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明
唯有细节
我躲在洗手间里,漱口,用了盥洗台上的杯子。
我感觉杯子有些不干净。杯口好像有污渍。我尽量嘴不碰到杯口,却见杯里有更多的黑点。不知道这个杯子是谁用的,两个并排着,各有一支牙刷。不是母亲的,就是父亲的。我用手把杯口洗干净,再伸进手去将杯里面也洗干净,还将杯子翻过来,杯底朝天,洗得白亮亮的。不知晚上母亲或父亲用的时候会不会感觉出来。
两个给了我生命的人,如今却很是陌生,让我每周两个电话都成为难事,觉得不知说些什么。问身体好些吗,总不是我要的答案。母亲老毛病,睡眠不好,整夜做梦,有时整夜睡不着。最近半年,自舅舅去世以来,状况好像更不好,后来脚又疼,走不了路,每礼拜去附近医院骨伤科看病,包扎,配药。脚上的鞋子,一只蓝的,另一只则是红的,比较大些,因为纱布包扎得厚,小了穿不进去。女儿问,阿婆的两只鞋怎么不一样?母亲说了,女儿好像明白了。母亲对着吟儿说,老是记得你的,你要给阿婆打打电话哦。吟儿点点头。今天是三个人一起来的,这半年来,有几次是我和妻,有一次是妻一个人来的,买了菜,水果。妻会烧菜,我来了,不会烧菜,只是听他们说说话。半月前那次,开车送母亲到翁家去理了发。脚疼,不便出门,很想理个发却不能,自己都嫌弃自己了。那天都顾不了吃午饭,先去理发。在翁家菜場背后,老的学堂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开了个理发店。女人很勤快,除了理发,还修剪注塑件飞边。老公在外做工,不常回来,有一个儿子,踢球受了伤休学在家。母亲对她很夸赞,手艺好人也好。母亲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在她眼里,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没有过渡色。就说今天的菜,洁一早从菜场买来,然后洗,烧,忙乎了半天,母亲也不夸,吃了一筷子牛肚,直说膻气重,弄得一碗牛杂只好我一人吃。从母亲的个性可以看我的个性。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也是个不会夸人的人。
已是第二遍看《芳华》了。上一次和妻一起看,看得心潮起伏,泪流满面。出得影院,写了几句话:这是这个冬天带给的惊喜。“老炮儿”没让我们失望。宏大的时代背景只是背景,最动人的依旧是人性,细节,或说是人性中的良善。最动人的那句台词是:“能抱抱我吗?”
这次和妻一起陪吟儿看。吟儿坐我们中间。我想尽量平静地看,看“老炮儿”如何摆弄镜头,如何处理细节。画面很美,舞蹈演员露长腿挺胸跳舞,很美。洗澡很美,穿白色胸罩很美。战场很血腥。战士的血肉身躯与炸药一起爆炸横飞,无数平民子弟是战争双方政治机器的牺牲品。这一切还只是背景:故事发生的时间和空间。每一个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好坏,都不能感动人。感动人的唯有人性,唯有细节。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善与恶。那个时代产生刘峰是必然的,因为向善的人被教育成认为这样才是正确的。欺侮弱小也是顺理成章的,因为人生来就有这样的基因。何小萍是个弱者,周围是有着优越感的强者,比如高干子女,比如强大的组织。而当刘峰不自觉中也成了被欺侮被凌辱的弱者的时候,唯有同样的弱者站出来大声宣布:刘峰,明天我来送你!这句话无意中触动了你心中隐秘而柔软的部分,你流泪了。你想到的是许多自己经历了却没来得及拾捡的点点滴滴,你早先抑或最近所经历的委曲求全。这样的时候你感到无援,孤独,却也感受到这种坚守的价值。你任由眼泪顺着它的路径自由落体向下,而不去擦一下,只是怕旁坐的女儿发觉。不是怕她笑话,只是不想让她知道,你流泪了。你的泪风干了,主人公的命运还在继续,刘峰,何小萍,都被抛到了战火里,死里逃生,一个少了一条胳膊,一个经不了大起大落而抑郁了。这时,你没有流泪。当何小萍穿着精神病号服随着文工团的音乐翩翩起舞露出甜美笑容的时候,你没有流泪;当城管队的人将刘峰的假肢卸下把他摁倒在地的时候,你没有流泪。