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陶乐
2019年12月的一天,恩师周彬佑先生跟我说宓多里送来了几张音乐会的门票。宓多里将在音乐会上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奏巴托克《第二小提琴协奏曲》,邀请我去听。我很期待,因为宓多里每次现场演出都会给我留下极为深刻印象,给予我灵魂上的满足和震慑。
我第一次接触宓多里是在十多年前的一场音乐会上。当时我还在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担任首席,宓多里演奏的是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指挥是张国勇。排练的当天,宓多里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来到歌剧院,在休息室练琴,这十分难得。后来我才得知这是她的一贯做法,每次合乐前,她都需要充足的时间来活动手指,所以她会慢练音阶和乐曲中的一些片段。宓多里的这个习惯,是值得任何演奏家借鉴的,因为人的肌肉和神经在不被有序“唤醒”的情况下,就进行高强度的使用和演奏,是极易造成伤病的。宓多里显然是极为在意自己每一次公开演奏和亮相的,哪怕只是一次合乐排练,她都非常重视,这种敬业精神与她那一丝不苟的艺术追求甚为相符。
宓多里还有一个特别的习惯:一般来说,音乐会当天下午走完台,乐队成员和独奏家都会回到自己的休息室,用些简单的晚餐,并放松休息一下;但宓多里却会利用这段时间,一个人拿着琴,再次回到台上,拉奏一些音乐会曲目中的段落。我理解她这种做法,对于一位独奏家而言,世界上每一座音乐厅的音响效果都是不同的,为了大致得到自己想要的声音,演奏法需要做出调整亦是必然的。宓多里的耳朵始终在审听自己的琴声,感受其传播能力和反射效果的每一个细节,不断尝试着变化和调整弓弦关系。与此同时,她也使自己与音乐厅这座建筑之间产生交流,彼此熟悉,保证到正式演出时能拉出最佳的音响效果。
少年时的宓多里是以精湛的技巧立足于小提琴界的,那么上文所述的几个良好的习惯,或许更好地帮助了她在如今这个年纪作为一位女性小提琴家,依然位列世界顶级小提琴家之列。
到了音乐会当天,一开场即是宓多里的演奏,进入我眼帘的依旧是穿着那酷似“窗帘”的印花连衣裙,脚上还是那双陈旧白色平底鞋的宓多里。她迈着谦逊而自信的步伐,听众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她,似乎大家亦非常理解在事业上取得越多成就的人,对自身打扮或物质要求反而越简单的道理。当晚,宓多里演奏了巴托克的《第二小提琴协奏曲》。这部协奏曲的创作正值纳粹铁蹄蹂躏着欧洲大陆的时期,但这部作品的音乐并没有直接反映作曲家对二战这种世界性灾难的愤慨和焦虑;恰恰相反,乐曲中有很多自由飞翔的旋律和暖至人心的歌唱性乐句,或许可以理解为巴托克对祖国战争胜利的坚定信心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宓多里对整首协奏曲的演绎拿捏,是非常精准和到位的,并且极具“宓多里式”特有的风格。虽然在第一乐章的呈示部大段十六分音符的处理上,声音显得压得太过分了一些,这可能与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坐满了人和空场时所呈现出的音响效果差异过大有关,但她非常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演奏状态,使声音回到了正常范围。这是一部写于二十世纪的原始主义、新民族主义协奏曲,但宓多里的演奏没有丝毫的夸张和哗众取宠。第一乐章中节奏型明确甚至粗野的段落,在她的手下就像是一位意志力坚强的斗士,扎实稳重,循序渐进,右手运弓结实无比,叙述着全部生活中最深刻、最真实的经历,但宓多里不会赋予它们哪怕多一分的喧嚣和浮华。她是一位严肃的提琴家,根本不需要用华丽的音色或辉煌的技巧来取悦听众,她只想叙述人性中最朴素而真实的故事。
听宓多里的现场,我时常会想起马勒。他和宓多里给我的感觉一样,都仿佛是痛苦地在这世界上飞翔,这种苦楚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威慑着他们。在马勒的音乐中,哪怕最甜美可人的乐句,依然会有死神在捶打丧钟的感觉;宓多里亦是如此,即使在演奏美似巴托克《第二小提琴协奏曲》第二乐章那温柔可爱的旋律时,情感与理智的分割线依旧是那么的清晰。然而,这恰恰就是宓多里的音乐深深打动我的地方。她的音乐,产生于一位从未有过一丝恶意的人,一位从自己的善良中汲取快乐的人。她的演奏不会轻易让你热泪盈眶,然而这完全不是她做不到,而是一种情感上的克制,一种高贵的节制。
正如之前提到的,宓多里早年出道是以精湛朴实的技术能力为本的,但之后她并未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这显然是正确的,当今的时代要求演奏家具有高度音乐修养和广阔的曲目范围,以手指体操为号召的演奏固然起不了多大作用。而宓多里之后形成的音乐风格,与当今世上绝大多数的提琴家迥然不同。有的演奏家豪放热情,有的较温柔沉静,有的拉起琴来冲动豪放,有的则干巴巴的一股学院气,只有肤浅的乐感。仔细聆听宓多里,她的气质虽天性恬淡,但亦具备演奏巴托克或柴科夫斯基等巨幅画卷所必需的气概以及色彩和力度的多重能力。或许与其人生经历有关,她近些年的演奏,经常会把音乐升华到崇高境界的静观内省的深度。
那晚,宓多里还加演了巴赫《第三组曲之前奏曲》。她的左右手技术稳妥可靠,音准纯净,发音轻盈精准,一气呵成。我非常喜欢听她演奏巴赫的作品,就如同上帝的恩赐、宇宙的神明以及超自然的无限感联系在了一起。或许宓多里的气质是符合巴赫的音乐风格的,在此基础之上又赋予了它更多的灵性。她将庄严、充实和平衡感从巴赫那结构严谨、具有数学逻辑的乐谱中提炼了出来,这是一种完美的心智与情感的平衡。
最后,在全场听众持续雷动的掌声下,宓多里终于露出了最真挚的笑容,这已不是礼节性的微笑了,而是发自内心的欣慰。那一刻的掌声,是对一位在生活中做出了很多牺牲以及对小提琴事业抱有献身精神的音乐家最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