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昼
1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没有谁会愿意因为失眠过度而眼睁睁死在床上。这无异于一个极度饥渴的人泡在大海中,周遭遍是水流,却找不到一口能喝的淡水一般。
实在是太惨了。
算起来,锦绣已经失眠有小半个月了。那还是在五月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开始失眠。
黑漆漆的夜,时不时有车灯射出的光透过窗帘闪烁,隐约有蛙鸣灌入耳中,夹杂几声该死的犬吠。锦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初夏的粘湿感氤氲而生,身体与被单摩擦着,陷入一种胶着的状态。她把手放在胸口,心跳声透过不算丰腴的胸传到手上,让她有了一些安宁的感觉。
然而睡意还是不肯袭来。
这些天,锦绣试过了数绵羊,数水饺,甚至有一晚试了喝酒,可除了憋出连绵不断的尿意出来,她总是在迷迷糊糊将入睡的那一刻陡然惊醒,睡意再次全散。所以这天夜里再次睡不着后,百无聊赖的锦绣索性翻出手机,已经是凌晨两点一刻,刷了一会儿抖音和微博,来来回回都是些无聊的段子,锦绣愈发觉得无趣。
她点开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句话,“睡眠和恋爱一样,越是努力,越事与愿违。”没有配图。
三分钟,显示有一条回复。
有不熟的朋友说,“睡不着的话可以试着去跑步。”
深更半夜,孤家寡人一个去跑步吗?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劫财是没有,劫色却不一定了。不过锦绣却突然想起了闺蜜石头说的,对于快要迈进三十岁大关的女人们来说,哪还有什么劫色啊,来的都是客好不好?她不禁莞尔。
那就出门吧,锦绣麻利地起身,换好衣服出门,已近凌晨三点。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路灯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像是在守望某个夜归的人,又像是在等待天亮好结束自己的使命,锦绣热身完,沿着小区外面的绿道跑了几圈,有两条狗看到她跑过,警惕地看了几眼,然后夹着尾巴迅速跑开。这里面估计就有刚才叫个不停的那只吧,为什么它们可以整夜不睡觉,也不用担心第二天有没有饭吃,而自己却过得这么累?
她这么想着,走到街道的拐角。突然,一个黑影从角落里站起,锦绣吓得“啊“一声尖叫,又及时地捂住了嘴。是个穿白T恤黑短裤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袋零食样的东西,正在喂一只猫。那只满身黄斑的小猫,缩在男人的脚边,依恋十足的神态。看来这一人一猫已经很熟稔了。
他看到受惊的锦绣,笑了笑,然后扬起手中的猫粮,似乎在解释半夜三更为什么来喂猫这件事,“睡不着,所以来找它玩。”
锦绣发现,对方的脸有点儿肉肉的,居然有点儿可爱。
2
锦绣二十九岁,确切一点说,还有两个月就三十岁了,暂时无业。
六年前,锦绣大学毕业来到深圳,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后来行业不景气,社里连着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于是一帮同事群情激愤,闹到了上级主管单位那里去,最终拿了一笔赔偿金,艰难离职,然后她把家搬到了这连地铁都没有修好的深圳远郊。靠着在杂志社攒下的那点儿人脉,锦绣也能接点儿写稿的散活儿,勉强饿不死,一来二去,就习惯了不上班的日子。
也不是不能回老家,但是一想到爸妈整天在耳边催婚,她就不寒而栗,还不如在这里将就呆着,大不了少买几件衣服,少买几瓶护肤品,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只是一个人待久了,难免会闷出一些毛病,比如越来越怕与人打交道,连接陌生电话都会打一哆嗦,只习惯和人用微信和邮件联系,而且不上班整个人就有了大把时间,时间一多就容易胡思乱想,这让没什么业余爱好的锦绣徒增了许多甜蜜的烦恼,甚至在三十岁即将到来的这个早夏,匪夷所思地患上了失眠顽疾。