何小萍穿着90年代普通妇女的服装,与踏三轮替书店送书的打工者刘峰坐在一条长椅上,好像是某个老工厂的走廊里,墙壁有些斑驳,长椅是老旧的,刘峰和何小萍也是老旧的。小萍说话轻轻的,刘峰也是平静的,平和地聊起过往,一切云淡风轻。小萍问,刘峰,你还记得你下放连队前的那个晚上,我来送你。那晚,我想对你说一句话,可是没说出口。刘峰问,你想说什么?小萍嘴唇动了动,好久才说,那天,我本来想对你说:能抱抱我吗?——她轻轻启动嘴唇,轻轻送出这几个字。这时,你任由眼泪决堤而下。你不想让女儿看出,你流泪了。《绒花》的歌还在唱,影院的灯亮了。你站起来,妻对吟儿说,看你爸的眼睛,红红的。
善良是善良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是我第二遍看《芳华》后,写在微信上的话。其实,北岛说的是“高尚”。
当这个文化局长,算起来,半年了,却感觉很长。前天晚上,一场全新的瓯乐演出令我耳目一新。北上广不少专家都来了,趁着这个机会要给几位音乐专家发聘书。十一点到达酒店,是个小型的座谈,五六个人,这让我有些放松。先一一握手,却没记住到底谁是谁。一一为他们颁发证书,聘请他们为瓯乐团艺委会成员。听他们发言,一个个说下来,也是一头雾水。等到三四位讲下来,算是弄明白了。简单说就是,瓯乐艺术进入大都会著名博物馆的计划,并申请“国家艺术基金”立项。座谈一直持续到十二点半左右,也就是说我参加了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讨论。这一个半小时,感觉是这半年来最符合身份的一个会。这时才感觉自己在做着文化局长的事。虽然至今还是没记住他们的名字,但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他们讲的话,我记住了。戴指挥有留美的经历,谈到“博物馆计划”踌躇满志。他保养得很好,留着密而黝黑的大胡子,让年轻的他增加了说话的分量。他显然是这个“艺委会”的核心。朱教授的嗓音很有特点,有一种金属的共鸣,音域显得很宽。我给他指出这个特点,他也挺受用的。最年轻的专家(我还是记不起他姓什么),却是讲话最慢条斯理的,每一句话都字斟句酌,很清晰地送达听者的耳膜。他似乎还是一位演奏家。他对于传统文化,对于瓯乐近乎崇拜的语气,是真诚的。我想,他是一位称职的大学教师。下午因为有一个会议,没有陪他们一起去上林湖参观越窑博物馆,却可以想象他们见到秘色瓷时的情状,然后对“博物馆计划”更加信心满满。
旧年的最后一日,想起手头还有张一百元的书券,便到了书店。众多的书里,这个书名吸引了我:《我们为什么总是看错人》。直觉告诉我,是一本洞悉人心的书。实际是一个媒体人的读书笔记。近些年,王烁只读英文书(几乎),而且多数是英文世界新近出的经济、社会、新知类书。推荐语说:他先我们一步接触到了这个世界前沿敏锐的思想资源。站在这些书上头,就能看到更真实、更浩瀚的宇宙。翻了若干篇目,觉得自己阅读面窄小,也许通过这本书,可以窥见另一个更大的世界。就拿下了。另一本是杨伟光口述实录《我在央视当台长》,或许对我当文化局长有些帮助。
准备回来的时候,路过一个展示台,有一些打折的书。听一个孩子说,爸爸,老师要我们买这个词典。又听见一个男中音回答,很温和,很沉稳。瞥了一眼,架着一副眼镜,系着围巾。是我先前的一个学生。脑子里立刻出现他名字中一个字:“熊”。这时脑子的转速快得简直无法表述,下面的一系列想法,打出来是一长串,其实就在0.1秒之间:我想喊他“熊”,但很快他的姓名完整地出现在我脑子里,他名字里有个“雄”字,不是“熊”。他是一个有着很多鬼点子的机灵孩子,也很调皮,上课不太安分,有一次被我狠狠打了几个耳光,结果他爸妈脸色铁青地上门来质问我。时间真快,现在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很快又看了旁边孩子一眼。我心里希望看到一个小时候的他,却让我失望,那孩子跟小时候的他不太像。我想打招呼,然后他与我的对话以及向他儿子介绍我的话几乎都出现了。但还是没有叫出声来。我装作翻看另外的书,身子移向另外的地方,随后在高大柜子的后面消失了。
交响笔记
我现在越来越五音不全。女儿唱歌也常常走调,可能也是我的原因。居然写起音乐笔记来了,匪夷所思吧?
