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敏华
摘 要: 在《红楼梦》的人物世界里,香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是第一位出现的金钗,也是最后一位退场的女子,而且在关键的前五回里,她在第一回和第四回中均有出现。作为副册之首的关键人物,一开场她就被一僧一道定义为“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本文从香菱的家世根基、爱情际遇两个方面入手,分析她“有命无运”的人生悲剧,并窥探“有命无运”四字背后所包含的群体悲惨命运。
关键词: 红楼梦 香菱 有命无运 悲剧
在《红楼梦》这部悲剧中,香菱堪称悲剧中之悲剧也。她的一生都在反复经历流离与迷失,名字也随之变化,先后经历了英莲、无名氏、香菱、秋菱四个阶段。所以话石主人说:“英莲为群芳中薄命之尤者也,此书之始末也。”[1](180)香菱“有命无运”的悲惨命运对于昭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女性集体悲剧有重大意义。就“有命无运”本身而言,这四字所包含的遗恨之情又与通灵宝玉的“补天之恨”暗合,使香菱的命运具有超越女性悲剧以外的意义。因此,香菱“有命无运”的人生悲剧是我们窥探《红楼梦》群体悲剧世界的入口,她的“呆”或可认为是对抗人生悲剧的一种有效方式。
一、根基与身份的脱节
一个人的“命”是生下来就确定了的,是先天的、静态的。香菱的“有命”体现在她所具有的根基上,这一点脂批不断地提醒读者。脂砚斋反复强调香菱“根源不凡”,亦云“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他还点出香菱“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当然最高度且具体的评价是“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2](381)。概括而言,香菱良好的根基体现在家世、外貌、品格、才情四个方面。
香菱生命的第一阶段名为“甄英莲”。她有着令人羡慕的家世,“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父亲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母亲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若在这等家庭中顺利长大,则香菱也是小姐了。但是,正如一僧一道所言“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元宵佳节的祸起,使英莲虽有小姐的“命”却无“运”,她的人生悲剧自此而始,随后不断地面临迷失。
香菱的名字虽然有着四个阶段的变化,但是外貌却相对稳定而不大变化。不同于小说对黛玉、宝钗、熙凤等人细致的正面描写,香菱的外貌往往是侧面描写,即通过别的人物的反映,从侧面衬托、介绍人物[4](92)。透过父亲甄士隐的眼睛看幼年的香菱,“粉妆玉琢,乖觉可喜”。在香菱处于无名氏时期,重见香菱的门子感慨道“隔了七八年,虽模样儿出脱得齐整些,然大概相貌未改,所以认得”。之后,读者又经由常年在风流场中辗转的薛蟠的视线见到“生得不俗”的香菱。当然,最有力度的侧面描写还是情敌夏金桂眼中的香菱:“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这些侧面描写有明显的从注重外貌到注重内在心灵、精神过渡的趋势,香菱的形象逐渐饱满了起来。
香菱温柔安静、性格和善的品格在大观园中是被众人称赞的,这一品格亦可证明她有大家闺秀的根基。香菱在《红楼梦》里出现时往往是笑着的,与黛玉谈诗时,她“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如果说对善待自己的人笑是本能的话,那么对恶语相向的人笑则是气度。香菱在夏金桂面前,“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说”的“笑”展现出了别样的力度,让我们看到了她与宝钗、李纨这类小姐身上共同具有的端雅的品格。
有颇多学者认为香菱身上具有服从的弱点,例如王开桃认为这表现了“女奴对被奴役被迫害的命运的麻木心态”[5](256-266)。但笔者认为从香菱的小姐根基上理解香菱的宽容未尝不可。因为宽容大度、端雅大方,所以对一切的无理取闹都视而不见、一笑而过。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脾性,就如同菱花、莲花,“都是有一般清香的”“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她就是这样一个始终散发着清香,始终让人感到舒服的女子。这种由内而发的清香,是天生而来的,是与其父亲甄士隐的“禀性恬淡”一脉相承的。
香菱是诗社中唯一非主子小姐的成员,其才情可想而知。正如宝玉所说:“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香菱天生情性不俗,经过后天为了诗歌“茶饭无心,坐卧不定”的努力,竟可以与主子小姐一同在诗社中较量。这自然与其父亲甄士隐神仙般的才情相呼应。香菱为人至真至善至纯,以此心作诗,必能在诗歌的天地里驰骋。
