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文
2019年8月4日,广西白马,在小镇上开着踏板摩托车“炸街”的年轻人
2019年8月初,阿晨上了县公安局的通缉令。
他是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在逃人员,在一起被通缉的18位在逃人员中,他列首位。通缉令刚发出,阿晨就联系了村干部和派出所民警,打算自首。没承想,他还没来得及实施计划,就在云南边境上被当地便衣抓了。据说,云南边境上的便衣非常厉害,一认一个准。
阿晨被抓,在村子里并没有搅起多大的涟漪。地处闽西南,这个村子很小,总共也就1000多人口,和阿晨同龄的年轻人,也就七八十个,他们的情况,村民们多少还是有所耳闻的。这些没有上大学无法在城里正规就业,亦不习惯务农,也不甘心在镇里的工业区上班的小镇青年们,长期不务正业,总想一夜暴富。
这几年,村里从事电信诈骗、网络赌博的年轻人,已有二十多人。小镇青年们晃荡在人生路上,只有极少数“成功”了,大多数则荒废了人生。他们欠的债,少则二三十万,多则两三百万。
家底厚实,父母能够采取断然措施的,这些“晃荡”的小镇青年或许还可一救。但对于普通家庭而言,这些小镇青年和他们的父母,也许意味着从此一蹶不振。夫妻破裂、父子反目已是村子里的常规剧目。
村民都在感叹,世道真是变了,年轻人的世界,真不懂。
阿晨才25岁,其实已经混迹江湖多年了。
他是家中独子,还在上小学时,父亲意外去世。母亲改嫁后,虽待他如初,继父也不错,叔叔也一直很照顾他,但家庭变故还是让他走上了歪道。初中一毕业,他便成了镇上某个混混头目的马仔。他人虽瘦小,干活儿却尽职尽责,成了老大的亲信。
小镇的江湖,其实早就告别了打打杀杀的年代。小镇主要有三个混混头目,各自都有自己的营生和一帮马仔。平常,这些头目各有各的道,互不干涉,偶尔还相互倚重。小镇虽小,却因地处三省交界处,且有工业区,交通便利,商贸发达,还算是比较繁华。连带着,当地的灰色经济也相当发达。
团伙的营生大体相似。大致而言,开设赌场、非法采矿、垄断经营是这些团伙的暴利来源;承揽工程、承包山林等合法营生,也是重要产业。并且,这些正当和不正当的营生,往往交织在一起,总是需要组织和管理人员的。2018年9月,镇里势力最大的团伙被捣毁。一年以后,根据公开的判决书,这个团伙共18人,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敲诈勒索,寻衅滋事,妨害公务,非法侵入住宅,破坏生产经营等罪名。团伙头目被判有期徒刑20年,没收个人全部财产。而团伙头目在镇里积累的财富,已经超过一个亿。
总体而言,如果不要太“得瑟”,也不深度参与,在小镇混江湖,其实还是不错的。在阿晨和他的同龄人看来,马仔就是专职的从事灰色产业的固定工作而已。这些工作,无外乎是看场子、谈生意,所谓的敲诈勒索、寻衅滋事、妨害公务、非法侵入住宅、破坏生产经营等罪名,对于这些混混而言,其实也犯不着用流血冲突来实施。事实上,如今混混们的威力,根本就不用拳头来展现,只要报上名号,稍微有点语言恐吓,对方多半会屈服的。
小镇的江湖,其实早就告别了打打杀杀的年代。小镇主要有三个混混头目,各自都有自己的营生和一帮马仔。平常,这些头目各有各的道,互不干涉,偶尔还相互倚重。
那个被剿灭的小镇黑势力团伙,在多年前曾经组织了一次暴力抢工程的事件,从此威名远扬,势力迅速做大,但也为公安机关秋后算账埋下了伏笔。但像阿晨和他的老大,扫黑除恶是有震慑作用,但他们自己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安全,哪怕是被抓进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至于,阿晨被通缉,理由竟然是电信诈骗在逃人员,压根就和他在小镇的混混生涯无关。
阿晨和村里的很多年轻人,都怀念扫黑除恶之前的小镇。那时,阿晨的日常工作就是看管那些欠债不还的赌徒。他经常把工作带到发小阿尚的一个茶馆里。在茶馆,他让这个欠债不还的赌徒一边呆着,自己则上桌打麻将。他一遍叼着烟,一边打着麻将,时不时对他看管的那个赌徒甩两个耳光。那些个赌徒虽然人高马大,却也不敢还手,只有求饶的份。
