮。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后面束着一缕王绸,楚楚动人,风韵独具。罗盟注意到她手里托着一柄龙头二胡。这把二胡颜色极黑,似一根木炭。甭掂,一定很沉很沉。那龙头栩栩如生,龙嘴微张,含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这粒珠子是蓝色的,罗盟那把是白色的。当初他买那把二胡的时候,就听说还有一把子母琴,龙头是蓝色的珠子,不知道被谁买走了,说是比他的要好。他记得在刘教授家好像晃过一眼,但他无法认证就是这把。他站了起来,浑身的血在偾张,更令他神魂颠倒的是那蓝色的龙眼随着二胡的颤动也在转动,带着几丝威严几丝矜持。罗盟那把龙眼是雕刻而成,不能成活状。他身不由己地往前挪,不知不觉到了第一排。看着看着,他干涸的眼井又泛出泉水。罗盟恨不得上台去抢过这把二胡,自己先饱拉一通。姑娘说,请听众们点个曲子?罗盟凭感觉,刚才听到的那首《豫北叙事曲》,绝不是她拉的。他的意识里,刚才那演奏者是一个老者,那二胡之声能让湖畔的芦苇俯腰,让惊飞的鸟儿驻足,让平静的湖水泛澜。观众们交头接耳,没有人应声点曲子。大家被这新奇的方式所震慑,因为不懂二胡的人是难以点出什么来的。有个小伙子微微笑着,嗑着瓜子,满不在乎地点着,说来段《赛马》,于是又有人点段《江河水》。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说,拉《空山鸟语》吧。姑娘听着,眨了眨清潭般的眸子,她四周环视着,似乎还在等着什么。罗盟镇定了一下情绪,小声说道,我点一首《汉宫秋月》。《汉宫秋月》是刘教授亲自交给他的,而且教他很晚。他曾经问过老师,为什么那么晚才教我?刘教授说,拉这首曲子是为了发悲泄愤的,我不想你生活里有什么痛苦发生。罗盟从来没在舞台上演奏过这首曲子,只是偶尔思恋故去的母亲,在自己房间里面壁而拉。这首曲子的情绪哀怨惆怅,罗盟往往拉着拉着便眼角溢出泪水。

姑娘没有拉《汉宫秋月》,而是拉了一首《空山鸟语》。她先坐下,将龙头二胡架好,稍稍调了调弦,同时朝罗盟投来一缕复杂的目光,似乎掺杂着一丝歉意,然后便拉开了。几个上调音下滑音,模仿百鸟啁啾之声,顿时唐代王维“空山不见人”的诗句氛围便漫了上来。空谷中,倒添了几分幽邃和静穆。罗盟拉《空山鸟语》曾在全国民乐比赛中获头等奖,那次比赛是在北京音乐厅。为拉这首曲子,他曾在黄山、峨眉山潜练多日。他模拟的鸟语音乐化了,博得专家们的一致好评。他获奖后,刘教授叮嘱他,不要沉浸于获奖什么的,你拉的还是模拟,不是自然生活的声音。他觉得姑娘拉得不怎么好,只落得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罗盟不知道那位姑娘以后又拉了几首什么曲子。当又换上一个弹古筝的姑娘时,他起身离开椅子。完全是下意识,他转到了后台,看见那姑娘正在装琴。姑娘正在和一个小伙子聊天,小伙子的手一直攥着姑娘的手。罗盟问,刚才不是你拉的《豫北叙事曲》吧?姑娘点点头,说,我也不认识那个人,拉完就走了。罗盟问,是一个老者吗?姑娘说,是,不熟悉。姑娘继续和小伙子缠绵着。罗盟等了半天才说,你那二胡能给我看看吗?姑娘递给他,说,我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罗盟。说着哧哧笑了,我没拉你点的《汉宫秋月》,我嫌这首曲子太阴冷。罗盟有些吃惊,说,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姑娘说,在省里拉二胡的有谁不知道你呢?你还是网红演奏家。罗盟觉得姑娘对他并不很热情,也没有什么敬慕的意思。他问,你在哪里买的这把二胡。姑娘说,这把二胡是刚才走的那个老者借给我拉的,明天就还他。他说,只有拉这把二胡才能拉出韵味。罗盟急切地问,知道老者叫什么名字吗?姑娘说,都喊他刘先生,具体叫什么就不知道了。罗盟提示,是不是戴一副金丝眼镜、宽脸庞?姑娘说,是,对谁都微笑着,人家可比你拉得还好呢。罗盟脑子在充血,是刘教授来了!可为什么不找自己,而跑到这个地方拉二胡,简直是不可思议。姑娘凑近罗盟第一次绽开笑靥,说,我去凯旋饭店见过你的演奏,那地方真好,比这个破地方华丽讲究多了。你能不能推荐我也去,我可以和你对奏。罗盟被姑娘这番话说懵了,小伙子左臂画了个舒服的弧形,把姑娘揽在宽阔的肩头,说,不用去那,那里有钱的男人诱惑太多。姑娘笑了笑,两人用眼神跟罗盟道再见,便从月亮门的后门走了。罗盟遥遥看到两人消失在深远的长廊里。东方那簇橘红淡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寂。