作者用大量笔墨在家世、外貌、品格、才情方面塑造了香菱的小姐根基,脂批又时常点醒读者香菱其人是“有命”的。但是,她却“无运”,由小姐转而成为丫鬟、侍妾,并且屡遭夏金桂的折磨。小姐根基与丫鬟身份,“有命”与“无运”,在文章的脉络中形成强烈的对比,不禁令人叹惋。当然,除了香菱自身经历的相互对比之外,还有“命运两济”的娇杏起到对比作用。娇杏原为甄家之仆,因回顾贾雨村一眼,造出一段奇缘,“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显而易见,香菱与娇杏二人的身份出现了一个从主到仆和一个从仆到主的吊诡,如此对比强调出“运”的无常与不可把控,强化了香菱“无运”的人生悲剧。
二、爱情上的双重悲剧
王国维在评论《红楼梦》时依据叔本华的理论指出悲劇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6](14)他以宝黛的爱情为例对第三种悲剧做出说明,认为没有蛇蝎之人作祟,更没有突然的变故,只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相较于第三种悲剧,王国维认为“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笔者认为,偶然之变故与蛇蝎之人如此罕见,却相继在香菱的人生中出现,因此她的爱情际遇亦是“悲剧中之悲剧也”。
香菱在爱情上的“有命无运”可以分为无名氏和秋菱两个阶段论述。
在无名氏阶段,香菱与冯渊之间的爱情错失是由于偶然之变故,乃是王国维所说的第二种悲剧。一个人的名字意味着自我的主体性,香菱的无名氏阶段则代表了其无所依赖的迷失的状态。香菱幼年被拐子所拐,“是被打怕了的”,冯渊出现在香菱人生的谷底阶段。香菱得知冯渊买下她第一反应是“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字字饱含着苦尽甘来的如释重负之感。冯渊面对丧失主体性的无名氏香菱,却没有丝毫嫌弃,还很敬重,“待好日期来接”。可以说,这段爱情是有机会走向圆满的。但是,偏偏再次祸起,拐子又将香菱卖给呆霸王薛蟠,于是引发了一场纠纷。对于这一事件,门子的评价是“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贾雨村则感慨道:“偏又生出这段事来!”二人所言的话都包含着对香菱命运中不可把握的偶然成分的惋惜。那些失控的部分,就是香菱“无运”的证明。香菱“有命”看到爱情的希望,却“无运”把握住爱情,于是,无名氏阶段的香菱继续迷失。
在秋菱的阶段,香菱原与薛蟠相处和睦却因为蛇蝎之人夏金桂的出现而屡遭磨难,乃是王国维所言的第一种悲剧。在夏金桂出现之前,小说虽鲜少对香菱和薛蟠的爱情进行描写,但可以从只言片语里寻找蛛丝马迹。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香菱的哭,在薛蟠被柳湘莲打后,“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此处的香菱之哭可与袭人之哭类比,因为二人身份接近,袭人心中自认为将来是宝玉之妾,香菱此时已是薛蟠之妾。宝玉挨打后,曹公写袭人之哭不过用“含泪”二字,但是香菱却是连眼睛都哭肿了,孰轻孰重显而易见。况且香菱是不常哭的,从小到大面对流离的她,苦难在她心里已经很难激起涟漪,因此她回忆起过去常常是麻木的。在夏金桂出现之前,这是小说里唯一一次写到她哭,这哭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薛蟠,可见香菱对薛蟠有感情且不浅。至于香菱诗作中透露的爱情痕迹早有论者发现,朱淡文先生就认为“红袖楼头夜倚栏”一句,“是香菱自我形象的写照”,而整首诗歌“透露出香菱对薛蟠之爱与思念还相当深沉”[8](68-70)。当蛇蝎之人夏金桂出现之后,香菱处处受苦,其在爱情上的“有命”退居其后,“无运”主导着香菱的悲惨人生。
《红楼梦》里同样在爱情上“有命无运”的还有尤二姐,她也备受贾琏青睐。但凤姐出于妒心反复折磨她,最后尤二姐认为自己“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不如一死,倒还干净”,于是吞金而死。袭人曾将香菱和尤二姐并列,担心“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这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香菱和尤二姐受折磨的性质与程度有一定的共性。但是,同样的“有命无运”背后,我们看到的是香菱选择活着的韧性。
香菱有命遇见冯渊,偏偏“呆霸王”横空出世,有命得到薛蟠的宠爱,偏偏金桂出现。罕见的偶然之变故与蛇蝎之人相继在香菱的人生中出现,叠加而成香菱在爱情上的双重悲剧。面对双重悲剧,香菱纵然有哀叹,却依旧顽强地活着,正是因为她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所以可以不断地流离与迷失,寻找下一个可栖之所。
三、“有命无运”的群像
香菱根基与身份的脱节及爱情上的双重悲剧证实了其个人的有命无运。除此之外,早有学者指出她也是女性的集体命运的象征。但是,笔者认为香菱“有命无运”的人生悲剧并非只代表了红楼女子群像,也并非只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中起穿针引线的作用,还应当从家国两个角度阐释,并从女性悲剧扩展到群体悲剧理解。香菱这一贯穿《红楼梦》的人物或可成为我们窥探人生悲剧的入口,她的“痴”“呆”是我们参透悲剧后的出口。
