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扇窗

2020-09-27 23:01李建秀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5期
关键词:秋阳小宝

李建秀

霜宁半夜里起来吃药,去厨房找水时无意中发现了那幅春宫图。

整幢楼都陷入了黑漆漆的睡眠,只有正对霜宁家厨房的人家还灯火通明。那亮得耀眼的灯光仿佛舞台上的追光灯,将四周的事物都隐藏了起来,只把那对男女清晰地放大,呈现在霜宁的面前。女人双腿盘在男人腰间,双手勾箍住他的脖子,两人先是抵在卧室的门上,然后抵在墙上。虽然听不见呻吟和喘息,但霜宁还是羞涩地用手虚遮了下眼睛。虽然已婚已育,但这样的场面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些不好意思。等她再细看时,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已经倒在了床上,竖起了两条白白的长腿。

初尝禁果的情侣?新婚燕尔的夫妻?外遇偷情的男女?霜宁惆怅地叹口气,不论是哪种,趁现在还有激情就赶紧享受吧。等结了婚,生了孩子,尤其是生上两个孩子,每天睁眼闭眼全是屎尿,永远洗不完的衣服鞋子和袜子,永远收拾不完的乱摊子,恐怕就不会再有这般火热的激情了。想当初——霜宁有点凄凉地笑笑,自己不过才三十出头,结婚不过七八年的光景,怎么就“当初”了呢——想当初,霜宁和秋阳也是这样如火如荼,恨不得每天将对方拴在自己裤腰带上。这才几年啊,激情早已经消磨殆尽,生活就是一杯温吞水,没有丝毫波澜,即使投进一块石头也起不了什么水花,甚至连咕咚一声的闷响都没有。

霜宁关了厨房的灯,坐在椅子上,享用起这突如其来的专场电影来。她用手机将对面窗子里的世界拉到眼前,仔细观察着:户型跟霜宁家是一样的,装修风格也很相似,简洁明快,温馨大气。沙发上铺着漂亮的坐垫,茶几上一个大肚子的玻璃瓶,里面是怒放的香水百合。霜宁愣怔了一下子。霜宁最喜欢的就是香水百合。只要是节日,情人节、圣诞节、生日、纪念日自不必说,连三八妇女节、重阳节,秋阳都会送她花,每次都是一大捧白色的香水百合。她接过来抱在怀里,洁白的花映衬着她满脸的笑,人比花娇。

什么时候开始秋阳不再送花了?

好像是大宝一岁多的时候,记不清是个什么节日了。大姨妈带来的烦躁和腰身酸软,感冒带来的头昏脑涨,照顾拉肚子的宝宝带来的焦灼疲惫,中午没正经吃饭带来的饥饿,在霜宁心里一点一点积攒,最终发酵成了一股浓烈的火药,一丁点火星就能着。秋阳抱着花回家,笑嘻嘻地问了一句:“老婆,今晚我们吃什么啊?”就是这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让霜宁爆炸了。在她听来,这就是埋怨,是不满,是挑衅,是蔑视。她开始数落秋阳的不是,倾诉自己的委屈,控诉婆家对自己的不管不顾,甚至连“瞎了眼才嫁给了你”这样不上档次的话都脱口而出。秋阳很委屈,很无奈,他无辜地解释着,可越解释霜宁火气越大,越发口不择言,言辞刻薄,声音尖锐,泼妇一般。她把花摔在地上:“花,花,花,能吃还是能喝?”说完居然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冤枉,哭到最后抽抽搭搭地说想吃榴莲味的披萨。哭笑不得的秋阳这才松了一口气。

事后,霜宁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可当时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些刻薄的句子仿佛长了脚,一个劲儿地往外跑,争先恐后,拦都拦不住。秋阳毕竟是男人,大度些,体谅霜宁专职在家带孩子的辛劳和焦躁。毕竟,霜宁也曾是白领丽人,每天打扮得衣衫光鲜,卡点上下班,在单位上颇受重视。如今陷落在洗衣服做饭看孩子的琐碎中,和外界几乎脱节,心里的失落和彷徨秋阳也能理解一二。那次争吵之后,秋阳学乖了,下班回家时常带点水果、刚出炉的点心、汉堡披萨,或者是一把水灵灵的青菜。霜宁大姨妈来的时候,他一定会给她买榴莲,或者是榴莲酥、榴莲饼、榴莲面包……至于百合,再也没有出现过。

