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庆杰
一
我刚到村口,杜纳兰就横空出现,像劫道的强盗般大喝了一声:“站住!”
接着,数不清的男女老少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像潜伏已久的士兵见到了敌人一样,从四面八方朝我扑了过来。
我吓了一大跳!转身欲逃,发现后路也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是一个极为平常的星期天傍晚,我在县文化馆美术培训班上下了课,坐公共汽车转到镇上,又步行了三华里,刚刚回到晚霞映照中的五合村。
杜纳兰平日的优雅荡然无存,他蓬头垢面,面色蜡黄,用脏乎乎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泥孩,这两天你去哪里浪了,都急死我了!
我甩开他的手,又看了看白衬衣袖子上的几个黑手印,诧异地问,这么多人在干吗?要抢劫吗?
杜纳兰语速飞快地冲我射出了一梭子语言子弹:“你可得给我证明,大前天的晚上咱们看到了飞碟!咱俩从李寨看电影回来,一起看到的,你回来后还画了下来……我怎么说他们也不信,都以为我犯精神病了,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给我证明……”
无数双饱含企盼的眼睛,像求知若渴的孩子般痴痴地看着我。
我一脸茫然,飞碟?咱们看见了飞碟?我怎么……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杜纳兰如遭重击,脸上的肌肉激烈地颤动起来,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你……你怎么也这样……你想干什么……想害死我吗……
我甩开他说,阿杜,你别胡闹了,这世上哪有飞碟?谁见过真正的飞碟?
杜纳兰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的怪物。
那……那……咱们在李寨看的《追捕》,你总该记得吧?
我点了点头,这对急切想得到证明的杜纳兰是个巨大的鼓励。他继续说,咱们边看电影边喝酒,酒肴是水煮花生米……杜纳兰充满希望地叙述着,两只眼珠子一会儿充满热切地看着我,一会儿讨好般扫视一下围观的村人。
对对……你说得对……咱们是边看电影边喝酒,后来你喝醉了……
我没醉!后来……在回来的路上……在赵官咱们一起看到了飞碟!
看完电影就回家睡觉了——你是在梦里看到飞碟的吧?
人们“哄”地笑了。
杜纳兰哭了,他摇着我的胳膊说,泥孩,好哥们,你别这样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我头也不回地往家奔去!
泥孩!你——你无赖!你明明是畫下来了,你把那张画交出来……
杜纳兰在一片嘲笑声中呆立了片刻,然后疯狂地怒喊着向我追来,瘦长的身影像离了水的大虾般在街道上跳动着!村人们也大呼小叫着,跟着他向我扑来。
我怕给家里人惹乱子,没敢回老宅子,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只有我一个人居住的新宅。我关上屋门,还没等插上门栓,门“咚”的一声就被撞开了,把我撞了个仰面朝天。人群洪水般涌了进来!各种各样沾着泥巴、牛粪和鸡屎的臭鞋踩在我的腿上、腰上、肚子上……我挣扎着,好不容易翻过身来,刚弓起身子,还没站稳,就被人从后面拥倒,仆进正对着门的八仙桌子底下。我跪在桌子下面,探头向外观望。从人群的夹缝中,我看到杜纳兰疯了般打开我的五斗橱。这是我前几天刚刚买的新橱子,是和这张八仙桌一块从张木匠家拉来的,还有淡淡的油漆味儿。杜纳兰把橱子搜索了一遍,忽然绝望地大叫了一声,接着我橱子内的书、盘子、碗、筷子都飞了出来!人们尖叫着,躲闪着,有人被瓷器的碎片割伤了,发出了痛苦的惨叫,还有人在惊呼,犯病了犯病了,他真的是犯了精神病……
朱李娜倚在门框上,眼含热泪盯着杜纳兰,面如死灰。
杜纳兰拨拉开人群,四处张望着问,泥孩呢?泥孩呢?泥孩……当他终于看到桌子下的我,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珠子钻了进来,他趴在我的身上,双手抓住我的头发问,画呢、画呢?你把它藏哪儿了?
我不解地问,什么画?
杜纳兰愤怒地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的嘴角流下了一缕鲜血,我用舌头舔了舔,咸咸的,泪水也慢慢涌出,和着泪水一块淌了下来。
我流着眼泪问,杜纳兰,你这是怎么了?
