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首相之前,约翰逊首先是个作家

2020-09-26 12:22沈佳音
东西南北 2020年14期
关键词:丘吉尔莎士比亚约翰逊

沈佳音

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的新冠肺炎好了,出了ICU,回归首相府,还迎来了自己的第五个孩子——鉴于他复杂的情史,“五个”是最保守的统计数字。但是他的新作却依然难产,《莎士比亚:天才之谜》原定于2016年10月出版。不过,由于约翰逊卷入棘手的英国脱欧问题,该书迟迟不得见天日,可约翰逊早就实打实拿到了50万英镑的预付款。书原本定于今年4月上架,在亚马逊网站上,这本书现在倒是上架了,也有了封面,但发售时间写的是2035年12月31日,小字标着“无库存”。出版社都灰心了,编辑说,这本书“在可预见的未来都不会出版”。也有传言说约翰逊犯了拖延症,至今未写一个字。

从牛津大学毕业后,约翰逊便进入媒体业,做了几十年的报刊主编、专栏作者,著作等身,加上与他人合著的书,他的作品超过20本。约翰逊的写作是他政坛生涯的一个写照。做保守党议员的阶段,他写虚构类的小说;随着政治地位提升,他的雄心逐渐膨胀,开始写历史题材,以抒发个人情怀,或者借他人酒杯,浇心头块垒。

最能体现约翰逊写作风格和意图的是《72个处女》《丘吉尔精神:一个人如何改变历史》,和迟迟不能问世的《莎士比亚:天才之谜》。

首相恨不得烧掉的小说

《72个处女》出版于2004年,是约翰逊唯一的一本小说。336页的小说写了一个“希腊人围攻特洛伊”的故事:美国总统访问英国,将在议会大厦举行演讲。恐怖分子学希腊人用木马骗特洛伊人,搞了辆救护车,要炸掉威斯敏斯特。主人公罗杰·巴洛是保守党议员,有亂蓬蓬的头发,说话爱引经据典,衬衣下摆总是飞在裤子外面,出行爱骑自行车—这不就是作者自己吗?巴洛偶然发现了恐怖分子的计划,成功挫败了暗杀图谋。

小说主人公借恐怖袭击看到了使自己成为英雄的机会,小说作者却是希望洗白自己,让媒体和公众淡忘他的荒唐事。2004年,约翰逊担任保守党副主席、影子内阁艺术大臣,小报曝光了他与两位女记者的婚外情;同一年,布莱尔内阁的盲人大臣大卫·布伦基特因三角恋下台。约翰逊所在杂志社的两个编辑把两位政要的婚外恋改编成喜剧《爸爸是谁?》,在伦敦西区上演,一时成了热门剧目。

所以约翰逊忙不迭推出《72个处女》,借巴洛之口说,公共价值和私人行为应该泾渭分明,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暗指他的私生活不该被媒体公器紧追不放。他以为可以听到几句赞歌,但书出版后引起群嘲,鲍里斯又不认账了,“他(巴洛)可不是我”。小说出版两个月后,震怒的时任保守党领袖霍华德解除了他在党内的职务。

如今回头再看这部小说,很多地方充斥着性别歧视。描写女性角色时津津乐道其外表,种种描写并不高明,不过是翘起的奶子、大长腿、漂亮整齐的大白牙,油腻不堪。他写一个女性角色是基于“月经前的非理性”才做出某个评论,描写另一个女人长得像“内衣模特,但是更聪明,胸更大”,不得不怀疑作者有“厌女”倾向。

写这部小说时,约翰逊还是媒体人,当时他正以记者身份发起对布菜尔和布什的起诉,罪名是他们发起了伊拉克战争。很显然小说中所指的首相和总统就是这两位,只是没有点名道姓。约翰逊出生在纽约,对纽约企业家特朗普颇有赞美之词,但他在小说中却一次次唱起反美论调,并毫不留情地把英美“特殊的关系”描述成一出闹剧。作者和读者都不会想到,几年后约翰逊成了英国外交大臣。

