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 目 广西北海人,从事土木工程师的工作以养活自己。目前,有数篇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ONE·一个平台。
星尘河头上流淌
1
我不保证我的记忆没有任何偏差,我只能保证,落着雪碴子的那天早上,康达杰确实是光着膀子出来迎接我们的。正因为赤着上身,他才一边走,一边把手穿进衬衫的长袖子。雪落到他蓬松而略卷曲的头发上,落到他的眉毛上。至于他脚上是拖鞋还是运动鞋,我则全无印象了。他弓着腰,来不及扣完扣子,就跟我们打起了招呼:是武总和余总吗?师兄说,是我们,你是小康?他说,是是是,我是康达杰。我笑了起来,你不怕冷?他说,你是余总吧,我不怕冷,空调房里出来还带着热气呢。师兄说,进去再说,别冻着。康达杰说,好的武总,这边走。
那天是我们第一次到星尘河,车子还没开进来就熄火了,司机弄了半天没打着,时间紧迫,师兄下午还要赶回去办事,我们只有下车在雪中步行。进来的路泥泞不堪,五公里路花了四十多分钟。见到项目部的蓝色围挡时,我们不由得精神一振。等到康达杰带领着我们进了铁皮房,我们似乎立即复苏了,脸上开始解冻。屋子里就两张架床,靠走廊的窗边摆着张简易的电脑桌,另一头的窗下放着橙色的全站仪工具箱、两个沾满泥巴(已经干硬)的三脚架以及红白相间的测量杆。我们坐在架床的下铺,脚下是厚厚的一层沙土,其中有我们刚带进来的新鲜潮湿的泥迹。
康达杰告诉我们,他们一共三人,每天一个搞内业,相当于休息,剩下两个去测量。正好他今天轮休,另外两人已经出工去了。师兄说,小康,你们老板跟你说了吧?康达杰说,哦,说了,没问题,我全力配合你们搞测量。师兄说,费用按次算,每个月结一次,由余师弟给你。康达杰说,OK,看你们方便。师兄又交代了几句,似乎是嫌弃床铺不够干净,没说完就站了起来,有了走的意思。这时司机打电话来,说车修好了,已经到了门口。师兄趁势走掉,连午饭都没吃。我跟着康达杰来到食堂,混在监理、技术员、测工、文秘的队伍中打了饭。工地厨师大多是四川人,做的菜多为川菜,量大味重,倒起油来似乎不要钱。两三个月我就长了十斤肉,形象上逼近了“烟酒生”。但导师派我常驻工地,可不是为了让我养膘,相反,把我像农民工一样使唤,每月报酬却只有区区五百元的津贴。按国家规定,研究生做项目每月津贴一千五百块,我也不清楚,剩下的钱去了哪里。只知道星尘河水下隧道施工技术科研项目启动之初,我的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就被师兄拿去复印,说是报项目要用。
对此,康达杰表示同情。这当然是很后面的事,因为一开始,我对他还存有戒心。不单纯因为刚认识,毕竟他老板就是我导师的师弟,所以在他面前,我小心地隐藏自己的不满。事实上,我对土木行业全无兴趣,每天不过是混。大三参观了某个山岭隧道的工地,见识了露天茅坑,惊吓之余回来考了研,在错误的道路上又前进一步。没想到,下工地的命运不仅没避免,还提前到来,研一刚修完必修课,下半年就被派驻到星尘河工地。我始终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糊糊涂涂地走到了这一步。康达杰对我倒几乎没有保留,没到三分钟,我就知道他现年二十岁,来自四川康定,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藏族。他那个地方的人可以带刀,但他不会使刀,也不带刀。名字“达杰”是母亲起的,意思是繁荣发达。初中毕业就出来混了,学不下去了。去年工资,他拿几千块买了台等离子电视扛回家,剩下的钱随便花光了。
我问他能不能教我几句藏语。他说,我基本汉化了,藏语能听懂就不错。实在要我教,可以教你一句。我说,是什么。他说,霓、古、沙、森。我说,什么,尼姑杀僧?他说,差不多,尼姑杀僧,你好的意思。他微微笑着,那张黑里透红的脸膛让人读出一种纯朴和诚恳。我说, 操你,尼姑杀僧怎么听起来都不像好词啊。说完我们两人同时笑起来。
在逐渐低落的笑声中,我望着四周的一切,忽然担心几十年会不会眨眼就过去,自己会不会老死于此。
2
在工地,嘴里的粗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这行业聊天不问候下彼此的先人,就显得不够爷们。这天我和康达杰一边轮番问候雨雪纷飞的鬼天气,一边扛着脚架和仪器箱,沿着布满泥浆的铁梯下到基坑底部。那儿离地面足有四十米,台阶又很湿滑,费了不少时间。康达杰在洞口停下,坐在一块生锈的型钢上抽起烟来。他解释,听说存在瓦斯地层,里面不许抽烟。我拒绝了递过来的烟,摘下安全帽迅速地擦了擦头脸。
隧道位于星尘河下方,长约六公里,两岸同时施工,这头已经推进了大约两公里,这意味着,光是从洞口走到掌子面都要半个小时。从洞口往里望,洞内灯火通明,扛着软布水管、黑胶电缆、螺纹钢筋的工人正在深入,而换班的人们正一边出来,一边解开肮脏的工服,甚至解下安全帽。我们找到高程基准点,开始由外往里测。康达杰立架,对中,調平,找点,读数,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我在旁边用测量本记录,他提议回去之后摸索下如何导出数据。他说,余总,仪器我是不行的,你肯定可以。我说,小康,怎么这么闷,我都他妈快喘不过气了。康达杰把脚架收拢,今天监理没来,这帮龟儿子把风管停了,省电。我看了看两边墙壁上的风管,果然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抖动。我说,那还测不测?他说,测,第一次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好不容易到了掌子面,发现台车在距离掌子面八米的地方。按照计划,我们要在一个断面上布五个测量点,拱脚的两个点容易,拱腰的两个和拱顶的一个点,则需要爬上六米高的台车。小康二话不说,拿起材料攀爬了上去。我在下面帮他看点位正不正。他三两下窜到顶上,掏出速凝水泥,加了水,团成块状,粘到拱顶的初次衬砌上,然后把反光片贴到那坨水泥上,怕不稳,使劲按了按。最后用手指擦干净反光片上的灰尘。但是洞里粉尘太多,每次测量都要擦反光片,顶点只有用PVC管绑着布条去点。有几次没找到足够长的管子,只好坐在挖掘机的挖斗里,升上拱顶去擦。我也曾坐过一回,握着斗子的两边,感觉心里很宁静,甚至想到万一拱顶掉下巨石,就这么死掉似乎也不错。
往外走的时候,康达杰说,下午搞完内业,晚上和我去外面耍一下。我说,这么冷,能去哪里。他说,不远,到路边打个的,很快就到。我说,到底去哪里?他笑了一下,我看这雪很快就停了。我瞪了他一眼,你他妈到底说不说。他说,放心,一个绝对能让你那什么的地方。我其实早就猜到他说的是什么地方,甚至在他说“耍”这个字时,我心中就已一动。我假装不懂,一方面,是想欺骗自己,我还很纯洁,我还很不“社会”;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在康达杰面前过早暴露自己。我心底隐约觉得,我和他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这几天的相处让我觉得他这人有点怪:他有个习惯,无论夜里多冷,他都要外出巡游一圈才回来睡觉,说是去河边看看。黑得像团漆一样有什么好看?
