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青春·小卷毛(上)

2020-09-23 08:04高中全
滇池 2020年9期
关键词:卷毛凿岩机区长

高中全   1968年毕业于昆明冶金工校釆矿二十二班,近40年一直在易门矿务局工作,曾任矿山井下掘进队长,工区长,安全科长,起步郎矿矿长。退休后回昆明定居,因从小喜欢文学,闲时写一些诗文。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一些难忘的经历,这些已经过去的记忆,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被岁月的尘土深深掩埋。它们一旦被触碰,就会自动串联起来,重新闪光发亮,翻陈出新。

前些日子,老同学打电话来,说是我的一个老相识,从加拿大来,指名要见我。她是谁?为什么指名要见我,带着这些疑问,我应邀赶到了昙华寺。真没想到,我见到了当年我们矿山的第一美女。四十多年前,她曾和我称兄道弟,交情不浅。四十多年过去了,她的性格脾气一点没变,一见面她就用手指着我说:“小牛哥,一见到你,我就想来掐你的脖子。”

事出突然,我当时有点发蒙,不知如何应对。见到她,心里确实有点小激动,但却强装镇定,对她的态度有些拘谨。我的不冷不热,显然使她很不满意,但她不动声色,决定用行动来提醒我一下。在前往景区的路上,我和一个同学漫步在前,她无声无息地从后面靠了上来,一声不吭地用手轻轻地捏捏我的耳垂。然后就像没事人一样离开了,她童心未泯,难忘当初,几十年不见,一见面她的手就发癢,不掐我一下,她就不舒服。一切尽在不言中!她信手一拈,我如梦初醒,当年的许多往事,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

十三岁那年,放暑假的时候,表叔上昆明办事,顺便带我去他那里玩。他家在易门矿务局,这里山青水秀,群山环绕,六汁江穿山而过,冲刷出一些星星点点的小平坝。表叔家依山傍水,坐落在一个叫小木奔的地方。到家之后,还没来得及喝水,门外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一个小姑娘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小牛哥,你真是从昆明来的吗?”

我点了点头,反问道:“你是谁?怎么没听说有你这个妹妹?”

她用手撩了撩头发,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我,“你怎么会不认识我,我是李跃,大家都叫我小卷毛。我今年 9岁,是小凤姐姐的妹妹。”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了,我一下愣住了,只能木讷地点了点头。

这时,表妹小凤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一下子冲过来,把她拉朝一边,责备道:“小卷毛,你不要人来疯。小牛哥刚到,我们都还来不及打招呼,你就来认亲了。”

当然,这个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天生一头黑亮的卷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毫不怯生地望着我。整个表情十分生动,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仿佛在倾述着什么?事后我才知道,省城昆明是矿山孩子们心中的天堂,听说我要从昆明来,表弟表妹兴奋得几天都睡不安稳。表妹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小卷毛,结果就发生了我进门时的那一幕。

表弟告诉我,这个小卷毛皮得很,年纪小,名声大,是整个小木奔出了名的野丫头。虽然是女娃娃,却比男娃还顽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什么下河摸鱼捉虾,上山爬树掏鸟蛋,她无所不能,样样精通。她个子肯长,在同龄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她个性强,爱笑爱闹,特别喜欢凑热闹管闲事。幼儿园的孩子一打闹,她就必定出手帮助弱小那一方,结果常常越帮越乱,哭成一片,老师出面一查,罪魁祸首常常落到她的头上,如此这般,屡教不改。小卷毛的妈妈是个要强的女人,遇到这么一个经常惹事的女儿,真是头都大了。

说了不改,只有棍子伺候了。然而打骂一点屁用都没有,小卷毛天生叛逆,活泼好动,是个打不死的程咬金,越打越调皮。实际上,每次挨打受骂,她都十分憋屈。明明是伸张正义,助弱压强,但总是成为背黑锅的罪魁祸首,这到那儿说理去。打骂多了,逆反心理越发增长。早上出门,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妈妈一离开,马上鼻子一哼,把妈妈刚替她梳好的头发弄成个乱鸡窝。进到幼儿园,只消分分钟时间,她觉得不自在,立刻溜之大吉。去找那些年龄比她大,个子跟她差不多的玩伴玩。那时候,矿山的幼儿园极不正规,弄个小院子,再找几个干不了重活的女工,幼儿园就算开张了。所谓的老师,什么也不教,也不会教什么。不分大班小班,只要管住送来的娃娃不要磕着碰着,一切就 OK了。对小卷毛这个惹祸大王,老师巴不得她哪儿凉快到哪儿去。对她的来去,网开一面,听之任之,反正小木奔就屁大一块地方,她飞不了天。