湖面上起风了,产生了波涌。罗盟觉得可能是一夜没有睡好,产生了幻觉。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刘教授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演出?那把龙头二胡就是自己的想象,那对情侣可能什么也没有对自己说。他只记得离开医院的时候,父亲拉着他说,不要把生活看得那么复杂,你活着就这么简单。他听到后面有弹奏古筝的响声,于是怔怔地朝着湖面看。有几只鸟在湖面上飞着,发出嘎嘎的声音。

晚上,他斗胆给刘教授发了一个微信,问,您是不是到我们这来了?很久,刘教授给他发了一个笑脸,然后说,我就想告诉你,在哪拉二胡并不重要,中国二胡的价值是你无法评价的。它对谁都不嫌弃,都是它的知音。罗盟不好再发了,他知道刘教授一个要好的老同学住在这里,刘教授总抽出时间来看他。可最近刘教授一直没有来,他觉得刘教授还是在给他上课,只不过讲的不是技巧,而是做人。想想,自己惭愧,刘教授都能到一个普通的音乐茶座演奏,自己在凯旋饭店演奏还这么愤愤不平。

天蒙蒙亮了,罗盟突然想起,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可能就是刘教授的同学,他见过的,也可能刘教授就是在给他的知音演奏《豫北叙事曲》,这个老人是河南人。罗盟想到这,起床站在窗前,偶尔有车经过,迅速又宁静起来。他听到有一辆车不知道为什么停下来,有歌声从车厢里清晰地传出来:“我在阳光下等着你,让被冻伤的心痊愈,过去总有一天会过去,快乐靠自己。我在阳光下望着你,让你的笑灿烂我眼睛。乌云散去不下雨就放晴,会有彩虹般惊喜,脚踩过昨日阴影,心渐渐清澈透明……”那辆车又启动走了,好像就是为了给他播放这首歌。

在夏季就要结束的时候,省城艺术学院要请罗盟去讲课。找他的人是系主任,竟然就是去向飘忽的小瓶。凯旋饭店的咖啡厅里,小瓶笑着说,想不到是我吧,好久没有见了。小瓶穿了一身黑色职业套装,这得以让罗盟从容地看清楚她。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透着一种难以诠释的忧郁。脸上的皮肤仿佛洗过水,那么干净而清纯,尤其是眼睛黑白分明,透着自信和融合。她的嘴唇薄而红润,但不是口红抹上去的,而是天然的。罗盟说,你比以前漂亮了。小瓶说,你后悔当初没有追我。罗盟笑了笑,说,我现在就是一个在饭店伴宴的,去你们那讲课,你不嫌我寒酸?小瓶说,给大学生们讲讲你的二胡,我可是从小听着你的二胡长大的。罗盟问,你怎么想起找我?一晃这么多年了。小瓶抿着咖啡调侃地说,想你啊,就觉得你好啊。罗盟有些尴尬,他已经不适应女人这么挑逗的语言,就问,你现在怎么样啊?小瓶说,有机会说,看到网上你在街头拉二胡的视频,你还是那样子。罗盟问,我哪样子?小瓶说,爱你的二胡胜过爱人。

