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的自然生态怎么样,不看别的,那现象,那本质,都能从野生动物身上反映出来。它们比人类更懂得大自然,知道哪一方水土更适合自己繁衍生息。
通天河全长八百多公里,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从玉树市区出发,沿青海省道S308线溯通天河而上,这条路通往昆仑山南麓,终点为可可西里北大门的不冻泉与青藏公路的交叉口。一条路,一条河,一路如影随形,通天河及其北源楚玛尔河流经之地,也是追溯江源的必经之地,在接下来的数日内,我们将一路穿行于昆仑山和唐古拉山脉之间的扇形宽谷之中,穿越千里玉树大草原。
19世纪的俄国著名探险家、中国边疆探险先驱普尔热瓦尔斯基在穿越玉树大草原时,赞叹这是中亚最好的高山草场,当他爬上海拔四五千米的山岭,他观赏和描述了“大自然的雄伟和壮丽”——
必须在一万三千至一万四千英尺的高度上爬行或坐在那里,经常是在云层中,有时甚至在云层之上。四面八方展现出遥远的、广阔无边的地平线,放眼远望,真是百看不厌……巨大的兀鹰或者是胡兀鹫,抖动着翅膀发出一种很特别的响声,徐缓地在头顶上盘旋而过,使人不由自主地目送这矫健有力的大鸟飞去。忽而传来了雪鸡的洪亮叫声或者是岩鹨的动听歌唱。从附近的山崖上,不时滚下块块岩石轰隆隆地掉进深涧。忽而万籁俱寂,仿佛群山之中没有一个生物……忽然又飘来一朵白云,带来一股潮气,或者撒下一片雪糁,或者刮起一阵短暂的风搅雪……有多少次我一个人坐在那高山之巅是多么幸福啊!有多少次我羡慕这时从我身边飞过的兀鹰,它能飞得更高,能看到更为壮观的景色……在这样的时刻,人会变得更完美,仿佛一登上高空,人就会完全摆脱自己那些渺小的意念和欲望。我可以说,没有登上过高处的人,就领略不了大自然的雄伟和壮丽……
普尔热瓦尔斯基并非妙笔生花的作家,但他真实地为我们呈现了19世纪的玉树大草原,这为我们观察今天的玉树大草原提供了参照。他并未直接描写草原,他描写了矫健有力的大鸟、雪鸡的洪亮叫声或者是岩鹨的动听歌唱,那也是我一直渴望看见和听见的。
溯通天河而上,驱车驶向玉树市境西北部,在海拔超过4000米的地平线上持续地攀升,一条通往天界的河流,却几乎看不见天空。穿过那沙砾裸露的河谷和近乎凝固的灰霾,我的太陽穴一直在莫名地战栗,耳朵也在嗡嗡鸣叫。一座山在我的战栗和耳鸣中突然出现了。从前,这座山也是人类难以逾越的一道天险,在玉树地震灾后重建时,在此打通了玉树州第一条高海拔特长隧道——长江源第一隧道。穿隧而过,眼前豁然一亮,好大一个湖。这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自然保护区之一——隆宝湖。一座山赤诚如血,一湖水清且涟漪,而湖光与山色没有在水土流失中互相渗透,只有赤山碧水的相互映衬,这又多亏了山水之间错杂丛生的灌木,穿过灌木丛,从湖边的缓坡上还有一直蔓延到湖水中的水草,往草丛中一走,我两眼哗啦一下就绿了。
同河流相比,湖是散漫无边的。离湖边越近,风越大。眼看就要走到湖边了,忽见一团黑褐色的毛发在风中凌乱,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只黑瞎子,吓得我浑身一抖。定了定神,又听见一阵“啯、啯、啯”的叫声,这绝不是熊叫声,倒像是蝈蝈的叫声,但比蝈蝈的叫声更急促。一听这叫声我松了一口气,我听出来了,这是黑颈鹤。黑颈鹤为大型涉禽,而涉禽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三长:嘴长,颈长,腿长。这让它们天生就能涉水而行,还能把长长的脖颈和又尖又长的喙伸进水底下去觅食。那颀长的身体有一米多长,若是两只翅膀水平张开,怕有两米多。这家伙头顶上裸露出一团暗红色,除眼后和眼下方还有一小块白色或灰白色斑外,浑身三分之二为灰白色,但最显眼的还是那黑亮而颀长的脖颈。这是世界上唯一在高原生长、繁殖的鹤类,为中国所特有的珍稀鸟类,在别处是难得一见的,但我这十多年来多次行走青藏高原,还真是不止一次见过这高原上的精灵。眼下,这些家伙不知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儿,竟在湖边的草丛中跳起了舞,一只黑颈鹤的独舞,是那样的欢欣和隐秘,却被一个不速之客给窥破了。