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娟
蛰伏了一个漫长的冬天,拒绝参与热闹,拒绝各种暧昧的交际和纠缠,一如把身心藏于秘境之地,我足不出户,无人踏入,亦无人问津。然而,梦却突然萌芽,我在碧绿群山上飞翔,松涛与溪水唱和的声音,流云与枝叶摩擦的声响,还有丝弦与指尖倾诉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舒缓、温润、淡定,却犹如天籁,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我朝某一个方向望去——
曙色微熏,风裹着一缕不易觉察的躁动,忽然落入打开的窗口。大地正孕育着丰盈与壮硕,那么多的花,如锦如绣,层层叠叠,带着让人惊悸的欢喜。眼前的天空忽然明朗,熟悉的感觉与浓郁的异香撞了个满怀——我知道,春天正如约来到,这是一个适合做梦和想象的季节。
窗外的世界何其灿烂与壮观,春天的一草一木,竞相恣肆。我的欣喜慌乱,牵动着莽撞的奔赴与触摸,奔向少年时的春天,奔向一个叫作仙草的女孩。这想象力多么丰沛,多么危险而迷人。
仙草是我少年的玩伴。她住在镇上,一个叫作云镇的地方。她有着云彩一样的身姿,灵动,她纤细的手指拨弄琵琶时,有高山流水的神韵,我听不懂那是什么乐曲,但弹奏间,仿佛看到满世界都开着鲜花,常常让我着迷。在乡下,琵琶是稀罕物儿,这让仙草成了镇上的仙女。
春天的云镇,早晨开集的时候,人特别多,摩肩接踵。阳光暖暖地洒过来,笼罩在赶集的人身上,给他们披上了金灿灿的绣袍。
地上有摆着的兰花,那些不起眼的淡绿色的花,慵懒却大胆地散发出香味来,让人不禁想多看它一眼。还有一车叫不出名的花,一摞一堆,刚刚喷洒过水的叶子,晶莹发亮。
舅舅的驴车就停靠在仙草家门口一侧的墙边。车上黎明前做好的豆腐,仍然颤巍巍地冒着热气,黄豆特有的香渐渐地弥漫开来,吸引着刚刚醒來的胃。人们停下脚步,纷纷围拢过来。老豆腐吗?枣红色脸膛的舅舅,会麻利地将那豆腐用刀齐齐地切下一片,热情地递给人家尝,说,老豆腐,尝尝,香着呢。说话间,顾客就买下了一大块豆腐。拉车的毛驴仰起头,抬起乌黑的大眼睛,看着满意而去顾客,出其不意地大叫一声,为一桩生意成交而欢呼。当时,我正和仙草一起玩,吓得赶紧捂住了耳朵。
云镇到处种着梨树,春天来时,梨花排山倒海,遮蔽了整条街道,那唯一的一条街道,在两边藏青色的房屋中间穿过,灌满了甜蜜的花香。开集的日子最为热闹,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有的喑哑,有的高亢,有的婉转。挨着仙草家的商店,是一个炸饼摊,沸腾的油锅里漂着焦黄的油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看到我们眼馋的样子,舅舅往往会掏出一元钱,给我和仙草各买一个油饼。我们嘘嘘吹着热气,跑向仙草家的商店。
仙草家开了一个日杂店,店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最吸引我的,是那个大玻璃罐装的花生糖,那些花生都裹着彩色的外衣,甜蜜诱人。每次一进店门,我的眼睛都会首先瞟向那里。
仙草的母亲是四川人,说话嗓门大,有一半我听不懂。但她长相俏丽,皮肤白皙,明眸皓齿,走路也好看,高挑的身材,柔软多姿,像春天里的柳枝。在那个小镇上,在周边的村子和众人眼里,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仙草的父亲在外地工作,一个月回来一次,平日里只有仙草和她母亲一起生活,除了上学,放学后就在店里写作业,帮忙照看生意。她们的店铺,叫仙草商店。看,取了和仙草一样的名字,都沾着仙气,吸引着无数的大人和孩子,各取所需。
仙草的母亲,会给我们几粒花生糖,让我们到商店后边的屋里玩。
那天正逢周末,我和仙草都不用上学,我们躲在帐子里看一本画书。书中的美人衣袂飘飘,长发飘飘,眼神也飘飘,好像要从书里飞出来,好像有一肚子话要向我们诉说。仙草告诉我,这个美人叫王昭君,王昭君最厉害的本领就是会反弹琵琶;她说她母亲也会反弹琵琶,她还没有学会,只能弹一些简单的曲子。说着,就从床头上墙上取下一只琵琶,轻轻地拨了一下丝弦。铮的一声,就一声,我的心就跟着颤了一下。接着,仙草的指头就开始在丝弦上游走,铮铮淙淙的声音里,好像有一轮明月升起来,花开了,水流了,一个长裙少女坐在水边,眼里是无限的怨愁……
仙草只弹了一小段,她说这个曲子叫《春江花月夜》,说她只学了这一小节;说她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教会她所有的曲子,让她长大了考音乐学院;说她母亲原本是可以上音乐学院的,只是不知为什么离开了四川,嫁给了她父亲。很多年后,当我读到白居易的《琵琶行》时,总会想起仙草的母亲,觉得她就是那个商人妇。
仙草问我的愿望是什么,我说不知道,我好像没有什么愿望。仙草就笑我,说人怎么会没有愿望呢?