装什么傻?飞碟呢?求求你了你快说,你画的飞碟呢!你当时就放在这个橱子上层了……
在杜纳兰疯癫的追问下,我目光迷离地盯着他的满嘴白沫,茫然地摇了摇头。杜纳兰松开手,像扔一个玩厌了的物件般把我的脑袋扔在地上,绝望地躺在地上,泼妇般嚎哭起了。
杜纳兰犯精神病了。
二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有关飞碟的话题正热得如同现如今的房价。一本叫《飞碟探索》的杂志铺天盖地般占据着全国各地的报刊书亭,上面刊登着很多世界各地出现飞碟的消息,人们争相购买。那几年,我们当地也有很多人自称看到过飞碟,但是,这些所谓的“飞碟”最后都被证实是子虚乌有。人们听得多了,新鲜过了,慢慢也就达成了一个朴素的共识:飞碟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个成年人的童话。
五合村不大不小,五六百口人,这在华北大平原的深处,是极为普通的村庄。村子离城较远,交通也相对闭塞一些。村人世世代代以务农为生,村庄周围土地肥沃,插根棍子都能发芽。村人们衣食无忧,胸无大志,没人对自己的孩子寄予苛刻的厚望,希望靠读书成才,今后安邦定国、光宗耀祖。村里的孩子大多数是初中、小学就辍学了,然后跟随大人学习侍弄庄稼。用庄稼人的话说:会写自个的名字,能算个账,就够用了。我和杜纳兰从四五岁起就一起撒尿和泥,一直是形影不离的铁哥们儿,用城市一点的话说,是发小。和我们俩一起长大的还有一个女孩,叫朱李娜。我们三个人一起上的小学、初中,然后一起辍学、务农。那一年,正赶上县里在我们村子北边建了一家造纸厂,优先安排我们村的人进厂打工。我初中毕业不久就进了造纸厂,成为制浆车间的工人。李娜在村小学当了代课老师。杜纳兰本来也有机会进造纸厂,但他嫌那里空气不好,影响诗意,就在家里专门侍弄庄稼,农闲时节在村里闲逛,或躲在屋里看书、写诗。
青春就像春风吹动下的柳叶儿,在不经意间吐出嫩黄的芽子,然后一夜之间就伸开了腰,疯长成醉人的翠绿。原来的黄毛丫头朱李娜脱胎换骨了,细瘦的身子春风一吹就长开了,腰细了,臀圆了,胸部也鼓起了两个坚挺的苞,脸上的肤色也细腻红润了。以前,我和杜纳兰真的没有拿她当女人,杜纳兰经常当着她的面背过身去就撒尿。但随着她女性化的特征越来越明显,我和杜纳兰再和她在一起时,都感觉到了一丝来历不明的局促不安,我们的目光都有意躲避着她那雨后春笋般隆起的胸。李娜也一改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变得成熟起来。她对我们俩一如既往,从不厚此薄彼。比如她今天给了杜纳兰一把瓜子,赶明天见面,她的手里肯定有一把花生在等着我。起初我和杜纳兰都觉得挺好玩儿,既然李娜喜欢被两个男人同时爱的感觉,那就让她好好享受吧。我们两人在一起喝大了的时候,还曾说过要一辈子分享李娜的混蛋话。但后来,随着同龄人约好了般地纷纷结婚,剩下我和杜纳兰,在村里的未婚男子中逐渐成了羊群里的骆驼,同时在各自家里的饭桌上也沦为被口诛的异类,我们才开始焦虑起来,才明白这个事情到了需要解决的时候了。但我和杜纳兰谁也不想退出来,只能等待李娜的裁决。我们三人的关系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我和杜纳兰同时在场的时候,李娜开始躲躲闪闪,尽量不造成我们三人同框的状态,这使我们的关系在一段时间内处于尴尬的境地。
其实我自己也明白,在这场即将见到分晓的爱情博弈中,我处于绝对劣势。杜纳兰不但个子比我高,长得比我白净,还有横溢的才华。他的诗歌作品常常在我们县里的报纸上发表,还上过几次市报、省报,慢慢成为我们当地小有名气的乡村诗人,连镇上的干部在路上见了他,都会从吉普车上下来,和他握握手,聊几句。尽管有些老年人不觉得这些单行排列的句子有什么用,但在我们村年轻人的眼里,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儿,名字变成铅字印到书上,这就和上学用的课本差不多了,弄好了也会印到课本上,流芳百世呀。我的特长是从小学就爱读书,读了很多诸如《三国演义》《麻衣神相》之类的小说和杂书。这在乡村诗人面前,没有丝毫优势可言。我也曾调动所有的才思,模仿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写成一部万把字的短篇小说,标题叫《竞选村长》。我没让任何人看,悄悄地用正楷字在方格稿纸上誊写了两份,分别寄到了《人民文学》和《收获》。这两家杂志的地址,还是在杜纳兰家的杂志上抄下来的。我想一鸣惊人,直接把杜纳兰拍在沙滩上。事实上,那段时间我一直很纠结,我担心自己的作品被《人民文学》和《收获》同时发表了,可能会给我今后的成名之路带来麻烦。幸亏,事情过了一年多,这两家杂志都没有联系过我。后来我逐渐降低投稿级别,又先后投了省城的《山东文学》、德州地区的《鲁北文学》、禹城县的《幼苗文学》,也都杳无音信,我就彻底丧失了当作家的信心。后来,我又想当画家,掏出一个月的工资在县文化馆上了一个美术培训班,每周六周日上课。但就目前我的水平而言,离画家还差十万八千里……
但我必须放手一搏。我一想到今后漫长的日子里,李娜和杜纳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出双入对,心就碎了一半,随时能吐出血来。
那是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杂货店里买了一斤猪头肉、半斤花生米、两打豆腐皮、一瓶白酒和四瓶啤酒,然后到李娜的门口喊她。