黑颈鹤“啯、啯、啯”地叫了起来,它这叫声有些气急败坏,这是对入侵者发出的严厉警告,也是对它的同类发出的危险警示。它一边鸣叫,一边扑棱着翅膀一飞而起,那一鹤冲天的凌云气势,卷起一股小型龙卷风,竟让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这些家伙可惹不起,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而隆宝湖因它们而声名鹊起,被誉为“黑颈鹤故乡”,这还真不是徒有虚名,当那一鹤冲天,随即见那湖沼中的草丛里又有一根根黑得发亮的脖颈像弓箭一样绷紧了,伸直了,一只接一只的黑颈鹤“嗖嗖嗖”射向天空,一双双翅膀在太阳巨大的光晕中飞向远方,而远方是在阳光下静静发光的雪山冰川。
凡有湖泊,必有河流,湖泊是河流带来的,也是河流在奔波途中的天然港湾。河流将在这儿放慢流速,那哗哗流淌之声渐渐归于静谧。一些河水为湖泊深情挽留,从此不再流走,而河流也会带走一部分不太安分的湖水。只要有河流从此流过,这个湖泊就不会干涸,而一旦没有了流经湖泊的河流,这个湖泊将沦为一潭死水,逐渐干涸枯竭,化作荒漠与沙丘,三江源已有一大半湖泊就这样干死了、渴死了。在长江源,隆宝湖算是一个幸运儿,流经这儿的是通天河的一条支流——益曲,它像一条连着母腹的脐带,一头连着隆宝湖,一头连着通天河。隆宝湖其实不是一个湖,而是五个大大小小的湖泊,但连绵一片,水域面积达一百多平方公里。阔阔地望开去,一条河流从湖沼中流过,这湖沼呈散射状态,交织成一个水网,不见惊涛骇浪,但见烟波浩渺。
这水很浅,很清,清澈得可以看见那在水下生长的水草根茎,最深处也只就一米来深吧,还没有淹过水草的腰杆。这个季节还是一年中水势旺盛的季节,若到了枯水季,这样一个浅的湖泊也将沦为漫无边际的沼泽。好在,这湖里除了河流带来的水源,还有一股股泉水从地下喷涌而出,在那裸露的草滩上形成一条条纵横迂回的溪流。这湖沼湿地的形成,不仅仅是水的塑造,一看就与气候有关。此时正值隆宝湖多雨多冰雹的夏天,再过两三个月,那逐水而生的草丛将变得一片枯黄凋敝,随后这里的一切将为冰雪覆盖,在青藏高原漫长的冰天雪地中,整个湖沼都将结成一个巨大的冰盖。一个湖泊在经历了大半年的冰冻之后,直到翌年4月份才开始融化,那也是一个长达数月的解冻过程,往往是,白天在阳光下解冻,夜里又在月光下结冰,这是三江源所有江湖共同的命运,而湖泊由于缺少江河奔涌的激情,它的解冻比冰冻江河的解冻更加缓慢。这年复一年的冷暖轮回和冻融交替,对湖沼地表不断侵蚀和塑造,从而在湖沼中形成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水坑,又把沼地上的草滩切割成一个个沙洲、小岛和松软的草墩,这也是典型的高原湿地风貌,而隆宝湖自然保护区,实际上就是一个湖泊湿地保护区。这些在高原极地极为难得的淡水沼泽和草甸草墩,为各类涉禽候鸟提供了生生不息的栖息繁衍地。
对这一方水土,还真不能用得天独厚来形容。在这高寒缺氧、冷酷无比的世界里,一切自然生态都是极其脆弱的,却也有种类繁多的水生植物早已在这一方水土上“适者生存”。那低于尘埃的是轮藻、杉叶藻等藻类植物,草本植物就更多了,蒿草、圆囊苔草、矮金莲花、水麦冬、长花野青茅、驴蹄草、金蜡梅、水毛茛、西伯利亚蓼,这数不胜数的水草,只有最了解这方水土的人才能一一指认。人类不吃草,但在这里还生长着让人垂涎三尺的冬虫夏草和各种珍稀菌类,如果没有人在此守望,这隆宝湖不知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当我走近这个大湖时,就已走进了一副红外望远镜的镜头里,一双眼睛正高度警觉地监视着我,但我还浑然不觉。就在我扒开草丛,蹲在那儿低头看着一棵虫草时,一个阴影已经悄悄站在了我背后。但他没有惊动我,这家伙太阴险,他想要抓我偷挖虫草的现场。不过,这一次他真是看走眼了,我一直小心翼翼,别说挖走一棵虫草,连这里的一棵小草我也不会损伤。当我站起身来时,眼前突然一黑,但这与那个一直笼罩着我的阴影无关,我蹲得太久了,一旦直起身,就眼暈发黑。不过我很快就回过神来,看见了一个像棕熊一样壮实的藏族大汉,手里拿着望远镜,双手粗糙得像松树皮,头戴一顶宽檐帽,大半个脸孔笼罩在阴影里,那脸就像红土山一样红赤赤的,粗犷而凌厉,满脸都是烈日灼伤的疤痕和皱褶。他定定地盯着我,我也愣愣地盯着他,然后我们一起咧嘴大笑,就像一只熊遭遇另一只熊。
他凶巴巴地冲我说:“你一走过来,我就盯上你了!”我笑道:“你也够阴险的啊!”