今晚来的据说是中国最好的交响乐团。好或不好,或许可以从指挥的样子看出来。今天的指挥很有范儿,有个头,白净,不像前几日那个管乐团的指挥,身材短小,还把自己包得紧紧的。那天光看乐团名称,不知名堂,到了剧院,才知上当了;等音乐沉闷地响起来,知道上大当了。
两边座位上的人都不认识,在比较靠后的座位上,我斜靠着,放松身体,也放松心态。我可以放松地欣赏一场交响乐,一场据说顶级的交响音乐会。
开场是吕其明先生的《红旗颂》。是低估了小城观众的接受水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得而知,一上来是有点熟悉的旋律。第一小提琴声部传出的乐音,悠扬,盈润,流畅,完美,熨帖了我心,让我静下来了。音乐,真好。民族的乐音或许更适合我们这个族类。或许音乐也是有血型的,不相匹配的血液是有一点排异的。这个没有排异。这个非常契合。时而悠扬,时而激越,时而舒缓,主题是激越向上的。渐渐地,一种舒缓却很感人的旋律让人心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那么一丝,很难描述,但确实感觉到了,对,心有一点点酥软。是受了感动了。是人生艰辛却始终不退却,是忍耐,是咬着牙往上冲的坚持,是腿上流着血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全然不顾不管奋然振臂的呼喊。但又不是声嘶力竭的那种,那种力量是隐忍的,含蓄的,绵长的。或许,不同的心境可以听出不同的声音。一个革命的曲名,可以有着丰富多样的理解……总之,听出了音乐本身含着的力量和温度,或者根本就是自己加给音乐的东西。最有力量的是结束乐章,忽然发现最有力的不一定是最高的,是一个中音,一个延长的中音,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大管,双簧管,定音鼓,圆号,大号,或许还有竖琴,总之,所有的乐器共同坚持着奏出一个长音,这时,我感受到了敲击心灵的最有劲道的声音。
曲目是混搭的,紧接着两首外国的,彼得·罗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和焦阿基诺·罗西尼的《威廉特尔序曲》(这两个名字我都头一回听说)。然后一首刘铁山、茅沅的《瑶族舞曲》。听前两首,偶尔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觉,都是名曲吧,但还是觉得有点读韦尔加小说或者席勒诗剧的感觉,知道它是异域土地蹦跳的音符,背景是西西里岛或尖顶教堂附近的河流。当《瑶族舞曲》响起的时候,觉得它是可以感知的,流畅,抒情,明净,一眼可以看得很明白。明白不一定就好,太明白会让人觉得浅了。而看不懂有时才觉得它深厚,扑朔,丰富,有无限的可能性。音乐没有好坏,但可以有喜欢或不喜欢。
