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是红日较有影响的短篇小说之一,在《民族文学》2019年第11期头条刊发后,《小说选刊》2019年第12期选载,获得“2019年《民族文学》年度奖·短篇小说奖”,《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1期转载。
《码头》是一篇具有时代精神和责任担当的扶贫题材小说。小说以一个在渡口摆渡几十年的老人和新来的乡长在心里较劲为起点,逐渐铺排开来江两岸百姓在面对现代化的新交通方式与旧有的、传统的渡江途径的矛盾时,心理及行动上的衍变过程。老人思想上的转变需要政府政策落实的实际成果来说服,百姓的生活规律需要建桥修路卓有成效的成果来打破,他们的生活逐渐在改变和摩擦中走向幸福与富裕。小说反映了在脱贫攻坚过程中,水边岸上的人们与时代同步前进的崭新面貌。
二十年前,红日在《广西日报》副刊上发表了一篇《渡口,老麻和老潘》的散文,二十年后,红日再把这篇一直“耿耿于怀”的散文添筋补骨,“往复杂去写、往深度去写”,经过多次的酝酿、沉淀和打磨,衍生成了小说。
如今,读到小说的版本,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小说在原来的故事上延伸和雕琢,从简单的故事层面,向深层次掘进。人物更加丰满,故事更加曲折,视角更加多样,内涵也更加深邃。和读到红日其他小说感觉不同的是,除了读到红日惯常流畅的叙述、诙谐幽默的语言、趣味的山野故事和民间段子,看到巧妙的布局、缜密的逻辑,我还品到了小说的隐喻味道。
一、码头的隐喻
从散文《渡口,老麻和老潘》变身成了小说《码头》,看似只作了小小的挪移,实则已给小说承载了深刻的意蕴,赋予了寓言式的隐喻。以前,红日的小说大多是以主题或题材作为命题,如《述职报告》《驻村笔记》《年度考评》《报废》《报销》《报道》等。这篇小说用《码头》题之,码头,从表面看,就如红日所说,“是老麻泊船的地方,也是他等待客人或客人等待他和渡船的地方。一般的理解,码头是集散人货的场所,也是溝通和交流的场所,初看之下,似乎‘码头作为题名,并不特别切合小说的整个主题和所描述的对象,因为作品主要写的人物是老麻,他管理的是渡船,而不是码头,以码头为名好像偏了。可是你仔细一琢磨,又不难看出我的用心”。
没错。“码头”“渡船”“河流”“对岸”,是这篇小说的四大道具,而拿捏这些道具,或者说被这些道具所服务者,是江上往来人。据此,码头、渡船、河流、对岸,也就成了众生演绎百态的“舞台”。每个往返于码头和河岸之间要抵达目的地的人,都必须坐船渡河。渡过这条河流,犹如人生必须要摆渡的水域、历经的路途。因此,“码头”就可以理解为一个人在人生中遇到的新的生活内容,或者说是坎、是必须逾越的障碍。老麻,大半生行走于河流和河岸上的船工,他的“码头”在何处?他的坎又是什么?——就在那一声“开船”喊起的那一天,就是“眼镜”叫唤的那一声“开船”!
在老麻几十年的摆渡生涯中,没人敢当他的面用壮话叫过“开船”和“开快”,尽管“开船”和“开快”最有理由在渡船上被人叫响,人们仍守矩慎语,怕说漏了嘴。因为“开船”和“开快”的壮话,反过来就是“麻脸”,这是老麻的禁忌,也是他的“命门”。而站在河对岸上的那个人,竟敢朝老麻大喊“开船”,太放肆了,老麻暴怒了,他罢渡三天,示威般地待在码头,满以为在这三天里,大喊“开船”的人会来求他摆渡,甚至向他道歉。他错了,哪还有那个人的影儿。那个神秘的人到底是谁?成了老麻心中的阴影。后来,有人告诉老麻,“眼镜”就是新来的乡长,他感到威胁和不安,但他还是没有卸掉他强硬的外壳。后来,老麻还是见不到“眼镜”,经过渡客的传说和想象,“眼镜”是老麻心中的高人,也成了他的心结。以往,在老麻的意识里,他的视野和心境是平坦的,他的人是绝对威严和该被尊重的:他有一技之长,能摇橹划船;他根基厚,家族三代当船工;他每天有收入,生活无忧;他见世面广,早晚跟形形色色的渡客打交道;他圈子大,谙熟诸如老潘的供销社职工,甚至是乡里的派出所所长……这么优越的人何曾想过,他的所谓的尊严有一天会遭遇挑战?更没想过怎么跨越心中的“码头”,所以,当这天来临,他就措手不及。然而,最强大的地方就是最脆弱的地方。老麻表面强硬,内里虚弱,那层皮一戳就穿。老麻听到“开船”后所表现出的愤怒,是他长期自我感觉优越的本能表现,接着,他慢慢地不适应,就像一个历经繁华和前呼后拥的人,突然尊严坍塌,权威丧失,面子被质疑,人生秩序和生活壁垒被动摇,门前冷落鞍马稀,孤独落寞。他希望能与“眼镜”见面,给他一点“颜色”,当他的强硬犹如撞在棉花上的拳头无处发泄时,他柔弱善良的一面即时呈现:他还希望能见“眼镜”一面,尽弃前嫌。临终时他虽然没有见过一眼“眼镜”,但“眼镜”已经是他向往的神话,甚至对“眼镜”祝福、祈祷,心魔最终变成了天使。写出了老麻善良的人性光辉,也写出了他怎么从“码头”经过“河流”,渡到了“对岸”。他的成功“过河”,是自己给自己摆渡。小说这样的设计隐喻了:人性血液里的善良,终会取代丑恶;人的一生,怎么面对辉煌和低迷,怎么通过横亘人生河流边的“码头”,达到新的彼岸。