好在,现在多了一个失眠阵线联盟成员。
那夜在小区外面遇到的喂猫男叫楠樾,就住在隔壁小区,想着失眠的时候还能一起出来招猫逗狗,所以俩人互相加了微信。楠樾的微信头像看上去很冷清,是一棵笔直的树,只有顶头有一大丛树叶,屹立在一片苍茫的草原上,倔强而略有几分孤独。他告诉锦绣,这是他去非洲工作时拍的。
非洲,离深圳有上万公里,坐飞机也要十四五个小时。那是一段多么漫长的航行啊,锦绣想到都觉得发怵,要在密闭空间里待那么久,比独自一个人去医院看病还难受,所以活了近三十年,锦绣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清迈。
上次去清迈还是和前男友池子一起,那是2013年,日子崭新得如同是涂了油彩,大胆艳丽且充满活力。锦绣和池子剛在一起半年,彼此间还腻歪得不像话,和每一对初入社会向往浪漫又没钱的情侣一样,两个人动不动就喜欢去深圳周边玩。后来池子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了别人发的水灯节游记,两个人就请了一周假,鬼使神差地揣着几千块钱去了清迈。撇去在塔佩门旁边吃饭时因为点青咖喱还是黄咖喱的问题俩人大吵一架外,整个行程还算是开心的,特别是周末集市,这让锦绣找到了很多年前在乡下赶集的那种摩肩接踵的熟悉感觉。
如果不是没攒够钱的话,兴许锦绣现在已经在清迈定居了吧。她喜欢清迈常年炎热的感觉,喜欢在艳阳高照下穿街走巷,汗水淌过脸庞,虽然粘腻,但是却格外真实,整座城市脏乱得一塌糊涂,却熙熙攘攘格外有人间烟火气,让人仿佛忘却了这与生俱来的孤独一般。
不像深圳,虽然走在大街上也是摩肩接踵,但大家都行色匆匆,没人愿意驻足感受这座城市的呼吸。早上八点,锦绣歪着脑袋窝在床上,看着窗外不远处马峦山顶飘着的几朵浮云,尽管又是到清晨六点多才迷迷糊糊睡了两个小时,脑海里也似一团浆糊,但床似乎对她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隔壁大妈在为孙子做早餐,剁肉馅的刀与菜板碰触邦邦作响,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怨气。小区的门开了又关,不断有步履匆匆的人进出,有的飞奔入对面的便利店,半分钟不到就叼着一个面包跑了出来,有的钻进了对面的钱大妈菜店,三五分钟就选好了特价促销的肉和菜,还有的直奔向一旁的公交站台。这座城市里的每个年轻人脸上似乎都写着不快乐,曾经的梦想随着日益松动的头发一起远离身体,只剩下硕大的脑门儿反着一片茫茫的光。
整个世界似乎朝气蓬勃,又带着一片沉沉死气。而人生也总有那么多的不堪其扰,果真每个人都在苦苦挣扎呐。不行,不能一大早就这么丧,锦绣揉了揉有些肿的眼睛,看着院子里蓬勃的树,开始每日例行的自我打气,就算悲伤是人生的底色,也要学会在泥泞中找到一条路崎岖前行,哪怕再狼狈,也好过倒在一滩烂泥中无法自拔来得好些吧。
可能正能量格外需要食物喂养,这让锦绣的肚子传来了一阵咕咕声。真是没出息的肚子,看来该起床觅食了。
3
买完早餐和一袋零食刚走回小区门口,锦绣脚边就窜过一个黄色的影子,然后停留在不远处的绿化带边。依稀是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一只。
晨间的阳光正好,暖暖的又不觉得晒,这让睡眠不足的锦绣莫名有了一份好心情,她靠近了那只黄色的小猫,手里的零食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就朝她伸出了爪子。夏日的短裤加上T恤正是被猫攻击的好对象,一抓一个准儿。锦绣愣神了几秒钟,才反应到火辣辣的疼——小腿上多了一道十厘米左右的血印子,一连串的血珠已经从伤口处渗了出来。
她慌神了,一盒汤汁淋漓的肠粉也掉落在地,沾染上尘土,一片斑斓。
不会得狂犬病吧?锦绣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都市报上被野猫野狗抓伤然后暴毙的新闻层出不穷,保不齐自己也会变成其中一个,再说现在狂犬疫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是这只猫却是只实打实的野猫啊!