音乐跟小说有很多可以类比的。去年宁波交响乐团演奏的“柴六”(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可看做一部长篇小说,恢宏,缜密,荡气回肠,几乎呈现了老柴整个的苦难人生。而今天的,多数是短篇小说,乔治·比才的《卡门》组曲选段,可算是短篇小说选辑,或者一个小中篇。后半场最后呈现的王西麟的《云南音诗》,本来也可看做这样的中篇,但只是选取了第四乐章《火把节》,就只能算一个短篇了。小城的观众显出了少有的热情,从未见识如此高大上的演奏,如此大开大合挥洒自如的指挥,都情不自禁起立鼓掌,也是表达对高尚音乐的敬意。指挥返场了,站在指挥台上,他对着观众席说话了,没用麦克,好像听到了“加演”二字,演奏的是什么,屏幕没有显示,也听不明白。再一次起立鼓掌。指挥再次返场,又说了一句,又加演了一曲。观众又起立,长时间鼓掌。这回不会加了吧。指挥居然又出现了,俯着身子又说了一句。这回听明白了,是节奏鲜明的曲子,虽然是外国的,却是跟中国的一样熟悉(只是叫不出曲名)。指挥跟我们心有灵犀似的,他一招手,我们都知道,是让我们合着乐曲拍节奏。他的手拢在耳边,我们知道是叫我们拍得大声点。他又一挥手,是叫我们停止击掌。台上台下的默契真是绝了。三次返场已是非常,是经不住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还是讲政治的态度使然,才情横溢的青年指挥家黄屹第四次返场,全场观众合着《歌唱祖国》的旋律,唱响慈溪大剧院。
死去活来
听他们说,我好像死过一回了。
现在他们坐在我的床边,给我端来白水,切成小块的西瓜,都是稀释酒精的。我像个病人,半坐着,变得很听话。咕咚咕咚喝水,用小勺子舀着西瓜。西瓜味道不错,连吃了好几小碗。远方来的朋友拿来一颗棕色的大药丸,多大呢,橄榄那么大小。他坐在床沿上,在我的面前将药丸掰成小碎块,像捏着橡皮泥,动作很细致,又很有劲,一小块一小块,大小均匀,掰成十来块。我知道他掰了给我吃的,心想着他的手是不是干净?他边掰边说,这个对心脏有好处。原来远方朋友怕我心脏出问题。我感觉心脏一点也不会有问题。平时累了偶尔前胸有些小异样,神经好像牵住了,但这会儿绝对没有。朋友让我分两次将小碎块吞下去,我虽然心里还想着可能不干净,行动却很配合,咕咚,咕咚,十几个小碎块和着水,与烧酒、杨梅混一起去了。
省城来的领导坐在对面床上,没怎么说话,只轻声问我,现在好些吗?见我谈笑风生,他说了句,现在没问题了。看来刚才有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一旁的兄弟见我不解,语调里犹带着惊悸,刚才你把大家吓坏了,面孔蜡白,满头冷汗。他还做了一个歪头翻白眼的动作。有这么可怕?记起来了,喝了不知多少杯杨梅烧酒,有些头晕。对了,面前放了一杯白水,远方朋友让我喝白开水,他用杨梅酒敬我。对,那时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心想,怎么让我喝水?忽然冒冷汗了,我摸了一下额头,就在此时断片了。我现在从他们的神情和描述中,可以还原一下当时的片段:远方客人要敬我酒,我却头一歪,也许还翻白眼了,脸色发白,虚汗淋漓。同席的人们大惊失色,有人过来扶我了。有人提议掐人中。有人说,快送医院。我缓过来了,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车子里了。一人扶着我,问我要不要上医院挂盐水,我才意识到醉得不轻了。但我表现出惊人的清醒,让驾驶座上的人下来,她是喝了酒的,不能开车,刚才就是我让她喝酒敬远方客人的。我给今晚上台演出的人讲,你太棒了,太不容易了,如此宏大璀璨的舞台,你就一个人,一张嘴,却震住了大剧场。我还说,最好再放一点;可以再放一点。我坚持不去医院,没毛病,去那干啥?