太阳越来越高了,光线越来越浓烈,赶集的人们慢慢稀疏了些,舅舅的豆腐也全都卖完了。他靠着那棵梨树蹲下来,梨花被光线透过,投下零落的影子,印在他陶醉的枣红色的脸上。他鼻尖上微微冒着汗,手指沾了唾沫,认真地数着手里的钱。毛驴又嘹亮地叫了一嗓子,像在叫我回家。仙草拉着我的手,说,再开集了过来啊。
我攥紧仙草母亲给我的花生糖,坐上了舅舅的驴车。到了街的尽头,我回头望去,仙草仍然站在她家门口的梨树下,跟我挥手。那些洁白的花瓣被风裹着,一片一片落在她的头发上、身上。
乡村的道路,淋浴在春天的阳光里,夜的潮湿正在酣畅地苏醒,带着黏性的土味,混杂着青草的味道,如此清晰地照见我的快乐。可爱的毛驴欢快地奔走,脖子上的铜铃铛有节奏地响着。它步伐的也是欢快的,四只小白蹄轻盈地跳跃在路中央,仿佛把时间分在了两边,让我们在中间穿行。路边的树木,原野里金黄的油菜花,稍远处的房舍和烟囱,再远处线条流畅弧度如兽脊般的山峦,仿佛一幅彩墨画。我内心的明亮,在那一段路的风景里拉长,所有的一切都发着光,定格在少年的春天里。
年轻的舅舅眯着眼睛,若有所思。这个表情,让我想起毛驴拉磨的样子,它蒙着眼睛,围着石磨周而复始地转圈。我问过舅舅,毛驴为什么要蒙上眼睛?舅舅说不为什么,然后就眯着眼睛,就是这种若有所思的表情。舅舅读书不多,过早负起生活的重担,让他养成了若有所思的习惯。
我问舅舅,豆腐卖得这么好,你攒了那么多钱干吗呢?舅舅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说给你娶个舅妈来。
因为有了仙草,我经常跟着舅舅到云镇去。因为仙草,那条路便不再远,那个春天,也不再寂寞了。渐渐地,路就熟了,闭了眼睛,也知道哪一段有棵什么树,有片什么草,有块什么样的石头……
再后来,我不用跟着舅舅,也可以自己去云镇找仙草玩了。因为少小离开父母,我性格内向木讷,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仙草就成了我的全部,重要的是,仙草也把我当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
舅舅守着他的驴车和豆腐,仙草母亲守着她的商店和杂货,我和仙草就在她家的后院里,在花枝低垂的梨树下,悄悄地说话。譬如各自身体的变化,譬如心中不为人知的秘密。仙草说她梦见自己飞了起来,梦见自己仙女一样,可以反弹琵琶了。我盯着她有些潮红的脸庞,陷入想象。想象原来是一种极为广大无边的走向,我在这走向里迷离和沉醉。我走进她的梦境,沉醉于被信赖的幸福。她说,小鹿,你可以留长发的,你是好看的,留长发一定好看,可你为什么总留着短发呢?她是第一个说我好看的人,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相貌丑陋,脸色黝黑,还有芝麻粒一样的雀斑,厚厚的嘴唇,更显得愚笨木讷。我悄悄看向不远处的玻璃窗,它反射出我的影子,反射出我发亮的双眼。她告诉我,我们永远是不分开的好朋友。
更多的时候,还是会在小屋的帐子里看画书,听仙草弹琵琶。仙草会的曲子越来越多了,但她的心思好像也越来越重了。有一天,仙草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她母亲其实并不爱她的父亲,她母亲是没有办法才离开四川,跟她父亲来到这云镇的;还说她母亲恨她父亲,说总有一天她母亲会离开云镇,回到四川的……仙草说得轻描淡写,我听着,心情说不上灰暗,也说不上明朗。年少的我们,还不懂太多大人的心思,更不懂什么叫爱。我依然喜欢看仙草抱着琵琶弹奏的样子,她像画里的王昭君,娇艳、美丽、飘逸,她指尖流淌的琵琶曲,每一个音符都能在我心里引起共鸣。每次离开时,仙草母亲都会给我一把花生糖。那些糖,我握在手里,然后再摊开,一颗颗慢慢吃掉,让它们的甜蜜在舌尖轻轻融化。那五颜六色的花生糖,和仙草的琵琶曲一样,此后一直留在我漫长的记忆里。
第二个春天,仙草却真的要离开云镇了。
记得依然是个开集的早晨,梨花在云镇里的每个角落放肆地绽开,似乎要将它们的美丽和芬芳毫无顾忌地流淌出来。空气里到处都是香甜的味道。舅舅的小驴车依然泊在老地方,毛驴如往常一样,沉默中时而发出一声嘹亮。对它来说,摘掉碍眼的布,看一路春光,看外面的世界,心里肯定充满了喜悦。
仙草过来了,她拉着我的手,说,我要跟爸爸走了,不回来了……依然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在嘈杂的集市上,我听得真切分明。我惊呆了,如同被人愚弄了一样,哦,是遭到了背叛的感觉,那感觉在春天的云镇上,冲破花香,正一波一波地弥漫。整个集市的人好像都在嘲笑我。仙草的镇定和早已计划好的表情告诉我,是她背叛了友情。她曾经说过,好朋友是不分开的,说好了的,可她就这么说走就走,丝毫没有留恋的伤感。