俗话说:“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里。”小卷毛的妈妈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手下管着百十号人。运筹策划,指挥调度,得心应手,但对这个凡事都要与她对着干的女儿,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在她愁眉苦脸的时候,有人出了一个主意,找个好人家,让她认个干妈,这样她就不会太淘气了。这一找,目标锁定表叔家。

我的表婶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不管天大的事,从不乱发脾气,也从不打骂儿女。对小卷毛这个干女儿,她十分的疼爱,格外地给予关怀和爱抚。照她的话说,小时候调皮的孩子,长大了有出息。说来也怪,小卷毛自从认了这个干妈,就像孙猴子皈依了佛法,变得少了野性,多了灵性,服软不服硬的牛脾气,也改变多了。上小学后,她学业渐长,不逃课了,每天与小表妹同出同进,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到表叔家的第二天,小卷毛很早就来了,她拎来了一大包馒头。原来我们头天晚上约好,一共四个人,由她带路,去山上捡菌摘杨梅。我问需要带水吗?小卷毛说,不用,只有憨包才带水。

我们沿着六汁江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大青山前。小卷毛说,这叫牛尖山,翻过这座山,穿过核桃箐,再爬一个坡,就到独家村了。村子附近的青岗林里,青头菌特别多,运气好还能捡到干巴菌。我问:“能捡到见手青吗?”小卷毛说:“捡见手青要到松树林里,改天我领你到大黑山去,那儿专出见手青。”

山里的孩子脚板硬,刚爬了一个坡,我就累得的直喘粗气,但他们三个却跟没事人一样。小卷毛看了看我,说道:“小牛哥,你坐着歇一会儿,我摘梨去。”说完,立刻钻进了旁边的树林里。只一会儿功夫,她就用提箩拎来了许多火把梨。这种梨味酸水多,很解渴。小卷毛告诉我,这种梨市场上只卖一分钱两斤,所以有人种,无人管,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摘。吃完梨后,我们继续赶路,绕过一个弯,我听见了泉水的叮咚声,小卷毛告诉我,这儿的水不能喝,喝多了会拉肚子。只有到三碗水那儿,才能喝到甘甜的山泉水。

我们走到一个山崖那儿,只见从石缝中涌出一股清亮亮的泉水,泉水下落处形成一个清可见底的水塘,水塘旁边的巨石上,依稀可见铭刻着这么二句诗:“渴饮龙泉三碗水,不辞常做山里人。”这水果然十分甘甜,喝下去全身清爽。这时,我才明白了,当初上山不用带水的原因。

穿过三碗水,又过了一个拐,爬上坡头,我突然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信口念叨道:“门前一树马缨花,大山深处有人家。”小卷毛告诉我,那几间茅草屋就是独家村,住着祖孙三代七口人,他家的梨最好吃。说话间,我们来到了几棵梨树前。小卷毛告诉我们,喜欢哪个就摘哪个,但不能带走。原来,山里人厚道,进山人口渴了,摘梨吃是不要钱的,但必须原地吃完,梨皮和梨核就地扔下,用以滋养地气。这种梨皮薄肉嫩,甜蜜多汁,一口咬下去,满嘴香甜味儿。

吃完梨后,小卷毛问我:“想不想吃苦荞粑粑。”我说:“当然想,你有吗?”她说:“可以用馒头换,细粮换粗粮,山里人特喜欢。”我们走到茅草房前,她叫我们等着,自己拎着那一大包馒头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她兴高采烈地出来了,大声说:“小牛哥,老大爷答应了,马上做给我们吃。”

苦荞粑粑在火塘边现烤现吃,蘸上刚割下来的土蜂蜜,那种香甜可口的滋味,至今难忘。

那一天,我们满载而归,不仅吃够了山林野果,而且还捡到了四提箩青头菌和干巴菌。在矿山这种收获并不算多,但足已让我回昆明显摆一番了。

自从那天以后,我开始对小卷毛另眼相看。表弟表妹虽然年龄比小卷毛大一点,但却是斯斯文文的乖孩子。相比之下,天性活泼的小卷毛简真就是个小猴精。小木奔五公里范围内,哪座山出什么果,哪片林子里能掏到喜雀蛋,哪条水沟里能抓到红尾巴鱼,她一清二楚,如数家珍。