在我们那一带的农村,男孩子过了十几岁,父母就开始筹备着为他修盖一处新宅院,以备结婚之用,俗称“婚房”。婚房准备得越早,就越容易招来媳妇。有些盖不起婚房的,家里的男孩子就有打光棍的危险,有的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在我十六岁那年,我的婚房就盖好了,是村里的标配:独院,三间,两明一暗,还有偏房和大门。但我一直拖到了二十四岁还没订婚,这在那个年月的农村,绝对是要打光棍的节奏。但我却有了一个独立的空间,经常约李娜和杜纳兰到我那里吃饭。对此,李娜的爹娘是默许的,但限制她只能是中午。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农村,已经是很开明了。这也得益于我们仨从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的纯洁友谊作基础。但那天我来约李娜,是早有预谋的。我提前去约过杜纳兰了,他有事来不了,我才置办了酒菜,来喊李娜。
这个预谋的灵感,来自于和杜纳兰、李娜第一次在新房子里吃饭。
那一天恰好我刚领了工资,专程到镇上买了酱牛肉、扒鸡、花生米和豆腐皮,还买了两瓶三棱古贝春和两瓶啤酒。那时,我们平时都喝古贝春大曲,一块八一瓶。三棱古贝春贵,五块钱一瓶,有了喜事才舍得买。那时我婚房内几乎是空的,连桌椅也没有,只有一张踩着刷房顶用的破桌子,是建筑队遗弃下的,桌面上沾满了各色油漆和涂料。我在上面铺了两层报纸,就当餐桌了。没有凳子,我和李娜就坐在刚刚打好还露着白茬的榆木床上,杜纳兰则在我们对面的位置,用盖房剩下的砖摞了一个座位。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中午,我們第一次在一个无人打扰的环境里喝酒,都很兴奋。李娜很快就把两瓶“克代尔”啤酒喝完了,在我和杜纳兰的怂恿下,又倒上了白酒,直喝得双颊飞红,比平时更增了几分春色。我的眼珠子几乎粘在她的脸上动不了了。后来,杜纳兰出门去撒尿,我端起酒杯说,娜,咱俩单独干一杯。李娜说,干就干,谁怕谁!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我们用的是容积一两的白瓷杯子,一般情况下五六口才干一杯。我本来也是逗她玩的,没想到她真喝了。我记得她那是第一次喝白酒,这一杯下去就晕了,直接冲我歪了过来。我连忙接住了她,她滚烫的脸贴在了我的脸上,酒香和着异性的香味儿让我有些迷乱,我下意识地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随即感觉到她不经意间搭到我脖子上的胳膊忽然搂得紧了一点,我的脑袋顿时蒙了,亲吻到她的唇上,她像小狗般轻轻哼了一声,就闭上了眼睛……忽然,杜纳兰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下雨了,下雨了!快出来看看吧!我和李娜猛然清醒过来,同时推开了对方……
假设那天杜纳兰不在,可能我和李娜的关系会有新的进展……那天的意外经历,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装着,挥之不去。也因为这个缘故,在当下这个关键时刻,我就想单独和李娜在一起喝酒……
我站在门口喊了两声,李娜娘扭着风韵犹存的腰肢走了出来。早听村里人讲过,李娜娘年轻时,也是村里的一枝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李娜家门口的,是否和李娜娘告过别,只是像具行尸走肉般在街上挪动。刚刚听到李娜娘说,李娜刚走,她说杜纳兰请她看电影去……你不知道呀?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就成了糨糊。刚刚谋划和李娜单独吃饭时,对杜纳兰那丝隐隐的愧疚也荡然无存了。
后来我在街上遇上了李娜的父亲。他用独轮车推着两袋子玉米,去村南的磨坊加工饲料,他们家养着百十只蛋鸡。李娜的父亲大号朱远章,和一个著名的皇帝谐音,但村里人都喊他“老章”,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姓张或者姓章。老章爱看书,在我们村来说,是他们那一代人中看书最多的。他瘦长身子,长年梳着分头,戴一副近视镜,颇有些知识分子的范儿。他怕老婆,却有严格的底线。这一点有个经典故事可以佐证。李娜出生后,李娜娘见是个女孩,非要让孩子随自己姓李,取名李娜。当时李娜娘正坐着月子,他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就答应了。子女随母亲的姓,在大城市可能容易些让人接受,但在偏远的农村,是个比天塌下来只小一圈的事儿。只有改成女方姓氏的“倒插门”女婿,才能接受这种事儿,从而成为一个男人终生难以洗去的耻辱。老章不但被父母一顿好骂,也没少挨村里老少爷们的挖苦讽刺。李娜四岁那年,村里的孩子第一次打防疫针,轮到李娜时,一个穿白大褂的在门口喊“朱李娜”。李娜娘感觉不对,到屋里一看,户籍簿上赫然写着“朱李娜”,这才知道被老章骗了。但当时户口已经报到镇上,要想改回来就得花钱托门子,李娜娘心疼钱,只好作罢。我和老章经常交换着看书,偶尔也谈点儿读后的感受,有一种超出年龄和辈分的友情。
老章看到了我提在手里的酒菜,笑问,则兴,这是要和谁喝?