仙草被父亲的车接走了。她漂亮的母亲大声哭着,追赶着疾驰的轿车。我捧着一包她送我的花生糖,望着她上了那辆车,定定地站着。然后突然醒悟,跟着她母亲一起追赶。终究是徒劳的,追着追着,轿车越来越远,追不上了,便和她母亲蹲在路边,一起哭,我们都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后来的日子,我再跟舅舅到集市上,总希望奇迹出现,希望仙草如往常一样,一下子从店里跳出来,过来牵着我的手,去田野和大路上奔跑,或者,躲在帐子里,她弹奏琵琶,把我带进如醉如痴的梦里。
我曾经在一个黄昏,一个人快速地穿过田野,抄近路去了云镇,去了那个店,我在奔跑中幻想仙草就在店里,可是,店门紧闭。我隔着门缝向里张望,无意看到她漂亮的母亲和那个炸饼师傅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再无其他。我在仙草商店门前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两腿发软,直到夜幕降临。那时候,我懂得头上蒙起眼睛围着石磨转圈的毛驴,是多么忧伤和绝望啊。
再后来,仙草商店也关门了,我和仙草就完全失去了联系。
长大以后,我离开故乡,游走于多个城市,也交往过不少朋友,但似乎都没有找回与仙草之间的那种纯粹和真挚。那时候的感情是地母初开,没有一点杂质,没有一点污染。而后来的我也被世俗同流,变得犹豫、多疑,彼此试探,相互琢磨。那些参差不齐的情感如同风暴过后留下的斑驳阴影,虚无而脆弱,不堪一击。
有一次,路过一个叫作“烧仙草”的饮品店,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朝店里张望了很久。明知道那里不会有我要找的人,可“仙草”这个名字一直烙在心里。那是我的春天,我的秘境之地。从我身边经过和走开的人,有多少记忆都坍塌成废墟少年的玩伴,少年春天里的情誼,一直在心头被放大,被描摹,从来不曾被岁月拿走。
再见到舅舅时,他已老去,枣红色的皮肤布满了岁月的褶皱,儿孙成群,而那个磨坊和拉磨的毛驴已经不在了。我从舅舅那里知道了仙草,他说仙草回到了云镇,在“仙草商店”的旧址上开了一家酒店。这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我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我脚步轻快,如那些开集的日子,如同那头毛驴轻快地奔跑在乡村的路上,奔向我魂牵梦绕的云镇,那个开满梨花的小镇,奔向仙草。
仙草更加美丽了,是那种成熟的美,妖娆的美。当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看了我几秒,问,你是谁啊?
我是鹿,小鹿啊。我无比激动,声音微微地发颤。
仙草愣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一如当年说要离开云镇,再也不回来了。看出来了,你样子还没变。
我一直在找你,你去了哪里?我有些慌乱,而她还是那种出乎意料的平静,带着陌生和疏离。
这时候,酒店来了客人,仙草对我笑了一下,说今晚还有承包酒席的客人,要先忙去,让我坐会儿。
仙草扭身离开时,一个英俊的男人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捏了一把。她发出了同样柔软的笑声,并回过头来迷离地望了我一眼。
看着仙草的背影,记忆渺远又清晰,那个美妙的春天,我曾在云镇的街头,一次次回首,她在开满梨花的树下,一次次向我挥手。然而此时,那些镜头正在缓慢拉回,那些缠绵的想象,无非是我一个人在用力罢了——少年的仙草,已经走远了。
记得当年仙草的愿望是上音乐学院,是像王昭君那样反弹琵琶,弹尽人间美妙的乐曲。她问过我的愿望是什么,我始终没有告诉过她,其实,我的愿望是一直跟她做最好的朋友,永不分开。现在想来,年少的情愫多么荒唐可笑,不知道无论多么深情,终究经不住时光的侵蚀,终究都会黯然褪色。
我默默地离开了那里,离开了云镇,离开了仙草。
那天晚上,下起了微雪,三月的雪。其实真正的雪离题千里,多年以后,雪或将继续,春天仍将继续,离别和重逢也将继续。我们习惯了选择遗忘,习惯了顾左右而言他,那些未说出口的情谊与怨愁,就在光明和黑暗的临界点,被风带动,你只能记下怅惘的片段。我是不是要适应这种习惯,让记忆里的美好永远沉下去?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秘境,这片秘境,留给自己,留在岁月里回味。
但,一切都不能禁锢想象,未来的所有,还有爱和想象共存。尽管天马行空好了,让有限的生命在无限里驰骋,大地和天空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