16年来,约翰逊不断循环使用小说中的一些说辞。比如小说中他称英国是美国的“附庸国”,在英国脱欧问题上,他也偏爱用“附庸国”来描述英国与欧盟的关系。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阿尔法人格的约翰逊写惯了政论,太喜欢发表自己的观点了,就连写小说都一泻千里地倾倒高见,于是《72个处女》显得杂乱无章,读者不胜其烦。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写作的短板,恨不得烧了这部小说,转而写历史人物。

夹带了私货的丘吉尔传记

10年后的2014年11月,约翰逊又出版了《丘吉尔精神:一个人如何改变历史》。书上市时蹭了个温斯顿·丘吉尔逝世50周年的热点,出版社的宣传语很夸张:“鲍里斯·约翰逊以特有的智慧和激情,拨开现实的迷思和误读,塑造了一个感染力爆表、有惊人口才和无与伦比的谋略、人性深刻的英雄。”

约翰逊自称,想探讨丘吉尔的“性格、生活、遗产以及它们对今天的意义”,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约翰逊处处将自己与丘吉尔相提并论:他们都是超级演说家、文学大师,是叫醒懦弱保守党人的敲钟人,是与背信弃义的外国人一战到底的勇士。他们都有强烈的虚荣心。约翰逊也常常自比丘吉尔,因此有评论称这是本“夹带了私货”的传记。

关于二战初期张伯伦内阁中弥漫的绥靖气氛,约翰逊写道,姑息纳粹的不仅仅是老奸巨猾的王室成员和报社老板,绥靖心态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在20世纪30年代,有钱人普遍害怕布尔什维克主义”。保守党内有很多人认为丘吉尔是机会主义者,瞧不上他在保守党和自由党之间摇摆的立场,不信任他,希望由时任外交大臣哈利法克斯勋爵接任首相一职。如果那样,约翰逊转而一笔写道:“软弱无能的保守党人也许会让英国成为第三帝国的前哨,但更可怕的是,这会导致第三帝国统一欧洲。欧洲大陆得不到解放,英国不会成为抵抗分子的避难所,英国将成为邪恶纳粹欧洲联盟的阴暗附属国……正是丘吉尔,而且只有丘吉尔,斩断了独裁者的路。”

无限期推迟的《莎士比亚:天才之谜》

约翰逊又一次将欧盟与“摧毁英国精神”相提并论。他要传递给他所属的政党严肃的信息:不要选择容易的那个选项;要准备好打一场漂亮的硬仗。其中也不乏对卡梅伦的暗讽。约翰逊认为现有内阁勇气不足,摇摆有余,很大程度上是卡梅伦软弱政治主张的余毒。

约翰逊还写到了一场海战。几十年来,英国对这场战争缄口不提,似乎遗忘了。1940年6月底,法国投降后,丘吉尔担心驻扎在法属北非米尔斯克比尔港的一支法国舰队被维希政府纳入纳粹的军事机器,要求他们要么加入英国皇家海军,要么开往其他中立国港口接受扣留,以免除英国在地中海面临的威胁。这遭到了法国人的拒绝。7月3日,丘吉尔下令向这支法国舰队发起猛攻,击沉、重创3艘法国军舰,近1300名法国海军士兵阵亡。

约翰逊明确指出这次袭击是“大屠杀,丘吉尔犯下了战争罪”,下议院为丘吉尔叫好极为荒谬。他借此表达了一番对议员们从众心理的蔑视和批评。

约翰逊在写作中一次又一次地扯回到欧洲问题。但二战结束后,欧洲被一分为二,丘吉尔热情鼓吹创建欧洲联盟。在卡梅伦、约翰逊、众多保守党人和英国独立党的“努力”下,英国脱离了欧盟,丘吉尔泉下有知,会怎么评价他的后辈呢?