锦绣曾经以为是自己足够坚强,所以才不需要去依靠别人,不需要婚姻和子女的加持,然而直到这刻,她才明白,原来潜意识里是自己太软弱了,生怕遭受命运带来更凄惨的结果,生老病死,苦难厄运,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即便再痛也就这样,一旦发生在亲近的人身上,可能就不再只是痛,而是灼心裂肺,所以她抗拒,她假装自己不需要。
还记得是在前两年,池子因为甲状腺结节做了手术,锦绣陪着去市人民医院做了手术,那时候的他刚被推出手术室,麻醉还未消退,眼睛都是半睁着的,整个人像个小孩一样,含糊不清地喊着“锦绣、锦绣”,尽管锦绣的手还被他紧紧抓在手心。帮忙推病床的护士笑着说:“你男朋友很依赖你啊。”锦绣看着池子的意识模糊的样子只觉心疼,听了护士的话又觉得有些害羞,脸红红的侧过去假装看其他地方。
许是年纪愈大愈脆弱,锦绣这时突然就害怕起了死亡,她想起新闻报道中那些狂犬病死掉的人凄惨的样子,颇有些恐惧。那只黄猫早就离开凶案现场,逃之夭夭了。这让锦绣更有种寻仇无门的感觉,想扯着嗓子嚎几声发泄,又觉得丢人,且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以前小时候,遇到委屈时总能痛快淋漓地嚎啕大哭,随着身体逐渐长大,悲伤的时候发出的哭声却愈发的小,或许是了解到了人生的真相——生而为人实在太渺小,哭并不能解决任何事情,又不是谈恋爱,会有人来哄你,那又何必做出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来自欺欺人呢,何不省点儿力气想着如何解决掉所遇到的问题。
稳了稳心神,锦绣忙点开微信通讯录,找到楠樾的名字拨通语音电话。猫是他平时在喂养的,也算得上半个猫主人了,找他陪自己去医院打狂犬疫苗也算是天经地义。尽管这样想很没道理,但锦绣此刻也想不到身边还有什么更合适的人了。
楠樾是在五分钟后出现的,还好他今天没去公司,听到电话声响时,他正在洗头,这会儿他急匆匆地下来,头发末梢还沾着隐约的白色泡沫。看着锦绣小腿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印子,楠樾也露出了为难的神情,他蹙了蹙眉,然后对锦绣说,“你还能走不?”
说完他又否定自己的说法,“算了,还是我背你吧,这个时候最好不要走动。”
锦绣有些错愕,尽管之前也谈过恋爱,但大庭广众之下被男生背实在是屈指可数。她嗫嚅着嘴,“要不,还是我自己走吧。”
“怎么,还怕我吃你豆腐啊?都这样了就别逞强了,来吧,你这小身板儿我还是背得起的。”他倒是爽快得很。这么一说,倒显得自己有些矫情了,锦绣只好收起心中那些多余的羞赧,蜷着腿趴到了楠樾的背上。
在医院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好像在生死面前大家都争分夺秒一般,一来一回小半天就过去了。锦绣问了好几遍医生,再三确认不会死掉吧,得到近乎肯定的答复后打了两针疫苗,又把伤口清洗了半个小时。坐在卫生间一个小池子旁,她认真地重复着抹肥皂,搓洗,冲水,再搓洗,冲水,偶尔抬起头,看到楠樾靠坐在正对着卫生间门口的长凳上,时不时看她一眼,脸上带着些许睡眠不足的倦怠感。
锦绣心里莫名有些安慰,可傷口被肥皂水噬咬得还是有些痛。
4