这就是我和文德江措的一次遇见,也可以说是一次必然的遇见。就是他不盯着我,我也会找到他,对这个隆宝湖的“鸟人”,我早已如雷贯耳,那可是凶得出了名啊,但谁要想了解这隆宝湖的情况,又非找他不可。一看他这模样,就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原是玉树市人,二十出头从玉树州师范毕业,分到邻县治多当老师。1986年经国务院批准成立隆宝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也是青海省第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比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还要早。那时候他才二十五六岁,竟然放着好好的老师不当,三番五次请求要去那荒山野地当一个看湖的“鸟人”。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这小子没毛病吧?当老师多好啊,没有风吹雪打,太阳也晒不着,再说就算你喜欢黑颈鹤,一年两三个月的寒暑假,你也可以去当当志愿者啊。他却拍着胸脯说:“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就想去隆宝湖,天天看着守着那些黑颈鹤!”那些个领导被他这样死缠硬磨,只得放行了,“江措啊,我看你上辈子就是一只黑颈鹤呢,那就放你飞吧!”
这话文德江措的妻子也说过。自从进了隆宝湖,他就没日没夜地守望着鸟儿,愣是连妻子生孩子、坐月子都顾不上了。妻子半是埋怨半开玩笑说:“你上辈子就是一只鸟,这辈子就是鸟变的,连老婆和娃娃们都扔在一边,就是放不下那隆宝湖的鸟!”对妻子的怨言他从来不会争辩,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儿女了,那黑颈鹤都一家子厮守在一起,他连黑颈鹤都不如呢!他从来没有告诉妻子,就在娃娃降生的那个晚上,他冥冥中也有心灵感应,在风雨声中听见了妻子的哭声、娃娃的哭声,这个倔强的汉子搂着望远镜哭了一场。他没想到自己还会哭,还会流泪。他也记不起自己的娃娃是何时降生的,又是怎么一天一天长大的,但他知道黑颈鹤什么时候产蛋、孵蛋,一只只小鹤何时破壳而出,那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每年开春,当隆宝湖的冰雪开始消融时,黑颈鹤就会从南方的越冬地飞来。在黑颈鹤的一生中,从出生到长大,然后便在其出生地和越冬地往复迁徙,沿途要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唐古拉山脉,那都是雄鹰也飞不过的雪上冰川,但无论路途如何艰险和漫长,它们都会飞回自己的故乡。在它们即将回归的那段日子,文德江措每天一清早就举着望远镜遥望着唐古拉山的方向,翘首期盼黑颈鹤的身影。若是哪年黑颈鹤来晚了,他就牵肠挂肚,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唉,黑颈鹤该来了啊,为啥还没来呢?”
终于,黑颈鹤回来了,说来也挺神奇,黑颈鹤回来后,这隆宝湖的冰雪仿佛融化得更快了,那枯黄的水草也开始返青了。入夏,隆宝湖进入一年最美的季节,黑颈鹤便开始在水草中追逐嬉戏。一个人在这隆宝湖待久了,不但能听懂鸟语,也与这里的一切生命心心相印。文德江措一听那“嘎——嘎——”的叫声,就知道那是雄鹤和雌鹤在互相呼唤,它们一边呼唤,一边把头颈都伸向前方,一前一后地相伴而舞,随后又展翅偎依,比翼双飞,但飞得很低,几乎是紧贴在草尖和浪花上盘旋,那低低的叫声如做梦一般呢喃。当那两翼半展的雌鸟腿脚微微弯曲、徐徐降落,在“哆、哆、哆”的鹤鸣声中,雄鸟一边发出充满激情的应和,一边飞跃到雌鸟背上交尾,演示着生命交融的奇妙过程。
黑颈鹤是一种极具灵性的鸟类。在藏族人心中,黑颈鹤是“高原神鸟”,是往返于天界与人间的仙鹤天使。在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中,当王妃珠姆被敌人抓走后,三只仙鹤替她向格萨尔王报信,才让她获救。藏族人把黑颈鹤称为格萨尔达孜,意思是格萨尔王麾下高尚、纯洁的牧马官。而黑颈鹤还是“神医”,据说若有人从马背上摔下来,骨折了,藏族人就在黑颈鹤巢中的蛋上画一个黑色的圆圈,那抱窝的黑颈鹤一看,误以为这蛋就要裂开了,赶紧从远处衔来一种接骨石,放在巢中,以免蛋壳裂开。藏族人偷偷将这个接骨石取走,放在骨折处,那损伤的骨头很快就会愈合了。又相传,黑颈鹤还与栖息地的老百姓互相订下过诺言,当地人保证决不猎杀黑颈鹤,黑颈鹤也保证不吃成熟的庄稼,不喝清明节的水,因为清明节的水少了,这一年就会干旱。更神奇的是,黑颈鹤还能预测天气,它们会发出不同的鸣叫声,而藏族人一听它们的叫声,就知道天气的变化。——这些宗教、史诗、神话和民间传说,其实都是一种自然信仰。人类就是靠这种自然信仰,与黑颈鹤建立起了一种高度默契、和谐相处的关系。