在我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小卷毛的聪明灵动获得了我的许多点赞。对此,她十分得意,只要我们一出门去玩,一碰到她的那些狐朋狗友,不管是男是女,她总是自豪地向人家介绍道:“这是我的小牛哥,从昆明来的,讲故事特棒。”

我们每天出去玩够了,一回到家,小卷毛总是缠着我讲故事,只要我一讲昆明的典故,老街的传说,三个小家伙的眼睛就瞪得溜圆,总是缠着再讲再讲。每天晚上,总要熬到小卷毛的妈妈来拎她的耳朵,当天的故事会才会结束。

这一天,小卷毛突然眼巴巴地望着我说:“小牛哥,听说你要走了,能带我上昆明去玩吗?”我顺口答道:“当然可以,只要你妈妈同意就行。”她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呆了一会儿,她无声无息地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溜了进来,打听我什么时候走,我告诉她,明天早上七點钟左右。

那时候,交通不便,昆明到小木奔没有专线交通车。表叔告诉我的时间,是勘探队有一张车要上昆明拉货,让我搭顺风车。但计划没有变化快,小卷毛刚走,表叔就急急忙忙告诉我,赶快收拾东西,马上就走。原来,有一台钻机突发故障,急等上昆明拉配件,就这样,我连夜离开了矿山。

后来听表弟说,小卷毛这个贼大胆,铁了心要跟我上昆明去玩。她拿了自己的攒钱罐,天不亮就守在表叔家门口,一听说我已经走了,立刻嚎啕大哭,哭到伤心处,把攒钱罐往地下一摔,弄得满地都是零钱和硬币。我问表弟,后来怎么样?表弟说,还能怎么样,哭过之后,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几天,笑口一开,又成了活蹦乱跳的小猴精。

几个月以后,勘探工程完毕,表叔一家随队搬迁到了东川,从此以后我也再也没有小卷毛的任何消息。

东边日出西边雨,世事难料如棋局。初中毕业后我报考了冶金工校,在校期间,文革爆发,随着上山下乡一声令下,我们 68届的那一批学生。被一锅端到了矿山,几乎全部成了井下一线的出渣工。这时我才知道,易门矿务局是个大单位, 三万多职工,下属五个矿山一个选厂。我所在地方叫里士铜矿,离小木奔选厂有四十多公里,分到矿山后我童心未泯,专门到小木奔转悠了一次,希望能碰上那个活泼可爱的小玩伴。可惜没碰上,碰不上就算了,时隔多年,天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退一步讲,即使碰上了,她会不会再认我这个小牛哥,那只有天知道了,还是一切随缘吧!

老话说,有些事不能提,一提就应验,所谓心想事成,莫过于此。那一天,我刚从昆明探亲回到矿山,正拎着毛巾准备去冼澡,走到浴室附近,正好与几个嘻嘻哈哈的姑娘擦肩而过。突然,身后有人叫了声:“小牛哥。”我愣了一下,回头瞟了一眼,不认识,转过头来继续朝前走。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高个子姑娘跑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大声说:“小牛哥,你忘了,我是李跃。”见我十分困惑,她又改口道:“我是小卷毛!”

仿佛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小卷毛这三个字,立刻唤醒了我的记忆。但我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女大十八变,眼睛一眨,母鸡变鸭,当年那个蓬头垢面的小猴精,竟然变成了一个大美女!在我眼前的这个小卷毛,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她身材匀称,个子偏高,大长腿,小蛮腰,瓜子脸上五官精致,一双杏仁似的眼睛清澈明亮,不时闪动着快乐的波漾。她刚从浴室出来,一头自然卷曲的黑发随意飘洒,更显得容光焕发,活力四射,光彩照人。

望着这个似曾相识,个子比我高了半个头的大美女,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告诉我说,她现在正在易门技工学校采矿班上学,快毕业了,眼下这座矿山实习,已来了十多天了。她还说,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忘记我,一直视我为可敬的大哥,见到我她太高兴了,说着就邀我马上跟她到宿舍去玩。我风尘仆仆,实在不便前往。但见她一片诚心,便不由自由主地跟着她往前走去。