霜宁继续偷窥。角柜上摆着一张婚纱照,女人穿着白裙子趴在男人背上大笑着做飞翔的姿势。霜宁微微笑了,这造型也太滥了吧。但霜宁趴在秋阳背上的照片,是摄影师抓拍的,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后来,这样的造型就相当普及了。霜宁把镜头从女人的脸上往下移,背着她的男人,赫然就是秋阳。霜宁的手一哆嗦,心狂跳起来。她颤抖着把手机拿好,再次定睛细看,一颗心才慢慢回落。不是秋阳,只是那灿烂的笑容和闪光的牙齿跟秋阳很像。霜宁猛喝了几口水,抚着自己的胸口。她再次瞄向卧室里,想确认一下刚才跟女人疯狂缠绵的男人的容貌,可卧室的窗帘不知道何时已经拉上了,白色的纱在夜风中微微飘荡。

霜宁的心依然怦怦直跳,有种灼伤般的疼痛,后背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不敢想象,若真的是秋阳她会怎样。这个一闪而过的假设让她心慌气短起来。她几乎是小跑进了卧室,看见秋阳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霜宁深呼了一口气,暗笑自己神经过敏。

霜宁毫无睡意,她眼前不断闪现出那女人光滑的脊背、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腿。这样性感的身材,再加上火热的激情和狂野的动作,有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秋阳呢?也会这样勇往直前吗?霜宁凝视着秋阳的脸。熟睡中的秋阳带着孩子般的沉醉坦然。霜宁下意识地摸摸自己松弛下垂的腰身,心莫名地慌了起来。

小宝快一岁了,他们才有过五六回。霜宁没有兴致,侍弄好两个孩子睡下,她也浑身散了架一样。可秋阳有兴致,他的手伸过来摸她。霜宁假装不知,把他的手拨拉掉。可那手不死心,继续用力地摸她,随即身子也欺过来。霜宁没办法,只得闭着眼睛任凭他动作。从头到尾霜宁都不投入,不是嫌秋阳压着自己的头发疼,就是嫌他声音太大吵醒孩子。秋阳让她趴着,她居然变了脸,自己的乳房里全是奶水,胀鼓鼓的,如何敢趴?霜宁知道秋阳没有尽兴,因自己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和义务而略感歉意。可那歉意敌不过睡意,她只想好好睡个觉。

偷窥让霜宁的生活多了乐趣。那是一种隐秘而刺激的窃喜,也有一种期待——霜宁想看看那男人究竟长什么样。只可惜,男人基本没有露脸,只能窥见他的身影。他对女人极其温存,出门前会回身拥抱,到家时会凑上嘴亲吻。他们俩时常勾肩搭背,如胶似漆。倒是女人时常在霜宁的镜头下出现,晾衣服,浇花,打扫卫生,躺在摇椅里看书,踩着音乐练习舞步。

偷窥的乐趣仿佛一束光,让霜宁琐碎的生活明亮了起来。小寶的哭声似乎没那么让人头疼欲裂,洗不完的衣服鞋袜也没那么让人心烦意乱,两个孩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倒觉得让家里充满了鲜活的生气……

那天清早,女人在阳台上跑步,毛巾搭在脖子上,马尾辫甩来甩去。男人端着杯热牛奶来到了阳台,跟她说着什么,将牛奶递到她手里。霜宁迅速拿起望远镜(为了偷窥,她居然买了一副望远镜)。这回看仔细了,男人眉眼确实跟秋阳有点像。霜宁听不见男人说什么,但那情意绵绵的眼神和微笑,洋溢着对女人的宠爱。有那么一瞬间,霜宁产生了一种错觉,那是秋阳正深情地对另一个女人献殷勤。这一瞬间的错觉像是一个火星,烫了霜宁的心一下,她疼出了一身汗。

霜宁莫名其妙地对女人产生了敌意,羡慕嫉妒和提防形成了一股火焰,烈烈地烧着,让霜宁生出了斗志、力量和某种欲望。

霜宁开始收拾自家的阳台。阳台上的花荒芜了许久,有些早已枯萎,有些蔫了吧唧,没什么活气。霜宁去枯叶、剪枝丫,松土、施肥、浇水,空出来的花盆重新种下了花苗。霜宁蘸着啤酒将兰花的叶子擦了一遍,那叶子发出墨玉般的光泽。她将兰花取出来,在太阳下晒花根,又重新换了土,将花摆放了新的位置,整个阳台顿时绿意盎然了起来。这绿意一直延续到了客厅。