就“有命无运”四个字而言,意为命虽好,运气却不好,背后隐含的是某种难以名状的遗憾。周瑞家的曾用一句“这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儿”将香菱和秦可卿联系在一起,詹丹对此依然从女性命运的角度去诠释,认为“秦可卿,恰是在她生命最灿烂的时候突然夭折,体现出一种有运无命的特点,这跟香菱的有命无运互为补充,把人生的无常,特别是女性命运的无常,形象又浓缩地概括了出来”[8](152)。笔者认为香菱和秦可卿的共性不仅仅在于命运的无常,而在于二人共同面对的遗憾,这种遗憾实则在她们出生之时就已经被确定了。
从“家”的角度去考虑,无论是英莲还是可卿,她们的出生都意味着缺憾。在甄家,对于甄士隐来说“只是一件不足: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显而易见,香菱的出身是一件不足,即缺憾。对秦家而言,秦业“只剩下个女儿,小名叫做可儿”,单单一个“只”字便传递出秦家尚有遗憾的心情。此二人“有命无运”,于是人生坎坷,因此难免“累及父母”。在一僧一道对香菱“有命无运累及父母”的评价旁,脂砚斋注道:“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3](523)这一关键的注解将闺阁女子“有命无运”的悲剧引向“天下之男子”。武侯兴汉而未能,武穆收复宋土而未能,二人都遗恨终生,这种难以名状的遗憾是与香菱“有命无运”的人生悲剧相通的。
曹雪芹在书中常将家国联系在一起,例如十三回末写王熙凤“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因此可以说《红楼梦》具有以家喻国的性质。从国家、民族的角度以观“有命无运”,缺憾究竟是什么?笔者认为可以从开头女娲补天的神话结构来看。在“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之时,女娲担起补天的责任。女娲补天,用石三万六千五百块,独独剩下一块未用,留在青埂峰下,那一块石头因此成了“有命无运”的存在。对于宝玉来说,他认为无才补天的不只是自己,而是整个污浊的男性世界,因为“传统的补天者已普遍成为功名利禄之徒”[9](77)。于是,他“出于对原始母神崇拜的回归”[9](84),将补天的希望寄托于女性身上。《红楼梦》里出现的具有补天之才的女性有“风流隽逸,忠义慷慨”的林四娘、“协理宁国府”的王熙凤及改革大观园的贾探春。但是,在末世补天,最终依然徒劳无功。由此可见,从宝玉到熙凤、探春,从男性世界到女性世界,依旧未能完成补天的任务,这些通灵的补天之石何尝不存在“补天之恨”呢?
总之,“有命无运”者绝非仅仅是红楼故事里的诸多男子女子,就连创作者曹雪芹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缔造者,他又何尝不是现实生活中“有命无运”者?但是,被闲置的补天石真的是“无才可去补苍天”吗?这其实是反话,不管是小说中的宝玉、香菱还是其他女性,抑或是现实中的曹雪芹,他们都有才有命,只是“无运”,即时机不对。香菱的名字可以解释为菱花,也可以说是“菱花镜,即菱花形状或后面刻有菱花图案的镜子。也泛指镜子”[10](260)。香菱这一面风月宝鉴照出的不仅仅是女性群体的悲剧,而是群体“补天无望”的迷惘及群体“有命无运”的悲剧。
但是,面对无运补天的人生悲剧,香菱总是笑着的,有人说她“痴”,有人说她“呆”。但笔者认为她的笑不是服从,不是妥协,而是面对复杂命运的从容。香菱是悲剧中之悲剧,亦是悲剧之出口,她让广大不幸的无运补天的群体看到苦难之后的光之所在。于是,人们不再畏惧末世、畏惧迷惘的降临。或者可以说,香菱是曹雪芹期望的寄托所在,是他面对“有命无运”的人生悲剧的最后的慰藉。
参考文献:
[1]一粟,编.红楼梦卷第1册[A]//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G].中华书局,1963.12.
[2]曹雪芹,著.张之补,著.脂砚斋,评.唐孝方,补评.百十回全评石头记[M].南京:江苏大学出版社,2018. 01.文中对《红楼梦》文本的引用皆来自此,不再列举.
[3]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M].上海: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
[4]啸马,游友基.文章原理初探[M].福州:福建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02.
[5]王开桃.论《紅楼梦》中有关女奴被改名的描写[J].红楼梦学刊,2002(03).
[6]王国维著.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M].合肥: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12.
[7]朱淡文.香菱爱薛蟠[J].红楼梦学刊,1998(04).
[8]詹丹著.《红楼梦》与中国古代小说阐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05.
[9]梅新林著.红楼梦哲学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0.
[10]萧东海编著.宋代吉安名家诗词文选[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