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广永
当那激昂的锣鼓家伙声通过扩音喇叭远远地从村头传到坡地里的时候,强子的心就被那铿锵的锣鼓点给敲乱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他看了一眼在前面低头闷声锄地的老爹,就忍了。但是锄头却不好使唤了,不是锄不严地皮,就是耪到庄稼棵子上。于是他就不想再忍了,就试探着跟老爹说:“戏,快开演了!”老爷子直了直腰,淡淡地说:“那是放的录音!”于是爷俩就又虾了腰锄地。还没锄两步,邻地的福婶子家娘仨就扔下了锄把子,福婶爱唠叨,说:“还没没太阳就敲敲敲,敲得人心草木乱的!干脆,不锄了,听戏去!”说完娘仨一人一辆电动车,骑上车一溜烟就回村去了!强子拄着锄把子有点呆。锣鼓点停歇了,可是这会子麦克风的空响声却跑到耳朵眼子里来捣乱了,大概是麦克受了干扰,发出吱吱嘤嘤刺耳的响声。老爹直起腰,用脚底板擦了擦锄板子上的泥土,把锄往肩上一抡,说:“咱回,听戏去!”要知道强子的老爹可是个老戏迷。
戏是乡里人爱听的乡戏,本乡本土的腔调且土生土长的板眼。名称五音戏,虽比不得京剧、越剧、豫剧、黄梅戏名头大,但是在乡人的眼里,却是长在心尖尖上的一块肉,任谁都会随口哼上几句。高兴了唱:“二姑娘驴上抬头看,远远地望见了一座关……说济南来,道济南,济南府,净是泉!”烦累了也唱:“下官我坐在书房中,想起家乡好不伤情!”天热了也唱:“六月里三伏好热的天。”天暗了也唱:“一阵昏来一阵明,雾浑浑看不清。”对于乡人来说除了柴米油盐,饮食起居再有就是它大了。千万不要小瞧了这乡音乡戏,往小里说可以调和家庭矛盾,缓解邻里纠纷。比如,一对小夫妻使小性子闹点小矛盾,一听说晚上有乡戏,立马去前庄请丈母娘,去老家接婆婆,哪还有时间生气?再有,村里两家如果有点小过节,戏场子里碰了面,你一句:你来了,他一句:你也来了。曾经的那点小事也就不能称其为事儿了,哈哈一乐,云淡风轻。甚至,散场时还会来上一句,抽空咱哥俩喝一盅去!心结解开,比起往常还要热乎。乡戏还有教化作用。都说说书唱戏劝人方,一点都不差的。谁谁家的小子不上进了,谁谁家的媳妇不敬公婆了,在一些剧目里的一些唱词就好比小锥子和小刀片子,直扎他们的心,直划他们的脸。你看去吧,在那雪一样亮的水莹灯下谁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谁的头一下子低下去了,就说明那戏文走心了。
戏是老戏,有着近三百年的传承与发展,戏曲曾用名叫周姑子。其中还有一段哀婉凄凉的故事与之相关。相传明末,崇祯皇帝的一个公主落难章丘,在文祖西王黑村一响马头领靳载章的家中避难。跟随公主一起流落章丘的一周姓宫女,在青野村一尼庵中落发出家,以唱秧歌腔,四乡里化缘。人称周姑子。后来,这种源于秧歌腔调的戏曲渐渐在文祖青野传唱起来。旧时曾有“进了青野庄,家家周姑子腔”之说,可见乡戏的深入人心。后来,到了光绪年间,青野村的赵国庆将这种戏曲传授给同村的靳成章靳成花两兄弟。兄弟二人勤学苦练,终于,苍天不负,成为周姑子戏开宗立派的宗师,以及周姑子戏的第一代传人。并于同一时期成立了当时章丘第一个周姑子戏班,名字叫作“五股”。在清末民初的济南以及周边地区红极一时。戏班在演出、传承、创新的同时也培养了大批的优秀戏曲人才。五音戏大师明鸿均先生当年也曾拜在靳氏兄弟门下,专攻小生,技艺超群,声震屋瓦,余音绕梁,被当时的戏曲届誉为“声音翘楚”。1956年他参加全国地方戏曲讲习会,曾四次见到毛主席,为后来五音戏的传承和发展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还有一位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人物,那就是号称“鲜樱桃”的邓洪山先生,也是出自靳家班。邓先生的唱腔酸酸甜甜之中蕴含着华丽委婉,而他的做派又以阴柔秀美著称。邓洪山十四岁登台,便在济南千佛山庙会演出《拐磨子》一炮走红,后来成为五音戏的扛鼎人物。1960年五音戏曾代表山东地方戏曲进京汇报演出,周总理还亲自接见了部分参演人员,并勉励演出人员继续努力,为人民的艺术事业做出贡献。朱德、邓小平、李先念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也观看了演出,并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当时朱德委员长赞扬说:“五音戏很有地方特色!”
