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锦
五二三
“最伟大的诗人都这样,
要么被城里最有见识和智慧的人欣赏,
要么被穷乡僻壤对着天空出神的人喜爱。
另外的洞穴、客厅和餐桌,多的是油渍和水印。”
“它是蚌。关上城门就是坚不可摧的城。
强力和温柔都叫不开它的名字。
一折就断的花。看上去比一朵花还显眼和脆弱。
一朵花折断你的手。”
“它也许是乱石嶙峋草木丛生的山,
满身道路像值得炫耀的皱纹。
它需要最高的睿智和最深的迟钝。
最高的睿智依赖打磨。
最深的迟钝是淤积到某种程度的硬和厚。”
“最伟大,体量、质量、能量,
包括结构和轮廓。”
“适当比例的水、沙与雷,
运送垃圾的通道。”
“或者仅仅依赖我们的指称和陈述。
一个幻影。不理睬马斯克移民火星的畅想。”
五二一
赤膊的人,
在山冈顶部打一口井。
他要浇整个果园,不能选别处。
和别的位置比,除了费劲没其他好处。
连虚荣心的满足也不给他。
他一桶接一桶汲水。后来改用马达。
他要让水流成溪,
每一次都连续不断地劳作,
即使马达也不敢停歇。
今年春天,
他看见另一种上升。
满坡树根为树干、树叶和树梢提水。
满坡树根。树干。树叶。树梢。
把水提到高过他的位置。
他摸着自己的心脏流下眼泪。
“这个可怜的马达,
要等我倒下来,
才敢停止把血送到头顶。”
他决定找到季节的间隙抓紧休息。
听远方的海。读佩索阿的诗。
仰卧着在井边看云。
透过树冠看高处的起伏。
五二〇
0时29分,已经六月第一天。
许多诗句经不起筛选。
从很小的时候,
就学习避免荒唐。
不曾想学来的只是编一只竹筐。
再就是学得嘲笑的本事,
对着缠满绳索的辘轳,
担心它什么时候一桶一桶把竹筐灌满。
故乡的麦子就要收割,
风中的麦芒在星空下发热。
城市分不清五月和六月,
被混淆的季节不敲谁的门,
它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
我的侥幸是知道了城市和乡村的距离。
这让我写字的键盘流畅而富饶。
我把筛子放下,
一些坚果和惊叹让网眼睁大。
斑鸠、布谷、杜鹃鸟
天亮后的叫声我此刻听到。
五一九
深空响亮。
三只燕子飞出镜面。
总共三只,一只紧跟另一只。
不像一家人的样子。
像一只雌燕带动另外两只。
或者一只雄燕,仅靠懵懂冲在命运前头。
它们从镜子深处浮现,
一开始就不是三个点,而是三把剪刀。
剪开镜面的信心缘于让镜面复原。
此刻它们的默契更像一家人。
为了飞出去,就忽略障碍。
平滑的镜面就甩在背后。
五一六
五月下旬。
春天在等待自己的结束。
它让你仰起头。最好踮起脚尖。
它知道你已抱不动它,它就随便溜达。
你心里产生忧伤也无妨,它也不斥责你。
和当初的样子不同,它已没有脾气。
它满意的杰作,大多潦草,漫不经心敷衍而成。
就连败笔也饱受赞誉。
它为自己的功德时常羞涩。
它得意于让所有进程遇不到它的阻拦。
千家万户知道它来过。
它没敲一扇门。没落下一扇窗。
它当然知道,另外的季节都甘做尾声,
艳羡并尊崇,用右手搂它肩膀。
它让美丽的身体适合沉睡,不适合醒来。
让每次远行都是睡眼蒙眬的停顿。
像醉酒的诗人,陶潜、杜甫或李白,
不信一片片落花不把自己埋葬。
以至春天的河流也斗胆高论,
“我让车轮变成桨。两岸变成嘴唇。
我让上唇说出发,下唇说到达。”
五一一
“八十八个开关须在不停开合中小心短路。”
“这样的钢琴不该有出厂资格。”
“钢琴师的手指不接受琴键的指令。”
对钢琴和钢琴师的评价也适合更远的鸟。
沿台阶上升的鸟鸣。池塘里的波纹。
“舞台艺术更如此。
一种是布景或道具的摆放。
静物循预案各就各位。
还有一种是平衡动态的能力,
对演员、乐队,对倾斜的星空即时掌控,
像谋划并操纵一场战役。”
“霍洛维茨不安排音符,
他为河流安排波浪。”
“把致人死命的冲突当作原材料。
给无法保持的高潮赋予结构。
那种让海平面构成拱顶的张力。
让地球始终保持球形的自信。”
四六二
想到今生,
那些奇妙值得感动。
于是有信心,
不再为夜静后的推敲得意。
奇妙事不必多,
發烧的额头,等到母亲湿润的手。
夜路在月光下泛白。
泉水在岩缝展开。
一只鸟,不再为天空的大而灰心、胆怯。
命运之轨,面临拒绝扭转的理由,
不觉得沉重。
四五二
故乡星空下食人妖美到惊魂。
每吃下一个少女,
便增加一个少女的美丽。
据说她偶尔也吃小伙儿,
为让眼睛更亮。
她把小伙儿的眼珠擦洗九九八十一遍,
每一遍都用舌尖亲吻一番。
她选中的姑娘无不完美,完美到极致,
都是目光和叹息的终点。
无介质取电的高手,
她先把血吸干。
“一滴不剩,不然,弄得满嘴通红,
吃起来太不优雅。”
村里老人说,
她吃掉的姑娘都没二话。
那种嫁给任何小伙儿都不让他安宁的女子,
不美丽又有什么办法?
被吃掉的小伙儿大都满腹怨言,
常常夜晚回来,在村口,在进出之间犹豫,
弹琴,唱歌,颠三倒四,跑调或错位,
说早知如此,何必来世间白走一遭?
村里老人透露,因为没有血色,
他们不敢见太阳,有理也不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