幸亏不是残疾人,不然生活简直太不便了。可天气不会体恤人,深圳的夏天到了,一天不洗澡就浑身黏糊糊,锦绣感觉又遇到了困难。
被猫抓破的伤口不能碰水,锦绣只能用毛巾先绑住那一截,然后把伤腿踩在浴室窗台上,呈现出一种公狗尿尿的姿势洗澡。她悻悻地想,如果被挠到了上半身,难道还能平躺着让人帮忙搓澡吗?那可真的太不雅观了。
吹干头发,点燃一支蚊香,锦绣习惯性地靠在床上。深圳真是座奇怪的城市,一年十二个月有八个月可以听到蛙叫,有九个月蚊子会来骚扰你。一整天没和人说话的锦绣实在憋不住,也不管已经接近十一点,点开微信向远在北京的石头吐槽,对方笑道,你就知足吧,到了这个年纪,不嫌弃你身上的肉,还会给你唱歌,主动给你送包包的,大概也只有蚊子了。
石头是个很壮实的女生,是锦绣以前做编辑时的作者,因为她头特别硬,读大学时不小心把宿舍大玻璃门都撞破过,所以被同学取了外号叫“石头”,后来她就用来当作笔名。从早年的QQ交流到现在的微信问候,锦绣愈发觉得石头和自己臭味相投。每个月电话套餐里的五百分钟至少有四百分钟都耗在了这个女人身上,从最初的惺惺相惜,到后来的彼此怜惜,也算是一起熬过了二字头的最后几年。
有时候锦绣还会和石头打趣,实在不行,就两个人搞个互助养老小组得了,反正大城市也没人在意你结不结婚,大家都兀自顾着自己生活,没有那么多闲心来关心周遭是否又多了一对疑似女同性恋的同居密友。
结果石头反呛,你想做灭绝师太没关系,可我还想做周芷若,找到我的张无忌呢。
但张无忌归根结底是没有到来,宋青书倒是来了不少,石头不肯将就,她反正不缺钱,如果没有中意的对象,不结婚也不怕过不下去,她妈可是在北京顺义为她置了一套三百平米的大别墅,按行情价来看差不多一千多万了。
按石头自己的话来,她祖上也是旺过的,爷爷曾经在特殊时期被推上去做过某市银行行长,但因为看到同僚因贪污被抓,于是惶惶不可终日,始终害怕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最终主动请辞,在四十八岁那年摇身一變成了银行的保安。自从知道这段过往后,锦绣就老拿这件事儿来打趣石头,“要不是你爷爷胆子太小,说不定我现在就不用这么苦哈哈地接那些三百五百的活儿了,直接去北京抱你大腿得了。”
石头却不以为然,在电话里不屑道,切,要是我爷爷当年出息点儿,我现在保不齐也是一千金大小姐,指不定跟谁去扮演“时代姐妹花”,也不会认识你这个中年丧女了。
是啊,中年,马上就三十了呢,难怪现在小区里的小孩看到自己再也不会叫“姐姐”,而是张口就来一句“阿姨”,可自己却觉得自己依然很年轻,好像把校服穿起来就能再去准备参加高考似的。但就算心里不认老,眼角笑起来时的细纹还是会出卖自己,这些皱纹就和老家的那些亲戚们一样不识抬举,完全无视你的喜好,专门挑你不喜欢的问题然后千方百计地提出来。
和石头互相吐槽一番后,锦绣心里舒坦多了,好朋友的用处不就体现在这儿嘛,能够当彼此的垃圾桶,了解彼此的琐碎烦恼,才能感受到彼此一步步前行时的快乐。她扯过毯子盖住自己,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像个植物人一样,只是不知道不用想事儿的植物人也会变老吗?如果植物人也会变老,那真是白白糟蹋“植物”这两个字眼了,锦绣觉得生而为人,很多时候就是在自寻烦恼,心事越积越多,步子愈来愈重,要不然为何树越活越茁壮,人却越活越老迈?