黑颈鹤的智商和情商在鸟类中无与伦比,它们是鸟类中最恩爱的夫妻,被誉为“忠贞的典范”。只要一对黑颈鹤结为夫妻,从此生儿育女,双飞双栖,彼此用翅膀依偎着对方,终生再不分离。当伴侣死亡,剩下的一只就会郁郁寡欢,有的甚至会殉情自杀。据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在临终前曾给他的心上人写过一首绝命诗:“洁白的仙鹤,请把双翅借给我。”
在交尾之前,一对黑颈鹤夫妻就已未雨绸缪,为繁育爱的结晶而经营爱巢。为了回避天敌,它们选择在四面环水的草墩上或浅滩上的水草丛中筑巢。文德江措跟我讲起它们筑巢的过程,还真是神秘而奇妙。它们会在爱巢旁边的草地上按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往复回旋,一边转圈一边用那肉红色的长喙衔起带有泥土的块根,抛到巢穴附近,像是藏族牧民用泥草掺杂围起来的院墙。它们还会以巢穴为半径划分出一定的势力范围,这是它们的繁殖领地,当雌鹤抱窝时,雄鹤就会不停地巡视自己的领地,驱赶天敌,撵走同类,连自己未成年的孩子也不能进入。如果感觉安全,雄鹤就会围着自己的领地团团起舞,这是让抱窝的雌鹤放心,也是让它开心。在孵化过程中,那抱窝的黑颈鹤还会观测风向,对鸟蛋的位置进行调整和翻动,一般是两枚鸟蛋顺着风向相互平行。它们在抱窝时也会不断调整自己身体的位置,将头部迎着风向。这还真是无微不至的考虑,一旦遇到天敌袭击,或有别的突发情况,这正在抱窝的黑颈鹤就必然能极快地撤离,从被动变主动,以攻为守对付天敌,而那巢中顺着风向相互平行摆放的鸟蛋,也是为了不被大风吹落而“鸡飞蛋打”。
黑颈鹤的孵化期有一个来月,在孵化之初主要由雌鹤抱窝,雄鹤除了守护领地和觅食,每天也会替换长时间抱窝的雌鹤,让它也能稍微休息一下。到了孵化中期后,无论是雄鹤还是雌鹤都会长时间抱窝,当小黑颈鹤终于破壳而出,夫妻俩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雏鸟。而守护着这一切的,不仅是黑颈鹤夫妻,还有人类。从黑颈鹤下蛋开始,一直到小黑颈鹤钻出蛋壳,羽翼渐丰,跃跃欲试展翅欲飞,这几个月也是文德江措一年当中最忙的时节,他几乎也是寸步不离地守在这些繁殖期的鸟儿身边。还在湖水刚开始解冻时,他就穿上皮裤,蹚着寒冷刺骨的流凌和碎冰,在湖沼里巡查。为了绕开那些暗流、深水坑,还要拿着一人多高的铁锹在前面探路,那碎冰碴子像玻璃碎片一样锋利,在他手臂上划出了一道道伤口,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划伤的,连一点感觉也没有,那手脚都冻僵了、麻木了。到了晚上,他依然要盯着,还必须盯得更紧。
他说起自己刚到这儿时,正赶上了黑颈鹤下蛋的季节。白天,他看见黑颈鹤在那个巢里下了蛋,可第二天过来一看,那一窝一窝的鸟蛋就不翼而飞了。这蛋要么是被野狗、狼和狐狸给偷吃了,要么是被人给一窝端了。为了守护这些鸟蛋,他和同事们从早到晚沿岸巡查,绕湖一圈就要走上百里路,一个月就要走烂一双胶靴。夜里,他们就在湖中间稍干一些的地方搭个白色帐篷,看上去还特别显眼,他们就是要以这样显眼的方式,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们看到,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这儿有人守护着呢!这段时间,正值汛期,有时候值守了一整夜,在清晨时刚刚打个盹儿,一睁眼就发现帐篷已泡在水坑里,早起的那些牧民们看见了他们那狼狈的样子,还开玩笑叫他们青蛙,“呱呱呱”地冲着他们发出青蛙的叫声。
水漫帐篷不算什么,最难熬的还是漫长难熬的守望,那可比黑颈鹤抱窝还要难熬,他拿着枪,时不时举起望远镜,一天到晚盯着,时间一长颈椎越来越僵硬,慢慢就有了压迫性偏头痛,最厉害的时候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他能忍受痛苦,但这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也不是个事儿,看久了眼睛发花。他便按照隆宝湖的宽度进行测算,一个人如果要进入隆宝湖,再从隆宝湖走出来,這一进一出最少也得半个小时,这是他用脚步反复量过的。他根据这个实测结果设定了闹钟,每半个小时把他闹醒一次,闹钟一响,他就举起红外线的高倍军用望远镜观察四周的可疑身影,一旦发现有捕鸟摸蛋的人,那就是荞麦地里抓乌龟——十拿九稳。那些被他抓住的人,大多会认栽认罚,但有时也会遇到横着走的主儿,放下了鸟蛋,却抓起了石头,对着他的脑袋一下砸过来。不过,这也是老早以前的故事了,多少年他都没有遇到这种横着走的主儿了。