在她的住处,小卷毛向我介绍了另外两个同居一室的同学,小张和小李,真是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小张和小李也是两个长得不错的姑娘。矿山的姑娘,大多比较朴实,她们两个人一个开朗,一个含蓄,但对我十分热情,青年男女见面,只要第一眼不反感,用不着怎样客套,很快就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时候,矿山的娱乐项目很少,吹牛谈天成了许多人排忧解闷的方式。见到当年的青梅竹马如今长得像个仙女似的,我心里难免有点激动,很快就与她们海阔天空的聊了起来,不知怎么,我那天特别健谈,也特别会迎合她们的兴趣和爱好,先扯家常,再讲见闻,一股水谈笑风生,无拘无束。各种小幽默应景而生,逗得她们笑个不停。她们开心,我也开心,和小卷毛的再次相遇,让我们完全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愉快闲聊中。

与她们告别后,我的心情很难平静。当天晚上,我一夜无眠,到矿山的许多经历,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我是以一个中专生的名义,分配到矿山井下接受再教育的一个知青。那时粮食定量决定工作强度,普通成年人的粮食定量是二十五斤,而我是五十斤,干的是矿山井下搬运矿石的重体力活。矿山井下分岩工,机助,出碴等工种。最苦,最被人看不起的就是出碴工。新工入矿,必须在出碴工这个岗位熬上几年,才有机会接触凿岩机。操作机头强过出苦力,力气不够脑子凑,到矿不长时间,我就提出来要提前操作凿岩机。但却引来一阵嘲笑。

我说,笑个屁笑,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原来,我对当时矿山使用的 30式凿岩机十分熟悉,原因在于文革中虽然停了课,但伙食团照样管饭,虽然吃得很差,却是免费的。我每天吃饱了没事干,就将学校用来教学的凿岩机当作举重工具。举来举去,不新鲜了,干脆拆装机头玩,玩来玩去,闭上眼睛都能拆装自如。

到矿后,一见 30机头我的手就发痒。但我明白,能拆会装是软工夫,只有操作自如才是真本事,要想摆脱出碴之苦,一切还得慢慢来。对凿岩机的操作原理,我仔细阅读说明书,掌握了理论知识。出碴之余,别人忙着喘粗气,我偷偷观察岩工的操作方式,一有机会,就上前帮忙。有几次下班,我故意落在后面,一个人试着操作。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岩工没上班,机助被赶鸭子上架,但他脑筋不够用,凭蛮力与机器对抗,结果只打了一个炮眼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他操作时,我一直不动声色,静观事变,等到他焦头烂额时,我才不冷不热地说:“让我来试试。”

我一亮相,说不上轻车熟路,但也操控自如,一个台班下来,顺利打完了所有的炮眼。接着,我又露了一小手,选个开阔地,用毛巾蒙上眼睛,拆装机头给工友们看。

当时矿山机械化程度很低,凿岩机被视为神器,规定不准乱拆乱卸,我初来乍到,出碴不满一年,竟敢乱拆乱卸,严重违规。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工区上引来不小的震动。

事实胜于雄辩,在工区会议室里,众目睽睽之下,我又蒙上眼睛,将一台凿岩机拆卸组装了一遍,这一下,责难声变成了赞叹声。我也身价顿涨,成了各个作业组争抢的机助。

机助,主要负责凿岩机的维护保养,协助岩工完成凿岩工作,这份工作比出碴轻松得多。自从晋升机助,日子好混多了,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不断的涌现出来。我从小就有个文学梦,分到矿山后当的是出碴工,挣的是卖命钱,每天累得半死不活。一下班就憨吃憨睡,没有闲工夫去写文章。

凑巧的是,工区上负责宣传专栏的陈老先生出了事,写文章的人没了,但每个月必须出一期宣传栏是政治任务。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工区长大老粗一个,想来想去矮子里拔将军,让我这个小老九来试试。

写文章,出宣传栏,那是不用下井干活的,那时候,矿山的工作条件十分恶劣,一座千人矿山,每年都要死人。少下井一天,少一分危险,我当然求之不得。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工区长给我七天时间。

“先抄报,后戴帽,中间谈感想,背后呼口号”,按这个套路,三四篇批判文章,一天足够搞定。再写上几首打油诗,配上点好人好事的小报道,三天的时间绰绰有余,剩下的时间,就由我自由支配了。但我十分清楚,这种便宜活不能整吃整吞,必须零敲碎打,劳逸结合,拖到第七天才能完工。

我年轻,脑子够用,写点打油诗说来就来,所写的文章虽然难脱俗套,但比前任要活泼有趣一些。宣传栏一出,马上获得好评。

但凡事总是利害相伴,写文章给我带来了实打实的好处,但也给我惹来了一个大麻烦。那一次,矿山组织掘进会战,抽调我负责井下采访报道。工区长专门交代,这次会战由老矿长亲自参战,必须认真报道。那时,矿山的基层干部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实干精神强。老矿长矿工出身,亲自操作一台凿岩机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他在现场顶着干,只要他不下班,工区长就得陪着干,普通工人反而可以按时上下班。不管在任何时候,带头苦干的精神,永远都值得尊敬和赞扬。我用极大的热情,歌颂了老矿长和工区长的出色表现。

