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在中国艺术史上,画得好的艺术家不在少数,但作品与癖好都能让人眼前一亮、啧啧称奇的为数不多,倪瓒便是其中一个。
艺术上,倪瓒是“元四家”之一,重笔墨意趣,画风凄清冷寂、萧条淡泊;交友上,他清高孤傲,标准苛刻;生活上,他还有重度洁癖——关于倪瓒的所有史料,都无一例外提到了这一点。
之前,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话画——说明卡片探索记”展览,展出了倪瓒作品及文徵明、沈周、王鉴等仿倪瓒风格绘画七件。初夏时节,看一场洁癖患者的极简风展览,神游在倪瓒构造的近于空灵的世界中,再适合不过了。
将元代文人画推向巅峰
纵观整个元代,备受冷落的科举制度断了不少文人的入仕之路,那个时期的文人画普遍表现出或静穆凄寥或出世超逸的风格。元初,赵孟頫画中的马儿不是被人牵着,就是被缰绳困在马厩旁,表达了被束缚的压抑心境;在赵孟頫的弟子黄公望的笔下,则是山水层层叠叠,笔法苍浑,以景寓情,平淡天真;到了元末倪瓒,画中的人没了,马没了,连盎然绿意都鲜有,唯见荒寒空寂、淡远苍茫。
简约疏淡的画风源于“学古”。倪瓒出生时,倪家已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家中书楼“清閟(音同闭)阁”就有三层,藏经、史、子、集、佛经、道籍千余卷,还藏有董源《潇湘图》、李成《茂林远岫图》、荆浩《秋山图》、米芾《海岳庵图》等历朝名家真迹。倪瓒从小泡在书楼,潜心临摹,受五代绘画大师董源影响最大,学他的青绿设色、古朴典雅。
正因如此,倪瓒早期的画呈现出清新宁静、自然恬适的精神风貌。《秋林野兴图》(1339年)是倪瓒现存最早的画作。他用董源的树石技法,勾勒茅草亭一间,亭内一人面向河流,一旁侍立一童子,河对岸绘有淡墨山坡,与近处沉墨陡壁相呼应。这是倪瓒存世作品中唯一的“人物画”。这一时期的另一幅作品《水竹居图》(1343年)设浅青绿,峰峦下树木葱郁,茅草屋后竹林摇曳,这样的闲适生活大概就是他当时的真实写照。
真正开创独立画风,是在倪瓒艺术创作的第二阶段,也就是他44岁到67岁之间。其时正值元末战乱,倪瓒卖了田宅,携眷浪迹于太湖一带,每日看着清远景色,心中无限哀愁,落于笔下,便是萧索寂寥的荒山瘦水。
现在看来,倪瓒这一时期的画作开始呈现出两个显著特点:一是画中只有空荡荡的孤亭与枯木,无一人身影。二是开始采用“一河两岸三段式布局”,在本就荒芜的景色中,以留白方式“画”湖水,令人一眼望去更孤凉幽怨。倪瓒以极冷心态观照现实,描绘出一个个“水不流花不开”的寂寥世界。为了让画面干净,他甚至不在画中盖章。现存倪瓒作品中的红印,大多是乾隆皇帝戳下的。
倪瓒晚年时,明朝初建,他依然过着风雨飘摇、居无定所的生活,但随年月增长,对世事的看法旷达起来,心境由悲凉转向淡然。创作进入第三阶段,画风返璞归真,变得愈发朴素天真。1371年,倪瓒70岁时创作《虞山林壑图》,他在水中添了一组杂树,远处山峰也比以前繁密茂盛,整个画面多了雄劲之感。此次台北故宫博物院展出的《容膝斋图》也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倪瓒用寥寥数笔画江南春景,将淡远苍茫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个时期的倪瓒各有特点,但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还是他中后期的山水画。如今的艺术史学家们总结:元代时文人画得到空前发展,将其推向巅峰的,正是倪瓒。
艺坛“全能王”
倪瓒爱在画中题字,他的一部分书法作品是随画一同流传下来的。在那幅古意尚存的《秋林野兴图》中,38岁的倪瓒在画面左上方题款,字写得规矩谨慎、秀丽整饬,有唐小楷风貌。可见倪瓒写字与作画一样,也是从仿古人学起的。
到了中年,倪瓒艺术创作的第二個时期,他的书风随画风一同向成熟过渡,更加随心所欲。《溪山图》(1364年)、《枫落吴江图》(1366年)中的题跋开始参以行书,笔墨间多了不屈与倔强。晚年的倪瓒用笔更率意简逸,彻底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风格。他73岁那年作《修竹图轴》,题跋中不少字笔画减省,字形则大小随意,自然挥洒成行,“不失晋人矩,有林下风”。
倪瓒的传世书作不少,《三印帖》《月初发舟帖》《客居诗帖》《寄陈惟寅诗卷》《与率度札》《与良常诗翰》《与慎独二简》《杂诗帖》都是代表。董其昌推崇倪瓒的书法,“米痴(米芾)后一人而已”。董其昌本人“外秀内锋”的字体中就有倪瓒的影子。
自古以来,艺术家们吟诗交友,倪瓒也爱好写诗填词,他的存世作品,除了书画,还有100多首诗词。
其中不乏颇具闲情逸致的小品。“政喜秋生研席凉,卷帘微露净衣裳。林扉洞户发新兴,翠雨黄云笼远床……”
战乱中家道中落,经济日渐窘迫,他怀着忧伤的情绪,自作《述怀》:“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今名。”
漂泊半生,行至荒村,满目萧条,他写道:“踽踽荒村客,悠悠远道情。竹梧秋雨碧,荷芰晚波明。穴鼠能人拱,池鹅类鹤鸣。萧条阮遥集,几屐了余生?”