这里的牧民都是格萨尔部落的后裔,对藏传佛教怀有虔诚的信仰,佛陀把不杀生放在五戒之首,藏族人一般不会直接捕杀鸟类,尤其是黑颈鹤,这可是藏族人敬奉的神鸟啊,更极少有人捕杀。但对于鸟蛋又是一回事了,这鸟蛋还只是个蛋蛋嘛,又不是活生生的生命,有些牧民放羊时看见了鸟蛋,就会顺手牵羊端走了,那些娃娃们更以掏鸟蛋为乐,这也是文德江措小时候的经历。他是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的,从他儿时到青少年时期,那时候还没有什么野生动物保护意识,更没有这方面的法律,他和一帮娃娃们放了学、放了假,就会来隆宝湖草滩上放羊,天天见到各种各样的鸟儿,也不知道是什么鸟,更不觉得那是什么珍稀鸟类。鸟儿大多在湖沼中间的草墩上生蛋,但水不深,脱掉裤子光着屁股就能蹚过去,那鸟蛋可真多啊,好像怎么也掏不尽,掏多了都没地方放了,小伙伴们就把两个裤脚扎起来,把鸟蛋装进两条裤腿里,到天黑回家时,一个个都光着屁股,脖子上耷拉着装满了鸟蛋的两条裤腿,就像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把脖子都压弯了,低垂的脑袋瓜儿比羊尾巴还低。
作孽啊,这是作孽啊!每每想到儿时的往事,文德江措就直捶自己的大脑瓜,他觉得自己欠下了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这不是血债,却是命债!你端走了一窝鸟蛋,比直接捕杀一只鸟还狠啊,这一窝蛋就有好多只鸟儿啊。他到这隆宝湖来就是为了还债。作为保护站的干部,他是执法人员,对破坏野生动物和湿地植被的行为,他们可以采取强硬的执法措施。谁都知道他是个火暴性子,一上火就像一头愤怒的熊,但这样硬碰硬并非最好的方式,他也不想硬碰硬,都是乡里乡亲。这么多年来,他除了守望着这隆宝湖,还时常抽空去这一带的牧民家里串门,给牧民和他们的娃娃讲讲生态保护的知识和法律法规,这其实也是保护站的另一种职责。他当过几年孩子王,循循善诱,这也是他的特长。他说,这些年的保护工作比原来轻松多了,这里的鸟类数量与种类也越来越多,这不仅是他们保护站的功劳,也多亏了这一带的老乡们和娃娃们,他们也自觉保护鸟儿和鸟蛋了。很多牧民还多了一个新的身份,他们成了马背上的生态巡护员,在放牧时负责巡护。若是捡到受伤的鸟儿,就会快马加鞭送到保护站来救治;一旦发现有捕猎野生动物和掏鸟蛋的,他们就会在第一时间坚决制止,并给保护站打电话报案。但他们这些专业的保护人员,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到黑颈鹤繁殖的季节,他们一个个都成抱窝的黑颈鹤了。
从一枚鸟蛋到一只在天空展翅飞翔的黑颈鹤,不知要经历多少凶险。那些鸟蛋而今已很少被人偷走了,但还有狐狸、狼和野狗。这些野狗都是流浪的藏狗,它们最爱偷吃鸟蛋。对于那些刚出壳的小黑颈鹤来说,这天上地下到处都有它们的天敌。除了天敌,这些小家伙们天生好斗,同胞之间仿佛前世冤孽,那胎毛刚一变干,一个个毛茸茸的,还跟小球儿似的,它们就已经打成一团不可开交了,这可不是鸟儿的游戏,这是血淋淋的自相残杀,尤其在钻出蛋壳后的三天内,小家伙们你撕我啄斗得最凶,那羽绒上都沾满了血迹。这迷人的生命竟然如此残忍,如何才能让它们避免自相残杀呢,它们的父母怎么就不管一下呢?说来,黑颈鹤是鸟类中最慈爱的父母,当寒冬来临,若是有小黑颈鹤还经不起长途飞行,它们的父母绝不会扔下它们自己飞往越冬地,而是耐心等到子女们各个都能展翅高飞了,一家子才会一同长途迁徙。有些黑颈鹤一直等到风雪交加,湖水结冰,水草已经枯萎,也没有飞走,最终一家子都在饥寒交迫中死去。这是自然界演绎出的爱与受难的悲剧。然而,这些最心疼子女的父母,对子女之间的自相残杀却熟视无睹,听之任之。直到四十多天后,那些幸存的雏鹤们羽翼渐渐丰满了,它们才不会这样血淋淋地斗殴厮杀了。一窝黑颈鹤,一般只有一半雏鹤能够幸存下来。
刚开始,文德江措有一种急于拯救它们的强烈愿望,想把那些厮杀的鸟儿分开,把那些受伤的鸟儿救助到保护站来。但他发现,这其实是人类的一厢情愿。对于一切野性的生命,这样的厮杀其实是野性世界应对残酷自然的一种天然法则,也是一种优胜劣汰的自然选择,如此才能把那些最健壮、最顽强的生命保存下来,其优势基因才会世代遗传,从而保存这一物种的生命力不至消退。对这样的优胜劣汰,人类最好的方式就是尊重自然,不要以自己的念头、哪怕是善良的意愿去干预自然生态。
