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作为德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赫尔曼·黑塞的作品之一,《悉达多》自1922年于德国出版后,便掀起了一股东方文化的热潮。整书讲述了婆罗门子弟悉达多在离开家乡后历经磨难,追寻自我、寻求本心的故事。书中“河流”这一事物多次伴随主人公人生转折点出现,承载着世俗与轮回的象征意义。本文旨在带领读者一同结合人物、小说情节与宗教文化浅析“河流”在小说中体现的象征意义。
关键词:《悉达多》;河流;象征意义;宗教文化
《悉达多》作为赫尔曼·黑塞的一部中篇小说,其蕴含的复杂的心理学含义、浓厚的宗教文化以及深沉的哲学寓意为学者们所欣赏和深入研究。迄今,其研究主要涉及到两方面:一方面立足于荣格心理学。而更为广泛的研究落在文本中的宗教与哲学寓意上。[1]在黑塞的作品中,基督教、印度宗教和中国道家思想等,共同形成黑塞宗教思想的三大来源。[2]河流作为重要的文学象征,在文学作品和宗教中占据重要地位并且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在印度教的观点里,恒河即为圣河,恒河这一事物有着洗净罪孽与引渡死者的象征意义。《马太福音》中,耶稣拥有无罪之身,但依旧在约旦河中接受洗礼,此处,于河流中洗礼具有涤荡原罪的象征意义。《悉达多》中“河流”这一事物同样展现出了丰富的象征意义。
象征是人类文化的一种信息传递方式,它通过采取类比联想的思维方式,以某些客观存在或想象中的外在事物以及其他可感知到的东西,来反映特定社会人们的观念意识、心理状态、抽象概念和各种社会文化现象。[3]即小说中事物的象征意义不是浮于事物表面的,而是蕴含于事物之中。对事物象征意义的解读需要联系小说中人物、情节等因素一同分析,从而挖掘其背后的含义。
1.河流即世俗
“世俗””一词在《当代汉语词典(第六版)》中的解释之一为:指人世间(对“宗教”而言)。在佛教观点中,“世俗”这一概念常与“方外”即僧道或佛教修行之地相对。“彼游方之外者也。”(《庄子·大宗师》)游历初,悉达多本为一名苦修的沙门,他曾对世俗持轻蔑的态度,认为“一切欲望、幸福和优美皆为虚幻。”(P13)乔文达也确信“悉达多不会成为卑劣的婆罗门,腐败的祭祀,贪婪施咒的商贩,虚荣空洞的辩术士。”(P2)如同《金刚经》中的须陀洹和阿罗汉,沙门奉行的是“丧我”,而这与悉达多所追求的自我以及至高的“梵”所背离。弃沙门、寻佛陀后,悉达多与好友乔文达二者的选择截然不同。乔文达选择留在舍卫城成为佛陀乔达摩座下的一名僧侣,终生追随佛陀。而悉达多同佛陀交谈中指出其佛法纰漏后,不顾好友劝留,毅然追随内心,去往世俗寻找真我与心中的“阿特曼”(Atman)。
1.1河流象征着世俗的起点
悉达多成为沙门进行苦修,寻求乔达摩想要聆听佛法,这一切都是為了认清自我,与神对话,将自身意志与神性结合,达到作为一名婆罗门子弟最高的追求。而在连佛陀法义都无法留住他时,他思后觉醒发出“其他教义我都不再修习。我不在苦修。我要拜自己为师。”(P37)的感叹。这如同王阳明于龙山悟道,虽然欣喜但却充满了孤独。进入大城前的河流是通往世俗的起点,河上的船夫是悉达多进入世俗的引渡者,他的世俗磨练由此开始。在小说原文中,船夫名为Vasudeva,此名古译为“婆薮天”。在印度教神话中Vasudeva被认为是毗湿奴的第八化身黑天的父亲。黑天是印度最受喜爱的神祇,其父婆薮天是他来到人世间的重要媒介。[4]Vasudeva作为引渡者,引领毗湿奴化身降临凡世。书中,名为Vasudeva的船夫同样为一名引渡者,一名为悉达多在河上架起了一个通往世俗通道的智者。沉沦于世俗逐渐在大城中丢失自我后,悉达多幡然醒悟来到当年的那条河旁,被自己内心中的“唵”唤起本心。在印度教观点中,三相神之一创世神梵天所持《吠陀经》为世界运转的原则,“唵”就产生于其中。在古印度传统中,从唵这个音中可以体会宇宙的根本阿特曼(Atman),世界就是从这个音中变化出来。[5]“阿特曼”这个词语可以译为“自我”和“我”,是印度哲学最基本的概念之一,它指人本身的永恒核心,是人一切活动的基础。[6]悉达多的觉醒未在大城中,未在挣扎的睡梦中,而是在同样的一条河边,在注视着河水时被印度教观点中至高无上的“唵”所唤醒。入城时,悉达多渡过河流是为了追随本心进入世俗,但却渐渐失去自我。而后又来到河畔,在河畔觉醒。悉达多踏入世俗的步伐是从这里开始,同样也是从这里结束,河流接纳他,同样也为他开启了一扇通往世俗的门。这些恰恰印证了悉达多逃往河边所想的那样“这条河是我当年步入俗世的起点。”(P91)