秋阳下班回来,看见玻璃瓶里居然插着两支娇艳的海棠,不胜欣喜:“你今天出门去了?”秋阳一把抱起小宝,打量着霜宁,夸她今天气色不错。“医生说……”秋阳紧盯着霜宁的脸色嗫嚅着,硬生生把三个字吞回去了。他略显尴尬地笑笑,说天气暖和了应该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小宝也需要小伙伴。霜宁笑着说下午出去了,小宝抢人家小朋友的饼干呢。秋阳开心地将小宝举了个高,说,你这臭小子,本事不小啊。小宝咯咯地笑。

霜宁把蒙了灰尘的跑步机擦亮,又把瑜伽服和瑜伽垫找了出来,开始健身。她在阳台上跑步时,小宝在学步车里哗啦一下跑这边呼啦一下跑那边,咿咿呀呀地笑。她练瑜伽,小宝就从她的腰下面腿下面钻来钻去。很快霜宁就觉得有些累,腿拉不到原先的位置,大腿和腰都疼。但是一想到那女人,霜宁又咬牙做起了仰卧起坐。一天下来,霜宁出了好几次大汗,可她并没有觉得更累,反倒觉得开心。

霜宁问秋阳有没有发现对面窗子里的男人跟他很像。秋阳微微吃了一惊,哪个对面?

就是76号楼的2单元701啊。

他们家两口子不是都出国工作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霜宁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潜意识里,霜宁不想让秋阳看见那女人,那个性感的能解锁很多体位的女人。

对面窗子里的男人和女人经常不在家,有时候一星期看不见人,偶尔回来一趟,又走了,一阵风一样。可即便不在家,霜宁也能窥探到一些新的消息。挂在衣架上的米色风衣是Burberry的经典款式,双排扣,风衣上搭着橙色的真絲丝巾。霜宁立刻想到里面搭白衬衣和牛仔裤肯定非常漂亮,白色连衣裙也很优雅,若是碎花裙子就不需要丝巾了。为了米色风衣和那条小丝巾,霜宁加大了跑步的力度和瑜伽的难度。她像是跟那风衣赌气,跟那丝巾赌气,跟从前窈窕的自己赌气。那股气好像一道闪电,在黑暗中劈开了一条路,带来了光明,霜宁看清了该往哪里走。

他们的床上不知道何时换成了小雏菊的床单和被罩,一朵朵黄色的小花开满了绿色的床,躺在上面像躺在春光明媚的田野里。

霜宁的记忆里,有一大片油菜花,在城外小山下的河边。花开时节,一朵朵金黄的小花绽放着烂漫的笑脸,微风拂过,翻起金色的波浪,夹杂着绿色的水纹,油画一样。霜宁和几个小伙伴在油菜花地里拍照,轮流将一条大纱巾举在头顶,迎风展开,翘起一条腿,下巴微微上扬,做花海飞翔状。轮到霜宁的时候,她一不留神,纱巾飞走了。红色的纱巾似乎长了眼睛,就在霜宁伸手抓住它的时候,调皮地画着优美的曲线继续往前飞,然后将一个男生兜头罩住。油菜花地里响起了嘹亮的笑声,惊飞了一群小鸟。霜宁羞涩地跑过去捡纱巾,慌乱地道歉,脸红得像山上的杜鹃。那男生就是秋阳。多么俗不可耐的桥段,可是对两个人来说,却是多么浪漫的相识,多有诗意的开始!后来秋阳说,正是那份娇羞吸引了他。

霜宁是个内向得有点自卑的人。她从小就知道,如果不是哥哥是个傻子,智商只有五六岁,自己是没有机会出生的。为此,她一直深怀愧疚,似乎是上天为了让她降生到这个世界而剥夺了哥哥的聪明伶俐。她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不受欢迎的,所以从小就安静,拘谨,像一只温顺沉默的小狗,不敢撒娇,不敢任性,不敢哭。她甚至觉得自己连在阳光下开怀大笑都是一种罪过。班里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唯独她有个哥哥,一个傻子哥哥。这让她很不安,走路低头垂目,含胸弯腰,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别人夸她漂亮,羡慕她白得耀眼的肌肤,她都会慌乱警觉地盯着对方,琢磨着话里的弦外之音。这样的霜宁,在一群伶牙俐齿甚至有点张牙舞爪的女生里,显得与众不同。