原定二十五天的掘进会战,结果只用了十五天就超额完成了任务。我所写的《地层深处的带头人》被矿务局选为优秀报道,下发局属各单位学习借鉴。庆功会上,矿务局长亲自给老矿长和工区长披红戴花,摆酒庆功。老矿长见到我,笑得嘴都不合拢,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不错,我准备调你到工会去。”

那些日子,我心里美滋滋的,可是最终等来的却是一盆冷水,浇了我一个透心凉。

原来,老矿长只是矿山的二把手,生产上可以说一不二,但人事大权牢牢掌握在一把手那里。这个一把手放出话来:“这个小老九专门会投机取巧,可惜他摸错了庙门,拍错了马屁,只要我在位一天,他就别想调出井下。”

现实就是这样的,只要一把手不倒,无论我怎样努力,终将永无出头之日。明白了这一点,我心灰意冷,一下子消沉下来,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斜叼烟,歪戴帽,人又懶,嘴又恶”的矿油子。井下活计,除了抬木头不如人,凡是沾上点技术的活,我什么都能干,而且可以干得十分漂亮,但我却什么都不想干。那段时期,年轻气盛,心里憋了一股无名火,处于一种无事找事,端着豆子找锅炒的恶劣状态,见到谁不顺眼,就想上去踢两脚。我个子不高拳头硬,不到两月时间,连打三架,每次都占上风。被我教训的这三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子,都是狗仗人势、陷害好人之辈。事后,工区长对我说:“这三个家伙该打,连我都想打,但不该由你去打,你心里不痛快,我也帮不了什么忙,你想混就混吧,但不要太出格。”

我愿意混日子吗?当然不愿意,但出路在哪里?生活的铁环把人箍得死死的,我看不到希望,只能得过且过,混一天算一天。当然一个人应知恩图报,工区长明里暗里对我十分关照,在他需要时,我也会挺身而出,为他撑撑脸面。有一次,工区的掘进主干线突遇坚韧的玄武岩,二十多公斤炸药填上去,全部拉空枪。又加炸药又加眼,效果仍然很差。在这个时候,我赶紧去找陈老先生求教,他是资深爆破专家,目前处于被管制状态。他对我面授机宜,并绘了一张图给我,我心领神会,找到工区长猛拍胸膛,很快攻克了难关。工区长一高兴,提出要提升我当队组长,但被我谢绝了。我告诉工区长,攻克难关的主意和办法,全是陈老先生的功劳,他现在戴着黑袖套在井下出苦力,希望工区长多加关照。在掘进工区,我是出名的刺头,干活完全凭兴趣,只给工区长面子。我不甘沉沦又无可奈何,许多时间,总是一副玩世不恭、闷闷不乐的样子。

就在那段时间,我又遇到一件麻烦事。事情是这样的,矿山井下突然发生炮烟中毒事故,警报响起,号召全矿职工紧急动员,奔赴井下抢救伤员。我十分清楚,炮烟中毒抢救措施必须得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我人微言轻,说话还没有别人放屁响,只能随大流,但决不去送死,我随着人流往前跑,最开始冲在前头,快到井下时,突然一个饿狗扑食跌倒在地,我一瘸一拐地赶到坑门口时,整个抢救过程已经结束了。

这次事故,共造成三死四重伤,四十多人中毒住院。其中参与抢救者两死三重伤,三十多人中毒。我看到数十个工友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等待救护车前来施救。其状惨烈,痛彻心扉,一想到可能有一天我也会同样下场,悲从心起,泪如泉涌,连心都要碎了。

那时候,极左思潮席卷矿山。这边人刚送往医院,那边大喇叭又大叫“大干苦干拼命干,为了消灭帝修反,用血换铜心也甘”;“抓革命,促生产,誓把炮烟中毒的损失夺回来。”矿务局下令,炮烟中毒后,生产不能停。于是,各个工区紧急动员,凡是没有到现场参与抢救的人员,必须服从安排,当晚开始上夜班。当时规定,轻伤和生病的人,都必须服从安排,这是政治任务。我是被点名上夜班的人,尽管心里不舒坦,也只能绝对服从。