最近做了一个大活动,也算圆了一个梦。在新单位,没闲过,加上这个事,因为是自己牵的线,只好亲力亲为,累得几次想打退堂鼓。跌跌撞撞两三个星期总算过来了。今晚是最后一场戏,邀请的领导都握过手了,宴请席上几位大腕明星音量开始高了,几位爱追星的领导也和明星合了影了。饮料已过了N巡了,按计划准点发车,直驶大剧院。说好七点一刻当地领导在剧院迎宾厅等候嘉宾的。小车开道,驶得飞快,我却让司机慢一些,怕快了,若地方领导晚到,也尴尬。剧院入口戒备森严,车队却如入无人之境,畅行无阻。直抵9号门。我看到前面的小车里走出熟悉的身影,是当地领导,心里说,正好!人算不如天算。眼见得各项准备似乎滴水不漏,到了开场前10分钟,观众席却坐了还不到五成。不停地从台一侧察看观众席,期待最后的几分钟里能坐个七八成。剧院的人说,大厅有不少人,赶紧广播催他们进场。启动预案,将坐楼上的机动部队拉下来填空。节目够精彩,舞美够炫,无可挑剔,几近完美。场上场下气氛欢洽,其乐融融。这一场活动总算过去了。也累了。这段时间弦绷得太紧了,有时都心疼自己,图啥呢,这么折腾,这么辛苦,这么憋屈。都是说得来的人,出去喝一盅,放松放松。就一同去了。
同仁从家里搬来一大瓶杨梅烧酒。为防坏肚子,先要了两颗烧酒杨梅。上好的杨梅,个个果大色紫,泡在烧酒里快一年了,酒精都进到杨梅里了;而烧酒呢,也变软了,变甜了,杨梅的糖分析出,混在酒里了,白酒成了红果酒了。皱着眉头吃下两颗烧酒杨梅,胆子更大了。喝了多少杯杨梅烧酒,忘了。先是感谢,感谢领导,感谢同仁,一轮下来好多杯吧。再发动同仁谢领导,同仁谢同仁,再好多杯。边喝边想,两颗烧酒杨梅垫底,肚子不会有问题。还想,杨梅酒度数不高了,甜甜的,软软的,不把杨梅酒当烧酒看了。在领导看来已经该刹车的时候,他提出让我喝白开水了,已经有些晚了。正是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冒冷汗了,身子发冷了,不省人事了。一位兄弟还说,我那时皮肤都是冷的,紧捏着拳头。还不把他们吓死?
省城领导也是兄弟。坐在对面的床上,看着我,不动声色的样子。过一会儿,又问我,现在好些吗?我反问他,你看我有事吗?我靠在柔软的大枕头上,对着他说,那时候,只觉得出虚汗了,后来就不知道了。又说,如果那时过去了,一点没痛苦,也挺好。是对他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說的。我此时一点也不后怕,如果真的不再醒来,也没有太大的遗憾。不是有谁说了,五十多了,只欠一死。五十多了,该经历的差不多都经历了,该有的也差不多有了,真的不太有遗憾。未能为父母养老送终,是个遗憾,好在还有弟弟。女儿刚踏上社会,却也是个有独立精神的人,感情丰富又理性坚韧,她会很好地照顾自己,也会很好地孝敬她妈。妻子失去了我,自然是很痛苦的。想到我不在的日子,听不到我的鼾声,她会睡不安稳,我突然走了,她该怎么办呢?当然只有让时间慰藉她的心了。父母老年丧子,本来羸弱的身体更雪上加霜,苦境更不堪。至于所谓功名,不值一提,倒是一种解脱。一段时间里,茶余饭后人们会说叨你的名字,很快便会淡忘。如同风中一片叶子坠落。父母的寿域在一个望得见远山的半山腰上。我如同无数凋落的叶子一样,会被风偶尔吹动,然后静静地落在大地的某个角落,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偶尔,当地的报纸或内刊里,会有零星的篇什提到我的名字,仅此而已。满屋子的书倒成了一种累赘,该如何处置呢?已不是我要想的了,该咋咋的。只是还有一本尚未付梓的书稿,倒是成了自己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最后的礼物了。还做不做首发仪式,或是开一个不痛不痒的研讨会,不是我想的了。会有几个人读它,而且从头到尾地读,一字不落地读,翻来覆去地读,读完了还指出编辑和作者都没有检出的错别字和用错的标点。有几个人,只有几个。但已经够了。
可是,我没有长醉不醒。我很快就醒了,在打算送我上医院的车上,我坐上去,就醒了,还滔滔不绝地说话,指点江山,信口开河。只是没有谪仙人的豪情。若换了他老人家,可没这么顺从,这么听话。他说什么?拿酒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宝马雕车香满路,接着喝!
