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马!对于一个藏族人来说,可是有着酒一样效力的动物。
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跨上过马背了。现在,一看到它们的影子出没在金色桦树掩映的路上,潜伏在身上的全部关于这种善于驰骋的动物的感觉一下子就复活了。那种强健动物才有的腥膻味,蹄声在寂静中震荡,波浪一般的起伏,和大地一起扑面而来的风,这一切就是马。马对于我来说,是活生生的感觉,而不是一种概念。
马们一匹匹从山上下来。
就在这里,山谷像一只喇叭一样骤然敞开。流水声和叮咚声在山谷里回荡。一队马井然有序地行进在溪流两边的金黄草地和收割不久的麦地中间。一群野鸽子从马头前惊飞起来,就在很低的空中让习习的山风托着,在空中停留一阵,一收翅膀,就落向马队刚刚走过的草丛里去了。这些都和儿时在故乡见到的一模一样,我努力叫眼睛不比别人的更加潮湿。
可那是什么样的一群马呀!
在我的经验里,马不是这样的。我们要牛羊,是要它们产仔产奶,形象问题可以在所不计。但对马,我们是计较的:骨架、步态、毛色,甚至头脸是否方正都不会有一点马虎。如果不中意,那就宁愿没有。中了意的,那一身行头就要占去主人财富的好大一部分。以至于有谚语说,我们这族人,如果带了盛装的女人和马出门,家里就不会担心盗贼的光顾了。而眼前是些什么样的马呀:矮小,毛色驳杂,了无生气,叫人担心骨头随时会刺破皮子。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身上流出的血,可能还不够打湿身下的地皮。那些无法再简陋的鞍具就不想再提了。
同伴们争先恐后地把一匹比一匹矮小的马的缰绳抓在手里,把看起来最高大的留给了我。
马所以是马,就是因为在食物方面有着自己特别的讲究。在这一点上,马和鹿一样,总是要寻找最鲜嫩的草和最洁净的水,所以它们总是在黎明时出现在牧场上,寻食带露的青草。故乡一个高僧在诗中把这两者并称为“星空下洁净的动物”。我们在一块草地上下了马,吃干粮。这些牲口松了缰绳也不走开,去寻找自由和水草,而是一下就把那长长的脸伸到你面前,鼻翼翕动着,呼呼地往你身上喷着热气,那样的驯顺,就是为了吃一点机器制造出来的东西:饼干、巧克力,甚至还有猪肉罐头。我的那一匹,就从我手上,伸出舌头来,把一包方便面、一个夹肉面包卷到口里吃进肚子里去了。那舌头舔在手上,舒服的感觉倒和过去给马喂盐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晚饭的时候,我的那头牲口得到了比别人牲口多一倍的赏赐。我甚至想给它喝一口酒。在云杉的衣冠下拉上睡袋拉链时,牲口们已经不在了。什么也来不及想,就酣然入睡了。半夜里醒来,先是看见星星,然后是高崖上突然断裂的一道冰川,那齐齐的断口在那里闪着幽幽的寒光。月光照在地上,那些马一匹匹站在月光下。因为我是躺着的,所以,它们的身躯在我眼里顯得很高大。那些简陋的鞍具也卸下来了。月光不论多么明亮,都是一种夜晚的光芒。恰好掩去了眼前物体上容易叫人挑剔的细节,剩下一个粗略的轮廓。这样的因造成了一个果,牲口重新成了法国人布封在书中赞誉过的,符合于我们的经验与期望的马了。
布封说:“它们只是豪迈而狂野。”
在这样的一个寒夜里,它们的行走是那么轻捷,轻轻一跃,就上了春天的融雪水冲刷出的那些堤岸,而林子里任何一点细小的响动,都会立即叫它们的耳朵和尾巴陡然一下竖立起来。它们蹬过溪水,水下的沙子就泛起来,沙沙响着,流出好长一段,才又重新沉入水底。我的那匹马向着我走了过来。它的鼻子喷着热气,咻咻地在睡袋外面寻找。我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说,可是我没有盐巴。它没有吃到盐也并没有走开。它仍然咻咻地把温暖的鼻息喷在我的手上。它内在的禀性仍然是一匹马:渴望和自己的驭手建立情感。它舔我左手,又去舔右手。我空着的那只手并没有缩回被子里,抚摸着它那张长脸上的额头中央。这样的抚摸会使一匹好马懂得,它的骑手不是冷漠的家伙。