以前在杂志社的时候,锦绣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儿就是接听各种各样的情感热线,经常有那种恋人出轨,爱而不得的读者哭诉,为何自己总是得不到一份完满的感情。而锦绣起初还会小心翼翼地安慰,没事的,总会遇到自己的真心人的,就像每一个螺丝都有适合自己的那颗螺母一般,感情这种事多半是急不得的,愈急愈自乱阵脚。其实何止感情,世间事物大抵如是,总是想着达成某种目的,最终多半会落个气急败坏的下场。
年轻时的锦绣也喜欢做梦,许是亦舒看多了,总觉得自己能像姜喜宝那般,得到很多很多爱,抑或是得到很多很多钱,结果转眼就要三十岁了,谈过一两次恋爱,钱和爱都没有得到,依然两袖清风,躺在这郊区租来的房子里彻夜失眠。思来想去,人间太多不值得,却还是要凭着一腔孤勇,面对这零点时分深沉沉的暗夜,锦绣顿时如孩童手中被百般蹂躏的皮球般泄了气。
夜晚果真是抑郁症高发的时段,怪不得多数人都选择这个时间跳楼,不过也好,“咕咚”一声下去砸不到路人,也算是善事一桩,就是有些为难小区清洁工,人家也怪造孽的,凭什么一大早辛辛苦苦来工作,就要面对一地零散的身体部件和血污,怕是一整个星期心情都好不了。
而且死就死吧,好歹也要死得好看一点儿,跳楼而死万一上了社会新闻版面被之前的同事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太丢人,人们总说“死要面子”,死当然是一件要面子的事儿,好歹是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表演,不装扮好自己怎么行?好在锦绣也不是真的要跳楼,她没这个胆子,不然可能一年半前和池子分手时她就已经去死了。
已经一年半了啊,锦绣长出了一口气,看向黑黢黢的窗外,发现这一晚外面竟出奇的安静。
5
四处都是山,山上长满硬邦邦的石头,看不到一棵树,连草叶子都没见着一片。风呼呼地从四面八方吹来,好像要把四周的石头都掀下来埋葬掉自己一样,一个人都看不到,只有风声,夹杂几滴水声,天空暗沉沉,像是一头怪兽张大了嘴,企图吞没世间所有生物。锦绣的鞋子不知怎么找不到了,所以只好赤着脚走在地上,是真正的地面,没有水泥和沥青,只有黄黑色的泥土,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裤脚蹑手蹑脚地走着,风把裤子吹得鼓起来,像是一个下肢肿胀的怪物。
走着走着,锦绣走到了一条河边。
说是河,其实不过是一个长条形的泥沼,里面似乎很久没有水流过了,边缘地带甚至充满龟裂交错的裂纹,只有中央有一汪小小的水流在苟延残喘,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圆形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同这个世界告别。
那是一条搁浅的鱼。
去救救它吧。锦绣挽起裤脚,踏进了这条已经濒临干涸的河,许是干得有些久了,泥土有些发硬,硌得脚板有些生疼。锦绣向着那张一闭一张的嘴靠近,心中带着救世主似的欣喜。近了,近了,还有一米的距离而已,她的一只脚已经放进了水洼中,水竟然有些温热,然而当她两只脚全踏上那块湿地时,土地开始虚弱起来,承受不住锦绣的重力。她的身体像只蚊子一样,被青蛙的舌头轻而易举地粘住,然后慢慢滑入死亡的咽喉。
下沉,吞没,膝盖不见了,大腿不见了,锦绣以极快的速度在下陷。紧接着,充满腐烂的气息就涌入了她的鼻腔……
然后锦绣就醒了,不过意外的是,她身上竟然没有出多少汗。空调依旧呼呼地响着,像是个垂死的老人在透支下辈子的呼吸。
应该已经过了很久吧,这个梦给人一种做了大半天的感觉,可是看了一眼闹钟才发现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凌晨三点,距离闭眼时针只转了半圈多一点。
可是做完噩梦,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用手机看了两集《摩登家庭》也没有任何睡意,锦绣索性穿起了衣服,打算出去走走。但是想起刚才梦里的那条鱼,她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难道是自己中午吃了酸菜鱼,所以这条鱼来索命了不成?