1.2河流象征着世俗的生活
在见到名妓迦摩罗后,悉达多意识到自己一身褴褛的装扮十分不妥。为了赢取她的欢心,他首先必需重塑外在。于是“他让那位伙计为他刮了胡须,剪了头发并敷了上好的头油。之后,他去河里沐浴。”(P49)河中沐浴的他,目的单纯,只为洗去身体污垢,“河水沐浴,就是依靠这种接触,不仅洗涤了肉体上的污垢,而且还洗涤了他思想上的痴愚。”(《森林的宗教里》)泰戈尔所描述的河中沐浴充满对神性的向往,而悉达多只为洗涤肉体污秽,精神上多了一丝迎接世俗生活的急切心理。他向迦摩罗(Kamala)学习性爱技巧,向富商迦摩施瓦弥(Kamaswami)学习经商。梵语中Kamala,这个词有着“渴爱的”意思,映射爱欲,而Kamaswami,此名是由梵语kāma(欲)和svāmin(主人、家主)组成的复合词,意为“欲望之主”。[4]悉达多想要通过追求性与金钱让自己顿悟。但,“为了脱离苦难,人必须断绝所有的欲望。”(《毗湿奴的七个秘密》)佛教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此也与悉达多的做法相差甚远。富有后,他把花园建于河畔,在花园中过着奢靡的生活,也时常在此深思,体察自己的死意与恐惧。河流透过花园窥视着他奢靡的世俗生活,同样也倾听着他的迷茫与痛苦。从入城时贫穷且于河中沐浴,到后来变得富有,把花园建在河畔,河流这一事物与悉达多的世俗生活紧密相连。
2.河流即轮回
“轮回”在《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中的释义之一为:循环。印度教、婆罗门教与佛教的观点中,“轮回”一词又指在生物死后在“六道”,即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中生死轮回的过程。“在无限的时间里,有无限的世界相继消长。前因后果,因果相续。因前有因,永永不能知其始;果后有果,漫漫不能测其终。”[7]世间万物无一不联系在一起,因果相连,业力催动,永不间断。朱熹也曾将河流流逝同世事轮回运转相类比“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世事犹如河流,新旧交替永不停歇。河畔悉达多与乔文达的两次相遇,名妓的逝去,佛陀的圆寂这些事物间的因果联系与生死的循环都在小说中借河流这一事物体现了出来。
2.1河流象征着世事的往复
悉达多通过河流进入大城开启世俗生活,而后在河边醒悟,在河边顿悟真我。河流接纳了他去往世俗磨练的因,又承载着他幡然醒悟的果。船夫的妻子死于河畔小屋中,而名妓作为悉达多的爱人同样也死在了河畔小屋中船夫亡妻的那张床上。如同船夫说到的那样“迦摩罗死在我过世妻子的床上,我们也该在焚化我妻子的山丘上为迦摩罗架起柴堆。”(P103)在名妓逝去后,儿子的反叛精神让悉达多无法管教,最终儿子在咒骂他后逃离了他的庇护。悉达多前去追寻时,在跨过河后,他在河流倒影中看到了他父亲的脸。此时儿子逃离他的怀抱和当年他毅然离开自己的父亲一样,都没有任何的留恋。在最后一次乔文达与悉达多重逢时,佛陀即将圆寂,智者船夫也已“走进竹林”迎来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悉达多也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圣人。乔达摩·悉达多本为一人,即佛教创始者,但在黑塞笔下他被拆分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成为了一体两面。一面是寻求自我路上的一名求道者,一面是到达彼岸的觉悟者。悉达多还在迷茫时,佛陀却早已顿悟,而佛陀将要圆寂时悉达多却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圣人。二者一体两面,其经历的相互转换,实为轮回。
