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如果不是因缘际会之下我开始研究台湾的东南亚外籍移工议题,我想我是没有机会进入这个圈子的。我仿佛闯入了一个灰亮的世界。
我以极不协调的四肢在Disco蹦跶了将近一个下午,出来透气时发现才七点半。台北又下雨了,中山北路店家的霓虹招牌反射在马路上,被刚落下的雨搅糊了颜色。相较于Disco里闪光球投下的律动五彩斑点,雨夜里马路上的光影显得缓慢而柔和。
这样寻常的台北雨夜,寻常到几近温柔,却让我产生了一股陌生感。耳边的Disco音乐声还在回荡,我使劲揉了揉耳朵,才稍稍听到一点雨声。罗德从地下Disco走上来,“一切都好吗?”
今晚已经被同样的句子问了无数遍,我忍住不耐笑着点点头,“只是太吵了,耳朵需要休息。”
“是啊,我也上来透透气。”罗德说完便靠坐在路边的花圃上,因为他很高,所以两手向后撑着花圃有点多余,于是他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可能觉得这姿势过于严肃,又把手插进口袋。
我看出了他的局促,便问他,“你是菲律宾哪里人?”
“南伊罗戈省,吕宋岛北部最美的地方哦。”
“我还没去过菲律宾,你在台湾做什么工作?”
“我在中坜的工厂。”
“刚才看見你在用胶布缠绕手指?你的手指怎么了?”
罗德将左手和右手一起伸到我面前,右手中指明显比左手短了一小截,从右手指头长出的指甲又白又硬,好像一条敷在俎肉上的蛆。“被机器切到,所以截去了指尖一小段。”
“现在还痛吗?”
“每时每刻都在痛。”
我还不知要如何面对他人的工作伤害,只能抱歉似地冲着罗德微笑。
“我和母亲视频时,她说这是‘可爱的手指,你觉得呢?”
罗德的玩笑让我放松了一些,“的确是十分可爱呢。”
“好了,我们下去吧,别让大家担心了。”
一下楼梯就迎来爆炸般的音乐声,舞池里一群菲律宾移工边甩头边扭动身体,越是疲惫的人跳得越是用力,仿佛这样才能彻底摆脱工作中积累的沉重压力。
“我们来跳舞,不跳舞会发疯。”众人围成一圈,把我裹在最中央。最中间的人势必要热舞一曲,然后再接力给下家。当我在努力搜寻脑子里仅有的舞步时,周遭突然安静下来,音乐变成了舒缓的双人舞曲。我正松了一口气要随众人回到座位,我的手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我可以请你跳一曲吗?”回头是个陌生菲律宾男子。还没来得及回绝,我的腰已经被陌生男子搂住。
我回头向伙伴求助,却在人群中看到一双眼睛,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时而在红光下忧郁,时而在蓝光下深沉,没有光打在脸上时,是一团雾气里的茫然。他看到我在看他,又低头在手指上缠胶带,留下一个侧脸。他的鬓角很长,卷曲的发梢衬着深邃的五官,释放出某种从土地里种出来的、原始的、野生的、收敛在狂放里的气味。
一曲完毕我想脱身,却被男人拉住不放 。“时间还早,我们再继续玩一会。”
此刻有个妇人闯进来卖玫瑰,男人买下一支递到我手上。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罗德突然从吧台向我伸出手,没有笑容略带胡碴的脸有种不容拒绝的冷漠。男人这才放开我,此时艾伦也出现了,拉着我一起出了Disco。
“我和你说了要当心,因为我们要负责你的安全,不是每个菲律宾人都很好。”艾伦又开始碎念起来。
“好啦,刚才那是个意外。”我用余光瞥了眼旁边的罗德,他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睛,将目光隐蔽在睫毛里,眉头紧锁,是习惯使然的皱眉。
“伙计们,下周日再见。”大家道别过后,纷纷消失在夜色里。
此时才晚上九点,移工却已经结束了他们的狂欢。男生要赶在末班车结束前回到桃园或中坜的工厂,女生要在十点前回到雇主家以免误了门禁;厂工一般只有每周一天的休假,通常在周日,看护工每个月一天,有些人甚至全年无休。当他们再次隐身进工厂、家庭、渔船,台北信义区的派对才刚要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