凌晨四五点,是一天中最冷的时节。好在锦绣因为怕再次被野猫抓,特地穿了长裤,倒也歪打正着。她轻轻推开小区的门,保安只顾着趴在值班室的桌子上打瞌睡,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会不会楠樾也没睡觉呢?锦绣想着,她壮着胆子往之前俩人碰头的地方走过去,果真,路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真是个夜猫子。
“嘿”,锦绣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手伸出去后锦绣才觉得这个动作有些逾越过头的熟络。不过楠樾回头,没有丝毫惊奇,只是笑。路灯照在他的脸上,带着一层明黄的光晕。
“怎么还没睡?”
“睡着了一下,做了个噩梦,又醒了。”锦绣把梦向楠樾陈述了一遍,楠樾听得倒是很认真。
讲到那条鱼的时候,他翻看着手机,歪着头说,“梦到鱼是好事啊,可能你离发财不远了。”
“可是那条鱼要死了。”
“那你就要注意了,周公解夢里说这是不好的预示。”他把手机递到锦绣面前,“你瞧,上面写梦到死鱼是不祥之兆。”
估计是注意到了锦绣的脸色不是很好,他又用安抚的语气说,“不过这些没什么可信的,都是无稽之谈,肯定是你没睡好的缘故。”
但愿吧,锦绣不说话了。她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擦了擦长椅,坐到了楠樾旁边。
6
人来到世上,都是来还债的吧。可是一出生,又开始不断的透支。
二十二岁之前,锦绣觉得大学毕业后可以找一份三千多的工作,然后买个自己的小房子,做点喜欢的事儿就应该很圆满了。可是谁知道,毕业那两年物价飞涨,薪水微薄,除去房租吃穿用度各种开销就所剩无几,更不用说买房子了,买块墓地都不够自个儿躺的。
但也没办法靠家里,爸妈没指望榨干她都已经算是手下留情。锦绣有时候想起来也会生自己的气,为什么会把生活过成这样,也不比别人长得丑,能力也不算差,可是这过往的近三十年除了中学时代得过几次作文比赛的奖,到头来就算死了这一生到底也没什么值得说的,庸庸碌碌,无可称道,普通到去火车站随便拖个人来都比自己过得精彩。
锦绣撑着下巴看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一颗星星都没有。太阳应该快出来了,这个点儿是一天中最暗的时候。
“去我家楼顶看日出吧。”
楠樾突然开口,不是问句,更像是已经替锦绣做好了决定,这让她又想起了池子。池子也是这样,出去吃饭时尽管会象征性地问一句“我们去吃这个吧”“我们去那家吃吧”,可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有时候锦绣很喜欢这种有人替自己做决定的,有时候又觉得这也太自以为是了。
楠樾住的那栋楼有32层高,从楼顶看下去可以斜斜地瞥见锦绣家的阳台,锦绣发现原来整栋楼也并不全是黑的,有几家窗户里透出来淡淡的灯光,可能是上厕所或者哄孩子吧。
这时,楠樾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然后点上,打火机上的火焰一跳一跳,然后就蹦到了香烟上。是芙蓉王,他应该和池子一样,也是湖南人吧?锦绣想着,她看着楠樾手中的烟像一只猩红的眼睛,随着楠樾的吸气而一眨一眨。那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为什么想靠近楠樾又不大敢靠近了,因为他的侧脸有些像池子,那个在清迈街头因为一件琐事和锦绣吵架的池子,那个吵起架来像是要打人却又极力克制的池子,那个和自己纠缠了好几年最终没有结果的池子。