下午,雨雪停了。外面仍然湿冷得厉害,我们在屋里整理数据,被空调吹得脸颊泛红。康达杰说,余总,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我从屏幕前扭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他笑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你看啊,这天气这么恶劣,底下环境也差,其实我们之前也不是天天测。我说,你的意思是?他说,三天一测,反正施工单位自己也会测,有问题会跟我们说的。我说,师兄说了,要收集每天的拱顶沉降和周边收敛。不测,怎么得到这些数据?他说,那就要麻烦余总你了,你编个公式,不是小儿科?我想了一下确实容易,用插值法就能做出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管他呢。于是我说,无所谓。
数据整理完毕,离吃饭却还早,两人便躺在各自的床位上聊天。年轻男人凌乱的对话充斥着铁皮小屋,自然而然,从中横伸出女人的腿。康达杰最难忘的,是李工女朋友的腿。李工本地理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一年多,女朋友还在学校,每个周末都会来找他。大多数时候,他们会出去找家宾馆住下,剩下的夜晚,大概无法忍受长途跋涉,他们在食堂吃完饭就先回小屋,捧着脸盆各自去公共冲凉房洗澡,然后几乎同时再次回到小屋,不浪费一点时间。康达杰记得那个夏天的下午,女孩走了进来,大耳环闪亮,牛仔热裤下露出结实修长的腿。颜色是浅浅的小麦色,但很细腻。那是康达杰看过的唯一一双黑得很漂亮,黑得很性感的腿。没想到,这小子的审美倒很国际。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则是武师兄女朋友的腿。好几个月前导师接了个监测钻爆法施工对周边建筑沉降影响的项目,监测对象是个小区,我们就在小区里租了一套房,方便每天下来测量。房子三室一厅,我和同门各住一间,师兄住主卧。后来,他女朋友也住了进去,不过她似乎羞于和我们相见,总窝在里面不出来。天热,我有时会跑出来睡沙发。一天早上,我朦胧中看到,一双浑圆细长的腿晃了过去,奔进了卫生间。我揉揉眼睛,等待了一分钟,又看到那双浑圆细长的腿晃了回来,闪进了主卧。腿异常白嫩,膝窝里几个小红点,增加了真实感。我不禁想到,师兄已经是博三的老头子了,而这双腿的主人才刚刚本科毕业,论年龄,和我差不多。
3
那晚,我没有去成。十几个工人从工人宿舍的二楼摔了下来,重伤一个,轻伤七名,其中一位是童工(也有人说是工人家属)。当时那群人挤在一起吃饭聊天,手捧着不锈钢碗,上半身自然地压在栏杆上。栏杆本就锈蚀得厉害,有人起了口角互相推搡,不小心重重一撞,栏杆断裂翻下,那些工人也随之摔了下去。有人断了手,有人折了腿,也有人只是擦破点皮。重伤的那人,本来应该没事,却被身后摔下来的人压在了身上。密密麻麻的工人涌了出来,将那伤者围在中间,七手八脚地帮助他们。我还在迟疑,康达杰却已经冲了出去。整个工地一片嘈杂,惊呼声、哭号声、叫喊声、通话声交织在一起。等救护车的呼啸声将我唤醒,康达杰又已经回来了,并向我说明了上述受伤情况。他说的每一个字其实我都听到了,但是我没有做出回应。
我眼前出现了一团白雾,笼罩住了所有事物。一个背影从烟雾里浮现出来,然后回过头来朝我笑,是陈醒。陈醒向来话不多,此刻也没有开口,只用温暖的目光看着我,看久了,我捕捉到那目光中的一丝犹疑和忧虑。我当然知道这一切都出自自己的想象,可鼻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堵住。陈醒,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三十天前死掉了。他毕业就进了“中土”,被派去支援某非洲小国建设高铁,没想到从此再也没回来。关于他怎么死的说法很多,有说是染上疫病死的,也有说是塌方埋了进去,还有一种,说是被当地的匪徒劫杀。大家都在微信群里纷纷讨论,唯独我没有参与,别人感到奇怪,我不解释,觉得没必要。因为对其死因深究,必然会导致陷入,陷入就令人脆弱,脆弱总是不合时宜的,尤其是当前。干施工的死亡率偏高一点,但也没高到哪里,估计和如今经常遭遇医闹的医生持平。不幸撞上,也只好接受,至于怎么死的毫不重要。按照长久以来的惯例,生者必须认清事实,抛开一切向前。可是当我看到那人躺在担架上,满脸鲜血,就好像触动了什么开关,陈醒又回到了我的记忆中。
此时,那个重伤的人已经被抬上救护车。康达杰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晚饭太油了,肚子不舒服。我说,我看我们晚上就不要去了。康达杰说,去,怎么不去?我刚才看,这几个人都没大伤,应该没事。我说,那你自己去吧。康达杰笑了起来,余總,我怎么发现你这人略带那么一点儿忧郁啊。我说,是吗。
康达杰梳好那头略带黄色的卷发,在精瘦的身体外套上修身的韩版大衣,朝我笑笑,走了出去。我熄了灯,躺在黑暗里,陈醒的面孔从上方浮现。我感到死亡引起的恐惧如一群蚂蚁爬上了我的脖颈,就好像小时候第一次知道死那样。为了缓解这种情绪,我强迫自己起来,开了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但是陈醒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涌来,让我惊慌不已。这并不是说,我迫切地想弄清楚他的死因,我说过,这不重要。我只是突然有点难以接受,他已经离开。这个事实,我单枪匹马再也顶不住,迫切地需要另一个人跟我共同回忆陈醒,由此分担他的离开带来的痛苦。我首先想到的是颜寂静,她再合适不过了。于是拼命地拨打她的手机,直到第十次传来忙音。
哼着“桃花朵朵开”回来的康达杰,显然没发现我的异样。他往床上一躺,就开始讲述刚才在按摩店的经历。他说,我本来也不想的,后来她摸了我一下,我也只好摸了她一下,跟着——我打断他,行了,小康,别说了。康达杰说,余总,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我摇摇头,没有。康达杰说,像这种时候,骂一骂心里会舒服点。我说,怎么骂。他说,比如骂派你活儿的人,余总。我说,叫我大余吧。他说,像你老板,我就没见过这种人,该骂。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大概是指我导师来工地视察,告知我以后不许报销买瓶装水的钱。导师一边抽着芙蓉王,一边对我说,你可以买个电热壶烧嘛。另外还有件事值得一骂:导师说服他师弟把另外两人调走,让我和小康既干第三方监测,又做科研测量。亦即我们两人承担了四个人的活儿。我叹了口气,对康达杰说,算了,懒得说他。等了一会我想起了什么,就问,那女孩收你钱没?康达杰笑了,这回没收。