阿尚一开始还觉得,这是阿晨的工作。在茶馆打牌的人,也基本上是小镇里的熟人,大家也都不介意。但是吧,总归是影响不好。后来,阿尚还是跟阿晨说,以后还是不要把工作带到茶馆来了。阿晨也听进去了,从此真的不带人来了,来了就是喝茶、打牌,纯粹的消遣。阿晨和阿尚关系很好,小镇江湖里的什么事,都会跟阿尚讲;自己有什么打算,也会和阿尚沟通。
客观上,这些团伙还是给小镇带来了不少生机的。那些年,小镇的娱乐产业发达,地下赌场、茶馆、休闲屋、夜宵店等,一应俱全。凌晨2:00,小镇的街头还生机盎然。赌徒们花钱,总是挺大方的。因为,赌赢了的人,总觉得是白赚的钱;赌输了的人,也就会鼓噪赌赢了的人请客。小镇地处边界,特别适合开赌场,时不时有外省来的赌徒,开着豪车,把镇里的几个旅馆都包了,一住就是好几天。
那些年,小镇的钱真好赚。阿尚开了一个小茶馆,楼下卖茶叶,楼上摆了几张麻将桌,就够养活一家四口人。其他的小镇青年,如果未婚,不做生意不进厂,成天晃荡也不愁养不活自己。按照这些小镇青年的说法,这些团伙开个场子,马仔不够用,就得请“临时工”来帮忙。小镇青年们在马路边站岗三个小时,就是300元,还有免費烟和水。一个月有那么几回,再做点别的事,几千元收入是有的。时不时,这些小镇青年也会去赌场博一博运气,赚点快钱也是常有的。开赌场的,也都是熟人,看他们输得差不多了,也会出于保护,抑或说安全的原因,让其收手。因此,也有那么一些小镇青年,是靠赌博为生的。
3.阿庆,29岁,已婚,有3个小孩,2019年“爆雷”。阿庆欠债五六十万,父亲有积蓄,帮忙把债务解决了。
4.阿飞,26岁,已婚,有一女,2018年“爆雷”。阿飞欠债三四十万,父母亲被迫打工帮其还债,老婆因此和他离婚了。
这两年,阿晨究竟赚了多少钱,没人知道。但阿尚和阿江都认定,肯定不少。电信诈骗实在是一个高利润的行业,比在镇里开赌场、搞工程之类的要赚钱多了。
5.阿英,32岁,已婚,有一女,2019年“爆雷”。阿英欠债三四十万,父母帮忙还债。
6.阿翔,32岁,已婚,有一子一女,2019年“爆雷”。阿翔欠债二三十万,也是父母帮忙还债。
7.阿开,23岁,未婚,2018年“爆雷”。阿开欠债上百万,父母掏空家底帮忙还了一部分,现在一家三口外出打工,继续还债。
8.阿刚,31岁,已婚,有一女,2017年“爆雷”。阿刚欠债两三百万,因家境殷实,还算撑得住,但他的經济已被父母严格控制。
9.阿荣,32岁,未婚,2019年“爆雷”。阿荣欠债20万,现在已不知去向。
10.阿烈,23岁,未婚,2017年“爆雷”。阿烈欠债三四十万,父母帮忙还债,其人已不知去向。
11.阿华,26岁,已婚,有一女,2017年“爆雷”。阿烈欠债一二十万,“爆雷”后,夫妻俩进厂上班,努力还债。
12.阿发,25岁,未婚,2018年“爆雷”。阿发欠债20多万,父母为了帮忙还债,向银行借款10万“借钱还债”。
13.阿贵,23岁,未婚,2019年“爆雷”。阿贵欠债20万,为了还债,进了电信诈骗团伙。结果,还没开始诈骗,就被公安局抓了。
14.阿强,31岁,未婚,2018年“爆雷”。阿强欠了20多万的网贷,催债公司竟然跑到村里来要债了。
事实上,村里的小镇青年,几乎没有不欠债的。只不过,按年轻人的说法,欠债10万以下,都不用说。毕竟,小镇青年和其父母都好面子,不到不得已,是不会暴露出来的。十几万的欠债,一般家庭还是可以承受的。
这些小镇青年,都知道网络赌博的门道。一个赌博App,炸金花、斗牛、北京赛车、pc、麻将、六合彩、幸运飞艇等等,只要你想赌,总是可以满足的。再不济,也有微信红包群这样的最简单的赌博方式。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村里的几乎每个小镇青年,手机上都有十几个微信红包群。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赌,随时都有可能赢得一包烟钱。赌博几乎无处不在。
几乎所有参与过网络赌博的小镇青年,一开始一两个月,都是赚了不少钱的;但最后都输得负债累累。因此,小镇青年得出结论,这些网络赌博平台,开始都是故意放水的。这个道理,其实也很好懂。就如现实当中的赌博场子,一开始总是要给参赌的赌徒各种好处的,比如,进场就奖励多少筹码,还故意让其赢,输了还给借钱等等。概言之,就赌博场子而言,“不怕你赢,就怕你不赌”,坐庄的从来都是希望有人气的。
不过,也有一些网络赌博平台不讲诚信的。村里的一位年轻人,赢了9万多元,竟然取不出钱了。这意味着,这个平台的幕后庄家,怕是想抽手了,不想再玩下去了。因此,村里爱好网络赌博的小镇青年,都会交流经验。一般而言,小镇青年不会随便在某个平台去赌,而是通过朋友的介绍,在讲诚信的、可靠的平台里赌博。