发现锦绣在盯着自己看时,楠樾也看着锦绣,他的眼睛亮亮的,一点儿都看不出经常熬夜的迹象。俩人真的是靠得有些过于近了,尽管天刚蒙蒙亮,锦绣也似乎可以看到对方左眼下方的那颗泪痣。楠樾的头突然靠了过来,他的手也不知何时伸了过来,捧住锦绣的脸,似乎下一刻,就将有一个吻落在自己唇上。
但锦绣下意识地就推开了楠樾,她脑海里想到了池子,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睡梦中吧,说不定还打着她厌恶透顶的呼噜。
楠樾的脸上带着不解的神情,但他也没多问,都是大龄男女了,怎么可能还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被拒绝就不依不饶要问个清楚,不过都是高手过招,点到即止,要给彼此留更多脸面。就在这时,天边渐渐浮出了一片鱼肚白,云朵镶上了一道金边,远处的层山叠嶂像是被刻在了天幕上,一不留神,太阳就从山后头跃了出来。
锦绣打破了尴尬,“我们下去吧。”
下楼的电梯里,锦绣站在左边,楠樾站在右边,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像是一对陌生人。
回家路上,锦绣又看到了那只黄色小猫。它就站在小区绿化带边,回头看了一眼锦绣,她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两步,黄猫却一头扎进了树丛里不见了。锦绣这才注意到,扫地的清洁工阿姨看到了她的窘态,脸上挂出一丝“现在年轻人真是胆子小”意味的笑,她只好尴尬地回了一个笑脸。
不过也幸亏了这位清洁工阿姨,扫大街的声音好似有种催眠的神效,锦绣倒在床上居然就闷头睡着了。这次她没有做梦,而是在中午时分才被石头的电话叫醒,“总算接电话了啊,打了好几个电话不接,我还以为你晕倒了呢!”锦绣睡眼惺忪地查看了下记录,果然,从十点十六分一直到十一点,四个未接来电。
锦绣有气无力地说了看日出的事儿。
石头又惯性地“切”了一声,“还看日出?居然这么有闲情逸致,和谁一起去的。”
锦绣就呵呵笑,也不回答。
然后她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这两天我来上海出差,想着要不就先不回北京了,直接飞去深圳看你吧。”
7
石头来的那天,正好是锦绣打第三针狂犬疫苗的日子。
这次没有叫楠樾一起来,事实上,自从爬完山之后,锦绣就再没有见过楠樾,甚至连他的朋友圈都只有冷冰冰的一个横杠,头像也换成了背影。锦绣打完针,捂着刚被扎过的手臂,站在医院附近的公交站台,看着一辆又一辆的车疾驰而过,似乎永远不知道停留。过了几分钟,就看到石头背着个大包从一辆比亚迪上下来。她倒是不客气,一把就将包丢到了锦绣怀里,一边嚷嚷着,“快找个地方吃饭,饿死我了。”不晓得的还以为她刚从《一九四二》片场赶来。
俩人随处找了一家茶餐厅,点了一份蛋包饭和一份咖喱鸡饭。等饭的间隙,石头一直在埋怨锦绣,“早知道你住这么偏僻,我就不来找你了,真的是,我还以为到大亚湾了。”在石头的脑海里,大亚湾无异于北京密云水库边的深山,大概是没有现代人可以生存下去的。
锦绣只是笑,“这里房租便宜啊,毕竟又没人养我,我也没有大别墅可以住。”
“谁说没人养你,之前要是不分手,你现在说不定已经是华为男的太太了。”
是锦绣告诉石头的,池子后来进入华为,成了相亲市场中颇有人气的“华为男”,如果当时没有和池子分手,自己现在指不定已经像小区里那些年轻全职太太一样,该在婆婆的帮助下带孩子了吧。可是恋爱越谈就越没有结婚的兴趣,争吵也变得层出不穷,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引发一场战争。
直到最后一次争吵,两个人开始动手,正如爱情的最初丘比特朝彼此射箭一样,恋情的末尾,他们也都往对方身上扔各种东西,开始是枕头和拖鞋,后面就晋升成了遥控器,直到一个啤酒瓶碎在地上时,锦绣抓着自己的头发喊道:“分手吧!”
