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语文: 语文课堂,和人文是啥关系?

2020-09-23 08:07曹文轩
北京纪事 2020年9期
关键词:悼词凡卡小豆豆

曹文轩

我参与中小学语文教材编写的过程中,提出来一个意见:我们现在编写的是语文教材,不是人文读本,“语文”二字不可有片刻忘却。

以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一文为例,这篇曾经影响了美国历史走向乃至影响人类历史走向的政治演说词是不是具有足够的人文性?毫无疑问,但它同时还是一篇绝佳的好文章。从“语文”的立场来分析解读这篇演说词,修辞上它大量使用了排比句,而排比恰是演说词特有的、最重要的修辞方式。演说词的目的就是鼓动你,排比句可以形成一种强大的语流,使听众处在激情状态。因此,《我有一个梦想》这篇演说词从语文的角度可以有很多说道之处,而它的深刻性同时也是毋庸置疑的。

我曾经编过一套《民间语文读本》,编选的要求就是:选取的文本必须在写作上有可说道之处,能够从写作的角度去讲它的妙处。比如我选了一篇悼词,悼词文体的写作格式可能立刻会浮现:某某某生于哪一年,死于哪一年,活着的时候做了多少好事,现在离开我们,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最后加上一句劝亲人们节哀顺便。而我选择的悼词是一个日本作家写的,被哀悼的是位日本评论家,他一上来就骂死去的人:“你这个家伙太自私了,这块墓地是风水宝地,老子先看上了,你怎么可以抢先我一步把它占上了?多少年以后,我没办法,我也是要来和你做邻居的,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我根本不想和你做邻居,跟你这样的人做邻居太无趣了。我们有什么好说的?我们根本没什么好说的!”一通下来就是骂,我当时一边看一边笑,一边笑一边眼睛发酸,可以想到那个逝者和正在做悼词的人原来关系有多好,一个朋友不好到那个份儿上怎么可能做这样的悼词呢?阅读这个悼词,文章之道、文章之法便高下立判。

文学作品的艺术解读,尚存巨大空间

有一篇是贾平凹的散文,写刮风的。可是风这个字从头到尾在他的文章里面都没出现,他就写刮风时的样子以及风刮出去之后在大地上留下来的各种各样的形状,可是风这个字始终没出现。学生阅读之时,就应该思考这样的文学处理有何可取之处,体会文学与现实之间有何关系。

因此讲文学课、听文学课,都不能只停留在对作品的人文性解读上,还要回到艺术层面对作品进行解读。

经典作品普遍具有较高的文学性和艺术性。

所谓的艺术性包括人物刻画、情节安排、细节描写、风景描写、意境、意象、起承转合、开头和结尾各种叙事手段、氛围营造、画面感,以及各种修辞方式等,话题之多无法说尽,正是无法说尽,恰恰为教师和学生提供了解读文学作品巨大的艺术空间。

有一次,我去杭州一所学校讲写作课。讲座中提到了《凡卡》,这篇文章在很多版本的语文教材中都出现过,文章是写一个叫凡卡的小孩在皮匠店里学徒给爷爷写的一封信,把这封信放到邮箱里面,希望爷爷能收到。但是他只写了“乡下爷爷 收”,所以是寄不出去收不到的一封信。

于是,我临场提了一个问题:谁能讲一讲《凡卡》?

切入课文,更轻盈视角可能更有效

有一个小男孩把手举得特别高,我说孩子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那个小孩站起来,才学绝佳,滔滔不绝,慷慨陈词,满脸涨得通红,说凡卡写了俄罗斯底层人民的困难生活,控诉了沙皇俄国的残酷统治。讲完以后,掌声雷动。

那么这个小孩讲得对不对?对,当然没问题。当时俄国的那批作家包括契诃夫都有强烈的批判社会现象的动机,毫无疑问,《凡卡》正如那个孩子所言具有明确的批判社会的倾向,但它毕竟是一篇小说,是文学作品,对它的解读不能光是这些。于是我接着问他,孩子,你能不能从其他角度讲一讲《凡卡》?他一下子呆住了。因为他没有其他的话题,老师告诉他就是这个意象的话题,他不可能给我讲其他的。

