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涌
毛泽东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鲁迅的硬汉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人们崇拜他的深邃,钦佩他的坚韧,也为他的冷峻风格吸引。名聲不过是误解的总和,很少有人发现,在这个男人坚硬外壳的下面,也怀着一颗柔软的心。在《阿长与<山海经>》中,鲁迅深情回忆与保姆阿长相处的几个片段,字里行间洋溢着真挚、柔软的情愫。很多老师或从选材的详略入手,或从“抑”“扬”的对比介入,挖掘阿长形象的审美价值,理解作者鲁迅对小人物的同情、悲悯和怀念之情。在这里,笔者想摸索一条新路,意图紧扣文本,以儿童发展心理学的理论为武器,剖析阿长和“我”的关系,揭示阿长对幼年鲁迅健康成长的有益影响。
阿长身份卑微,出身贫寒,文化不足,长相差睡相差,但是,这个底层保姆陪伴“我”成长,与“我”维系着一种别人不可替代的持久而亲密的关系。人是社会性动物,血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彼此之间的情感联结。在大人与孩子之间建立亲密、互动、平等、关爱的相处模式,对幼儿成长具有深刻的教育学意义。因此,阿长不仅是“我”的保姆,在情感教育的层面,她还占据着“母亲”的位置。下面我们将分析文本所呈现的阿长与“我”相处模式,理解人物关系,重估阿长形象的价值。
生物学里有一个名词叫“印随”,意思是小动物只把出生时第一眼看到的东西视为爸爸妈妈,幼儿对依恋对象的存在与否有着同样的关切。亲子关系的有效建立,有助于幼儿社会交往能力的提升,从而促进人格的形成与完善。如果父母对于幼儿缺乏足够的陪伴,就容易造成幼儿情感的缺失,使家庭关系趋于紧张,父母对于儿童的教育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
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
这是小说家笔法,寥寥几笔,一个底层乡下女人的形象便跃然纸上,顺势把两人亲密的关系也交代了。阿长关心“我”的一举一动,对“我”讲规矩,给“我”讲故事,摆着一个“大”字陪“我”睡觉,臂膊搁在“我”的颈子上。阿长的优缺点暴露在朝夕相处之中,但这恰恰说明,阿长能够真正参与到小鲁迅生活的各个角落之中,鲁迅对阿长诸多的数落,表明两人的陪伴是持久而亲密的。反观鲁迅的生母,在文中只提到两次,多少显得有些“缺位”。
很多老师看到鲁迅对阿长复杂的情绪变化,有讨厌,有怨恨,有敬意,有感激,判断出作者的感情有一个“抑扬”的变化。如果换个角度看,在“憎恶” 、“不大佩服”、“讨厌”、“疑心”、“无法可想”、“不耐烦”、“诧异”、“大吃一惊”、“磨难”、“烦琐之至”、“非常麻烦”、“严重地诘问”这些表达恶感的词语背后,其实暗含一种极其平等、放松的相处关系,小鲁迅尽可自由表达而不必担惊受怕有所顾忌。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在这一大一小两人的一来一去的“抬杠”中,大人和孩子的界线消失了,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界线消失了。用传统的伦理观看,这里的关系是目无尊卑,长幼无序的,但是,与现代教育观却出奇地合拍。儿童发展心理学要求家长以孩子的姿态与孩子平等交流,把孩子当朋友,倾听他们,尊重他们,理解他们。我们反对教育者以严厉的面目施行教育之职,以道德说教的方式居高临下地进行训导。联想起文章开头“憎恶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和后文“我惧惮她什么呢”那两句,撒娇而任性的口气,令人哑然失笑。相比而言鲁迅的生母显得不好亲近,比较严厉,小鲁迅在文中抱怨阿长向母亲告状:“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
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很多父母都喜欢以严厉的态度来教育孩子,甚至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在思想观念飞速发展的现在,这种绝对严酷的教育方式,受到了严厉的挑战。但是,从某些层面来说,适当的严格教育对于孩子的成长教育不仅有益,而且必要。孩子小的时候是没有规则意识的,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想法去做事,因此很容易“脱轨”,久而久之,视规则为无物。这个时候就需要父母帮助他们树立规则,而在这个过程中,父母的态度越明确越严厉,效果就会越好,孩子就会更快地适应规则的约束力,增强规则意识,提高他们反思自己行为的自觉。儿童发展心理学认为,家长要对儿童提出明确的要求,并坚定地实施规则,对儿童的不良行为表示不快,另一方面,家长也对其良好行为表现支持和肯定。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
人在安逸的环境下总是容易懈怠,导致不思进取。因此对于孩子来说,父母严格的教育可以给孩子带来适度的压力,而这份压力在辅助以适当的鼓励和支持的条件下,可以转化为孩子成长的动力。所以尽管感觉“烦琐之至”,“非常麻烦”,这种高控制、情感上偏于接纳和温暖的教育方式,对儿童的心理发展带来的是许多积极的影响:比如儿童独立性较强,善于自我控制和解决问题,自尊感和自信心较强,喜欢与人交往,对人友好。鲁迅自信、行动力强、待人热心的性格特点,或许也曾得益于阿长的严格教导吧。
发展心理学家发现,优秀的父母完全以儿童为中心,无微不至地关怀其生活和学习,对儿童的需要总是尽量予以满足,总是以积极肯定的态度对待儿童。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有谁关心“我”内心的渴求?满足“我”生命成长的需求和欲望?家长不会,老师不会,年长者都不会。《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渊博”的老师也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绝望中,唯有阿长挺身而出!“高兴”的反应,“三哼经”的叫法,让人动容。这个没有文化、不懂教育理论的保姆,只是从心底爱着她的“哥儿”,“我”那寝食难安的样子,她看了心疼。是的,教育一定是爱的教育,带着爱出发,可以直抵教育的本质。
综上所述,阿长与鲁迅的关系,绝对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他们之间,维系着一条紧密的情感纽带。这条情感纽带,在散文的结尾处被作者毫不掩饰地点出来了。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这种直抒胸臆的表达,在鲁迅的文章中极其罕见,“地母”的说法,也超越了普通祝祷,带有很浓的宗教意味。可见作者的感激、怀念之情并非出于怜悯,而是深入骨髓、痛彻心扉的感动。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说:“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鲁迅是幸运的,在《阿长与<山海经>》中,作者用孩童的视角,带我们进入一个温馨美好的童年世界,一个五彩斑斓的精神百草园。那个唠唠叨叨又可笑可爱的女人,扮演了幼年时期鲁迅母亲的角色。只有参悟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欣赏文章中摇曳的情感脉络,理解阿长形象的可贵价值。
(作者单位:江苏省南通市通州区通海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