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玲
青河沿一带是冀东最辽阔的平原,站在田野上,放眼望去,横的竖的,左一堆右一堆全是大白菜窖,就像一头头老黄牛,醒着或者睡去,每看一眼,都能看出这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开了春儿,在地窖里搂了一冬的大白菜就该出手了。这阵子,菜农李二牛总是把脑袋削成尖儿钻进白菜收购站,真真假假地与外地商贩砍白菜价。
无论哪个白菜收购站都不过三两个人,这些人,不单会种菜,也会联络全国各地的人开着大车前来收菜,然后从中赚取差价。这是一个令菜农和菜贩都不信任的角色,稍不注意,就讨不到任何一方的好。
李二牛从来就没有讨到过他们的好,自己的好也不想被他们讨去。但在收购站,李二牛竟天天讨得到菜贩的好,像矿泉水、香烟及纸巾等一些小物件,菜贩子都舍得给他,只是拒绝谈菜价。不谈就不谈,都是老面孔,李二牛也不记着。
大哥你多少钱卖?有个胖子这样问李二牛。
胖子天津口音,是个买菜的新手,李二牛没见过。于是他拉着他的手挤出人群,在收购站旁边的破墙头上,三下五除二地就谈妥了价钱,并且胖子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交了五百元的定钱。
俗话说,种菜人生得怪,越贵越不卖。李二牛的怪,是拿了定钱,不说卖也不说不卖,扭身就跑到自己的田里,帘子一掀就跳进了白菜窖。
李二牛媳妇吓一跳,慌乱中拿起白菜就砸到了丈夫的脑袋上。白菜十来斤重,一砸就砸了丈夫一个乌眼青。丈夫骂她傻老娘们儿,虎了吧唧的不算,还不懂卖菜的行道,涨价的时候,在窖里哪怕躲半天,甚至一个小时,都有可能发个大财。
这话是真的,去年晚卖了半天,就多卖出了两万块钱。对于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别说两万,两百放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钱哩!
可李二牛媳妇还是觉得悬乎,肯定哪里不对劲,她只是说不出来。刚才还一棵一棵地抱着白菜揪黄叶子,一棵一棵地码菜垛子,就多了个丈夫,这菜窖居然狭窄了许多,闷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走出菜窖,窖帘上的尘土呛得她咳嗽,她掐掐脖子,试着喊两声,除了惊飞了几只麻雀,心里还是憋得慌,后来干脆数畦埂玩,松散松散。但数着数着,她一只脚偏就陷进刺猬的窝里。刺猬就知道祸害庄稼,抠出来一定砸死它!刚抠一会儿,几个小刺猬却骨碌出来,它们的小白脚丫都顶着一粒粒黄土,那红润润的小肚皮,一按,软鼓囊囊地招人疼。李二牛媳妇撸下择菜的套袖,把小刺猬包裹好重又放进窝里,之后她的思维就莫名其妙地混乱起来,她想起自己的孩子,刚生下来的小屁蛋儿,月子里没有一块好尿垫子,就坐在畦埂上大哭起来。
中午的时候,起风了。李二牛媳婦上窖顶去压风口,也该着别扭,塑料,塑料不听话;帘子,帘子不听话,就连这石头也和她较起劲来,愣是搬不动它。李二牛媳妇气得骂风,风没皮没脸还没耳朵,她就“啪啪啪”地扇压风口的石头,扇得石头哩哩啦啦地直掉红面子。
嗨,臭二嫂子,闲得没啥干的揭这么早的窖?有人路过这里,猛然间吆喝她一声。
二嫂好,卖菜吗?一个胖子也随着打了声招呼。胖子的脸上一团和气,很像自己的亲弟弟,这让李二牛媳妇心里一颤,她知道,这一定是买菜的,千里迢迢地来了,就是为挣几块钱。
不知咋弄的,李二牛媳妇把给丈夫从家带来的玉米面饽饽,从怀里掉在地上,几只蚂蚁和一条臭虫迅速爬过来,啃食这意外的收获。
她上去一脚踩死了蚂蚁,也踩碎了玉米面饽饽,并且她还希望此刻踩到的是丈夫的一只手,一只接了五百块钱的手。
这样想着,一股痛痛快快的劲头,从她的脚底就涌向她的喉咙,她立刻喊了一声,卖!她知道,白菜多贱今天都得卖,再贱,丈夫的人格也得买回来。
刚才那个叫她“臭二嫂子”的人,是白菜收购站的,也是这个村的村主任。这个时候,他带着那个交给李二牛五百块定钱的胖子,正一个菜窖挨一个菜窖地找人。
李二牛媳妇这一嗓子“卖”,让这个外地的胖子焦躁的心,踏实了下来。胖子看到,满眼的春天就从那个“臭二嫂子”站立的菜窖上吹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