艺术层面上,学生该如何解读呢?如果我讲《凡卡》,会提出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凡卡在皮匠店学徒的苦难经历,不是由凡卡倾诉出来,而改为作家本人直接写出来,请问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一篇叫《凡卡》的经典短篇?这个问题直接切换到了文学的“叙述”角度。

第二个问题,《凡卡》小说中并没有提到这封信永不会到达这个细节,这样处理好吗?其实这个细节绝对重要。我们之所以说《凡卡》是一个艺术性很强的短篇、构思非常巧妙的短篇,就是因为这个细节。这个细节是这个短篇的魂,是这个短篇小说的眼。我们对《凡卡》一文感同身受的原因,或许恰是因为人人心中都有一封永不能到达的信。

因此我们要懂得“鉴赏”,體会美好的心情和心境。回望先人们的阅读,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在品评一件艺术品时的优雅风采。那些出神入化的点评让艺术品真正被“阅读”,也正是这种“阅读”,让文学成为文学。

金圣叹的评点旁边总有一个批叫作“绝妙好词”。如果语文老师们在上课时也发出这种感叹,就“点石成金”为真正的语文课了。

对于文学文本的解读是否就已经是最合理最有效的?我表示怀疑。以往的解读在大一统的语境里面,在有限的知识下已经程式化了,我们需要反思以往的解读方式和解读途径,这就需要我们改变思维方式,需要亲近和接纳新的知识,需要寻找轻盈的更为有效的切入文本的视角。

我们试图从另一个方式解读《窗边的小豆豆》,看看是否还有更好的途径。首先我们重新思考《窗边的小豆豆》的主人公是谁?有人觉得这不言而喻,就是书名里面的“小豆豆”呗。可是我觉得《窗边的小豆豆》主人公不是小豆豆,也不是小林校长。那是谁?它的名字两个字,教育。

《窗边的小豆豆》的开头和结尾就可以印证。

开头是这样的,那个叫小豆豆的女孩又被日本一所学校劝退了。她的妈妈带着这个古怪精灵的孩子去找学校,哪个学校接受她们的女儿?小豆豆的妈妈犹如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她实在不能知道在日本这个国土上还能有哪所学校能够接受她们家的闺女。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巴学园这个学校,接待她们的是小林校长,下面的故事是小林校长耐心地、安静地听小豆豆一口气讲了3个小时的话,然后对她的母亲讲,这个孩子我收下了,收下她的其实是现代的教育理念。

故事的结尾,巴学园被大火烧掉了,小林先生穿着一套过了时的三件套西装,望着正在大火中熊熊燃烧的巴学园问了旁边站着的儿子一句话,“我们还要办一所什么样的学校呢?”这就是《窗边的小豆豆》的最后。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从开头到结尾都有强烈的理念在支撑着所有文字表达,教育!我说《窗边的小豆豆》的主人公不是小豆豆,也不是小林校长,而是讲教育。

进入文学作品的角度是多种多样的,我也并不认为刚才的解读就是最好的,更不认为这一解读是唯一的。我只是想诉说一个道理,我们可以选用不同的角度进入一篇文学作品,而从每一个不同角度的进入都会让我们看到这篇作品内部的不同风景。我们之所以提倡这样并认定可以这样做,那是因为我们拥有一个铁定的事实,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是有多种解释的可能性,是有多重解释的可能性。

有的时候,我们评析一部作品,会用“主题鲜明”来夸它。我最初也是这样认为,可是后来发现这可能是一种误区。谁能告诉我《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

曹雪芹解决了中国大量的就业问题,多少人在吃《红楼梦》这碗饭?多少红学家、多少学生在研究《红楼梦》?多少人在做《红楼梦》的硕士、博士生论文?可是谁能告诉我,《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说了这么多年,我们也不能一定说《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因为一篇好的文学作品就像我们面对一种存在一样,这个存在不是唯一能说清楚的,一个存在是经得起各种解释的。

一篇好的作品是经得起各种角度的解读,好的文学作品一定是呈现在人类和世界存在的基本状态,而人类和世界并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

世界已存在千年,阐释世界之道却越发无穷无尽。如何解读文学课?这或许没有准确唯一的答案,但是一种探索的姿态,会让文学作品具有更丰富的价值,学生的认知能力和思维能力也在不断跃升、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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