三天后,罗盟上课。教室是阶梯教室,能坐一百人。小瓶拎着一把二胡递给罗盟,罗盟惊呆了,就是刘教授的那把龙头含蓝珠子的二胡。罗盟的嘴唇哆嗦着,忙问,怎么回事?小瓶说,你恩师前几天来学院讲课,知道我和你的关系,把这把二胡留给我,说,一定让你来讲课,就拉这把二胡。罗盟的喉咙发紧,他觉得二胡的分量在手里很重,几乎拎不起来。小瓶还说,刘教授给院领导做了推荐,希望你能来当老师。院领导答应了,也到凯旋饭店看了你的演奏,很满意。你这堂课就是为你来做预讲的,别辜负你恩师。这一切变化太快,罗盟一直在努力恢复自己的情绪,可就觉得这个现实来得太快。小瓶和院领导坐在最后面,还有两个手里都拎着装备,估计是摄像机或者录音机。学生们到得很整齐,一个个乖乖的样子让罗盟觉得好笑。上课铃刚打完,不少人走进来,很快教室就坐满了。罗盟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来的,他看见有几个是留学生。罗盟开始讲他的二胡,他先讲了二胡的历史,说它最早发源于我国古代北部地区的一个少数民族,那时叫“奚琴”。二胡在唐代就已开始流传,而且是中西方拉弦乐器和弹拨乐器的总称。罗盟为讲这堂课是做了准备的。当他拎起恩师这把二胡时,他讲起了阿炳,他觉得阿炳好像就从教室门口走过来,他佝偻身子的妻子在前面走,用一根细竹竿牵着阿炳的手。阿炳是高个子男人,神色苍凉而傲慢,身上背满了各种乐器,挺直的上身痛苦地僵硬着。罗盟觉得很奇怪,他准备的是刘天华,怎么忽然不能左右自己讲起了阿炳。他先是请所有人站起来,然后挂出一幅阿炳的画像,居然在阿炳《听松》的音乐中默哀了一分钟。阿炳是最后讲的,罗盟也奇怪怎么就让大家站起来。他看到学生们站起来的动作很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着。罗盟没有拿文案,讲桌上也显得空荡荡。罗盟说,年轻的阿炳,给后人留下过两句很狂的話:我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师,我是一个吃喝玩乐的精灵。罗盟解释这前一句话指的是音乐,阿炳的音乐技艺虽然大部分得自于父亲和那个艺人班子,但他却拒不承认,他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无师自通,是出自于自己的天分。当然他也会去向别的乐师学习,但更多的是为了挑战对方,胜过对方。也许这句狂妄的话自有几分道理,音乐神童本来就是存在的,何况阿炳在那个环境里能够随心所欲地操弄任何一件乐器,耳熟加上手熟,再加上天分。罗盟认为阿炳第二句话却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阿炳闯荡江湖多年,当然也赚了不少香火银子,于是吃喝嫖赌。无锡城里多了个浪子,出入青楼楚馆,抽上了大烟,最后瞎了眼。怨不得上天的不公,只能怨他自己的轻狂,一个没有娘的孩子,最终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怎不令人叹息扼腕呢?教室里开始骚动,罗盟看见小瓶脸上堆了很多微笑。罗盟把话题一转,说,如果阿炳不是败光了庙产,瞎了一双眼睛,流落到了街头,还会有《二泉映月》这样伟大作品诞生吗?国家不幸诗家幸,阿炳不幸却给后人留下永远的乐章。