4
颜寂静竟然跑来找了我,事前并无联系,直接就出现在我面前。我正坐在晴朗的冬日阳光里,玩着破旧电脑上的唯一游戏:扫雷。导师说我们不需要上网,没批准拉网线,所以看腻了硬盘里的所有电影之后,只有玩扫雷。颜寂静推开门,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边。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继续扫完那局。颜寂静说,还玩呀。我嗯了一声,然后关掉了屏幕。我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上去,雙手垫在脑后。颜寂静说,你怎么了,说话啊。我说,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她说,原来你为这个生气,我手机坏了,听不到声音。我说,是吗。
接着我按惯例原谅了她。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我甚至已经习惯了她这样。颜寂静和我同一个大学,外语学院,低我一届,我们相识于校学生会。对此她有疑义,她说她明明记得,我们是在院级联谊会上认识的。怎么认识的又有什么值得探究的,我不以为然。今天我们又提起了这个话题。我说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穿了件橘红色的衣服,虽然不至于难看,但款式有点显老。她极力否认这点——她第一次遇到我时穿的是蓝衣服,她根本就没有橘红色的衣服,倒是她的室友曾经有过一件,后来嫌旧已经捐掉了,并且是交给她帮忙捐给灾区人民的。听到最后那句,我脖颈后猛然冒出一层冷汗。我只好说,这也不重要,在一起都三年了,离那会儿也远得很了,谁还记得准。
你是故意逗我的吧,她笑着说,然后拉过我的手臂,我顺势抱住了她。她在我耳边说,大余,你什么时候才回学校啊?我说,还早,过完春节,要到明年年中隧道通了以后。她说,在这安全吗?我说,安全。她说,真的?我说,万一出事,我还不会跑吗。她说,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我看了她一眼,你说。颜寂静继续把头搁在我肩膀上,说,就是想请你帮个小忙。我沉默,等着她把话说完。
颜寂静继续说,其实很简单,现在不是在弄保研吗,我排名不够,离我想保的学校还差几分。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不保本校?不是说好了保本校吗?她说,你也知道,本校老师是有多不待见女生,那边导师是女的,我联系过,非常欢迎我,但是有人跟我竞争,那人比我高好几个排名。我说,那学校在哪里?她说,大连。我说,太远了。她说,你听我说,我只要你帮我改几门成绩。我说,我办不到,到时见你太不方便了。她说,很简单,你现在不是学工办的人吗,趁没人的时候帮我改一下,然后打出来,找你认识的老师盖个章就完了。我说,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她说,我保证以后每个月都来看你,寒暑假都陪着你,总行吧?我略微用力,推她远一点,看着她的眼睛说,好,我可以试试。颜寂静微微一笑,今晚我们出去吧。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她说的“出去”是什么意思。
在酒店洁白的大床上,我瘫着,听浴室传来阵阵水声。陈醒从天花板上伸出头来,我定神细看,又消失不见。等我松懈,他又从四面八方出来。颜寂静包着浴巾出来,坐在床上擦头发。我摩挲着她的臀部,问她,还来吗?她摇摇头,不来了,明天还有课。我慢慢缩回手,闭上眼睛。她拍了拍我的脸,嘿,你必须给我记得,周五之前回去帮我改成绩单,过两周就要报名了。我点点头。我们又胡乱聊了几句,坦白说,我不太想说话。忽然,颜寂静提起了康达杰,她说, 你工地上那个小康还挺有意思的。我说,康达杰?他是挺不错的,就是有点怪。她说,什么地方怪?我说,晚上他不睡觉,一个人跑河边看半天。她说,这我不管,我的意思是,他长得还挺帅的。我说,确实。她又说,比你瘦多了。我看了她一眼,比我瘦的人还不少。颜寂静又露出那种我很讨厌的笑容:你妒忌了。
我摇摇头,我是说真的,好多人比我瘦,你比如说,陈醒。颜寂静扭过头去扎好头发,说,哪有,你们差不多。我说,他成绩又好,本来可以保研,他放弃了,毕业就去了非洲,说是要拿每天八十美金的补助。颜寂静说,没事提他干什么?我说,你已经知道了?她放下毛巾,学校现在谁不知道啊。我说,那你难受吗?她说,有一点。我歪着脑袋瞧她,真的只有一点吗?她回盯我,你什么意思?我说,你应该为他哭一场,就这个意思。她说,你是不是有毛病。我说,是吗,我真的有病吗。她勉强笑了笑,真有。我说,你跟陈醒会提起我吗?我是说,你们会不会说,余森目那家伙啊,不行,太不上进了。颜寂静说,没有。我说,真没有?你仔细想想,在这个酒店就没说过?颜寂静说,你他妈神经啊。我说,我还真他妈神他妈经他妈病。
颜寂静眼睛发红。她灌下一大杯水,眼泪掉进空杯里。我说,你怎么不哭出声来,你们的事真以为我不知道?颜寂静咬咬牙,你知道什么呀,我和你那时可是分手了。我说,是分手和复合之间,还是分手前,还是分手前直到复合后绵绵不绝,这可得分清啊。她说,没错,他死了我很伤心、很难受,但是哭不出来,你满意了吧。我说,你好歹为他流几滴眼泪嘛。颜寂静说,我好不容易才走出来,你这是要干什么啊?我说,不干什么,他死了,我也哭不出来,想找你一起哭。颜寂静说,你没这个必要。我说,也对,他死了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也不能感到太高兴,要隐隐约约、细若游丝那种高兴。她说,随便你怎样。我说,但是你要哭,哭死。这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她说,我算认识你了,你早就计划好了是吧?我大吼了起来,计划你妈,这么好的朋友死了,不该替他难受一下吗?
是的,是该难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迟迟感觉不到。虽然工地事故让我打开了回忆的开关,可总像隔着层软垫一样,挠不到我的痛处,我就一直憋着,无法宣泄。我多想用力地活着,用力地感受到一切应该感受到的,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毫无痛觉,难道就是从发现颜寂静和陈醒一前一后走进这家酒店开始吗?