在经历了自相残杀后,那些狼啊、狐狸啊、野狗啊又盯上了这些小鸟,它们连那些正在窝里呵护小鸟的黑颈鹤也不放过。逃过了地上的走兽,还有从天而降的猛禽,那些吃鸟的鸟实在太多了,很多也是国家一级、二级保护鸟类。有时候,文德江措看着一只白尾海雕叼走了一只小黑颈鹤,看着那小黑颈鹤在雕嘴里挣扎,洒下一滴滴鲜血,但他只能干瞪着眼看着。在所有的鸟类中,黑颈鹤是他的至爱,但白尾海雕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他绝不能为了拯救一只黑颈鹤而撵走那白尾海雕。打心眼里说,他也不喜欢这种凶狠的猛禽,但大自然是不能以人的情感和意志来干预的,他只能是爱莫能助,兀自为那只可怜的小黑颈鹤心疼不已。当我们在湖边转悠着时,他捡起了一只刚刚死去的小黑颈鹤,那胸羽上沾着的血迹还在微微发热。一看就知道,这可怜的小黑颈鹤刚刚遭遇了天敌的袭击。
无论是黑颈鹤,还是别的生灵,都是历经了残酷的物竞天择,最终才能适者生存。文德江措刚来时,这隆宝湖只有二十多只黑颈鹤,现在已繁衍到了两百多只,比原来多了十倍。而今不仅在隆宝湖,在三江源的江河湖泊湿地到处都能看见黑颈鹤的踪影。但文德江措觉得黑颈鹤还是太少了。也确实太少了,目前在中国见到的黑颈鹤,只有一千多只,而青海是全球黑颈鹤当之无愧的家乡,全世界约有一半黑颈鹤出生在青海,但黑颈鹤还远远没有走出濒危的境地,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和《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都将黑颈鹤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的“易危”物种。有的物种灭绝后还有亚种,而黑颈鹤在残酷的生存竞争中一直保持其纯粹的种群,是世界上极少有的没有亚种的单一物种,一旦灭绝那就彻底灭绝了。
生存如此残酷,而生命生生不息。文德江措用三十多年的岁月见证,隆宝湖的鸟一年比一年多了,数量多了,种类也多了。目前仅国家一级保护鸟类就有五种,除了黑颈鹤,还有黑鹳、胡秃鹫、白尾海雕、玉带海雕;国家二级保护鸟类就更多了,大天鹅、高山兀鹫、短耳鸮、纵纹腹小鸮、斑头雁、藏雪鸡、秃鹫、猎隼,还有赤麻鸭、潜鸭、绿头鸭、秋沙鸭、棕头鸥、红脚鹬、百灵、云雀等,像牛背鹭、白鹭这些鸟类,原来从没来过隆宝湖,近年来也越来越多了。别看这么多鸟儿,他心里有数呢,他除了每天的定点巡查外,每个月还会开着车,带上望远镜,环绕整个隆宝湖清点各种鸟类的数量。他一五一十地给我数着,如数家珍,总共有六十多种,青藏高原几乎所有的鸟,在这里都可看到身影。
我们只顾上飞来飞去的鸟了,却没注意这湖里还有很多的鱼。隆宝,藏语,有鱼有鸟的沼泽。鱼鸟从来就是结伴而生的,不然那鸟儿吃什么?
庄子尝谓:“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这是他梦寐以求的隐逸境界,鱼鸟虽有天渊之别,却同在一个自然生态系统。这兒的鱼都是珍稀高原冷水鱼,这儿的鱼类生长异常缓慢,一年才长一两厘米,跟指甲差不多。若是在这湖里看见了一条尺把长的鱼,在青藏高原之外的江湖里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在这里绝对就是奇迹了。
有的鱼喜欢一湾静水,有的鱼喜欢追风弄潮。当我们低头看着时,几条鱼摇头摆尾地游过来了,这鱼体型似鲤,鳞细如鳟,背部灰黑布满斑纹,腹部微白浅黄。我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哪儿见过,但在这高原上脑子很容易短路,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啥鱼,又在哪儿见过,便问文德江措,这是啥鱼。他一伸手就捞起了一条,这鱼有一巴掌长,在水里的力气也是不小的,但他身手敏捷,那鱼似乎压根也不想躲开他。他动作很轻,不是抓着一条鱼,而是用双手捧着,就像捧着心肝宝贝,手心里还带着一窝水,他这细心呵护的样子,一看就很有经验。他摸着那鱼的脑袋说,这鱼叫雅鱼,你看看这脑袋,它这头部天堂里藏有一把宝剑呢,你看不见,但摸得着,相传这把宝剑是女娲娘娘补天时,一不小心掉入了水中,这宝剑一见水就活了,哈,活泼泼地变成了一条鱼……
经他一讲我猛地想起来了,这鱼我岂止是见过,我还在四川雅安吃过呢。雅安位于青藏高原东麓,而雅鱼的原产地就是雅安,故名雅鱼。这鱼还真是好吃,口感爽滑,肉质细嫩。据说这鱼曾上贡慈禧太后,老佛爷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着,都舍不得咽下去,她老人家说这哪是鱼啊,这是“龙凤之肉”呢!