本子大都是传统剧目,《墙头记》《王小赶脚》《赵美容观灯》《绒花记》《双凤诰》《王二姐思夫》《鞭打芦花》等著名曲目,也都是四邻八乡耳熟能详的剧目,都是些百看不厌的经典。一个本子一个剧目之所以能流传百年,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那个“理”就是要深入人心,与人的灵魂直接对话。如《绒花记》如《双凤诰》都是走的才子佳人的苦情戏一路,先让人历经千般磨难,万样悲苦,让多少人柔肠百结,愁眉紧蹙。这样写来不知赚取了多少人的大捧眼淚,当然大结局大多是相似的,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尾,不是落难夫妻破镜重圆,便是寒门举子高中状元。虽然有些俗套,但是乡人看一回恨一回哭一回,最后还是笑一回。这就是艺术,如果一味地悲苦,会让人心情压抑,看不到明天的希望。也许苦尽甘来才是人们期待着的最好的结局,也是最符合中国人传统审美观和价值观的。而《王小赶脚》一出戏,不涉及重大题材,也不悲情,更没有纷繁的人物,它只是一出轻松的小戏,融入了轻戏喜剧的大量元素,人物只有两个,赶脚的王小和回娘家的二姑娘。他们语言风趣幽默,唱腔轻松活泼,对白亦庄亦谐,做派载歌载舞。就像一首清浅的小诗,但却能抓住人们内心最为柔软的部分,所以它的生命力是无比旺盛的,虽已传唱百年,可依旧让人百看不厌。
值得庆贺的是,如今五音戏这朵艺苑奇葩已经传到了第六代,并且第七代的年轻艺术家也已经崭露头角并取得了非常优异的成就。第六代传人的代表人物为马乃转,生、旦、净、末全架子,样样拾得起放得下。她的嗓音浑厚沉稳,音域宽广,中气充沛,扮相清秀俊稚,动作精准到位。她所扮演的人物,随着剧情的发展,时而让人赞叹,时而让人唏嘘,时而让人忿恨,时而又让人忍俊不禁,乃至开怀大笑。台上的她有时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有时会是一位刚正不阿、清正廉明、秉公断案的清官,有时是位稳重儒雅的员外,有时是一位滑稽却不失忠义的七品知县,有时还扮一下衙役抑或家院。而台下的马乃转则是一位热诚精干、有点风风火火的大姐的形象。二十多年前,她毅然挑起了青野五音戏剧团这副沉甸甸的担子。这么多年来,她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为了剧团的发展,更是为了让这一民间艺术之花长久盛放,她把全部的热情和一腔心血都付诸五音戏的发展上了。每一次演出,无论是在庄内,还是去外地,台上台下,总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近年来,她率团多次参加山东省地方戏曲展演,并取得了“全省十佳地方剧团”的光荣称号。这与这位大姐的辛勤是分不开的。她扶持新人,带动团队,在她带领的这个团队里,人人可挑大梁担重任,马乃景、马汝芬、赵继莲、马汝花、马乃云、马乃美、于秀萍等,个顶个都是唱功了得的人物。她们把青野五音戏唱响了泰沂南北、齐鲁大地。
被大家誉为台柱子的张霞,是五音戏第七代传人中的领军人物。马宝宝、马玉玲、马乃红、马春花、于霞等也都是五音戏第七代传承人中的佼佼者。她们这一班少壮派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并且“雏凤清于老凤声”。尤其是张霞,十几岁便登台的她台风严谨,扮相俊美,行腔圆润。无论青衣还是花旦都能演得出神入化,出类拔萃。她演天真烂漫的少女,几分娇羞,几分天真,又几分活泼俏皮。演大家闺秀,举止优雅从容,沉稳大气之中又带几许娇俏。金簪翠饰、水袖云衫无一处不精致,朱唇半启,粉面含春,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将中国古代女性的柔美、细腻与温婉表现得淋漓尽致。一声叫板,胡琴声起,鼓板轻响,大幕徐徐拉开,水晶灯下,一位古装丽人,轻移莲步,袅娜而来。顾盼间便有万种风情摇曳生姿。此时的台下,虽万众瞩目却阒寂无声,生怕一声响动便会惊扰了这天外飞仙。几句念白:“六月连天不下楼,珍珠帘外挂金钩。”琴声娓婉响起,于是启齿轻唱:“三六九梳油头,飘前脑后。黑黢黢的青丝发,金簪别就,杭州的胭脂,苏州的粉,扬州的鲜花戴满头。”唱腔酸中带糯,甜中生香,情动韵生,风情摇曳,若花若酒,让听者如醉如痴。凭着这优美的做派、动人的唱腔,张霞于2018年收获了“山东省十佳地方戏曲演员”的称号。这是她多年的心血凝结,更为五音戏这一瑰丽的地方剧种增添了一抹亮丽色彩。
漫步于青野村的街头,她跟千千万万普通的北方村庄没有什么二致,干净整洁,街巷迂折,房舍俨然。而唯一不一样的,是飘荡在村庄上空的一股浓郁的音韵和深厚的戏曲氛围。墙壁上是一个个戏曲小段,有词有谱,还有戏曲人物画像,生动形象,新颖可人。古戏台坐落在村中,举步台下,手抚着那些披了岁月风霜而变得光滑的砌石,侧起耳朵,也许会有一段悠扬的五音戏在脑际婉转唱响。锣鼓铿锵,琴音缭绕,唱腔呢,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婉转低回。闭上眼睛,也许会看到满场都有须髯飘动、蟒袍翻腾,满场都有水袖轻扬、冠带生风,让人心驰神荡。恍惚间,觉得那些土生土长的戏文、土生土长的腔调,就是一条长长的带子,牵系着你,无论你走出多远,走出多久,无论身在何处,一声乡音便能让人双眼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