二、桥与船的隐喻
没有河流,就没有桥和船。桥、船和河流,既是命运的共同体,又是事物的对立面。两者的功能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连接两岸、便利交通,各有各的优势和存在理由。
小说中,码头和船是老麻的世界和骄傲。只要红水河还流淌,老麻的财源就永不干涸,优势就永远凸显,他的子孙后代就永远掌控摆渡的命脉,他的家族永世显赫。在他看来,在这条古老的河上,要是有桥,那也只能是久不久飞架在河面上的彩虹。有时候,即使他想到河面上某一天可能横跨着一座桥,那也是一闪之念想,他很快毫不犹豫选择那是“天方夜谭”。并且对平时议论桥的过客嫉恨,不招呼他们上船,“你们就坐在石头上谈论架桥吧”。“架桥”变成了老麻的忌讳,不亚于“开船”(这是红日式的叙述幽默)。然而,要发生的事、要出现的新生事物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一天,架桥的事实毫无征兆地来到了,就像那天“开船”的喊声毫无征兆地叫响一样。尽管老麻已经与时俱进,把摇橹划船改进成柴油机带动,还是赶不上架桥的来势:“眼下急转直下的形势让老麻措手不及,形势包括提前的汛期,包括顺势而生的铁索桥以及为之奔忙的乡干部、设计员和工程师,他们频繁过渡,马不停蹄……”这描绘很精彩,很耐读。在精彩的背后,深埋深刻的隐喻:一个人在新体制、新生事物来到的时候,面对荣枯福祸,如何平衡和适应;人的一生就是一只行驶在河上的船,当你的头顶出现一座桥的时候,你如何悄悄“靠岸”。
三、河流与渡口的隐喻
王十月在《王十月谈艺录》中说:短篇小说之小,只是篇幅小。小篇幅,大气象,纳须弥于芥子,方是好短篇。《码头》已经做到了这一点。《码头》除了能在有限的篇幅里设计曲折的情节、铺展引人的叙述,细节、场景、地点的选择也匠心独具。
小说里的“渡口”和“河流”不但是故事演绎的地点,在我阅读的收获里,它们还是肩负着隐喻使命的词,或者是方位词。人生要达到彼岸,桥、渡口和河流是必经的通道和线路。过河时,有坐船的,有过桥的,是过桥还是坐船,缘分注定,无优劣之分,也没攀比之必要,只要达到彼岸,也不必计较途中的得失。“眼镜”乡长的神秘身份和归宿以及老麻的三儿当了乡长,是小说的点睛之笔,也完成了更深层次的隐喻:在这个世界上,一切皆有可能,一切也别太当真——这不是散布消极的人生态度,而是指点处世的睿智。
红日小说的多旨和隐喻手法的运用,已不是初始和个案,窃以为,《码头》是红日发于《花城》的短篇小说《回来》命题方式后的又一次成功尝试。一篇小说的阅读,不该囿于作家构架的意境和主旨里,而是不同层次不同经历的读者读出无限的多重性,就如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一样。同理,一个读者,只有读出作品的隐喻,才能抵达作品的内核,感悟作品的精髓,才是走近文学的使命和阅读的目的。我相信,二十年后,再读这篇小说,也会有新的更生动的感悟和解读。
2019年是红日的丰收之年,他的长篇小说《文联主席的驻村笔记》还获得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红日说,《码头》将成为他小说创作的一个里程碑或转折点,他用了二十年时间执着地探索和实践,实现了华丽转身。明年大家读到他的第三部长篇《请君入席》,将会是《码头》这样更加稳健的叙述风格。
陈昌恒 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河池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都安瑶族自治县文化馆文艺创作员。
责任编辑 冯艳冰
特邀编辑 晓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