文德江措听我这样一说,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哈,我这老师白当了,你比我懂的还多呢。不过,你吃的肯定是养殖的雅鱼,这野生的雅鱼可不能随便抓、随便吃啊。”他抓起一条鱼可不是给我看稀奇,他是看这鱼吃没吃饱,有没有什么毛病,一看这鱼活蹦乱跳的,他就把鱼放了。
刚刚放过一条鱼,又见一条长了胡子的鱼儿游了过来,这鱼像泥鳅一样浑身光滑,圆滚滚肉乎乎的,还冲我们吐出一串串气泡儿。文德江措指着说:“这是高原鳅,学名东方高原鳅,它们平时都躲藏在水下的沙砾和水草里,一般是不会浮出水面的,这会儿冒起来,八成是在那水底下憋闷得难受了,要变天了,泥鳅吐气泡,雨水将要到。”
我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晴空万里,时近中午,正是高原一天中骄阳似火的时刻,没一点要下雨的样子,但水里冒起的气泡越来越多了,浮出水面的魚也越来越多了,这还真是要变天的征兆。这些小鱼小鳅看着不起眼,对于长江源乃至整个三江源的生态系统来说,却具有最直接、最关键的生态意义。在这高寒湖泊,每一个卑微的生命都是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顽强地存活下来,无一不展示着生命的神奇。想想就知道,这水中若没有了这些鲜活的生命,那“为有源头活水来”又从哪儿来?水生生物就是江河湖泊的生命象征,也是见证自然演变的活化石。这鳞细如鳟的雅鱼属裂腹鱼,而高原鳅则为无鳞鱼,它们原本也不是天生的细鳞鱼、无鳞鱼,由于鱼身上的鳞片是覆瓦状的,一枚压着一枚,鳞片之间的缝隙会散失热量,鳞片越大散失得越多。海拔越高,气温越低,为适应青藏高原隆起过程中逐渐下降的气温,保持体内的生命热量,裂腹鱼和高原鳅的鳞片都慢慢退化掉了,这种退化实际上是一种适者生存的进化。譬如说这高原鳅,刚刚还在水里活泼泼地游得欢呢,一眨眼就被一只黑颈鹤给吃掉了。黑颈鹤既吃草,也吃鱼,还不是鱼类的主要天敌,这里还有许多专门吃鱼的鸟,高原鳅对这些天敌毫无还手之力,最底层的弱势动物,为了延续种群,它们都有惊人的繁殖能力,任你怎么吃,只要不遭遇人类这种欲壑难填的天敌,还没有哪一种野生动物可以被其天敌吃到濒临灭绝的境地。
对于水生生物,除了可怕的人类,还有气候变化,青藏高原的蒸发量特别大,环境每天都在变,今天这儿还有河流或湖泊,明天就有可能干涸了。许多难以适应自然变化的物种往往就在沧桑变化中灭绝了,而那些更顽强的生命,则进化出令人惊叹的本领,如这高原鳅,鸟类既是它们的天敌,还是它们繁殖后代、繁衍种群的救星,高原鳅的卵有很强的黏附性,当一只鸟吃掉了一条产卵期的高原鳅,却有无数的卵黏到鸟的脚和翅膀上,并随着鸟飞到其他有水的、适合它们生存的地方,又能孵化出更多的高原鳅。
几年前,有一支科考队在通天河流域捕到了几条一斤多重的鱼,这种鱼,背部长满细密的鳞片,但白色的肚皮上没有鳞,还长着两条胡须,学名裸腹叶须鱼,当地人俗称大嘴鱼,两瓣嘴唇又大又厚,肉乎乎的,是吃鱼的鱼。在海拔4000米以上高寒水域,这样大的冷水鱼是极为鲜见的,最大的一条有一斤半重,堪称是“高原鱼王”。这种鱼在长江源头出现却并不令人惊喜,反而令人忧心忡忡,它原本不该在这里出现,而某种生物一旦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大多是灾难性的征兆。据专家推测,这很可能就是气候变暖的结果。
我正兀自出神时,文德江措又举起望远镜,像是发现了什么。一看他那脸色,感觉有情况。我还没看清楚是什么情况,他已冲着我刚才走过的那个路口跑过去了,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我也一路小跑着跟上来了,那是几个刚从越野车上下来的自驾游游客,手里拎着塑料袋。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想在这儿扔垃圾,走近了一看,那透明的塑料袋里装的不是垃圾,却是一尾尾在氧气袋里游动的鱼苗。他们正跟文德江措解释,“我们是来放生的啊,这可都是好鱼苗啊!”文德江措猛地抡起了胳膊,骇了我一跳,还以为他要擂人了。还好,他只是把那粗壮的胳膊猛地一挥,大声喝道:“放生,放什么生?绝对不可以!”他这样蛮不讲理,让那几个游客连连摇头,感觉不可思议,一个个还挺委屈,他们特意来这儿放生,这是干好事啊,可文德江措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在这里干好事,随意在这自然保护区放生。听了他的一番解释,我才明白,这放生简直比杀生还可怕。几年前,一支科考队在通天河下游采样时,意外地捕到了好几条鲤鱼、鲫鱼,其中的一条鲤鱼有半斤多重。一看这些鳞光闪闪的鱼,绝非高原冷水所产,而是商贩们从内地运来卖的,或是自驾游游客带来的,还有的是当地寺庙买来放生的。高原河流都是冷水型的,其中的水草、底泥动物的种类和数量都比较少,如果鲤鱼、鲫鱼等外来鱼种的数量过大,就会对原有的食物链造成破坏,进而影响当地鱼类的生存。外来生物入侵都有滞后性,一般要等几年之后才能显现。一旦构成入侵,这原生态就将遭受破坏,很多原生态的水生生物甚至会遭受灭顶之灾。那几个人终于弄明白了,但文德江措担心他们又去别的地方放生,把一袋鱼苗扣下来了。我看着文德江措那张黑得像地雷一样的脸终于又放松了,笑道:“哈,你刚才那模样,可真比一头熊还凶啊!”
他也笑了,“我就是要在这里留下一个凶名,这可比好名声更管用啊,谁都知道有个像熊一样的家伙在这里守着呢!”