我们的谚语说:人是伙伴而不是君王。
一场大雪下来,不要说再继续上山,就是下山的路也完全看不见了。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一个晴天后,将又要下一场大雪。我们必须下山去了。除非我们想在山上过完整个冬天。
顶着刺眼的阳光,我们给马备上鞍子,再在鞍子上捆好我们带来的所有东西。这一来,它们又不像是马,而像是牲口了。它们短小的四肢都深深地没入了雪里,它们窄窄的胸膛推开积雪,开出了一条道路。就是这样,我们的双脚还是深深地没入积雪。不到半天工夫,我那专门为了这次上山而买的运动鞋就报销了。不得不爬到马背上。倒是马队的主人说,没有什么,牲口就是叫人骑的嘛。我说,这么深的雪,它怕是不行吧。马的主人说,我看你是懂点马的人。我告诉他我的家乡是在哪里。他说,哦,出好马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那些神气十足的马在我们这里没有用处。他说,以前,有人从别的地方买来过名马。但在崎岖的山路上,在这样的大雪里,不是跌残就是摔死了。他还说,那样的马太金贵了。而这些牲口,命贱,像是使不坏的东西。我说:其实就是另一种马嘛。他说,是,山地马。
这些矮小、坚忍的山地马,又摇响了脖子上的铃铛,驮着我们上路了。
阳光明亮地照耀着,空气里充满了水的芬芳。已经能看到山下蜿蜒的公路了。同伴们开始大声歌唱。这时,有人发现,骑这些马根本不必要用手去提着缰绳,它们自会顺着熟悉的道路往前走,不需要人来告诉它行走的方向。于是,全体都把手抄在怀里,开始大声歌唱。我禁不住想这些马确实该有另一个名字,就叫牲口。马应该是有一个骑手的。这些牲口这样走着,我们就成了货物,没有生命的东西,从一个地方被运到另一个地方。事实正是如此。是的,在我的家乡,这样的搬运工作不劳马做,几头牦牛就可以了。
在我的美感中,马是风暴,是闪电,牛才是这样百折不挠的坚忍绵长。人总是这样的:不否认生活中需要牛,但总认为作为一个个体,自己更加适合美丽的、矫健的马。更主要是认为,这样的劳役对于马是不适合的。这些马从事了牛的工作,而使自己沦于平凡。我不能使它们完全变回去,恢复马的一切天性了。这是世世代代的遗传使然。我相信,它们的祖先也是从草原上来的。它们是沦落了的一群,在传递血脉的同时,传递了它们对于山地的适应——使高大的身躯日渐矮小,来对付复杂的坎坷。这原本无可厚非。但它们同时传递了认命的悲哀,逆来顺受,荡尽了英雄气息,而沦落为这样的一群。是的,它们只好叫作牲口了,因为它们已经没有了马的灵魂,只余下一副马的外表了。如果这个世界一定要把马变成一种不需要骑手的动物,那造物主尽可以只造出牛,而不要马的这个品种了。
没有想到人在社会里,从遗传,从四周环境不断得到的沦入平凡,甘于平凡的指令,不断丧失个性的过程早就在生物界演示过了。好了,行程就要终止了。雪山在背后越升越高。那些马离开的时候,我不去看它们远去的身影,因为我不会像对真正的好马那样用尊敬的眼神。但我也不会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它们,因为这是毫无用处的。这个世界正在把一切沦于平凡的过程加快。也许,到最后只有这些雪山未被融化之前还能超拔于这个过程之上。
那些牲口走远了。风吹着它们脖子,铜铃声在黄昏回荡。寒气四起,我抬着头,看到晚霞又一次燃红了雪山之巅。
(林冬冬摘自四川文艺出版社《大地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