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伶

2020-09-22 10:17蒋冬梅
小小说月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小戏海选玉米地

蒋冬梅

这一年,他听出她声音里泛起的秋风了。

眉笔在她脸上笔墨横恣,像春风剪一片柳叶,屋子里仿佛有了一丝风。他这样给她画眉很多年了,不唱戏的时候也画,他怜爱地嗔她,老想活在戏里头呀!她也嗔他,又给我梳小辫,你当我是小姑娘哪!不等她说完,他偏在她鬓角插一朵花,左右端详着说,给看官来一段吧!她眼里就来了神,拈指蹙眉地唱一句:一轮明月呀,照西厢啊……

边上放着一只妆匣,里面有一副不值钱的头面。妆匣不知传了多少代,被多少双手抚弄过,跟多少命运纠缠过,斑驳的镜子曾模糊了谁的前世今生。镜上嵌一张小像,一个头戴凤冠、身着霞帔的女子,周身笼着一层灿烂的光芒,像踩着云霞来的人。他不止一次问过她,是你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吧?她总是摇头。妆匣是谁的,头面是谁的,小像是谁的,都像谜一样,总归是从前一个爱戏的伶人的。

犹记当年她师父用妆匣上妆唱小戏的日子。人们闲暇的时候,都爱看这种小戏。用乡里人的土话讲,小戏比大戏更对他们的口味。村庄里没有正经戏台,打稻谷的场院啦,学校的操场啦,村部的空地啦,有人看戏自然就有戏台。可是现在,打谷场、操场、空地都在,看戏的人却不来了。人人都说,国粹大戏都衰了,何况这种没名头的小戏?

那天在县上看地方戏非遗保护的海选演出时,那漫舒水袖,飞花逐月的场面还萦绕在他们的眼底心头。回来后她就不停地赞叹,他看见她满脸艳羡痴迷的样子,不禁有些心疼,就说:“我看,咱们的唱腔也够上去拼一拼!”

梳妆后,他和她来到自家稻田地边,看一台红色的收割机嚣张地收割着。之后他们揣好用稻谷换来的一沓钱币,就往村西的玉米地走去。那片枯黄的玉米地里,星星点点有人在穿梭。一个扎着绿围巾,戴着黑口罩的妇女,正坐在玉米棒堆里麻利地剥着玉米衣,一双手在秋风里吹成了红薯色。

戏班里的几个业余演员都在,个个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分明像乔装的花脸、老旦、小丑匍匐在田里,连剥玉米衣的一招一式,都有唱念坐打的韻味。

那些人都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却不敢停下手里的活儿。他的声音比风的声音大:“扒一天一百块?”扎绿头巾的女人用比他还大的声音回答:“一百五!”脆生生的声音中气很足,有长年练嗓的功力。他用更大的声音喊着:“给你二百,跟我唱戏去,参加县上的非遗海选!”扎绿头巾的女人停下了剥玉米衣的手。他记得,这只手去年这时节还在台上拈兰花指,执一方绣着梅花的丝帕。

她在一边正正经经地说:“选不选上非遗并不打紧,打紧的是,让那些省城来的大人物也听听咱们的小戏,这可是咱们小戏能上的最大台面啦!”大家听得有些眼泪汪汪的了。他赶紧从口袋里摸出刚才卖稻谷换来的钱币,扬得老高:“别怕,咱拉来赞助了,大伙儿放心唱吧。”扎绿头巾的女人过来了,几个男人女人也过来了,他们一边接下了钱,一边七嘴八舌地说,从骨子里爱唱小戏,苦点儿累点儿都不怕,可就怕唱小戏活不了命。

夜里,小小身量的她,躺在他宽宽的膀弯里,像一个孩子。她突然说,今年就唱最后一年吧。他听了没有说话,想起她声音里的那股秋风,他的心突然疼了一下。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她,不是在灯光灿烂的舞台,而是在后台。那时她就做着这个草台班的班主,台上唱戏台下张罗,下了台脸上的油彩都来不及擦,捧起一碗凉饭就往嘴里扒,一双筷子都被唇膏染得通红,他看了,心突然就疼了一下。

到了非遗海选演出那天,大家都像平生第一次演出那样,尽管头面首饰残破,戏衣褶皱陈旧,可是人往台上一立,自然都带了一股气势,一招一式招招到位,一唱一念句句动情。他在台下看着看着,就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他们一会儿变成玉米地里剥玉米衣的甲乙丙丁,一会儿又变成台上唱念坐打的生旦净末,生活把他们随时在各种角色间变换,他们都用同一股劲头用力地演着。

他拍了一张她盛妆的小照,把小照嵌在了那个旧梳妆匣子里,两张小照上的人竟有几分相似,她们隔着时空相望,浅笑盈盈。

夜深了,暗黄的灯光里,那只妆匣还在半开着,像一部旧了的书,里面仿佛传出多少的锣鼓车马声,多少的莺啼燕语声。她闭上眼醉了一阵,就伸手轻轻合上了妆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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