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新凤霞的一“壶”之缘

尹世昌

新凤霞老师在评剧《花为媒》中扮演张五可

1963年，北京市文艺界掀起送戏下乡高潮。被称“评剧皇后”，家喻户晓，受基层百姓喜爱的新凤霞率队来海淀农村进行慰问演出，成了当时轰动全区的重大新闻。

剧团被安排在山后的东北旺、西北旺、北安河等3个大队公演，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喜笑颜开、奔走相告，天还没黑广场就开始上人了，比初一、十五赶集还要热闹。主演新凤霞甫一出场亮相，全场立即鸦雀无声，人们全神贯注于台上的精彩演出，有的大队还接上了小喇叭，让出不了屋的老人可以在炕头上听戏，剧团所到之处无不受到广大社员的热情欢迎。

演出圆满结束即将回城前，区里特组织一场汇报演出《花为媒》，在当时海淀唯一的剧场海淀工人俱乐部演出。当晚区机关特安排海淀文化馆干部，全方位服务后台演职人员，我的具体任务是为主要演员新凤霞“饮场”。我正纳闷该怎么服务呢？只见已化好妆和穿好戏装的新凤霞款款走来，喜吟吟地端着一个小茶壶，下面还垫着一块小毛巾，笑道：“您是尹同志吧，在文化馆做什么的？”我告诉她搞群众文艺辅导，她高兴地说：“差不多半个同行吧。”然后告诉我：“您在下场门候着别动，需要时我找您，劳您大驾啦。”几句地道的老北京话，听着特顺溜，我低下头仔细端详这个深褐色小茶壶，做工精巧秀气，壶面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和一朵竞相怒放的牡丹花……太美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感觉茶壶变得沉甸甸的，我的职责非同小可啊！日后得知那不是一般的小茶壶，原来是江苏宜兴名优产品紫砂壶，说是吴祖光家乡的特产。

当晚的演出非常火爆，区机关四套班子领导悉数到场，演员卖力，观众热烈，我双手紧紧地抱着小茶壶一动不动地站在侧幕条的后面，一边看戏、一边静候她饮场，可中间她多次上下场也没喝过一口。直到剧终，她要谢幕了，才喝了一小口，艺术家就是这样忠于艺术、敬于观众。她在后台卸妆时，我将小茶壶稳稳当当地放到她的跟前说：“任务完成，物归原主。”她边卸妆边笑说：“谢谢尹同志，给您添麻烦了。”这就是我和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的一段小茶壶往事。

1991年10月海淀剧院公演年轻剧作家吴霜创作的系列喜剧《漂亮女人》，吴霜是新凤霞的女儿，她继承了父母的色艺双绝基因，能唱、能演、更能写，是个才华横溢的艺坛新秀，她编写的《漂亮女人》一剧已上演多场，反响颇佳，不料演到第四场时，主要演员因故不能如期演出，而剧票又全部售出，为了不使观众失望，吴霜迎难而上亲自登台助演。为此，新凤霞支持女儿救场，并亲自坐着轮椅到场，为吴霜及全体演职员捧场，而我机缘巧合就在现场。

那时，我已在区文化文物局分管群众文化工作，区文化文物局办公楼与剧场仅一墙之隔，空闲时常去剧场观摩，当得知新凤霞到剧院助阵的消息后，我高兴得都找不着北了，待到幕间休息时，我径直走进后台贵宾室，直奔坐在轮椅上的“评剧皇后”——无情的岁月并没有抹去她雍容大度的气质，性情中含着一种敦厚的温柔，面前的她仍然独有一种特殊的美……我开口试探地问：“您还记得我吗？”她微笑着打量我一番摇摇头。我提醒她：“1963年您带队来海淀农村演出，最后在区工人俱乐部汇报评剧《花为媒》时，有一个人在边幕给您端着小茶壶的……”不等我话说完，她兴奋地伸出“兰花指”：“哎呀！想起来了，您是尹同志。”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就连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也笑得那么开心。我们聊着聊着，说起"当年的小茶壶"，她淡淡地不无遗憾地说：“再也用不上了……”一旁的搭档赵丽蓉马上接过话茬：“凤霞不上舞台上书台，又是写书又是画画，可了不得啦……”此刻，我恍然大悟，悔不该重提小茶壶的事。这时，我忙从书包里拿出有备而来的“签名卡”，递到新凤霞面前，请她签名留念。她接过笔熟练地签上大名和日期，转手又递给赵丽蓉题签。当我接过有她们亲笔留名的签名卡，如获至宝，一下子拥有两大艺术家的题签，恍如梦中，顿时笑逐颜开。

当然值得一提的是当晚新凤霞的女儿吴霜的临阵救场，竟然一气呵成，没出现洒汤漏水，真不愧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艺术家。当天的演出获得圆满成功，观众报以热烈掌声。此时，只见从侧幕边，由赵丽蓉推着新凤霞坐着的轮椅朝台上走来，激动不已的吴霜跑过去扑到妈妈怀里，妈妈把一束鲜花送到她手上，她闻了闻再把鲜花放在妈妈胸前。这温暖的画面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台下观众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此情此景，我才体会到什么叫亲情无限，什么叫大爱无边，我的双眼已噙满了泪花。

新凤霞于1975年瘫痪后，彻底告别了她最心爱的舞台和观众，但一生聪明、要强、不服输的新凤霞，在吴祖光的陪伴和鼓励下，喜迎第二次艺术生命。多年来，新凤霞投身文学创作、绘画创作中，深耕细作、优质高产200多万字作品及千余张画作，面对这些惊人成就，你会心悦诚服地伸出大拇指，了不起！真的了不起！也许她先天聪慧，但如果没有后来的超强毅力和决心，也不可能让我们看到舞台下的敢于同命运抗争的一个新的新凤霞。正如吴祖光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她的一生成就，无人可以取代;她受到的冤枉和委屈，无人可代;她的光辉业绩和坚贞勇敢，无人可及。”

1998年4月9日，71岁的新凤霞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五年后，2003年4月9日吴祖光溘然长逝，他们就像生前约好似的，在另一个世界执子之手，美在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