老章是村里第一个喊我大号的人,似乎在我上小学时,他就不喊我泥孩了。这也是我比较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我自个儿。我回答得有气无力。
自个儿喝闷酒可不好!两个人不打牌,一个人不喝酒……
打算喊杜纳兰和李娜的,他俩约好去看电影了。我的语气里透着委屈。
哦!老章有些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别过头,弓起腰,吃力地推着独轮车走了。
我把酒菜摆放在一张旧八仙桌上。这是一张老式的八仙桌,腿是圆的,桌面上的黑漆已经大部分剥落了,露出了腐朽的木纹。这张桌子一直闲在家里,只有村里有红白喜事时,才有人上门来抬走,用后再送回来。似乎我们村每家每户都有一张这样的旧桌子,专门用于红白喜事。我把这张桌子弄到了我的婚房里,又弄来两只旧方凳,就有了喝酒的阵地。我刚摆好了酒菜,外面下雨了。我阴郁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些。我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喝酒,并不是想附庸风雅,而是心里踏实。作为一个庄户人,如果外面风和日丽,我不去田间劳作,不去工厂干活,而坐在家里喝酒享受,会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和罪恶感。
外面传来在雨水里跑动的声音,“扑嚓扑嚓”由远而近,老章笑着出现在门口。老章说,磨面机坏了,要两个小时才能修上。
我赶紧站起来,把他让到里边坐下。虽然陈设简陋,但里边毕竟是上座。我给他倒上一杯刚刚烫热的酒,心想,如果他能给我当老丈人多好,我情愿天天给他倒酒。
我和老章相对而饮,起初谈《三国演义》,后来,又说到了自杀不久的海子。由海子,我们说到了诗人以偏执和极端为底色的浪漫,不经意间,就谈到了杜纳兰。老章认为诗人的偏执就是一种精神病。尤其是杜纳兰,他爹杜屠夫从小就遗传了家族的精神分裂病,年轻时一受到刺激就犯病,最后一次犯病把自家房子都点了……他担心杜纳兰也难逃遗传厄运……杜纳兰原名叫“杜建国”,现在的名字是他自己上了初中以后擅自改的。原因是他认为叫“建国”的太多了,俗。而他喜欢纳兰性德的诗,叫“杜性德”不好听,就改成了“杜纳兰”。老章满嘴喷着酒气,凑到我面前说,你想想,他小小年纪,连亲爹给取的名字都敢改,还有啥干不出来的……后来,他又说了很多,不知不觉的,我们把两瓶白酒都喝完了,老章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我的大脑却异常清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两瓶为李娜准备的啤酒。
三
在我离开村庄的那天一大早,也就是杜纳兰声称看见飞碟的第二天早上,杜纳兰兴冲冲地跑到李娜家里,一脸兴奋地对李娜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了飞碟。
李娜正在门前的压水机前刷牙,吐着满嘴的白沫,惊异地望着他,不断地摇头。
杜纳兰有些生气,他大声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再说了,这是我和泥孩一起看到的!
李娜漱口的工夫,李娜娘从屋里出来了,李娜娘说,你这孩子,一大早的在这里瞎嚷嚷嘛!哪有啥子飞碟,不都是人胡编乱造的!