他突然仰天一声嘶吼:“嗷——唔——”这是棕熊发现有谁侵入它们的领地时发出的警告。我突然发现,这地方还真需要一个像熊一样的汉子嘶吼几声。这吼叫声在空旷的隆宝湖久久回荡,竟然引起了来自天空的回应,“嘎咯——嘎咯——嘎咯……”那是刚刚被我惊飞的黑颈鹤们,它们又飞回来了,一听这鸣叫声,又明显变了,不再是急切与惊惶,而是激越、洪亮而高昂的叫声。文德江措一听这叫声就乐了,“哈,听听这叫声!黑颈鹤一听我这熊吼声,就知道我在这里保护它们呢,它们不会落荒而逃了,马上就要归来了。”还真是,过了一会儿,那些黑颈鹤便像云彩一样成群地降落了,它们还挺着脖子、拍着翅膀在我们面前转了几圈,那是一种胜利者的炫耀姿态,也是它们独特的舞蹈。
黑颈鹤的一生都在舞蹈,无论求偶、交尾,还是觅食、飞翔,它们都会翩翩起舞,那颀长身姿仿佛高原上天生的舞者,体态优美、姿势优雅。当然,这也要看它们的心情,不光是黑颈鹤,所有的鸟儿都一样,若是心情好的话,它们就会唱歌跳舞,连走路也不一样,特精神。如果哪只鸟儿突然打不起精神了,那就表示要么是病了,要么是受伤了,要么是失去了伴侣或儿女。如果发现生病或者受伤的鸟,文德江措就会将它们带回保护站,一般的伤病他也能治,他从药店买来了青霉素,研成粉末放进酥油里,涂在黑颈鹤伤口上。若鸟儿病得不轻,那就得请专门的兽医来医治。
我看见了一只一条腿的黑颈鹤,无论飞翔与站立,它都用一条腿保持平衡,而且还能翩跹起舞。看着这样一个倔强的舞者,在黄昏忧伤的光线中我心中涌起了一阵莫名的伤感。文德江措说,它只有一条腿,但还有一双翅膀。他像是在安慰这只黑頸鹤,又像是安慰自己,但一说到这只黑颈鹤是怎么受伤的,他又气不打一处来。那天,这只黑颈鹤正在抱窝,遭到了一只野狗(流浪藏狗)的袭击,文德江措一听那惨叫声就赶来了,它正在狗嘴里挣扎和哀鸣。对于野狗,他就不客气了,只要发现野狗捕捉鸟类,他就会捡起石块冲着狗头掷过去,比枪子儿还准。那只野狗挨了一石头,才放下黑颈鹤夹着尾巴逃跑了,但这只黑颈鹤的一条腿被咬断了。文德江措把它带回保护站,每天给它喂食,还从药店买来了青霉素,研成粉末放进酥油里,涂在黑颈鹤伤口上,直到它腿上的伤口慢慢愈合。眼下这只鹤看起来心情还不错,那雄鹤也对它不离不弃,一家四口挺幸福的,但到了迁徙的时候就麻烦了,文德江措还想为它安一条假肢呢。
大自然里总有残缺的生命,人间又何尝不是如此。文德江措在此已经守望了三十年,若是对鸟儿没感情,别说在这儿坚守三十年,三天也难得坚持。他是保护站里工作时间最久的保护员,也是保护站年岁最大的,如今已56岁,长年的湿地生活让他患上了胃病、关节炎、风湿病,他的膝盖、颈椎、腰椎都变形了,三江源的每一个守望者,都有典型的高原职业病。有人说他是一个对黑颈鹤爱到骨髓的人,他把生命和隆宝湖紧紧地绑在一起。他一听就呵呵大笑说:“我是爱得浑身的骨头疼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松树皮一般的大手摩挲着手中的望远镜,这个望远镜,跟着他也有三十年了,但他还是舍不得换,一样东西用久了,就习惯了。他在这儿守望了三十多年,也早已将责任变成了一种本能,早已将坚守变成了一种习惯。他守望的不仅仅是黑颈鹤,也不仅仅是隆宝湖,隆宝湖湿地是长江源区的肾脏和净化器,也是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地带,对长江源乃至整个三江源生态系统有很好的指示意义,这高原湿地的水生生物和陆生生物既弱肉强食,又相依为命,这才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一个完整的世界。
这野性的世界和迷人的生命,让我在不知不觉间把一条路都给忘了。当一群被我惊飞的黑颈鹤重新归来,我也该走了。同这里的一切生命相比,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从来就不属于这里,但一条通往天界的河流,在流过这高原湖泊后,也终将流向我的故乡。对于我,对于三江源这一切绝美而脆弱的存在,每一次告别都是一次惆怅不已的凝望,凝望着一个坦荡明白的大湖,柔软的光晕,散漫的云影,阳光在波光上荡漾,那倒映的天空让我下意识地想要纵身于其中,又让我下意识的一阵心虚。
作者简介:陈启文,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国家一级作家。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河床》《梦城》《江州义门》,散文随笔集《漂泊与岸》《孤独的行者》《大宋国士》,长篇报告文学《南方冰雪报告》《共和国粮食报告》《命脉》《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海祭》《中华水塔》等三十余部,曾获国家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全国纪录片一等奖、中国优秀传记文学奖等。
本栏目责任编辑 龙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