晚上九点通知,十二点必须到井下。我想趁这段时间睡上一觉。一是心里烦,二是隔壁宿舍里有一伙参与抢救者在喝酒喧闹,吵得我心里更烦,我按捺不住,登门相劝,叫他们不要吵了,我还要上夜班。但他们喝得二麻二麻的,借酒消愁,其声如雷。我不劝还好,越劝他们叫得越凶。

我个性强,心中一直憋着一股火,被人一骂,突然一下失控了。恨从心中起,恶往胆边生,我转身回宿舍拎了把斧子冲进门来,一斧子就把灯泡敲碎。屋里一片漆黑,凄冷的月光照射进来,所有人的脸全变得阴森森的。我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一下子镇住了所有人。见无人吭声,我转身出门,这时,有个人伸腿踢了我一下,我顺手用斧子把擂了他一下,他呻吟了一声,破口大骂。我拎起斧子怒吼道:“你再叫,再叫老子一斧子劈了你。”他不吭声了。我走出门后,换上工作服直奔井下。

三天之后,我的心情稍有平静,一个工友告诉我,摊上事了,原来,那天被我用斧子把捣了一下的人,是个老资格的岩工,掘进队长,此人虎背熊腰,很讲义气,绰号“七盏灯”。

七盏灯虽然人高马大,但并不是一个惹事生非的人。他肚量大,事出有因,他敬我也是一条汉子,并不想与我较真。但事情坏就坏在有人对我心怀不满,想借刀杀人,专门跑到七盏灯那儿撒我的烂药。并笑话他:“一条铮铮硬汉,被一个小老九用一把斧子就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七盏灯架不住挑唆,恼羞成怒。放出话来,叫我三天之内,向他下跪认错,否则大家用拳头说话。

现实很残酷,后果很严重,男人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如果认怂与他人下跪,必将颜面扫地,无法再抬头挺胸地做人了。思虑再三,我决定反客为主,拼死一搏。反正人生搏的就是一口气,怂的怕恶的,恶的怕不要命的。老子已经活得不耐烦了,那就恶拼一次吧。以弱斗强,只能智取,不能恋战,为防止他死缠烂打,局面不可收拾,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干脆明明白白地下了一道战书,约法三章,请他星期天下午两点在球场上以武会友,三打两胜,落地为输,点到为止。

七盏灯接到战书后哈哈大笑:“这小子,还有点骨气,老子不得不教训他一下。”从表面看,这场搏斗毫无悬念。十大九不输,他人高马大,健壮如牛。我与之对抗,完全是鸡蛋碰石头,自取其辱。其实不然,我从小曾跟昆明老街上的一个散打高手练过几年拳脚,虽不精通,但也懂一些躲闪避让,借力打力的套路,只要地势开阔,能够有翻转腾挪的空间,力小的未必输给力大的。

打架斗殴是不被允许的,但冠以切磋武艺就另当别论。那一天,球场上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连保卫科长也赶来看热闹,并主动当裁判,哨声一响,双方碰手后退,面对面分站两边。七盏灯志在必得,伸脚拍胸亮肌肉,赢得一阵喝彩聲。我不动声色,稳站原地,用手招呼他前来,他被我的傲慢激怒了,一个老鹰扑食冲了过来,我见招拆招,侧身一闪,借他的冲力用手一挥,一下子将他推倒在地。

他气极败坏地从地下爬起来,又咋呼着向我冲来。我一个金蝉脱壳,闪到他身后,用了一招连环步鸳鸯脚,一脚踢在他的支撑脚软关节处,一下子又将他踹倒在地。

这次,他更不服气,爬起来后改变了策略,摆出一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架式,挥舞双拳边打边进。他气势汹汹,连出重拳,我左挡右防,且战且退。面对强敌,我十分冷静,一直在寻找机会。终于,我出招了,说时迟,那时快,我闪身让过他的大摆拳,玩了一个黑虎掏心,借他的前冲力叠加后手重拳,准确地击打在他的左侧腰部软肋处。这是一记狠招,挨此拳者,轻者气堵丹田,难以喘息,重者胃部痉挛,疼痛难忍。

此拳一出,胜负已定,七盏灯身子摇晃了一下,用手捂着腹部蹲了下来,连哼都哼不出声来。只见他脸色惨白,直冒冷汗,痛苦之状,难以言表。保卫科长数完了八,见七盏灯摆手认输,就大声宣布比赛结束。

战胜了七盏灯,我如释重负,但心情同样郁闷。

责任编辑 李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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