罗盟说到这,热血在往上涌,他说世界大师贝多芬也是如此啊,造物弄人,以至于斯呀。有人鼓掌,是撩拨罗盟的那个女学生,随后掌声如潮。罗盟从讲桌下从容地取出自己恩师那把二胡,感慨地说,这杆二胡就如流浪的艺人,虽然皮包着骨,却挺直了一根脊梁。绷紧两条青筋,坚持生命中最本质的成分,融纵横情感,合天籁之音。他活动一下手腕子,先试了试弦,嫌太低了又调高。两根弦绷紧了,他开始演奏这首名曲,感觉到那个刚直顽强的盲艺人在向他倾吐自己坎坷的一生。一首曲子拉完了,所有的音符都没有消失,而是继续充满感情地在教室里跳跃着碰撞着。教室里的人像是被磁铁吸住一样痴呆呆地戳在那。很快,罗盟看见小瓶向他捧过来一束鲜花,于是一束束鲜花递送过来。恍惚中,他好像看到父亲和母亲手拉着手过来,还有他的恩师刘教授。他把二胡紧紧抱在了怀里,他觉得二胡也如亲人般地扑到自己胸前,像是一个流浪多年的孩子看见了自己的亲人。

罗盟走出教室,一个漂亮女学生凑过来问,我在网上见过你,就一直想找你。罗盟好奇地问,你找我做什么?女学生眨巴眼睛说,让你爱我一次呀。罗盟很诧异,问,你这么说话你有想过吗?女学生说,想过很久,爱我就是对我的报答。罗盟不理会。女学生说,在爱我的人群里有了你,才能显得我的存在啊。两个日本留学生跟过来,说很好,我们日本指挥大师小泽征尔说过,听阿炳的音乐必须跪着。罗盟觉得腰杆挺挺的,有个瘦瘦的日本学生笑着,能让我们跪着的就是中国的阿炳。说完两个人笑嘻嘻地走了。小瓶从后面跟过来说,你走得那么快?罗盟问,我是不是讲砸了。小瓶说,挺好的,我都感动了。罗盟问,院领导怎么看?小瓶笑着,你还关心这个?罗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看见小瓶那顽皮的样子,想起小时候的情景。罗盟终于问了,当初你找到我,为什么又突然离开我?小瓶说,给你留一个空白,有时候说了会觉得很无趣。罗盟问,你现在怎么样?小瓶说,一个人呗,带着一个四岁的儿子,很淘气,大夫说他是多动症。两人走到一片硕大的草坪上,罗盟不住地回头望。原来秋天要来了,草坪后面那一层层的树叶很有色彩,红色的、橘黄的、绿色,真可谓层林尽染。小瓶说,记得咱小时候住的那栋楼,三户共用一个厕所,男女老少一起上厕所,但都安然无事,谁着急谁就先上,有长者时,就礼让岁数大的先上;男的和女的就让女的先上。后来我去英国待了几年,跟他们说起这件事,他们都咋舌,说,你们那就是人间奇迹。我总上你们家听你拉二胡,有时候就是为了上厕所,我家那上厕所的人太多。小瓶没说完就哧哧笑起来。罗盟说,有时候你上厕所没有带手纸,就喊着让我给你拿手纸。小瓶喃喃说,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快冬天了,罗盟去葡萄牙的波尔图演出。

临走的时候,小瓶领着罗盟进到自己屋里,房间不大,但很整洁。小瓶疲惫地倒在床上对罗盟说,我的儿子就折腾人,每次我倒在床上就不想再起来。罗盟从来不问小瓶为什么离婚,也不问这几年小瓶是怎么过的。小瓶开始若无其事地脱着鞋,脱着上衣。罗盟摆着手拘谨地问,你要干什么?小瓶说,我要睡觉。罗盟把窗帘拉上,窗帘合上以前,他看见窗外流动的马路灯光,泻出一种情调。他打开自己的手机,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听一遍《二泉映月》。他在恩师的家,看见刘教授演奏这首曲子,一杆沉甸甸的二胡,让恩师演绎得如醉如痴。恩师处理这首曲子,有一种苍茫感,于是月亮也变得有了人情味儿。特别是高把位的演奏,刚劲而圆润,像黄河和长江在弦上奔腾。罗盟放一遍这首曲子,就等于净化自己一次。小瓶问,我们做爱时,你也要放这首曲子吗?罗盟说,你不是要睡觉吗?小瓶说,做爱时有背景音乐,能使我们有在天堂的感觉。有人在敲房间的门,罗盟打开,是小瓶那儿子在捣乱,他对罗盟说,你要是我爸爸,你就给我你的手机玩。罗盟说,我手机里什么也没有的。小瓶儿子说,我爸爸手机里就有好多玩儿的。说完,他关上门走了。

