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晋
毛泽东是有终极情怀的人。他把自己的著述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审视,得出的评判另有一番滋味。1965年会见美国著名记者斯诺时,斯诺说他相信毛泽东著作的影响,将远超过我们这一代和下一代。毛泽东却说:“现在我的这些东西,还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东西,在一千年以后看来可能是可笑的了。”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主持编辑四卷《毛泽东选集》(以下简称《毛选》),还不时回顾过去的著述,谈论新近的文章,且多有评点。这既是梳理自己过去的思想心路,也涌动着回应现实需求的政治心潮。其中滋味,正可谓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是血的著作”
1964年,有人向毛泽东说到读《毛选》的事,毛泽东的回应别出一格:“《毛选》,这是血的著作。《毛选》里的这些东西,是群众教给我们的,是付出了流血牺牲的代价的。”
这个基本定位,不是偶然之思,为毛泽东反复谈及:中国革命“经历过好几次失败,几起几落。我写的文章就是反映这几十年斗争的过程,是人民革命斗争的产物,不是凭自己的脑子空想出来的”,“栽了跟头,遭到失败,受过压迫,这才懂得并能够写出些东西来”。这些坦率的评判,表明毛泽东不愿把自己的著述等同于一般学者在书斋里写出的文字。
因为是“血的著作”,总结了中国革命的实际经验,毛泽东对他的一些重要观点也就格外珍惜。1954年3月,英国共产党总书记波立特给中共中央来信,提出要在英译本《毛选》中删去《战争和战略问题》一文的頭两段内容,理由是其中“革命的中心任务和最高形式是武装夺取政权,是战争解决问题”的论断,“并不适用于英国”,而且“会给我们在美国的同志招致很多困难”。毛泽东没有同意,让人在回复中表示,“该文件中所说到的原则,是马列主义的普遍真理,并不因为国际形势的变化而需要作什么修正”,如果不合适英美读者,该文“可不包括在选集内”。也就是说,论述武装夺取政权的文章,宁可不收入在西方发行的《毛选》,也不愿删改。为什么?这个论断是从大革命失败后血的教训中得出来的,如果为了迎合外国读者而让步删改,反倒显得对中国革命经验的总结不那么自信了。
让毛泽东纠结的一篇长文
《关于一九三一年九月至一九三五年一月期间中央路线的批判》,是毛泽东写于1941年9月前后的一篇5万多字长文。此文着力批判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后中央发出的9个文件。这9个文件比较集中地体现了土地革命时期的“左”倾路线及其政策。毛泽东此文的写法,很像是读这9个文件的笔记,直截了当地层层批驳,不仅点了当时好几位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名字,而且用词辛辣、尖刻,挖苦嘲笑之语随处可见。
当时正值延安整风运动,毛泽东没有发表这篇文章,只给刘少奇、任弼时两人私下看过。因为如果发表,肯定不利于团结犯错误的同志。而且,此后20多年毛泽东再也没有提到过这篇文章,看起来真的是当作记录一段心曲的“历史资料”,永远地搁置起来了。
1964年春天,他忽然把这篇文章批给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彭真、康生、陈云、吴冷西、陈毅等人阅看,还说:“请提意见,准备修改。”1965年1月,又批给谢富治、李井泉、陶铸阅看,还讲:“此文过去没有发表,现在也不宜发表,将来(几十年后)是否发表,由将来的同志们去作决定。”既然没有确定公开发表,为什么还要找出来示人并准备修改呢?想来,在毛泽东心目中,此文未必纯属“历史资料”,其中或许藏伏着立足现实、需要让他格外珍惜的东西。他相信对后人是有启发作用的。
1965年5月,毛泽东在长沙动手修改这篇文章,把标题改为《驳第三次“左”倾路线(关于一九三一年九月至一九三五年一月期间中央路线的批判)》。修改完后,一番犹豫,他依然没有公开发表,也没有内部印发。如何处理此文,毛泽东心里确实颇为纠结。将近10年之后,毛泽东又找出此文,打算印发给中央委员。又是一番犹豫,结果只是给当时的部分政治局委员看过。据说,1976年8月,毛泽东还请人把这篇文章读给他听。一个月后,他逝世了,带走了对这篇文章的深深情感和复杂心绪。
一直在做理论创新的事情
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做理论创新的事情,但他总感到不够理想,并且越来越有一种不那么自信的紧迫感和危机感。他感慨自己,“人老了,不知道是否还能写出些什么东西来”;也埋怨自己,“像《资本论》《反杜林论》这样的作品我没有写出来,理论研究很差”。
写出新的著作,实现理论创新并不容易,因为社会主义建设只有一二十年的实践经验。但能不能通过对马列经典重新写序的方式,把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新经验融进去呢?毛泽东想到了这个主意。1958年1月4日在杭州的一个会议上,他提出:“以后翻译的书,没有序言不准出版……《共产党宣言》有多少序言?许多十七八世纪的东西,现在如何去看它?这也是理论与中国实际的结合,这是很大的事。”
1965年5月,毛泽东把陈伯达、胡绳、田家英、艾思奇、关锋等“秀才”召集到长沙,研究为马列经典著作“写序,作注”之事。他建议先为《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等6本书写序言,6人一人一篇。毛泽东还表示,《共产党宣言》的序由他亲自来写。可惜,后来因为注意力的转移,这件事情没有继续下去。
毛泽东是有终极情怀的人。他把自己的著述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审视,得出的评判另有一番滋味。1965年会见美国著名记者斯诺时,斯诺说他相信毛泽东著作的影响,将远远超过我们这一代和下一代。毛泽东的回答出人意料:“这要看后人,几十年后怎么看。”“现在我的这些东西,还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东西,在一千年以后看来可能是可笑的了。”
怎样看这段“文章千古”的评论?其实,文章能否“千古”,并不重要,只要寸心之间蕴含的理想主义能够“千古”,就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情了。
(《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