杜纳兰脸一红,挠了挠头皮说,婶,我确实看到了,是和泥孩一起看到的,泥孩還……
好了,别在这瞎逗了,你吃了没,要不在这里一块儿吃?杜纳兰的话被从外面赶回来的老章截了回去。
杜纳兰平日里见了李娜爹娘就怵头。但今天,因为有飞碟的事儿激励着他,他的胆子明显比平日里膨胀了许多,他重新拾起话头说,叔,婶,你们听我把话讲完,昨天晚上我和泥孩去李寨看电影,回来路过赵官屯那个古墓时……
砰的一声。李娜爹娘进了屋,反手把屋门摔上了,也把杜纳兰的话头摔断了。
杜纳兰话说到一半,有些尴尬、又有些不甘地望着屋门,好像屋门能给他一个说法。
李娜在背后推了他一把说,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
杜纳兰蓦然转回身说,你才神经呢,我确实看到了。
李娜愣了愣,忽然低头笑了,你想来找我,正大光明地来就行,还扯……
杜纳兰一本正经地说,李娜,你好好听我说,我不是扯,我真看到了飞碟,是和泥孩一起看到的,泥孩还画了下来呢。
李娜冲他妩媚地一笑说,好吧,就算你看到了,我也信了,现在,该回家吃饭了吧?
杜纳兰急了,杜纳兰一着急就有些结巴了,李李李娜、娜……你你……你不能对我这样,我我我真看到了飞飞……飞碟,有三层楼高呢,五颜六色的……
杜纳兰边说边往李娜身边凑,李娜忽然大声说,呀!怪不得,你昨天晚上喝了多少酒?现在还这么大酒味儿,你还没醒酒吧?
杜纳兰吸了吸鼻子说,是有酒味,不过,这个事儿和喝酒没关系,而且我没有喝醉,我确实看到了飞碟……
李娜不想和他纠缠,她怕屋里的爹娘出来,给杜纳兰难堪,就小声对他说,好了好了,我信你了,你快走吧,一会儿我去找你。
杜纳兰直勾勾地看了李娜片刻,长叹了口气说,你快点吃,我在你屋后的小树林里等你。
那天在小树林,杜纳兰和李娜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李娜已经对飞碟的话题不感兴趣,而杜纳兰正在兴头上,就像一泡尿憋在尿脬里,不排泄出来胀得难受。李娜为了顾全杜纳兰的面子,强忍着听他说完了发现飞碟的整个过程。但杜纳兰并不领情,当他发现李娜是在敷衍他后,诗人的偏执就发作了。他當即就拽着李娜去找我,无论李娜怎样劝说甚至哀告也无济于事。他拽着李娜,由于走得急,李娜一路被他拽得趔趔趄趄,几次想甩开他的手都没成功。
他们先到新房找我。这一路上,遇上了狗蛋、小庆、东生、建国、红卫等十几个人。杜纳兰每碰上一个人,就会大声把人叫住,然后绘声绘色地讲一遍他和我一起看见飞碟的故事,末尾总忘不了加上一句,泥孩已经画下来了,画得可像呢。每个人听完他的讲述,闻闻他身上的酒气后,都会哈哈一笑,然后摇摇头,转身走了。有的会加上一句,你没事吧?有的还会悄悄问李娜,他没事吧?起初,李娜还会傻笑着陪他在一边站着,一遍一遍地听他给别人讲飞碟的事儿,后来李娜有些恼了,她受不了那些人嘲笑的眼神。杜纳兰再拦住别人讲飞碟的故事时,李娜就甩开他,独自往前走一段路,在路边等他,等得烦了,就会远远地催一句,还没讲完吗?快走了!
这天是个礼拜六,杜纳兰和李娜找到我的婚房时,我已经由镇上辗转到了县文化馆,在二楼美术培训班上画着素描。杜纳兰不甘心,他看了一眼悄悄松了一口气的李娜问,你还是不相信对不?李娜冲他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杜纳兰拽着她,又向我的老宅子走去。这一路上,他们又遇到了杜八、田七、赵四、猪头等,杜纳兰当然没有放过见到的每一个人,他要向所有人证明,他确实看到了飞碟,而且是和我一起看到的,而且我还画了下来……
他们最后遇到的一个人是李娜的大爷,大爷将侄女拽到一边,小声问,娜娜,他这是咋了,不会是犯了遗传的精神病吧?
