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黄诗柰 南方周末实习生 姜辛宜
2020年9月11日,成都,桂花巷里被砍断的树干倒卧在地上。 南方周末记者 ❘ 翁洹 ❘图
★一棵大桂花树走完一套移植流程,费用约为3000元;而根据苗木价格网2020年1月的报价,米径(树木距地面1米处直径)15厘米的八月桂,价格只有1000元/棵。13厘米的,只要700元,养护费也更低。
被砍而非移栽的原因,不只是因为费钱。更多是因为工期紧、与大树适宜移植季节不一致以及施工困难等。
这些大树不属于古树名木,但逐渐成为城市记忆的重要载体,树种也许普通,但所寄托的情感却很深刻。李胜利在9月里回忆盛开的桂花:“特别香,整条巷子都是香的。
桂花飘香的9月,往年四川成都赏桂的网络推荐榜上,青城区桂花巷总位居榜首。
但2020年9月7日傍晚,小吃店老板李胜利回到桂花巷时,桂花树“已经都没了”,“感觉一下子空落落的”。
李胜利一家从爷爷辈就住在桂花巷,巷口对着著名景点宽窄巷子,以一路金桂、银桂而出名。市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9月,在城市更新施工作业中,31棵行道树被砍,包括20棵桂花树。
“桂花巷里无桂花”,砍树发酵成为舆论焦点。中纪委官网发表评论,表示心痛:“几十年的树木,没有经过批准认可,施工方怎能一砍了之?”施工单位、项目业主、属地街道、区行业主管部门多方被追责和处理,施工单位赔偿并处罚款五十余万元。9月17日,住建部调查小组抵达成都。
被砍的桂花树树龄均为二三十年,这个“年龄段”的“普通大树”,虽已成才,但地位尴尬——不是名木,亦非古树——在城市改造时,面对移植成本高、管理规定不一、后续难以监管等问题,它们更容易遭遇未经申请,即被砍伐的命运。
南方周末搜索公开资料发现,移栽争议不只早些年南京梧桐和长沙香樟,近五年来,株洲、福州、深圳、兰州、杭州等地仍然有普通大树未经申请即遭砍伐的新闻。争议的背后,不是“一棵树值多少钱”,而是市民对树的情感寄托和对大树处置的知情权、参与权。
“是否需要移植,园林绿化主管部门有判断能力。但移植方案可以提前公开,让市民了解树木移植去向,这也有利于公众对移植工作进行监督。”北京市园林科学研究院总工程师赵世伟建议。
移栽活一棵树有多难?
如果不出意外,这20棵桂花树的命运不是被砍,而是被移栽。青羊区公园城市建设和城市更新局表示,项目前期已有22株桂花树得到标准化移栽。
青羊区公园城市建设和城市更新局副局长刘军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时称,“原先,桂花巷树池的间距以及树池到车行道的尺寸大小不统一,作为行道树影响行人通行。此外,原有行道树普遍存在严重偏冠、细弱、老化的情况。”不符合“设计标准”的树,该“移栽”“修枝”,而不是砍。
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相较于一砍了之,移栽活一棵树,是个费钱、费力的技术活,需要经历前期准备、挖起包扎、再种植养护等至少三个步骤。
事后专家初步认定,被砍的桂花树树龄为22至32年,胸径12至30厘米。据深圳一家园林绿化施工公司负责人陈凯介绍,胸径15厘米是一个分界点,小于15厘米的树,在稍微修剪树枝条后,一般可以直接挖起。
大于15厘米的树,工序则更复杂。它们已经在这片土地生活了数年,树根扎向地下寻找水分,枝丫伸往天空追逐阳光。为了之后能更快适应新环境,树根和枝丫都要进行预处理。
正式移植的三个月前,大树就要被断根处理——让伤口处萌发毛细根,加强吸收养分的能力。为保证移植后重创的根系与树体“平衡”,移植前,还需要适度修剪树枝。
移植的时间也很关键。陈凯透露:“一般在早上或者下午,中午烈日炎炎是不能施工的,不然水分蒸发过多,移植难成活。”
专业文献对移植有着更严格的细节要求。河北任丘市园林技术人员撰写的《如何提高大树移栽成活率》一文写道,起苗准备工作中,应标记南枝,保证移栽后的阴阳面与原栽植地的朝向一致。
即便被修剪过,裹着树根的土球直径必须达到树木胸径的8倍才能保证成活率。这意味着,在这批被砍的桂花树中,移植一棵胸径如A4纸长边大小的树,需要挖起的土球直径约2米,接近床垫长度。
如此庞然大物,普通的工具已挖不动,必须使用吊机,挖掘成本翻了数倍。“直接挖一棵树只需要两三百,一旦出动吊机,成本则要上千。”陈凯介绍。