尽管十赌九输,但村里的小镇青年们仍然是前仆后继。阿信曾经一晚上赢了60多万,在厦门某高档酒店,开了一个海景房,连赌三天三夜。这种巅峰体验,至今仍为村里的小镇青年传为佳话。
赢的时候有巅峰体验,输的时候却甚为麻木。赌输的开始,一般都是找朋友借钱。这种借贷,不可能借多,肯定有节制。久而久之,赌徒们发现,其实各种网贷平台最合适借钱。在2019年之前,各种乱七八糟的网贷平台特别多,只要填一个身份证信息,就可以借钱。并且,填的信息越多,如驾驶证、房产证等等,授信就越高。同时,每个银行都可以开信用卡。在可以周转的情况下,这些钱,其实就是“数字”。这些“爆雷”的小镇青年,基本上都是把可以借的地方借完了,最后“数字”转不动了,才和家人坦白的。
因此,只要愿意,哪怕是生无分文的小镇青年,也可以借个二三十万的。如果银行和网贷平台都借不出钱了,朋友那里也借不动了,就到处找亲戚和家人借。到了家人这个环节,借一次两次可以,再借,没有合适的理由,估计也转不动了,于是也就“爆雷”了。
从根子上说,小镇青年如此放肆,主要还是有所倚重,从未被放弃过。村里90后的小镇青年,基本上都是独子,家庭条件都还不错,至少是没吃过苦。从本心上说,他们的家长也是尽心尽力为其提供良好的发展机会。比如,只要年轻人愿意创业,父母亲总会竭尽全力帮忙的。这些小镇青年,几乎都自主创业过,总是要开一个店,做一点生意什么的,但成功的却是少之又少的。
问题是,几乎没有哪个小镇青年愿意进厂拿“死工资”的。在他们看来,只要是进厂了,就意味着“没人情”了。工厂有上班制度,不能旷工,也不能随便请假,既没钱,也没时间来和同学朋友消遣聚会。这对小镇青年而言,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他们要自由,要娱乐,唯独不要约束。
村里的小镇青年,几乎没有不欠债的。只不过,按年轻人的说法,欠债10万以下,都不用说。毕竟,小镇青年和其父母都好面子,不到不得已,是不会暴露出来的。
这些小镇青年们的父母,总还是希望子女们走正道的。但只要赚了钱回家,大部分又还懂得孝敬父母,做父母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们好面子,更要里子。有一回,村干部上门做工作,希望涉嫌从事电信诈骗行业的小镇青年的家属,做好子女的工作,在派出所登记一下信息,赶紧退出这个行当,以免酿成大错。结果,有个别父母感觉是受到了侮辱,在村民微信群里公开骂村干部,死不承认自己的子女在从事诈骗行业。
有部分小镇青年在“破产”以后,才算是真正成长了。他们或选择到镇里的工业区上班,或在家里面稳稳当当地做点实业,甚至到城里面打工。只不过,这种成长,确实以整个家庭为代价的。比如,几乎所有父母,都被迫拖入子女的债务之中。未婚的,父母不仅要帮忙还清债务,还得努力为其找一条合适的营生,托亲戚朋友,让其去打工,学一门手艺,做点小生意。否则的话,这些已经破产的小镇青年,连结婚都困难。小镇青年们都很清楚,现如今,谈女朋友容易,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的。但要结婚,是真难,细妹子和她们的家人,总还是要挑人家的。
总归说来,“贫贱夫妻百事哀”。 一些已婚的小镇青年,婚姻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冲击,外省婚的,大概率是要离婚的;本地婚的,虽然不易离婚,但也是矛盾重重。在小镇青年的成长经历里,其实是没有多少穷苦的体验的。父母哪怕是再苦再累,也不会让其感受到因穷困带来的生活不易。但他们一旦要面临穷困,心态上多少是难以适应的。阿翔“爆雷”后,心态失衡,妻子还没对他说什么,他自己却对妻子百般挑剔,竟然到处吃喝玩乐,拈花惹草,也是让人唏嘘不已。
过去,农村青年的成年礼是结婚生子。因为,一旦结婚生子,就意味着各种责任和压力。而今,小镇青年的成年礼,竟然是赌博,欠一身赌债。只要把赌债还清了,节制了自己的欲望,安安心心赚钱养家,也就算是成年了。
只是,又有多少小镇青年可以在摇摇晃晃的人生中摆正自己,走上正道呢?
责任编辑李少威 ls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