李娜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不可能,他就是上了犟劲儿,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们在我的老宅里当然也没找到我,但是整个村子都知道了这个事情:杜纳兰坚称自己看到了飞碟,于是,杜纳兰和所谓的飞碟不幸成为这个周末的娱乐项目,村头的十字街上站满了人,都在饶有兴趣地听杜纳兰讲他看到飞碟的故事,但是,大家听完后,都质疑他,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任杜纳兰怎样着急、怎样诅咒发誓都没有用。后来杜纳兰几乎绝望了,他把希望都寄托到了我的身上,他守在村头,望眼欲穿地等着我的归来……
后来李娜告诉我,当时她以为杜纳兰只是喝大了,以为他像以前的某次大醉一样,睡上一夜,等第二天的太阳出来,什么事都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天刚刚亮,杜纳兰又出现在村头的十字街上,继续演讲他的“飞碟故事”,不久之后村头就聚满了上百个人。李娜这才感觉到了恐惧,那一天,她也心急如焚地等着我回来,她认为只有我回来了,事情才有可能发生转机,我成了杜纳兰唯一的希望。但是,那天傍晚,我归来后发生的一切,让她不得不接受了她一直担心的事实——杜纳兰确实犯病了……
四
我回来的第二天一早,杜纳兰就来踹我婚房的大门了。
头天夜里,已经快十二点了,杜纳兰的父亲找上门来。他是一个屠夫,天知道他怎么会生出一个会写诗的儿子来。杜屠夫是提着一扇排骨进来的,进门就喊,大侄子,这是夜里刚杀了猪剔出来的,新鲜着呢。杜屠夫经常晚上宰猪,第二天一大早就用摩托车载着肉去远处的集市上售卖。传说他经常低价收些死猪病猪来宰,附近村里没有人敢买他的肉。当然,我也不敢吃他给的排骨,待他说完要说的话,就将他连人带排骨送到了大门外。杜屠夫还不放心,隔着门又喊了一句,大侄子,你就当可怜可怜他,要顺着他说……
我打开大门后,迎面扑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天咱们是不是看到飞碟了?”
我看了看比昨天还要憔悴的杜纳兰,心里有些发酸,我连连点头说,是、是的……咱们一起看到飞碟了……
我说对了吧,是真有飞碟吧?我哪能撒谎呢?杜纳兰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然后,他像个孩子般欢笑起来,飞奔到大街上,边跑边喊,泥孩承认看到飞碟了,他承认了……
我望着杜纳兰的背影,泪流满面。我想起了我们一起度过的童年、少年,那些光阴,像风一般在身边掠过。
后来的每天,他在街上每遇到一个人,都会拉住人家的手,兴奋地说,你知道吗?泥孩肯给我证明了,我们确实一起看到了飞碟,你不信,可以去问他……被抓住的人会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信你了……如果遇到不耐烦的,想随便打发了他,他会不依不饶地跟在人屁股后面,一遍一遍地问他同样的问题,直到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才肯罢休。后来,有聪明人为了减少他的纠缠,在街上见了他,能躲就躲开,实在躲不开了,打老远就冲他喊,杜纳兰,你那天看到飞碟了,我相信你!那样,他就会欢跳着走开了……
杜纳兰是杜屠夫唯一的儿子,他扬言倾家荡产也要治好儿子的病。他带儿子看了镇上、县里的人民医院,又看了市里的精神病医院,都医治无效后,就带着他遍访“名医”,大把的钱流入了一些江湖骗子、游方郎中的手中。后来,连远近有些名气的神嬷嬷、道嬷嬷都看了……这样折腾了两年,倾尽了杜屠夫多半生刀头舔血挣来的钱,而杜纳兰的病,始终不见起色。杜屠夫从此天天借酒浇愁,不到一年就抑郁而死。杜纳兰长年卧病在床的娘病情加重,不久也撒手人寰。杜纳兰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大他十几岁的姐姐嫁到了邻近的方庄。他沦为“孤儿”之后,他的姐姐隔几天就来一趟,给他蒸上一锅馒头。洗衣服的事儿不用别人操心,杜纳兰从上初中开始就自个洗衣服了,他自己能熨得板板正正。精神失常之后,这门手艺却没丢下,依然天天穿得整整齐齐。如果他不开口说话,谁也看不出他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他的生活也极有规律,每天天一亮,就会拿个马扎,坐在村口的路边上,给南来北往的人打招呼,一有机会就和人探讨有关飞碟的话题。杜纳兰成了我们村的一道人文景观,方圆几十里内,无人不知。
那年冬天,河水刚刚结了薄冰,我和朱李娜举办了婚礼。
依照李娜的意思,我请杜纳兰来喝喜酒,让几个要好的弟兄陪着他,也看着他,担心他会闹出什么事端。意外的是,那一天,杜纳兰非常让人省心,酒菜刚端上来,他就自己干了一大杯,接着,他开始像主人般主动敬酒,把桌上的每个人都敬了一杯后,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杜纳兰失踪了。发现他失踪的是我的新婚妻子朱李娜。我们办喜事剩下了一些酒菜,李娜就拣了几样现成的熟食,还拿了两瓶酒,送到杜纳兰家里。那时已是中午,杜纳兰家的大门、屋门都开着,却没有一个人影。消失传出来后,有人跑去方庄报告了他的姐姐,还有人自发地四处寻找,找了整整一天未果,人们就都泄了气。