幼稚。颜寂静吐出这两个字,拧开了门。我冲过去拉住,用力地关上。颜寂静不说话,瞪着我,胸口起伏得厉害。我说,太晚了,不安全,你留下,我回工地。她低下头,默默地走回床边坐下。我收拾好随身的东西,出门时,看到颜寂静和衣躺在床上,背朝着我,肩膀似乎在耸动。我下了电梯,穿过布满水晶吊灯的华丽大堂,推开旋转玻璃门,向星尘河的方向走去。我摸摸口袋,空空如也,这月的津贴已经全部贡献给酒店。只一次,就耗尽了我这个月的希望。下个月的希望,还要等三十天才能生长出来。
我保持着莫名的平静,直到路过一个塔吊。那就像从大地深处伸出的一条巨大无比的钢铁手臂,揽住了寒冷的夜空。经过正下方的时候,我多想那个吊钩能掉下来砸死我。
5
沒有什么比迷恋上工作更让人开心的事了。我疯狂地下洞测量,原本的频率是三天一测,我加到了两天一测,然后是一天一测,甚至一天两测、三测。康达杰受不了了,说不是弄了计算表格吗,两天一测够了,顶多一天一测。我说不行,科研数据不够,我们必须取得真实的足够的数据。康达杰说,这段地层那么好,都是三级围岩,两天的数据几乎没变,测来有鸟用。我当然知道,数据波动不过是因为仪器的误差引起的细微变化。可是,如果不待在充斥轰鸣声的隧道里,我就会听到陈醒在我耳边说,你怎么也不为我伤心一下?
颜寂静已经不回我的任何信息。电话直接拒接,偶尔接通也不说话,听彼此若有若无的呼吸。我忍不住独自在这头表演深情。我时常会怀疑,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真的存在过一个叫爱情的东西。后来我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这不叫爱情,这叫荷尔蒙。主要是这样想能让人好受些。颜寂静听着我或深情,或无聊,或平静,或骄矜的各种独白,一律不作回应,只在耐心消失之后留给我一声“嘟——”。
康达杰终于不再跟随我下洞的脚步。那天我已经准备好要去测量,他当着我的面转向墙壁,发出呼噜声。我说,小康你不能这样。康达杰说,那我还能怎么样,尼姑杀僧?我说,行,尼姑杀僧,我自己去。康达杰说,余总,求你了,快去,别影响我睡觉。过了一会儿他看我没动,就问,大余你这到底怎么了?我说,你要是不想干,我一个人也成。康达杰在我身后喊道,余总,身体是自己的,项目是老板的,别太拼了。
晚上,康达杰适时地拿出火腿肠、泡面和卤蛋,邀我一同夜宵。我正好也饿,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过一个卤蛋,撕开包装,吃进嘴里。康达杰说,大余,你听说没,那人死了。我说,上次那个事故?他说,嗯。我说,不是送去医院了吗?他说,听说是引起了什么并发症败血症之类的,那孩子才十几岁。我疑惑地说,这么巧,重伤的就是那个孩子?他说,就是这么巧。有那么一阵子,我几乎相信了他的话,直到他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瞪着他看,这种事他妈也能开玩笑?你知不知道我刚死掉了一个朋友,你知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伤心一下子的。妈的,大家都是人类,给点同情好吗?
他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现在应该特别庆幸,庆幸我说的是假话,庆幸那小孩还活着。我要的就是这效果。我简直懒得骂他,抢过他的泡面吃了起来。康达杰点燃了一支烟,眯着眼吐出烟雾。他弹弹烟灰,跟我说,我有个堂哥,去年没了。也是在工地,另一个隧道,开龙门吊,脱轨了,整个悬臂扭了过来。说着他做了个手势,驾驶舱挤压得不成样子,缝里渗出来好多血,我早上去都看见了。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曾这样近地接触过死亡。康达杰说,没什么,死了就死了,活着的还得活。我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只好闷头吃火腿肠。康达杰继续说,我哥之前听他工友提过,有一条星尘河,传说夜里星星的碎屑会掉进河里,整条河都会发亮,而且星尘掉落的声音就像唱歌一样好听。我说,这是童话吧。康达杰说,不管童不童话,这是我哥的心愿,我就来替他看看。我说,那你看到了吗?他摇摇头,就看到河里朦朦胧胧的星光。我告诉他我老家在海边,听说有些海滩会发蓝光,我查过,是一种叫甲藻的东西大量繁殖造成的,这不可能有。康达杰说,管它呢,也许我只是找个借口,离开那个地方。我说,我还珍藏了两瓶啤酒,不过天冷,喝吗?他说,喝。
那晚过后,我们又恢复了三天一测的频率。康达杰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爱笑,去按摩店的习惯也没改变。另外,给家里打钱的频率变高了。有一次还主动跟我打听自考的事。看得出来,活得比较用力,但又不是一下子耗光力气的那种。我坚持给颜寂静打电话,可惜没什么起色,即便我发消息告诉她,我决定不帮她改成绩了,她也没回骂我。
6
临近春节,隧道进入了软弱围岩段,也就是星尘河中心附近。不过隧道埋深还有四十多米,似乎不用太担心。按照科研计划,我们找了三个典型断面布设应变计,今天弄完最后一个断面,就完成任务。布设应变计也必须借助台车。我跟李工打听了时间,移动到掌子面的时间是夜里十二点左右。李工还交代,为了赶工期,直接上型钢和钢筋网片,然后喷射混凝土,超前支护措施就不做了。我问,监理知道这事吗?他说,管他知不知道,没事。
我们等到夜里十一点才下洞,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到掌子面。这时台车已经到位,我们爬上台车,请钻孔的师傅用风枪钻了两个孔,然后塞进去应力计,牵出线头。剩下的七组应力计绑在了型钢不同的位置上。接着,我们把所有应变计的线扎在一起,用透明胶裹住整捆线,从两边引下来,挂在拱腰处的钢筋网片上。接口处再用胶布层层裹紧,并且套上麻袋,避免进水泥,同时避免被喷混打坏。
做完这些,我们累得够呛,坐在台车底下喘气。此时负责上支护措施的工人已经走了,负责喷射混凝土的师傅还没过来。洞里闷热异常,安静得可怕。突然,台车顶发出砰的一声,我伸头去看,原来是拱顶掉了好大一块石头下来。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幸亏康达杰把我拉回了台车底下,我才没有被塌方掉下的石块砸死。
世界陷入了黑暗中。