上述论文还提到,起吊时要用旧棉被、旧轮胎等厚软衬垫物放在钢丝绳下,防止树体表皮被钢丝绳损坏。被挖起后,包裹严实的大树将被迅速运送到移植基地。移植地点由项目业主确定,一般为苗圃、移植基地或公园,由施工方负责运输。
被砍而非移栽,不只因为费钱
移栽的树到了目的地后,故事并没有结束,想保证成活,还得花钱。“施工方会负责种植,一般还会进行3到6个月的成活期养护。”陈凯告诉南方周末。一棵30厘米胸径的桂花树,养护费用约为每月250元。
困难到这里也没有结束。要提高大树移植的成活率,移植回填后需进行浇水,第一次浇水必须浇足浇透。成活率与专业程度相关,也跟树种、地域相关。在陈凯的施工经验里,桂花树、香樟树的成活率会高一些。
“通常情况下,认真专业地进行移植和养护,大树成活率可以达到80%,如果只是简单挪走,能有一半存活就不错了。”赵世伟透露。
如果这些大树幸运地活了下来,所耗费的成本有可能高于砍掉它们、再重新种一棵小树。陈凯计算,一棵大桂花树走完一套移植流程,费用约为3000元;而根据苗木价格网2020年1月的报价,米径(树木距地面1米处直径)15厘米的八月桂,价格只有1000元/棵,13厘米的,只要700元,养护费也更低。
大树的挖起、运输、养护等费用,现实中由项目业主所承担。陈凯告诉南方周末,施工方案是移植还是砍伐,由项目业主确定,园林绿化公司根据施工方案进行报价。
不过,被砍而非移栽的原因,不只因为费钱。
在城市里,需要“动”树的项目大致可分为三类:政府主导的市政工程,如街道整治、城市更新;地铁、电网等公共服务建设项目;楼盘、商场等大型房地产项目。
行业人士透露,这三类项目业主一般负担得起移植大树的费用。砍树的原因更多因为工期紧,或与大树适宜移植季节不一致。“北方的落叶树适合在非炎热季节进行移植,南方的常绿树在雨季移植成活率会上升。”赵世伟介绍。
而挖树时,包扎根部的土球直径之大也给施工带来局限,比如巷子狭窄、周围建筑阻挡等都会导致难挖。
据《海峡都市报》报道,2017年底,在福州市晋安区茶园街道洋下新村拆迁过程中,一个月内18棵大树被铲倒,施工人员给出的理由正是工期紧,来不及办理移树手续。
移走的树会被卖掉吗?
根据通报,桂花巷中另外的22株桂花树已被移栽,但对桂花巷居民来说,这些朝夕相处的老树友们,去向不明。
“大树挖走了肯定是拿去卖掉。”王燕在桂花巷经营民宿,喜欢在桂花树下喝茶,一想起桂花树被砍,她就感到气愤,“今后要栽小的,就把我们的树都拿去卖了赚钱。”
2015年,长沙岳麓区香樟树移植风波中,便有采访对象告诉南方周末,担心树会被卖掉。类似的怀疑也出现在各大社交网络相关话题的评论区里。
广州一公园绿化管理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广州对于树木移植的管理很严格,申请移植的树木都需要登记入册,“我们需要提交移植方案,园林管理部门的人会到现场勘查,确认树的树龄、品种和数量。”
移走的树木不一定会植回原地,一般会被重新利用到园林绿化工程中。“移植的树木经过养护,确认存活后,再移植的成活率很高。”赵世伟介绍。
赵世伟记得,1990年代为支持京通高速修建,北京通州区一批银杏树移植到了北京各大公园里。“目前北京公园里大规格的银杏树,部分来源于此。”据他介绍,北京植物园老园长张佐双当年参与过移植工作,后来每回看到这些银杏树,总自豪地向身边人讲述树的来历。
不过,怀疑树木移植后可能被卖掉的声音也并非多虑。行业人士透露,不同地方的监管要求不一样,如果监管不严格,项目方可能会将移植的树木“调包”:“广东路边绿化芒果树等不太值钱,但有些树越老越值钱,一棵30厘米胸径、树形优美的桂花树,可以卖到上万元。如果所移植树木的树龄、胸径等情况没被登记在册,可能会出现项目方移植过程中用小苗木替代的情况。”
《城市绿化管理条例》是城市内花草树木种植与养护的主要参考依据,但条例中“移树”的审批规定仅涉及古树名木。普通大树得到的保护仅在于砍伐需得到审批,移植并不在列。地方政府的实施办法里,多升级了对普通大树的保护级别,给出了移植选项。然而,各地的移植标准和执行有所差异。
南方周末查询公开资料发现,上海规定申请迁移树木时,必须附苗木清单,涉及胸径45厘米以上的,需提供迁移方案和技术措施。而一位熟悉上海园林绿化工程的人士表示,上海行道树在区绿化管理局均有图纸备案,移植均需办理申请手续,实际操作中,移植胸径超过20厘米,就需要提交移植方案。