杜纳兰就这样在五合村消失了,一陣风从街上吹过,有关他的话题就被风吹走了,人们渐渐就把他遗忘了。
直到转过年来的春天,积雪消融,小河里的冰渐渐融化,杜纳兰的尸体才被人发现。他是从赵官屯庄稼地里的一个水塘里漂上来的。两年前,那个水塘底下发现了古墓,文物部门挖掘后,并未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文物,就将抽出去的水放了回来。据人们推测,杜纳兰去那儿时,水已结了薄冰,他是不慎掉进了冰窟窿里,给冻在了里面。
杜纳兰去那个水塘干什么呢?无人得知。
杜纳兰下葬那天,朱李娜哭得死去活来。我的泪水也像两条蚯蚓般在脸上蠕动。我本来是在葬礼上负责祭品的,只得将事情交给别人,过来搀着李娜。在一边看出嫔的李娜娘感觉到了难堪,她悄悄靠近自己的女儿,用力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小声骂道,死妮子,还要脸不?结果她的哭声更大了,引来了一丛丛含意复杂的目光。
当天晚上,根据村里习俗,杜纳兰的姐姐在娘家设宴“谢职”(答谢料理丧葬事务的人),我喝得大醉,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第二天,我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门窗扑到了屋子中央。屋里静悄悄的,外面有哑哑的鸟鸣。我爬起来,大声喊着李娜,没有回音。
我草草趿上鞋,奔出了屋门。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一张旧八仙桌子。这张桌子昨天还在杜纳兰家用着,不用说,今天是刚被村里负责善后的人给送回来了。但桌子并没放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歪立在院子中央。我走近一看,桌子掉下了一根腿,倾斜的桌面上用瓦片压着一张画,我忽然感觉头晕目眩。
那是一幅彩色的“飞碟图”,有三层光圈,两层机舱,画的左上角,写着歪歪扭扭犹如天书的几个字:“则兴纳兰兄弟合作”。
天哪,这张桌子的腿是怎么掉下来的?怎么却偏偏掉下掖着画的这一根呢?
五
那是个周五的晚上,我和杜纳兰结伴去李寨看电影。晚上的活动,历来只有我们两个,一到晚上,李娜就被她娘看得死死的。那天杜纳兰收到一笔稿费,来自一家名为《鲁北文学》的地市级刊物,虽然只有20元钱,但他比过节还高兴,用这笔钱买了一瓶62度的古贝春原烧,还有一斤水煮花生米。剩下的钱,又买了一包石林烟。
我用自行车带着杜纳兰,快到赵官屯时,发现路边的树全刨了,到处是东倒西歪的树枝和树干。还有十几个人往路边的排水沟里填土垫道。我们停下一问,才知道庄稼地里的那个大水塘底下发现了古墓,要修一条临时的路,进抽水机和挖掘机。
到李寨的时候,电影已经开演了。但我俩不在乎,这个《追捕》我们已经看了五六遍,有些台词都背熟了。在一起喝高兴了的时候,我们经常抢着背诵那段经典台词:“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那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从这儿跳下去!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请你也跳下去吧……”我们蹩脚的表演常常引得李娜捂着肚子笑。
我们在电影布的背面,找了个麦秸垛,倚着坐了下来。我们经常追着电影队到各个村子看电影,早就厌倦了与别人争抢位置,只要看过一遍的电影,我们都从背面看。背面只有字幕看着别扭,图像和前面是一样的。而且背面只有我们俩,耳根子也清净。那天晚上,我们俩用酒瓶子喝酒,每人一口。半塑料袋子花生米就放在我们之间的麦秸上,随手摸着吃。杜纳兰高兴,每次都喝一大口,到我这里时,我只是沾一沾。后来他发现了,指责我作弊。我告诉他说,看完电影我还得带他回去,十二里路呢,全是土路。他就不再管我了。那瓶高度酒,我喝了不到一两,基本全让他灌了下去。其实,我还有一个原因不想告诉他:明天一早我还得去县文化馆,接受每周两天的美术培训。
散场的时候,他已经有了醉意,冲着前面的一个姑娘大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招来了一顿臭骂。
我沿着坑坑洼洼的土公路往回赶。杜纳兰在后面抱着我的腰,来回晃动着身子,声嘶力竭地唱那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带着自行车也在路面上行驶着“S”路线。我用力掌着车把,拼命蹬着车镫子往前狂奔。行至半路,自行车被一个什么东西颠了起来,我们连人带车摔倒在了地上。
月光明亮,夜色中的景致如白天隔了一道薄薄的帘子。我爬起来一看,是一根伸到路中央的树干作祟。路边有几堆树枝和树干,路边的排水沟已水满槽平,田野里那个大水塘的旁边,凭空多出来一个黑黝黝的土堆。
这一摔,让杜纳兰清醒了很多。他爬起来,坐在路边,点着了一支烟,问我,到哪里了?