康达杰打开火机,找到了我的脸,然后往周围照了照,发现我们已经被挤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说,灭了吧,耗氧气。康达杰说,没事,我以前有个同事也被困在隧道里,他们一共十个人,后来都救出来了。我问,怎么救出来的?他说,就是从旁边打了个直径一米的横洞,我看,这回可以打个纵洞进来救我们。我说,但愿如此。说着我就躺了下去,康达杰也躺了下来,这是为了保存体力。我说,小康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当时光着膀子就出来了。他说,没有啊,我记得我穿了件衬衫。我说,不,你没穿。康达杰说,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我说,说吧。他就说,尼姑杀僧的意思不是你好。我说,那是什么?他回答,是拔光你毛。我笑了起来,怪不得我每天早上用尼姑杀僧问候你,你还不乐意。康达杰说,求你了,以后别用这个问候我了。我点了点头,虽然他看不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了。忽然,康达杰说话了,把我从睡意中唤醒了:嘿,你听,星尘河在我们头顶流淌呢。
过快降临的夜晚
1
陈冬港沿着铁路走失的情景一次次出现在我的眼前。荒草伸出长叶,纠缠他的双脚,乌鸦在枝头鸣叫,不安地扇动着翅膀。女人急切的声音(似乎很熟悉)在背后紧紧跟随、呼唤他……最终,他抵挡住了诱惑。他把烟塞进嘴里,一大团烟雾立即从头部前方喷涌出来,消散在身后。列车呼啸而过带起他的衬衫下摆。他跳下铁轨,沿着轨道一直往前,穿过隧洞,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即便在梦中,我也知道那是假的,是我自己编造的。他消失时,我根本没在场。
我在一个夜晚得知了这个消息。来电话的女孩自称是邕桂市铁路设计院的行政,陈冬港是该单位的员工。她说,其实就是想问下你最近见过陈冬港吗?我立即警觉起来,他怎么了?出事了?她说,不,你别紧张,他应该没出事。我说,你们单位的员工应该清楚他去了哪里才对,怎么会来问我。她轻轻笑了一声,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陈冬港已经十年没来上过班了,我们怀疑他蓄意旷工。我说,什么,十年,那你们沒报失踪吗?她说,有人在邕桂市附近的县城看见过他,活得好好的。我说,是吗?又聊了几句,不得要领。最后她说,如果你见到他,请转告一下,院里决定开除他,公告已经贴出来了,如果过了公示期还没回来报到,就正式实行。挂了电话,我猛然想起,我和陈冬港也恰好十年没见了。
十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初秋,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有一长串像是密码的东西,说是在某个网站提取信息用的。我问他为什么有话不当面跟我讲。他用古怪的眼神看我一眼。不是我,是叶珊瑚,他说。我没有接话。他的眼神闪烁了好几下,忍不住说,还是好几个星期前你托我保管的。我说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后来我发现再也打不通他的电话,而且在社交软件上他也把我删除了。可能就在那之后,他隐藏到未知的世界中去了。多年来我像被一条来自过去的铁索牵住,铁索那头烟雾弥漫,但我知道陈冬港就站在过去的某个点死死拽住了我。
在我发呆的时候,妻子走了进来。她不声不响地看了我几眼,拿起她的内衣进了卫生间。随即传来水流撞地的声音。我坐在床上,视线在屋里的所有事物上掠过,最后落在我们的结婚照上。这是个水晶面的八寸摆台:我搂着妻子的肩膀,脸上布满笑容;她的姿势却有点畏缩,似乎在躲着我的手。摆台镜面黯淡了不少,我捧起来擦了擦,又端端正正地放回去。
我忽然很想见到陈冬港,很想把他手中的铁索抢过来。他现身的那个县城就是他父亲老家,我可以先找到他的父亲问问。明天周末,可以抛开所有事务开始这个旅程。可我静不下来。我在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我等不及了,我必须马上动身。我朝浴室玻璃门上映现的模糊身影看了一眼。这是个机会,趁她还没出来,我悄悄离去,路上再发条短信,就可以避免当面向她解释的麻烦。好些年了,妻子总说我的头脑越来越混乱,和我交流太困难,我就索性减少和她交流的次数。我拿上车钥匙和手机,挎上桌上的背包(包里备着换洗衣物、少量现金以及必要的证件,当然,还有一本小说)。我尽量不发出大的响动。打开房门正要跨出去,忽然传来啪的一声。回头去看,原来摆台的支杆掉了,“我”和“妻子”仰面朝天。
2
车子驶入夜色内部,我开始在脑海中搜索关于陈冬港的记忆。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已经记不清楚,可能是在小学阶段,不过也可能上初中才认识,之前或许见过但没搭上话。我们惊奇地发现,大家居然住在同一个地方,因为我们的父母都是明珠市捕捞公司的职工。初次见面的情形我现在记得是这样的:那个距今十分遥远的夏日,我蹲在宿舍区的围墙边灌蛐蛐洞。忽然一条鱼从天而降,摔到地上。我吓了一跳,接着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往上瞧去,一个圆圆的脑袋正冒出墙头。他就是陈冬港。他翻身上来,定了定神,跳下墙头,扯住穿鱼头的草茎提了起来。然后,他朝我露出笑容,似乎还说了一句话。应该是:拿着这玩意根本爬不上来,只好先扔过来,没砸到你吧。以我之后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那种会跟陌生人说话的人,事实上,他一天当中发出声音的次数少得可怜,我怀疑如果不用吃饭,他的嘴巴会永远闭着。从我还在灌蛐蛐洞这点来推断,见面发生在小学阶段,而这是不大可能的,否则我早就知道我们同住一个地方。加上他那么内向寡言的人也不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所以这个记忆的可信度不高。
深夜十二点,行程过半,睡意涌了上来。我看准沿途一个小城的出口,下了高速,开进市区,在映入眼帘的第一家旅馆住下。旅馆很破旧,水电贴着天花板走管,地毯上散落着纸屑和头发。我随便洗了下脸,踢掉鞋子,横躺在床上。虽然相识多年,但其实我对陈冬港了解不深,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为什么不爱说话,为什么从来不谈论他的海员父亲,为什么在大冬天冻得鼻子通红也要光着脚,都不知道。初二下学期,我和叶珊瑚已经走得很近,经常谈论些无聊的事情,比如语文老师为什么上课也要戴着帽子,比如放学路上总遇到的那个乞丐为什么说着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现在想来很奇怪,每次和叶珊瑚在一起,回头总能发现陈冬港。他站在远处的幽暗角落里,目光不停向着我们这边探照。可是他从未走上前来和我们攀谈,即便有几次我力邀他加入,他也只是摇摇头,朝叶珊瑚看上几眼就匆匆走开了。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他对叶珊瑚的感觉非同寻常,只是来不及细想,少年时期就像夏日午后在海边打了一串水漂,嗖嗖嗖地过去了。定格在记忆中的是,陈冬港扯住鱼头草时的背影。
