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水乡婚礼细节

赵安华

我儿时在苏北里下河地区生活，所见到水乡人举办婚礼的那些道道和“关目山”（方言，名堂的意思）别具特色，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得余味无穷。

压床

所谓压床，就是新婚前一夜，由新郎官和一个青涩的“童男子”，压压床，无非是想要讨个“喜”头，将来能生个跟压床者一样聪明可爱的男孩子。

村里人都说我长得清秀、灵气，看起来就聪明，十里八村的，谁家要是娶媳妇，我定能派上用场。要是碰上那些好日子，我便成了小忙人。压床其实是个美差事，只要在新床上打几个滚，再和新郎官在他们的新床睡上一晚，我可赚一个红包，怎么也能拿到几块钱。

一般新床上会放四条用红线缝的新被子，叠得四四方方，表示事事如意的意思，富有的人家也有放六条、八条的；床上会撒些红枣、花生和糖果等，寓意早生贵子、甜甜蜜蜜。每每去压床，妈妈老是叮嘱我，人家床上的枣子、花生、糖果什么的都不能吃，也不能拿走，你只把红包带走就行。

红包一般放在绣有鸳鸯戏水的枕头底下，也有放在明眼处的。新房的布置也很有说道，床是靠房子的东北侧放置，东墙挨床的地方放低柜，顺延放高的衣橱，意为节节高。婚房南侧靠窗下会放一张长方桌，桌子是新娘的梳妆台，放满各种日用品，靠西南侧的墙角还摆放一只红色木架，放洗脸盆。马桶一般放在新房的西北角床头边。在床铺的踏板右侧还会放置一口大木盆，这口木盆平时是新娘用来洗隐私处的，主要用处是孩子出生后用它为他洗人生的第一把澡。这口木盆材料都是用上好的木材，用铜箍扎上，刷上桐油，这是用水乡人做木船的工艺做的，他的意义非凡，将来要伴随“宝宝”很长时间，会成为家里的传家宝。

接亲

结婚这一天，新郎官要喝一顿这辈子最正式、最受款待的早茶。他坐在上座，一步一步依礼而行。陪新郎官接亲的人是要精心挑选的，一定是家族中最有威望、最有出息，又懂得乡村礼道的新郎官同辈人。这样的人去了才能“镇”得住新娘家，也表示对新娘家的尊重，有高看一眼的意思。

当年，里下河地区水网纵横，公路很少，交通主要靠船，不过这个类似乌篷船的接亲船是要精心装饰的。船头船尾、乌篷的四周都会贴上大大的双喜字，船的门口会用大红绸子围起来，就连橹上也要扎上红绸子，门头的正中央，也会用红绸布做一个大大的花，看起来十分喜庆。接新娘的艄公，也要懂水乡婚俗礼数，接新娘的过程，船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该慢，他们会掌握得很好。接亲船上来回的人数一定是双数。

接亲船离开自家码头时，鞭炮和唢呐齐鸣，除了喜庆外，还等于给新娘家发信号，告诉对方接亲船已经出发了。远路的也会事先约好，大概几点钟到。新娘家负责望风的人提前在一个地方蹲守，看见接新娘的船快到了，就会跑回来报信，新娘船缓缓驶来，新娘家的鞭炮、唢呐同样响个不停。接亲的老艄公会看风头，如果新娘家热情，在鞭炮、唢呐响起时，他们自然将船速加快，如果新娘家做得不到位，他们就会故意慢下来，让新娘家的鞭炮多放会儿，唢呐多吹一会儿。

新郎官一行被隆重接待后，新娘家会安排专人陪着他，此时的新郎是见不到新娘的。新娘那边可忙得不亦乐乎，长辈的婶婶、姨娘，同辈的嫂子、姐妹，一帮人都围着她转，有的给新娘梳头、盘髻，有的给她用一根红绳子刮脸，有的给她上胭脂擦粉，有的给她整理行装……而她的母亲会在一旁唠叨，面面俱到地教导女儿。此时新娘哪有心思听这些，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婆家。

嫁妆装上船后，新娘在父亲或长兄的陪送下上船，这样娘家这边就算完成嫁闺女的事了。新娘上岸，婚礼的仪式就正式开始了。

我那时除了为人家压床，捣窗户的事也没少干。捣窗户可不像压床那么简单，需要我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就像一个人表演一场戏，在上百个看新娘子的人围观下，我必须临场发挥要好，这戏绝不能演砸。每次捣窗户所喊出来的话是不完全相同的，一般我要看形势应景，有感而发，但有几句话是必须要说的：“我是童男子，手拿红筷子（用红墨水染的筷子）；捣破窗户纸，看见新娘子；一捣观音来，送个大儿子；二捣财神来，永世发大财；三捣文书来，五子全登科……”每喊一句，全场的人都会齐声叫好，这叫“应好”，说是这样应好能让好事成真，能把祝福的话接下来。

吃喜酒

水乡人结婚吃喜酒可是一件闹心的事儿，对有钱人家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对手头不宽裕的人家很是吃力。这喜酒是三番五次吃，从“催妆”开始，有的人家到了“三朝”还要吃。这里说的“催妆”，是方言，当地的一种说法。我至今没有弄清楚是哪两个字，以音会意，我认为现在这两个字是基本准确的。所谓“催妆”就是结婚正日的前一天，意思催着新人上妆、上轿的意思，既然是催，就要有一些仪式感，于是乎办喜事的人家就要请亲戚朋友到家里来热闹热闹，营造营造结婚的办喜事的氛围。盐城一带，家里“做事情”则喜欢上“八大碗”。“催妆”这天，往往菜比正日那天简单点，客人们往往吃得还想吃，用盐城建湖的当地话讲叫吃得舔嘴辣形的，就是没有吃够、没有吃过瘾的意思，这也可以理解为，这天只是个预热预演，让客人有一种期待，等到结婚正日，菜肴会更加丰盛。喝喜酒的人也不是白吃白喝，往往要“出人情”。

在建湖一带，“催妆”这天还有一个隆重的宴席。男方这边叫“状元席”，“状元席”的主角是新郎官，他必须坐一席，陪他的是“一色水”，十八九岁未结婚的“童男子”，一桌八人，对参加“状元席”的人选要求是很高的，必须要有个状元样子。首先在形象上要好，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其次是有出息，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再次懂规矩，有礼貌，且要很乖巧，调皮捣蛋、不老实的孩子肯定入不了法眼，不会请来参加“状元席”。女方那边叫“让家饭”，新娘是主角，坐在一席的位上，陪她的姑娘标准和男方差不多，不同的是，新娘的父母要亲自为女儿“导菜”，边夹菜口里边叨叨：“把你养大了，你自己要成家了，成家就是大人了，以后要好好做人，好好做事，好好过日子，别再让父母操心了。”

吃过“状元席”“让家饭”的新郎新娘也会意识到，从此以后自己成家立业，肩上的担子就会重起来了。在建湖当地，有这样两首儿歌对“状元席”和“让家饭”作了全面的注解。一首是这样唱的：“大红花，衬绿叶，哥哥吃了‘状元饭，娶了嫂子做丈夫，好成家忙立业。”还有一首是：“大红花，真好看，姐姐吃了‘让家饭，出门做个好媳妇，爹娘欢喜人夸赞。”

水乡婚礼上的那些事儿，如今早已成为历史，现在的年轻人，也许根本不知道他们父辈结婚的那些往事了。但无论何时，无论是谁，都不能忘记那来时的路。婚礼上那些积极的、不成文的规矩约定，那些淳朴的乡风民俗，曾维系着水乡社会多年的和谐与安定，美好与快乐，因而也是我永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