到赵官屯了,就是发现古墓的地儿。我在他旁边坐下来,双腿伸到路边的沟沿上。他递给我一支烟,并为我点上,我深吸了一口,感觉身子由内到外暖了一圈。
我们并排坐着,好长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我们面前就亮了起来,越来越亮。
那是什么?是飞碟?!
田野里,那个被抽干的水塘上空,悬着一个闪着蓝光的物体,有上下三层光圈,呈椭圆状,忽亮忽暗,正慢慢上升着……
是飞碟!错不了!杜纳兰激动得声音都变调了。
面前的影像,确实很像我们在杂志上看到的飞碟,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飞碟?
杜纳兰突然大叫了一声“飞碟”,站起来就往前冲去,却“扑通”一声掉进了面前的水沟里。
同时,那个发光的物体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放眼四望,天地之间,只有皎洁的月光,均匀地洒在大地上。树木、田野、土路、水沟……一切朦胧的事物依然如故。
我们回到村子里时,杜纳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他高昂的热情烘干了。一路上,他都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看到飞碟的样子,越说越详细,细节也越来越丰满。我不禁自卑起来,诗人的想象力就是丰富,我们明明是同时看到的那个物体,可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说明天把这个事情在村里发布,绝对是爆炸性的新闻,会使整个五合村沸腾起来……我也一直在考虑看到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古墓里冒出来的“鬼火”,但这么大又形状又如此规则的“鬼火”,也是闻所未闻。
杜纳兰跟我回到了新房里,赖着不走,一定要把看到的飞碟画下来,以此存念。我给他找来了我学美术购买的纸和彩笔。但是,他并不擅长作画,七涂八抹的,弄得一张素描纸像鬼画符一般。为了快点打发他走,我只得亲自上阵。他并不知道我已经学了好几个月的美术,为我“突然”展示出来的绘画“天才”赞叹不已。同时,他不断对我的画进行口头指点和润色完善。到了子夜时分,一幅流光溢彩的“飞碟”就画好了。杜纳兰拿过一支钢笔,在画的左上角写下了“则兴纳兰兄弟合作”几个字,字写得歪歪扭扭犹如天书。我把画折叠起来,放到了我的五斗橱最上层……
把杜纳兰打发走后,我一夜未眠。我脑子里很乱,起初全是朱李娜的影子,后来是那个飘忽不定的“飞碟”,再后来,是我和老章在一起对饮的情景。那一次,老章喝大了,他讲了一个有关他的绝密故事:李娜娘未出阁的时候,是村里的一枝花,不但老章看上了她,村里还有一个外号“小周郎”的帅小伙子发誓非她不娶。两边家庭条件都差不多,李娜娘的父母哪边也不想得罪,一直举棋不定。后来,老章就找茬和那个“小周郎”干了一仗,两人平分秋色,各自负了点小伤后,被村人们劝开了。当天晚上,老章就把自己家的麦秸垛点着了。他是下半夜点的火,人们发现时,硕大的麦秸垛已经化为灰烬,随风飘散。当天,村里就传遍了,都说这个“小周郎”太狠毒了,就因为和老章打了架,竟然把他家的麦秸垛点着了。要知道,那年月,庄户人家过冬都买不起煤炭,全依靠这麦秸烧炕取暖呢,点人家的麦秸垛,这是作大孽呀!但是这些话,没人当着“小周郎”的面明说,“小周郎”也不好主动跳出来解释,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第二年春天,如花似玉的李娜娘就进了老章的家门……老章说到这里的时候,一脸的得意,他自己主动干下一杯酒后对我说,则兴,咱爷们熟读三国,还能读到狗肚子里吗……
天快亮的时候,我下了床,先把五斗橱上层的那幅“飞碟图”拿出来,折成很小的一团,塞到了那张旧八仙桌子一条腿的大裂缝里。然后,我洗漱一番,踏上去镇上的路。我要在那里搭乘公共汽车,去县文化馆学美术。
六
朱李娜失踪得很彻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找了好多地方,也没找到她的人影。后来我只好在村头等着她,向过往的每一个行人询问:“你看到朱李娜了吗?”
大多数人瞥我一眼就过去了。也有人冲我笑笑,摇摇头。但也有人会说:“看见了,在镇上和别的男人逛街呢”。“在村东的河里洗澡呢。”竟然还有人在我背后嘀咕:“还傻等呢,坟头上的草都老高了,唉,怎么偏偏也死在那个水塘里……”
我当然不信这些鬼话,说这些话的,肯定是瘋子。
慢慢的我发现,村里的疯子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