不久,我沉入了睡梦的水面之下,跟随着一个声音(像是叶珊瑚),向着水底发光的所在,不断往下潜去,潜去……直到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将我唤醒。妻子问,你去哪儿了。我感到一丝似有若无的欢喜。我打了一行字:我临时有事过单位加班,明天可能出差。正犹豫要不要发,妻子的第二条信息到达了,她写道:你后备厢的东西我整理过了。我愣了几秒钟,忽然从床上弹起,抄起车钥匙冲到楼下,摁开了车尾厢。推开警示牌、微型灭火器、车辆手册等杂物,那个盒子出现在我面前。我松了口气,把盒子捧到房里,摆在洁白的被子上。盒子是木制的,漆成蓝色,经过时光打磨难免变得陈旧了些。然而从那无比熟悉的手感来看,重量没有变化,一切不过是场虚惊。
3
关于叶珊瑚和我的一切,都在这个盒子里了。尽管妻子说我记性越来越差,但我对这盒里的东西却记得清楚,不用打开就能回忆起里面都有些什么。最难忘的是那张拍立得照片,是当初去海边玩水留下的。叶珊瑚穿着保守的连体泳衣,坐在沙滩上,头发上沾了不少白沙。那时我们十八九岁吧?那天风特别大,来的路上她的帽子被吹到地上滚了好远。到了沙滩,她改变了主意没有下水,只是在岸边发呆,偶尔躺下来看着天空。我也在旁边躺下看天,然而很快感到眩晕。拍照之前,我提起了陈冬港,说到自从他初三辍学,已经很久没他的消息了。叶珊瑚却说,我倒是见过他一回。我说,哦,什么时候?她说,高考前。我说,他都说了些什么?怎么不来找我呢。叶珊瑚抱住蜷起来的右腿:也没说什么,就是鼓励鼓励我。我摇摇头,走远了喊,要拍了。叶珊瑚眯着眼,露出不无忧郁的微笑。照片背面本来用钢笔写着日期,不小心被水浸到而洇开了。另外值得珍视的还有一缕发丝,绕成小圈,用橡皮筋捆了,后来烧成了灰,装在一个小封口袋里。发丝应该是每日从梳子上收集的,然而叶珊瑚却非要说是我从她头上扯落的,因为生气,因为陈冬港给她写信。我却不记得有这回事,看到她微微弯曲的嘴角,曉得她不过在开玩笑。她说这缕头发要留着作为物证,我疑惑不解,作什么物证呢。
一些小纸条散落在盒子中,毫不起眼,大概是叶珊瑚从小说里摘抄的段落,没有扔掉是怕忘记叶珊瑚的笔迹。其中也有几张是我抄的,当时的心绪已经不记得,展开看已经无法产生任何感受了。其中有张印了两个指纹,较小的一枚应该是她的。几张电影票用曲别针别在一起:《上帝之城》《巴尔扎克与小裁缝》《两小无猜》《暖暖内含光》《我脑中的橡皮擦》《初恋五十次》……还有一张墨迹已经淡得看不出来。旁边一叠老式的红色火车票,记录着我们那几年的旅程。目的地多是明珠市和邕桂市,也有几次是桂林,还有一次是长沙。
照片和票据下垫着薄薄的打印文稿,是从叶珊瑚博客上拷贝下来的日记,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因为很多年没敢再去翻看。只记得其中的一篇题目是《钟在暴风中照常摆动》。还有插在一侧的石质摆件,用紫葡萄和百合花装饰着四围,包在中间的是一句话:Your attitude should be the same as that of Christ Jesus 。某个飘着雪花的夜晚,叶珊瑚把这个小摆件递到我手上,说她用不着了。我知道这个物件她从小就拥有,似乎是她父亲送给她的。她父亲是个岛上牧师,不停地四处奔走,所以他常常见不到陆地上的女儿。为了补偿,他每次都会带回一些小礼物送给叶珊瑚。那次她却说自己不需要它了,让我随便处理掉。我保存了下来,以免有一天她回头想要。掀开所有这些东西,那张我经常检视的超市小票就会呈现在眼前。每次看到这张小票,我就回想起我和叶珊瑚共度的最后那个夜晚,回想起在那个狭小而雪白的房间中发生的一切。我拍了照片,总是偷偷拿出来查看,小票的内容如下:
桂雅医学院内超市
0003 NO.02201604070171
2008-7-7 21:56
---------------------
货号/品名 单价 数量 小计
牛奶土司 7.80 1 7.8
2518445300015
奶油沙拉酱蛋糕 18.80 1 18.8
2582845600013
杜蕾斯安全避孕三只装
39.00 1 39.00
2578761800019
布基胶带(大卷)20.00 2 40.00
2569461455524
---------------------
数量:4.00 件数:4.00
合计:105.6
付款:人民币现金 120.00
找零:人民币现金 14.4
差点忘记了,躲在角落里的几枚发暗的指甲,是我帮叶珊瑚剪下来的,不复当初的鲜红,已经变得黯淡了。
4
意识很奇怪,一旦想到褪色的红指甲,就跳到充满黑垢的指甲……我感到眼前开始摇晃,仿佛又看到那个乞丐站在日头下,黑、脏、瘦,只有牙和眼是白的。忽然,一双拥有纤细十指的手递过来一盒粥。他抢过去,开始张口,一口、一口又一口地吞吃着。他的世界仿佛已经缩小,整个掉落在那个饭盒里。终于,忍不住竖起饭盒来,一股脑儿把余下的全倒进胃里。然后,纤细手指又递过来另一盒。乞丐满是黑垢的手指,与这好像玉石的手指形成强烈的对比。乞丐这才抬头看了下,一个清新娇嫩的女孩映入他的眼帘。整个过程中,女孩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我就是在那时候喜欢上了叶珊瑚……后来,乞丐从经常蹲着的路基旁消失了。过了好几日,叶珊瑚跳下路堤,走到底下的池塘,搜寻着什么。水草丰茂,在傍晚的光线下,离岸边很近的那草丛里似乎伏着一个黑色的背脊。好像一条非常大的鳄鱼,或者巨蜥。我脑海里立即出现乞丐死尸耸出水面的过程。叶珊瑚用棍搅动,灰水中翻涌着絮状的泥尘。那条背脊纹丝不动。她拾起石子,在第三下才击中那条背脊,弹起来很高。我猜,应该是个条形的布满苔痕的石头而已。暮色中叶珊瑚抬起头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黑夜,似乎有点失望。
5
我打开了蓝盒子。里面只有一个车载烟灰缸。关于叶珊瑚的一切消失殆尽,连她的头发灰都没剩下。我扔掉烟灰缸,手指探进去,摸着盒子的内壁,感到木质的粗糙。很奇怪的,一旦得知这些物体已经消失,关于她的记忆似乎也开始瓦解,我努力想记起她在大二那年染的发色,却怎么样也记不起来了。叶珊瑚似乎不曾存在过,她的一切不过是我的臆造。