2.2河流象征着生命的轮回
“这也是我跟河水学到的:一切都会重来!”(P46)第一次渡河,船夫对悉达多如是说。“他看见河水不懈奔流,却总在此处。永远是这条河流,却时刻更新。”(P92)河流上人来来往往,船夫渡了悉达多,船夫走了,悉达多继续渡他人。名妓来了逝去了,但却带来了孩子,孩子来了却又跨过河流逃向了俗世。佛陀即将圆寂,而悉达多也最终在河畔觉醒,到达了寻求“阿特曼”的彼岸。古希腊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河流一心向前,时刻变化,近乎无情,河畔逝去的生命同河流一樣奔流向前。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所恶,故几於道。”(《道德经·第八章》),河流同样是仁慈的,不同别物相争,真实地反映着所有,倒映在水面的事物永不会被歪曲。看似残酷,却又心怀仁慈。最终,悉达多在与乔文达最后一次相逢时在河畔展示了他所习得的河流真理。
“他看见许多旁人的脸,长长一队。他看见一条奔腾的面孔之河。成百上千张脸生成、寂灭,又同时存在、展现……他看见诸神,克利须那神,阿格尼神——他看见千万人和他们的脸以万千方式交织一处。他们互助,相爱,相恨。他们寂灭,重生。”(P130-131)
悉达多说“一块石头。一段时间后,它或许成为土,生出植物,变成动物,变成人。”(P126)河流教会了他生命的本质:生命奔腾向前生生不息,生命的外在表现并不代表生命的本质,它从不会逝去,并将如同河流一般永远向前奔腾。如同印度教的观点中毗湿奴的众多尘世化身一般:第一化身神鱼麻磋,第六化身《罗摩衍耶》中的罗摩,第九化身佛陀乔达摩等。[8]神明亦可成为异兽与凡人,凡人的生命亦可由其他的形式轮回出现。世间所有事物都是轮回的结果,不同生命的表象内其实蕴含同样的本质。悉达多会逝去,乔文达也会逝去,但他们同样也会存在于世间。河流教给悉达多的轮回,悉达多同样展现给了乔文达。
3.结语
有人说《悉达多》本就是一个文化大熔炉,我们可以从中读到自己想要的,有时是宗教文化,有时是人生箴言。而作为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之一的事物,对“河流”的分析以及其象征意义的解读,让我们不仅洞悉了悉达多一生的坎坷,更让我们体会到了书中河流所承载的宗教文化与深沉的哲思。
参考文献
[1]赫尔曼·黑塞.悉达多[M].姜乙,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以下引文只在引文后注明页码.
[2]张琼.赫尔曼·黑塞文学创作中蕴涵的东方文化[J].时代文学(下半月),2011(06):180-181.
[3]瞿明安.论象征的基本特征[J].民族研究,2007(05):56-65+108-109.
[4]常蕾.行至印度中途的《悉达多》[J].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6(06):40-47.
[5]张文江.黑塞《悉达多》讲记[J].上海文化,2010(02):99-104.
[6]马剑.寻求“自我”之路——论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J].外国文学评论,2000(04):101-110.
[7]方立天.《佛教哲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6页.
[8]参看《薄伽梵往世书》,徐达斯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该书主要记载了毗湿奴十次化身拯救世界的故事.
(作者介绍:杨才鑫,川北医学院本科生,研究方向:语用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