约翰逊与父亲之间的关系爱恨交织,他在书中也写出了丘吉尔父子之间复杂的关系:老丘吉尔“卓著耀眼的声名仿佛幽灵,如影随形”,儿子“竭力挣扎以求摆脱父亲的阴影”。他怀疑丘吉尔这么做是否值得,大概也在问自己是否令父亲满意。约翰逊背了一身风流烂账,处理不好与每一任伴侣、女友的亲密关系,他称赞丘吉尔与夫人长达56年的婚姻生活,多少是有些真情流露。

約翰逊文笔幽默,也有批评说他文风浮夸。《新政治家》抨击,“这本书读起来像是口述的,而不是写的”。约翰逊坦率承认,如果没有剑桥大学历史学家、丘吉尔传记作者沃伦·多克特博士的“积极研究和鼓励”,他不可能写完这本书。《丘吉尔精神》是他利用两周的滑雪假期写完的。

写这本书时,约翰逊还是伦敦市长,他的同侪、影子内阁大臣利亚姆·伯恩讽刺他做的是“兼职市长”。丘吉尔也曾说过自己是专业作家,兼职首相。于是,约翰逊反驳道:“如果某个左翼的、叽叽歪歪的对手指责你,你不能把写作和政治结合起来,你可以提醒他们,丘吉尔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在写新闻。”

“只有永恒的利益”

在约翰逊之前,英国历史上曾经出过两位作家首相。一位是本杰明·迪斯雷利(首相任期1868、1874-1880),另一位就是丘吉尔(首相任期1940-1945、1951-1955),都是保守党政治家。他们不是玩票式的写作,比如按政治人物通常的操作,找个捉刀人写本传记,署上自己的名字;他们勤勤恳恳码字,留下了被载入文学史的著作。

迪斯雷利有帝国宰相之称。他任首相期间,大力推行帝国主义外交策略和殖民扩张政策,耍手腕夺得了苏伊士运河的控制权,为英国建成日不落帝国立下汗马功劳。他是维多利亚女王离不开的忠臣。迪斯雷利曾经对朋友说,“人人喜欢奉承。见到女王,竭力奉承就行了。”他给女王上书,言词夸张乃至令人作呕,却得到女王的器重。维多利亚女王对迪斯雷利十分偏爱,他去世后女王悲伤得不能自己,将他的忌日设为樱草花日,因为迪斯雷利最爱樱草花。

迪斯雷利在政治上老练圆滑,名言“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出自他口让人毫不意外。他年轻时想做诗人,又因生活放纵导致穷困潦倒、负债累累,他是靠小说的版税才得以完成英国男性青年的“必修课”——大旅行。但他的志向又不在于像同时代的狄更斯、威尔基·柯林斯那样,做一个职业的畅销小说家。

迪斯雷利在一部小说的序言里写道:“笔者本不欲以小说形式作为发表意见的工具,但是想了一想,决定随俗采用这最能影响他人的方式。”抱着这样的写作态度,迪斯雷利无意中开创了英国政治小说写作的流派,就任首相时已经出版了14部小说。

迪斯雷利的小说中不乏真知灼见。他的代表作《两个国家》出版于1845年,暴露了工人阶级的悲惨生活,在当时很大胆。书中写道:“两个国家;二者之间没有来往,没有同情;彼此的习惯、思想、感情,都茫然无知,好像他们是住在不同地带的住户,或不同行星上的人;他们是由不同的品种养育而成的,吃不同的食物长大的,由不同的习俗熏陶的,而且是被不同的法律管理的。”这里的两个国家指的是贫和富两个阶级。美国文艺理论家安妮特·鲁宾斯坦评论他的阶级对立划分法未免肤浅,但却有效地传播了他的政治观点:他作为贵族阶层的代表,对穷人抱有明显的蔑视,他不过是借社会改革,把工人阶级当棍子用来打压资产阶级,而他的关心从未超过动物保护组织发出呼吁的水平。

迪斯雷利通过文学阐述政治观点,民众也更容易接受。丘吉尔本就视迪斯雷利为偶像,更受到他的启发,立志在文学创作上一显身手,把文学作为政治的晋升之阶。丘吉尔在写作上颇有建树,用当下时髦的说法,他的作品大多数是“非虚构类文学作品”,1953年因《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一书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他只写过一本小说《萨伏罗拉》,出版于1900年。