有人问他:为何画中无一人,他答曰:“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倪瓒的才情还不止于此。据考证,苏州四大园林之一的狮子林也是在他的“参与”下修缮完成的。
去世前一年,倪瓒绘《狮子林图》,画中有峰、有池、有竹、有松,还原了一座苏州园林的别致风景。400多年后,乾隆偶得这幅《狮子林图》,藏于内府,视作珍宝。1757年,对“狮子林”心心念念的乾隆亲自来到江南,按照图中布局与诗文题写四处寻访,找到了倪瓒画中的园林,一时感慨无限。此后,乾隆命人照倪瓒的“图纸”进行修缮。再下江南,每到苏州,他都一定会来到狮子林游览休憩,祭奠这位“园林绘图师”。
身心俱“洁”的艺术大家
无论画、书、诗,倪瓒的艺术成就与战乱动荡的时代不无关系。不得不说,艺术家个人身世的不幸,很多时候反而会成就艺术史上的大幸。
而倪瓒的孤傲,在他自小清高的品性中便已初见端倪。倪瓒从小自称“懒瓒”,亦号“倪迂”,他不问政治,不打理家事,是个浸淫在书画里的一等“富贵闲人”。
生活中,他留下了众多洁癖趣闻。史料记载,倪瓒“盥濯不离手”,不管去哪儿,都需要一个仆人端着装有水的洗手盘,整天跟在自己身后。倪瓒爱饮茶,仆人打回来的水,他只喝前桶,因为后桶水恐怕已经被仆人放的屁污染了。他家的“香厕”仿佛空中楼阁,用香木搭好,下面填土,中层铺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不闻有秽气也”。门口的梧桐树倪瓒也嫌脏,他一得空就搬把椅子端坐树前,监督仆人一遍遍清洗。结果梧桐树死了好几棵,但倪瓒乐此不疲,还专门写了一首《洗桐诗》。
关于倪瓒的重度洁癖,上海博物馆藏有一幅仇英画的《倪瓒像》。倪瓒坐在榻上,身旁两童子,一个提着水壶,一个手持扫帚——在主人监督下,正忙着大扫除。
与人交往中,倪瓒的洁癖与清高更是无人能及。倪瓒曾与诗人杨维桢交往很深。一次,两人一同喝酒,杨维桢一时兴起,用歌姬的鞋斟酒,素有洁癖的倪瓒“深恶之”,因此与之绝交。另有一次,宋皇室后裔赵行恕前来做客,倪瓒取出珍藏的白石茶,却得到了他的“差评”。倪瓒不忍自己的茶受辱,怼了回去:“吾以子为王孙,故出此品,乃略不知风味,真俗物也。”更夸张的是,倪瓒还有间名为“雪庐”的会客室,屋外的砖瓦墙垣、屋里的地板家具都是白色的,有客人到来,需换上全新的白衣白鞋才能入内。
真正与倪瓒志趣相投的好友也不乏其人,比他大32岁的黄公望便是其一。倪瓒在《六君子图》中题语:“大痴老师见之必大笑也”,黄公望绘《江山胜览图》长卷,题“惟云林(倪瓒别号)能赏其处为知己”,可见两人情交至深。“元四家”中的另一人王蒙,和倪瓚差不多大。两人各自的画作上,时有对方的题辞,有的甚至一跋再跋。比如王蒙题《云林春霁图》,“仆别云林已及二年”——两年未见,不胜怅惘啊!
这样品性的倪瓒,自然一生淡泊。元末起兵义军领袖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曾派人送上金币请倪瓒作画,他当场撕了绢纸。朱元璋建立明朝时,鉴于倪瓒的声望,招他进京入职,倪瓒坚决不赴,回了一句:只傍清水不染尘。挚友王蒙出仕为官,倪瓒还劝他归隐,安贫乐道。“野饭鱼羹何处无,不将身作系官奴。”岂能狗苟蝇营,向权势低头?
一生追求“一尘不染”的倪瓒,下笔纯粹干净,流露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孤傲。明代时,江南人以“有无倪瓒收藏”来分雅俗。到了近代,傅抱石在1943年创作《洗桐图》,以倪瓒孤傲清高的性格来表达自己拒与日寇同流合污的民族气节。可见,数百年后,人们依然热爱倪瓒字画的极简风格,更推崇他笔墨之间的文人风骨。
(梁衍军荐自《环球人物》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