晚上,霜宁趴在秋阳怀里,说,我们去郊游吧。

秋阳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说好啊好啊,我们好久没出去了。霜宁的脸上漾着笑。秋阳一个翻身,压了上去。

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油菜花旺盛地开着金黄的花。霜宁穿着米色双排扣的风衣,白衬衫牛仔裤,一条鲜亮的小丝巾飞起高高的一角,把秋阳的目光拽直了。两个孩子快活得跑、跳、嚷、闹、翻滚,霜宁和秋阳依偎在草地上,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霜宁好久没有偷窥到对面窗子里的人了,这不只是因为人家经常不在家 ,还因为霜宁自己也忙了起来。送小宝上早教班,接送大宝上下学,去健身房,逛街,买菜,跟别的宝妈分享育儿经……

那天晚上,霜宁给孩子洗了澡,讲了睡前故事,亲了额头,道了晚安,然后去了厨房。她习惯性地去拿药瓶,却在打开瓶盖的时候犹豫了。她将盖子打开,关上,再打开。这时,她看见了对面窗子里久违的男人和女人。

很多人家都还亮着灯,从不同颜色的窗帘里透出的色度不同、亮度不同的光让整幢楼显得烟火气很旺盛。而最旺盛的,就是对面的人家。女人穿着红色连衣裙,头发披在肩上,不时起身去开门。门开了,女人笑容满面地跟来客握手,或者摇晃着对方的手臂跺着脚撒娇,很快,客厅里就聚满了人。霜宁丢掉药瓶,拿起了望远镜,发现客厅的墙上有拉花和气球,茶几上有鲜花、蛋糕和扎着红丝绸蝴蝶结的礼品盒,而餐桌上,有红酒,有水果沙拉,有各色点心。唱片机里有舒缓的音乐流出来,因为霜宁看见男人和女人跳起了交谊舞,红裙子旋转成了一朵花。大家鼓掌喝彩干杯,欢笑声从窗子里飞出来,在宁静的夜空里抖着翅膀飞走了。原来,他们在开Party。

真是久违了的场景。搬进这栋房子的时候,她和秋阳也开过“暖房趴”。三五个要好的朋友,欢天喜地地来庆祝他们的乔迁之喜。那天,霜宁烤了蛋挞,烤了奥尔良鸡翅,做了寿司,水果沙拉盛在玻璃碗里,啤酒冰镇得恰到好处。霜宁也跟对面的女人一样,朋友到来之前换上漂亮的裙子,梳洗打扮了一番。他们喝啤酒吃鸡翅,酒过三巡后也跳起了交谊舞,一直嗨到了半夜。那样意气风发,那样开心快乐,那样充满生气和活力。聊聊日常的鸡毛蒜皮,吐槽下生活的酸甜苦辣,释放出压抑的情调和浪漫。霜宁不由得叹口气,有多久没跟朋友们聚餐了?朋友们也曾多次相邀,可霜宁不想见人。忙永远只是个借口,孩子也不全是拖累。事实上,如果没有孩子的奶声奶气,生活该是多么单调和寂寥。

霜宁将手里的瓶子扔进了垃圾桶。她决定要在家里给大宝开一个五周岁的生日Party,跟朋友们聚一聚,聊一聊,乐一乐。

秋阳有点担心,在家里开个Party太麻烦了,收拾卫生,采买食材,装饰场地,煎炒烹炸,客人走了又得收拾一通卫生。霜宁俏皮地回他:“累,并快乐着。”

夏天已经进入尾声了,但还是热。霜宁往往会在傍晚时分带小宝出门,接回大宝后在小区的小广场上陪孩子玩。小广场上有风,很多人都在摇着扇子闲聊:“76号楼那套房子终于卖掉了。”“哪套房子?”“就是2单元701室嘛,两口子去国外了,房子空了一年多了,才卖出去……”

霜宁抬头望天。天空已经高远起来,显示出了秋天的韵味。云也格外白,厚,悠闲。霜宁将手心里被汗洇湿了的纸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上面写着——“抑郁症已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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