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分开了。
锦绣一边回想着,一边用勺子摆弄盘子里剩下的咖喱,黏糊糊的一团黄色,看起来怪恶心的。她甚至没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去上厕所的石头回来时,竟然变戏法似的捧出了一个小蛋糕摆在桌上。是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当年曾轶可横空出世时,自己还在读大学,班上也有男生对自己唱”七月份的尾巴,你是狮子座……”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估计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个名字了。锦绣看着蛋糕上插着的两根粉色数字蜡烛,一个“1”,一个“8”。
好像过了二十五岁后,现在的人都有个心照不宣的坏习惯,喜欢在生日蛋糕上写着“十八岁生日快乐”,可是十八岁真的快乐吗?不见得,漫无边际的试卷,老师敲不完的警钟,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有爸妈的絮絮叨叨,哪有什么快乐可言,不过都是对时光流逝后的自我怀缅罢了。
但有人惦记自己的生日还是有些欣慰,锦绣轻轻握住了石头的手,嘴巴动了动,还是没说什么。倒是石头斜睨了锦绣一眼,催促道:“别想东想西了,再不吹蜡烛都要烧完了。”
锦绣这才深吸一口气吹灭蜡烛,一缕青烟往上飘去,像个悠然的感叹号。
原本就已经饱了的俩人迅速地分食了这个蛋糕,打了几个响亮的饱嗝后,锦绣决定带石头去海边看看,这个北方妹子看惯了灰蒙蒙的城市,也没有太多机会可以见到南方的海。点开大众点评,锦绣查找了一下最近的沙滩,是在十二公里外的官湖村,坐公交车需要倒一次车,打快车五十块钱,想了想,她还是点开了滴滴。
“你们是来旅游的吗?现在官湖来的人倒不多,比大小梅沙好多了,我就宁愿上这边来玩……”接单的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微胖大哥,和他多数同行一样,微胖哥有着一种过分的热情,也不管锦绣和石头愿不愿意说话,就自顾自地差点从诗词歌赋谈到孩子纸尿片多少钱一袋,这个年纪的人差不多是压力最大也最烦心的时候,本来锦绣还颇有同情心地应付几句,直到石头暗地里朝锦绣翻起了白眼,她才默契地闭嘴,任由司机自说自话。
8
好在司机虽然话多,但却没有绕路,二十分钟后,两个人就到了这片狭长的沙滩边。
可天公不作美,这一天的海浪格外的大,像是在发脾气一般。沿着沙滩漫步是不可能了,两个人只好在村里的小卖铺买了两瓶水,坐在石阶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不远处有好几个人在拍婚纱照,新郎新娘化着有些夸张的妆容,正一脸倦容地做出笑脸。
锦绣靠着石头的肩膀,她觉得很舒坦,肉肉的肩膀带着温热的触感,隔着衣服传递过来,不强烈,却格外贴心。石头看着海,不说话,似乎有什么心事,但她不开口锦绣也不想去问,年纪大了就知道很多东西说出来其实也于事无补,还不如讲个笑话来得实在。
拍婚纱照的人已经拍好了一个场景,正在准备前往下一处地方,也是,这种天气能有什么好拍的。几个人在湿润的沙滩上踩出了数行脚印,又马上被涌上来的白色泡沫所吞没。大海却仍然是大海,并没有因为吞噬这些脚印而感觉有半分内疚,它依旧浩瀚,无垠,又空虚,时而张牙舞爪如台风过境,时而沉静若凌晨四点的天空。
就像锦绣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一样。她想起之前池子的微信签名档,“29岁我们一起到北欧去死”——不知道从哪篇小说上抄来的。那时候她看到还一脸嫌弃,为这些文艺青年们的矫情,死都要去北欧死,这到底是为了浪费钱,还是为了减少国内人口死亡率?可后来,她年纪大了,开始担心很多事情,担心穷苦,担心没有人爱,或者像楠樾那样担心爱了被人拒绝,甚至担心一天比一天靠近的死亡,又逐渐理解了池子微信签名档上的那句话,或许每个年轻人在变老的过程中都在惴惴不安,于是有的人喊出了古怪而刻奇的口号来麻醉自己,而有的人却毫无办法,只能任由这种情绪啃食。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反而又没那么害怕了。死亡与衰老是避免不了的,那就让它慢慢靠近,一天天地死去,反正也是在一天天活,害怕与恐惧都沒有用,都去他妈的吧。就像电影《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男主角里一样,当万籁俱寂时,我们到底是选择毅然决然地去死,还是没羞没臊地活着呢?
潮水还在撒着欢儿,阴云慢慢散去,一两只海鸥在海面随风时上时下,锦绣眯着眼想,这一晚,自己说不定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