在柔软的大床上,罗盟和小瓶做爱,小瓶在兴奋中第一次喊着我爱你。罗盟这时提醒她说,你喊了爱我。小瓶说,真的爱你,从小就爱你。夜很深了,两个人坐在阳台上看着泛着灯光的城市。罗盟说,你给我一个理由,你为什么要跑到北京去看我,我跟你去颐和园的昆明湖,你在那攥住我的手不肯撒开。为什么你回来就不理我?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我就站在你跟前,我不相信你没有看见我。为什么你要想起我,是怜悯我,还是有什么别的?小瓶说,没有理由,就是碰见你了。小瓶深深吻着罗盟不能自拔。罗盟问,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回来又爱上我了?小瓶妩媚地回答,我不是碰不到更好的人,而是因为已经有了你,我不想再碰到更好的……我不是不会对别人动心,而是因为已经有了你,我就觉得没必要再对其他人动心……我不是不会爱上别的人,而是我更加懂得珍惜你,能在一起不容易,已经选定的人就不要随便放手。世界上的好男人数不清,但遇到你就已经足够!

转天就要走了,父亲递过来一张沧桑的脸,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口。罗盟说,您是找我要钱?父亲的脸红了,他憋了半天才说,我找了个人,明天就要搬到她那住了,我来给你说一声。罗盟的血液都要凝固了,父亲一向是苛刻女人的,怎么会突然有了心上人?罗盟忙问,您怎么有的心上人?父亲说,她喜欢我的花,就这么简单。罗盟挥舞着胳膊嚷着,不可能那么简单,这是婚姻大事。父亲皱着眉头,她喜欢我的花,就这一条就足够了。你同意不同意都和我们没关系,没事儿,我回屋了。还有,我和她的婚礼就在凯旋饭店,跟黄总也说好了。罗盟纳闷了,怎么才告诉我?父亲说,除了我和你,还有她的两个孩子。咱一家人吃顿婚宴,还有外事办的张处长,几个我的花迷。你给我们伴宴。说着,父亲竟哈哈笑起来,笑得鼻涕都出来了。父亲转过身,罗盟的思维全乱了,怔怔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他意外发现父亲背影变直了,没有点头哈腰的感觉,头颅也能抬得高高的。父亲回过身叮嘱道,我把阳台上的花留给你,你要天天照顾它们。花能养好,你就能过好日子了。花就是你的生活陪衬,花鲜艳,人就有精神。父亲走进自己的屋里,“咣”的一声关上门。

父亲跟他生活了三十多年,说走,就一下子走了。他回想起父親很多很多故事,每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他。父亲几乎把自己一辈子的心血都花费在他身上了。他在全国获奖时,是父亲在后台送上了一束鲜艳的红月季,惹得后台所有的人为父子俩鼓掌。他上凯旋饭店的第一天,也是父亲从容不迫地走进来,为他送上一束白芍药。每回他遇到坎坷,都是父亲从阳台处摘来一束鲜花,有时花上还挂着一滴滴晶莹的露水。想来,父亲就是他的背景音乐,而这一切他都没在意。现在父亲要离开时又都想起来。他还想着父亲,想明天一早给父亲送去一束花,让父亲欣慰欣慰。父亲做自己的背景音乐,付出的太大了。想着想着,罗盟也进入梦境。当他睁开眼时,见外面刺眼的阳光穿过窗帘,撒在地上。他惶惶地跑到父亲屋里。已是人去屋空,整个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罗盟又急切地跑到阳台上,他愕然了。满阳台的鲜花一簇簇地盛开,生机勃勃,红的蓝的绿的紫的白的,花的芬芳把罗盟熏染得站立不稳。