丘吉尔在这部小说中虚构了一个名叫萨伏罗拉的年轻英雄,带领人民进行解放运动,推翻了反动政权的独裁统治。《萨伏罗拉》是青年丘吉尔的政治宣言,萨伏罗拉则是丘吉尔对自己思想和性格特征的描摹。有一段展示萨伏罗拉内心世界的描写:“值得那样干吗?斗争、劳动、一连串的事变、舍弃轻松愉快生活的许多东西,这是为了什么?人民的幸福,他很少感兴趣……他非常明白,他做一切事情的主要动力是虚荣心,他无力抵御它……他的天性是狂暴的、强悍的、勇猛的。充满抱负、动荡和不安的生活才是他唯一可以接受的生活。他应该一往无前。”小说出版后40年,丘吉尔才出任首相。虚荣心正是丘吉尔投身政治、一生勇往直前的推动力。

视丘吉尔为榜样的约翰逊也是如此,当首相之前,首先是个作家。约翰逊出身政治家和精英知识分子世家,从小饱读诗书。在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约翰逊念的是人文学专业,课程涉及希腊文学、拉丁文学、古代历史、哲学及古典文学等人文科学领域。世家子弟往往会选择这样的专业,因为他们没有找工作的压力。毕业后,约翰逊进入媒体业,一直笔耕不断。

难产的“莎士比亚传记”

约翰逊深受古典文学、哲学熏陶,写政治评论时常常引用莎剧的某个情节或某些对白作为开头。去年小报抓到他和美国女商人的绯闻,绯闻女友说,首相先生撩她的办法就是背诵莎剧里的经典台词和十四行诗。

约翰逊的妈妈回忆,有一次家族聚会。在海滩上烧烤,艾尔(约翰逊的昵称)不见了,找了半天,在一块大礁石后面找到他,他躲在那里读古罗马史。去年。约翰逊发了一条推特,抱怨在英国的一些地方,“有些人不把英语作为他们的第一语言”,要求移民学习英语。这条推特在英国国内遭到了强烈的批评。妹妹瑞秋·约翰逊替哥哥回应:“我们在家说的是古希腊语,我真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本杰明·迪斯雷利

所以约翰逊为莎士比亚写一本书,也就不足为怪了。2016年,约翰逊退出了保守党党魁的竞选,于是他萌生了写“莎士比亚”的念头。当时民调推测他可能是以退为进,不久还会重新竞选保守党主席。他表示,此时“不应与历史潮流对抗,而是趁着高潮一往直前,驶向功成名就”。他引用的是莎士比亚剧作《裘力斯·凯撒》第四幕第三场的一句台词。剧中人物,古罗马政治家勃鲁托斯说:“世事的起伏本来是波浪式的,人们要是能够趁着高潮一往直前,一定可以功成名就。”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已经刺死了凯撒。

可见,约翰逊仍然是故伎重演,借着重新阐释伟大的剧作家,一抒胸臆。

据编辑透露,这本书将沿袭“丘吉尔”一书的路數,约翰逊首相会用简单易读的方式来解读莎士比亚为什么是天才。在约翰逊看来,莎士比亚是伊丽莎白时代英国最接近一流政治专栏作家的人:“他利用戏剧创作出了永恒的政治专栏,他的洞见定义了一个同家。他如果生活在今天,会是一位博学的《每日电讯报》撰稿人,能够客串政治新闻电视节目的主持人,还能登上《GQ》杂志的年度人物榜,写的文学作品也能畅销。当然,他的伟大和杰出也招致宵小的背叛、暗算。”这些都是他个人的经历。约翰逊暗指,英国脱欧公投的过程中有太多莎士比亚式的背后中伤,现实越来越像舞台上的戏,以他为主角的电视剧、舞台剧也不少。

约翰逊说莎翁是英国国宝,400年来莎翁的思想总能激发一代又一代英国人的民族自豪感,他“不仅想探索莎士比亚天才的起源,还要挖掘他天才的本质”。约翰逊的政治生涯如莎剧般跌宕起伏,作为看客,我们还挺想看看这位曾经的新闻工作者如何顺应时代潮流,摇身变为大权在握、秉持“同一民族的保守主义”观念的政治家,抵达功成名就的巅峰。

(周远荐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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