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冠佩的下午
学习一种全新的技能并不难
关键要有一个称心的工具
她竖起柴刀,晃了晃
经过溪流水声的滋润
刀刃上的寒光,像十二月的湖水
树皮成片落下那么心甘情愿
晚风从两山间的缝隙里吹来
刚好吹到我坐着的石头上
山鸟在暗暗提醒
这个下午比你之前度过的所有下午
更像下午。有人在埋头回忆
有人用骨牌算出余生
还有人用柴刀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整齐,牢固,不再为
将要到来的冬天发愁
枯树默默散尽绝望的木香
潮湿的木芯令人出神
像刚刚穿过大雨,来到这个下午
原本,它是一棵梨树
先长出叶子,再长出梨子,甜蜜而安静
他这样回忆……
老年活动室
老人散去以后
红漆桌面上
留有他们不太完整的指纹
和摸过的骨牌
最后的底牌摊在桌上
曾经有过又失去的
曾经不为人知的
在某个下午
冬日阳光穿过窗玻璃的那一刻
像是吹过斧刃的晚风
消失在庞杂山野
空无一人的活动室
并不算寂静
无人关心的底牌
晚照中垂头的芭蕉叶
才是真正的寂静
我在他们以后
在他们的椅子上坐下来
重新洗好牌
给自己发了一份
过邓公庙
菩萨的眼神和微笑,是凡人的
猛虎消失于昏暗松风
吼声的余音纠缠于下垂的幡带
无法让自己静止下来
碑文仍在叙述过去
只要时间够久,人们都会记住
只有这些事实而不会更多
无人的院子里只有光
从矩形天空漏下
像照着一口干涸的水井
杀虎的樵公,和猛虎
带着各自的愤怒和失望——
猛虎误信神的话
而樵公认为自己被神出卖
但人们并没有追究神
坍塌的塑像可以重塑一个
描上金粉、微笑和眼神
死去的樵公坐在里面
穿戴着他生前不曾有过的衣冠
身边是他生前没有的妻子
很多年了,怒气和失望都已不在
他透过垂至眼睑的帷幔
看到天井的光,一脸慈祥
震 泽
湖睡在湖里,那儿
雾气铺垫的地方,秋天醒得迟
岸边的环形山
在夕阳余晖里撤退
留下落叶、烟蒂、破损的小纸轮
以及孩子们的童年
而我们已活到这个年岁了
什么都不会再发生
我们像一排水珠
沿着弧形的湖岸滑动
有时登上寂静小岛
在松林阴影里长久站立
暗自怀念一生里去过多次的地方
我们在渐渐减少
把部分的自己留在这里或那里
但是。秋天的心灰意冷
在一架水上飞机滑过头顶时
都消散了。她黄色的机翼印着“泊鹭”
平滑的腹部微微震颤
让我觉得,我还可以爱一次
四明①夜饮
四明夜饮,看夜色逐渐升上屋顶
树上的柚子和柿子
在自身疏影中冷却
没人想把它们摘走
除非有足够多的沉重和失望
使它们坠落到庭院
左边的房间灯亮着
我曾在那里喝茶。在去年
如果今日不来,也许永远不会再来
很多事都是这样
难忘和遗忘,带来同样的喜悦
一枚果子落下枝头
并不因为它成熟
在落下之前,它们成熟很久了
请原谅,一个避世者的沉默寡言
每喝下一口酒,我总是在倾听
数公里外的大湖暗涌细浪
① 山名,在浙江省宁波市西南。
化安寺记
袍袖里的微观山水
难以为人道。后人对这一段时光的描述
更倾向虚构的隐士生活——
他奔波在化安寺与陆家埠之间
流水跌宕唤醒途中饥饿
“我的胃”,他想象
“是被命运驱赶的云朵,肥马的烟尘”。
缘溪而行都是柳暗花明
化安寺的钟鼓,初春的梦幻泡影
每一个破碎的泡影之后
总是紧跟新鲜的、年轻的另一个泡影
三百年来我们从来不缺
肉欲和酒醉的人生
这人生要如何虚度才不虚此生?
山水要如何入眼才能保持它的长青?
寺中的金刚般若,山下市镇的声色犬马
我们安静的灵魂平衡着好动的身体
三百年了几乎没怎么变
这一路依然是旧灰尘,旧日月,旧云朵
好像我们刚刚从昨天醒来
看到喧尘的鸟雀带来了
云水遘止的重重外观和因果往事
看到沿山春草带着枯木本质
灰 雀
整个下午坐在露台
想写昨天的灰雀,写它的全部
每一根羽毛,每一次回头
它的凝视像是落在河面的雪
它身上的灰色來自世俗
却对世俗充满困惑
因为人生太短暂,它不可能更清晰
在没有叶子的无名树林
世界的宽阔或狭窄都变得一目了然
但许多个秋天过去了
我依旧无法理解。无法理解
昨天或者今天的灰雀
它的体内有多少和我相似的东西
它开口时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相信每一个人或者灰雀的咽喉
都有一个通向寂静的入口
与往常一样,一只灰色的喜鹊
没有人们所说的喜悦
它在枝头静静站立片刻
什么都没有做
旧木亭
是寂寥找到旧木亭,而非我
秋天的草皮沿土坡撤退
留下虫鸣在那里
孤独地唱啊,唱啊
我每天在木亭坐一会儿
看河滩上灰鸟翔舞
看蓝白色列车驶过铁路桥
埋头钻进山麓的雾气
我觉得,它们每天等着我的注视
因此发明了存在的意义
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
也不知道亭子边的树叫什么
不知道亭子叫什么
木亭北首有一个坍塌旧坟
其中的死者早已忘了自己是谁
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当他的忘记也变得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