罗盟哽咽了,父亲……

中国的冬天在葡萄牙就是秋天,一切都很透彻。

罗盟和其他演出团体是在北京机场会合的,张大体执意开出租车送他去。一路上,张大体遗憾地晃着脑袋,你走了,我打不了扬琴,就跟丢魂儿似的。在北京机场,他见到不少熟人,发现都是国内的民乐独奏人,但拉二胡的却只有他一个。从北京飞到迪拜再转机到里斯本,然后乘三个小时的车到了美丽如花的波尔图。走进音乐厅,罗盟发现比他想象的要大,能坐千余人。这个音乐厅由荷兰著名建筑师雷姆·库哈斯设计,外观结构布局相当不寻常,恍如一个长方体被削去底部的四角,显得很有力量。他同打扬琴和弹琵琶的都商量好了,请他们为自己伴奏《二泉映月》。那两个人都欣然接受,還合练了半天。晚上,他和那两个人在波尔图一家中餐厅吃饭,然后在夜色里的杜罗河散步。三个人聊的都是民乐,只不过谈的是自己的二胡、扬琴和琵琶。杜罗河两岸璀璨的灯光闪烁着,因为是丘陵地带,显得灯光像是一座庞大的楼房群,鳞次栉比。

临行前的那夜,小瓶犹如一条银鱼钻进了他的被窝,他没有拥抱小瓶,而是盘腿坐在床上,有滋有味地给她拉二胡。揉弦,抹弦,上滑,下滑,满满地一弓,拉出满腹的欢愉和惬意。他对小瓶说,好听吗?小瓶故意问,你说什么?罗盟又说,我问你我拉得好听吗?小瓶笑着说,我光顾看你了,没听你拉的什么。

三个人在杜罗河的铁桥上站着,看着河水在月色里缓缓而流。有人提议,说,咱们每一个人都对民乐说一个道理。轮到罗盟说了,罗盟说,心是拉琴的根本,只有根本厚实,才有可能传达出有价值的内涵。一切艺术都是如此,二胡也不例外。如果舍本逐末,只在技艺手法等方面花功夫,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达到高境界的。从这个道理出发,我可以说,拉二胡很大的讲究在于养心,在于正心。心正则琴声正,心远则琴意远。几个人意犹未尽,跑到市中心一家百年老咖啡店。那天晚上罗盟没有睡着,他抱怨自己不该喝了三杯咖啡,其实他想的都是明天晚上的演出。

转天晚上,波尔图音乐厅坐满了人。罗盟是第三个出场的,他抱着那把恩师给他的龙头二胡。开始演奏《二泉映月》,他半闭着眼睛,开启耳朵,一弓子一弓子地切割,一弓子一弓子地打磨。不知什么时候二胡停了,扬琴也不敲了,琵琶也不弹了,余音在音乐厅的四壁回响着、吟诵着。观众站起来给他鼓掌,罗盟只感觉到四肢彻底松弛了,那些浮躁的东西从琴弦上都悄悄跑掉了。谢幕时,主持人问他,你演奏的是什么乐器?罗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话,停顿一下,说,中国二胡。

那天在波尔图著名的中餐馆,就在杜罗河河畔,所有演奏家在一起吃饭。大家见了罗盟都喊他是中国二胡,喊得罗盟不好意思。隔着落地玻璃窗,罗盟看见夕阳已经跳到了河面上,硕大的夕阳在河面上漂浮着,然后云彩兜不住,一下就掉进了河里。罗盟无意中一回头,仿佛看见恬恬就在他身后的一个角落里吃饭,陪着她的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外国男人,看着有五十多岁。大胡子男人不断地亲吻她,那只毛茸茸的大手在她的后背像章鱼般游弋。罗盟下意识地走过去,这时他听见大家在喊他,让他拉一段二胡曲。罗盟回到酒席中间,操起那把龙头二胡拉了一段《光明行》。他想拉走天上的星星,拉走飘浮的云,拉出一块儿净天,只能容下自己。大家喝彩着,罗盟回头再寻找恬恬,发现两个座位已经空了。

夜色漫上来,整个杜罗河沉浸在灯火之中。

责任编辑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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