我斜靠在床头,等来了早晨的第一缕光。我开始不停拨打妻子的手机,收获的却只有忙音。离开旅馆前,我打算把蓝盒子永远留在那儿。坐在隆隆直响的车子里好一会儿,我还是回到房间把它拿了下来。直到旅馆从后视镜里消失,我才意识到我曾经来过这个旅馆,而且似乎是和叶珊瑚一起。返回高速入口的途中,经过一个很大的水塘,暗绿的水面上跳动着晶亮的光芒。我停了车,下来站在塘边,然后给妻子发短信:那是从前的事情了。她很快就回复:对你来说显然不是。我:你想分开?过了很久才收到回答:我不知道……她像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幽灵。我:要我怎么办?她:先回来再说。我:我还有别的事,过几天才能回去。她:你必须现在回来。这时有风吹过,身上觉得凉了一些。我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投向远处,那里,正有一只野生水鸟扑腾着飞起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了如下的文字:我会回来的。她立即回道:不用回来了。我叹了口气,然后伸出手去,因为害怕会后悔,所以几乎没有迟疑就松开了手。机子直线坠落到水里,响声和水花都很小。
看来,站在铁索那头的不是陈冬港,而是叶珊瑚。
接下来的旅途蒙上了淡金色。我确信自己成功从现在的关系里脱离了,正溯流而上回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到达了陈冬港所在的县城。我对这里缓缓流动的人群和车辆,以及斑驳的老旧骑楼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我预感到自己能顺利地找到陈冬港,直到我见到他的父亲,这种感觉也没有消退。陈叔对我的到访却显得漠然,后来甚至变得抗拒。常年承受南方强烈日光的照射,他的晶状体已经变得浑浊不堪。我也不知道这小子去了哪里,也许是死了吧,他冷笑着说。我摇了摇头,怎么会。陈叔警觉起来,问,难道他联系过你?我说,没有,陈叔,不过怎么说呢,你认识叶珊瑚吗,就跟我一起来找过陈冬港的那个女孩?陈叔盯着我,却不说话。我说那女孩短发,个子不太高,身材本来很瘦,不过后来变得微胖,有一双很大又略带忧郁的眼睛。我告诉他,陈冬港肯定喜欢叶珊瑚,所以他不会轻易去死。陈叔的双眼瞪得更大,却在整个过程中保持沉默。直到我走出门,他在我的背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那女孩不是死了吗,还是你来告诉我的,那女孩被人奸杀在一个宾馆……
脑袋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纷纷从表面剥落,露出了真容。陈叔的话还在不断地进入我的耳朵:那时摄像头不像现在这么多,听说墙壁全部水洗,女孩下面也被洗过了……现在还没抓到干这事的人……
我连回头看一眼陈叔的勇气都没有。他勾起了我这几年从不敢进入的一段回忆。那晚,我们吵了架,我满怀怒气跑到附近的网吧包夜。第二天清晨,我昏昏沉沉地打开宾馆的房门。被子上有血迹,底下露出一双僵直发乌的裸腿,呈锐角打开。我送她的帆布鞋还套在脚上……那以后我假装叶珊瑚还活着,活在我们小时候共同待过的地方,并且利用那张购物小票,臆造了最后之夜覆盖掉真实。现在,那些血腥的场景或细节,我无论如何也想不真切了。这些措施保护了我,却又让我日渐糊涂,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也许只有叶珊瑚能告诉我。她留给我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从未有勇气打开……
6
车体高速向前,玻璃抖动产生嗡嗡的鸣叫,我继续死命踩油门。两边的树木草丛只剩下流线似的残影,我沉醉在这速度感中。某个山侧弯道,车子撞入了前面大货车尾灯急速扩大的斑斓光芒里。巨响冲破我的耳膜,身体好像迸碎成千万片,漂荡在茫茫宇宙中,无法立刻凝聚。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有几分熟悉、又很难辨认的女人声音将我唤醒。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透亮的雪白。惊疑之下,我抬起沉重的头,看清眼前的事物才松了口气,原来不过是头部陷在了气囊里。我艰难地爬出被挤压得不成形的驾驶室。刚才那个声音已经不知去向。检查了下身体,只有左边膝盖有点儿疼,其他地方都是些擦伤,没有大碍。我打开后车厢,找到瓶装水和毛巾,擦干了血迹。然后取出一把珍藏的“牛百叶”(很多年前明珠市流行的一种刀具),贴身收好,继续朝明珠市的方向走去,一路走一路觉得能活着真是奇迹。当时分不清是几点钟,只记得天光晦暗,大朵大朵的云影掠过头顶。
夜晚来得很快。我终于到达明珠市,带我回来的也是一辆货车。司机是我明珠初中的同学,我们在服务区的厕所门口相遇。路上他跟我说了很多话,我没有听得很清楚,也没有精力回应,我的注意力被眼前的风景夺去了。起初,我以为到了陌生的城市,似乎一切都变了——道旁的椰子树全变成了阴森的榕树,风中不见了那种海滨城市特有的腥味,街道上涌现的面孔也大多带有北方特征。后来我下了车,道别时才发现他的正面和陈冬港有八九分相似,然而他刚才在非常熟练地用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来跟我相处。我敢肯定没有人能如此熟练地使用别人的身份,尤其是在我非常熟悉那人的情况下。当他重新坐进驾驶室,只有侧脸对着我时,我打消了疑虑。我的钱包已经遗失在车祸现场,只剩下裤兜里的百来块钱。我选择在一个看上去很熟悉的网吧过夜。像十多年前一样,这个网吧拥有世界上最肮脏的厕所。我犹豫了整晚,是否真要打开叶珊瑚留下的重要信息。凌晨,我忍不住打开了那个叫“胶囊日记”的网站。这个网站我还是从叶珊瑚那里知道的,有时我也喜欢在上面写“时间胶囊”。时间胶囊不过是会封存起来的日记,只有输入网站返回的复杂的key才能查看。我把陳冬港转交给我的那个key复制过去,提取了那个时间胶囊。我深深吸气,一字一字看过去。下面就是这个时间胶囊的内容。
珊瑚在 2008-08-17 22:00:24 对你说:
你要相信我是很平静地写下这些字。这些天,我总以为当时发生的事情是幻觉,我问爸爸,他没有回答。他为我祷告了好几个通宵,我觉得好受多了。那个人其实我们都认识的,不过我不会告诉你他是谁。因为我怕你会去找他,那样很危险。我想宽恕他,宽恕他就是放过自己。没错,我想我是受了惩罚。毕竟我对神是多么敷衍、不敬,希望神能宽恕我——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宽恕他。所以我不能承认神的存在,如果他存在,那么他太冷漠太残忍了。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如干脆否认掉他的存在。况且,实际上我早就不关心他是不是存在了,如果不是遇到这种事,我也不会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我关心的是自己,还有你。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对那个人的恨已经渐渐消退。我不能接受的是你的目光,那么冷漠,没有一丝波动。我有个大胆的想法,要离开这一切远远的,包括你……
我关掉了页面。心想原来叶珊瑚是自杀呢,不是陈叔说的那样,更不是我回忆中的惨状。我一定是搞混了,把听来的罪案细节安放在这件事上。没错,没错。我瘫在椅子里,敲着自己疼痛的后脑勺。可是很大程度上,叶珊瑚的自杀竟是因为我,一想到这,悔恨就灌满了整个身体。
7
越靠近那个地方,双脚越沉重。从外面来看,这个我和叶珊瑚,还有陈冬港共同生活过的宿舍区几乎没变。多少回传闻政府要推掉这里建高档小区,有一次据说已经开始砍树拆墙。但没想到,一切仿佛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中。走进大门,有条黑影从我面前窜了过去,伴随着喵的一声。里侧,秃尾的土狗趴着喘息。马尾松暗灰色的针叶轻轻掉落,擦过我的脸。前面显现出一个正在缓慢行走、背有点佝偻的人影,给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听见自己叫了他的名字:陈、冬、港?于是,他回头看见了我。想象中我应该扑上去打他两拳,又或者掏出利器,赠他几个血洞。但这没发生。我担心的对方会扑过来拥抱我也没发生。
他的少白头更严重了,不过,脸部肌肤还是保持着年轻时的光滑。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冷笑着问。他摇摇头,马马虎虎,去海上跑了几年船,经常吃不到新鲜蔬菜。我说,你在海上能干什么?他说,干机师,主要修理发动机,每天都是油腻腻的。我说,你也只能干这个了。他说,也许是吧,去过不少地方,上过小船和大船,最远去到马来西亚。因为另一条船上的熟人被海盗扣住,我有一阵子不想干了。我一言不发。他继续说道,后来跑到越南看赌场,前几年不好混了,就跑回来了——我打断了他,行了,谁想听这个。他笑了起来,眼神充满嘲弄:还以为你回来是想聊聊“友情岁月”呢。
我说,知不知道,邕桂院的人还在找你?他说,怪不得每月的基本工资还收得到,国企开除的手续实在太啰唆。我忍不住问,那天晚上,你在哪里?他说,哪天晚上?我说,别装,你知道我指的是哪天。他收起笑容问,你指的是叶珊瑚出事的那天,还是小乞丐出事的那天?我告诉他,当然是前面一个。他点点头,原来是那晚,那时我还没从单位出走,还在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干勘察。怎么,你不相信?陈冬港抖出烟来抽了一口,在烟雾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
——还记不记得初三时,我为什么和你们断了联系?不是因为我没考上重点高中,也不是我讨厌你们,是因为一见到你,我就想起那个乞丐。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其实都知道。你狠狠地打伤过他,不止一次,而是两次、三次。我远远看到你用棍猛打他的下面,有几个瞬间,我怀疑你要把他打死。但是接着你就收了手,还丢几个菠萝包给他,真搞不清楚你想干什么。我承认,我也去恐吓过他,只是我没你这么狠。
我盯着陈冬港一言不发。他说叶珊瑚的事他比我更难受。他承认是对她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那回被我教训之后就没再犯。高三他见过叶珊瑚一面,还向她表白了,不过被当场拒绝了,她说不想再见到他。
——那个乞丐后来我似乎在越南见过他。他本来就好像是越南逃过来的难民,怪不得瘦得好像只蜥蜴。他在另一家赌场做服务员,面色红润了不少,竟然有点发福了。我不敢上前打招呼,毕竟世界上面目相似的人实在不少。而且那年听说附近有个乞丐跌进前头池塘淹死了,听描述,还以为是他。你当然知道那年叶珊瑚为什么不信上帝了,还和她爸闹僵,就是因为这个她热心帮助过的乞丐对她动手动脚,对吧?
我大声叫道自己根本不想听什么乞丐的事。陈冬港瑟缩了一下,说他不知道叶的事给我带来这么大的伤害,还以为过去这么久了,我会好。
——那个人不是我,你绝对要相信。我只不过想过一点安稳的生活,谁像你一样常常胡思乱想,听我的,别骗自己了,过去的事情你没法改变了兄弟……
我慢慢地掏出怀里的“牛百叶”,弹出刀刃,迅速地在他脸上划了一刀,他马上闭了嘴。我说,楼下那辆车是你的?说这话时我注意到,那车和我已经毁掉的那部几乎一样。陈冬港叹了口气,说是。我说,钥匙给我。我拿到钥匙,按开了后车厢,命令他:躺进去,面朝里。他看了我一眼,嘴里咕哝着,骨关节似乎生了锈,十分缓慢地躺了进去。我对他说,头转过去,听到没有。他一边转一边说,又来一次,当年都跟你说了不是我,这不又和当年一样了。我说,珊瑚说了这个人我们都认识,不是你是谁?他费力地扭过头来说,也可能是我们认识的其他人,甚至,甚至就是你自己。
我停滞了一下,还是关上了尾厢,发动车子朝外驰去。我想起当年到了水塘边,打开尾厢门时,接触到陈冬港的眼神是那么明亮,那么无辜,那么惶恐。于是,在他按照我的命令綁住自己双手的那段时间里,我做了个决定。我把一把小刀塞到他手里,然后踢他入水。
现在,我同样站在水边,却犹豫起来。这回池塘换成了大海,陈冬港掉进去未必还能逃生。但是如果不这样做,我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因为我曾经无数次出现一个幻想,当我把那个凶手推入深渊,子弹就会回到枪膛里,鲜血就会回到体内,而呼吸,就会回到叶珊瑚的胸腔。一切发生过的好像都没发生,而且将永远不会发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胸特别闷,几乎吸不上来气,而且脑后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正在流出来。但我顾不上了,我尽力深吸一口气,眼睛紧紧地盯着陈冬港的后背,脚缓慢地抬起来踏在上面。我听着自己粗重无比的呼吸,注意到周围的黑暗正在加速堆积。
又是夜晚,夜晚降临得太快了。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