北京对申请移植的树木均提出移植方案要求,但在经批准可以砍伐的树木类型中,“无移植价值”是一些选项的必要条件。这意味着如杨树这类“相对不值钱”的普通大树,遇上更新改造需要时,可能因“无移植价值”而被砍掉。
成都的规定看起来比上海、北京都严格,在《成都市园林绿化条例》之外,2016年成都市林业和园林管理局出台了《成都市中心城区树木移植(砍伐)管理办法》,古树名木原则上不移,实行就地保护,普通大树原则上不砍,尽量少移,移植申请必须提交的材料包括移植植物的清单、树木移植方案等。
在实际监管中,城市的树木一般又被分为市管绿地和区管绿地。广州一园林绿化公司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在监管上,区里没市里那么严。
每个区在执行时往往出现不同的理解。以成都为例,不同的区对于申请材料的要求有所区别:武侯区和青白江区要求提交移植方案,新都区对此则无明确要求。
南方周末发现,2019年成都市政府官方网站信息公开页面上,关于移植砍伐树木、临时占用城市园林绿地审批结果的公示内容,全部来自双流区,但公示内容仅有项目地址和施工时间,无树木清单和施工方案。
若提前知道树被移走,会“好受一点点”
移走的树后来怎么样了?对于公众来说,即便是备受瞩目、严格监管的移植项目,普通大树移植的后续情况也鲜见信息公开。
2015年,由于长沙地铁四号线的建设,麓山脚下的香樟树被移植到河西三环线环城绿带内。第二年,有大学生和媒体人找到了这些树,发现树上挂有“身份证”,标注了树木的来源、编号、品种等身份信息。
目前,网络公开资料查找不到这批香樟树的最新情况,甚至它们的坐标也随着寻访者记忆的消散而淹没在绿海中。这批香樟树还算幸运,更多的普通大树在移植后便杳无音信。
古树名木一般不会失踪,它们有更多保障:全国绿化委员会每10年组织开展一次全国性古树名木资源普查,到2020年,我国拟完成第二次全国古树名木资源普查,形成详备完整的资源档案,建立全国统一的古树名木资源数据库。
2020年8月,湖南省上线古树名木信息管理系统及App,用户可以按授权使用古树位置查询、路线导航、认养认护和申请专家会诊等功能。
与之相比,普通大树遭移植、砍伐前,甚至连施工方案公示都难以得到保障。尽管从分类上,这些大树不属于古树名木,但在生长过程中,它们逐渐成为城市记忆的重要载体,树种也许普通,但所寄托的情感却很深刻。
李胜利在9月里回忆盛开的桂花:“特别香,整条巷子都是香的。”王燕民宿的生意并没有因桂花树被砍而受影响,但她仍感到又可惜又气,“没通知过,就被砍了”。居民们树下打牌的生活不再。
在司法实践中,普通大树的记忆载体功能亦被承认。
2014年,媒体报道了河南新郑市薛店镇花庄村上千棵古枣树被镇政府移栽一事。时隔三年,被移栽的古枣树成片死亡。环保组织发起公益诉讼后,河南省郑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在案件判决中指出,案件涉及枣树树龄较长,承载着当地群众的记忆和乡愁,认定违法行为对社会公共利益造成了损害。
在南方周末的采访中,受访者都认为大树移植砍伐需要进行施工方案公示。如果提前知道桂花树会被移走,李胜利觉得自己可能会好受一点点,“有一点心理预期吧”。
北京市才良律师事务所主任王才亮告诉南方周末:“城市当中树木的砍伐或者移植的信息公开到哪一步,目前没有法律的具体规定。但是根据相关法律规定,这是行政许可按照行政许可法的规定,需要在树木所在范围内张贴公告,并且召开听证会,听取利害关系人也就是居民、基层居委会等单位的意见。”
有的地方已开始实践。类似于环评,在浙江丽水土地出让要先过“树评”,以保护当地古树名木。
桂花巷事件后,2020年9月8日,成都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成都市公园城市建设管理局、成都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三部门联合发函,要求建设业主单位对涉及树木移栽(砍伐)的项目加强监督管理,所有项目均应在施工现场提前开展方案公示,接受市民监督。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胜利、王燕、陈凯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