我却醒了,醒了就不想喝了。还得继续活。
顺其自然
老婆说,我是处女座,而且是A型血的处女座。这类人最大的特点,据说是追求完美,结果活得很累。
现在,忽然发现,我这个处女座有了些许变化。上星期,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可以放弃一些本来要参加的活动了。对于别人所托之事,我的原则是,尽力而为,办不了的事情不要为难自己。昨天,我带着老婆去宁波,车子仪表系统提示,剩下的汽油还可以跑80公里。要是以前,我会提前加满油,不做哪怕一点点有风险的事情。车子上了高速,仪表提示,剩下的公里数是:60公里。再一会儿是:50公里。这个数据老婆知道了一定大惊失色,但我算着,开到服务区还是绰绰有余的。等快到服务区了,我告诉老婆,要去服务区加油。她感慨道:你已经不是处女座了。哈哈。
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前天回了趟老家。老妈说你忙的话就不要回来了,我说要来的,带一些鱼啊虾啊过来,陪你们说说话。也就听二老说说话。老妈今天的话题是我的弟弟。为弟弟担心,弟弟工作压力大,晚上睡不着睡不好,弟弟的儿子要去美国留学,需要大笔的钱,现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节衣缩食,为省点汽油骑自行车,去上海不开车坐大巴来回,说到动情处竟掉泪哽咽。然后大骂弟弟的老婆,她的二儿媳,说是二儿媳与孩子一鼻孔出气合起来让弟弟一个人受压力,二儿媳来家了也不帮着做事,只知道拿着手机低头看不知道在看什么。
老妈跟我讲这些无理性的话,我只能做一个忠实的听众,甚至不必为弟弟和弟媳辩护一两句,任何辩护只会引发更多的非议。我成了一只垃圾桶,可回收不可回收的垃圾统统收在一起。
老妈说,弟弟像她,性子急。我不知道我像谁。也许有时像妈多一点,有时像爹多一点。现在,逐渐朝着像爹多一点的方向发展着。我不再为无谓的事情争论,世上本没有绝对的是非曲直。我不想要太多的名利,声名会带来一时的光晕,更多却是压力。我不要太多的书,书海茫茫,不能穷尽,只要遇见不多的可心的书,寻找可能深挖的一两口井,一直挖下去,哪怕挖不出水来。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太过完美,儿女的学业,事业,婚姻,也都不再是原来的那套标准。学业不必争第一,也不必赶热门,喜欢是第一重要的。也不一定做公务员,有一个较为稳定的职业,比如现在女儿从事的工作就很不错。干嘛都排着队出国?干嘛都挤在大城市?比如宁波,不大不小,不远不近,有一点书卷气,有一点烟火味,吃个海鲜拐进弄堂就有。找对象,不在于钱多钱少,三观更重要。是不是缺少进取心?说对了,勇猛精进是一种状态,顺其自然则是一种境界哦。
昨天是父亲节。女儿为我们挑了一个叫“捞王”的火锅店。打着饱嗝,遍寻牙签而不得。服务员说,桌子左下角有个抽屉,里面有牙签。女儿拿出一小包,里面一枚精巧的牙签,与通常的竹牙签木牙签不同,小牙签一头锉刀尖端,可除牙垢,一头刷毛尖端,鱼骨造型刷毛,清除牙缝残渣特别好使。出门,总会有收获,或者是新鲜的感受,或者是新鲜的事物。
三联书店也是女儿推荐的。老爸,你一定会喜欢的。她说。
从三联并不宽敞的玻璃门往下走,经过一个隧道般的步道,便有些不知所措了,所谓书海茫茫是也。大体了解了书店的格局之后,脚步落在了人文和外文两类书。先是看到了王佐良的名字,他编译的英国散文名篇新选让我心仪,书名《并非舞文弄墨》,由北京的三联书店出版。然后在陈子善著作《浙江籍》里又见王佐良的名字,并且知道王是上虞人。在外文书堆里,有不少书都有些吸引我,我将它们放在了一只藤篮里。嘴巴开始有些渴了,吧台要了一壶茶,好像是日式红茶,我只问了价格,并不管其口味,能解渴就好。姑娘反复说,这茶有些清淡,有些清淡,我听懂了,并不改换品种。清淡正好解渴。喝了口,却闻到了甜味,对,是鼻子闻到的,欲回味时,却并无味,很清淡。这种感受很奇怪,比喝白开水还要清淡。明明感受到了甜味,却并无甜味。我本粗人,何尝有品茶的嗜好。茶水,解渴即好。
到哪儿寻个座位坐下喝茶吧。所有的椅子都承载着大大小小的屁股。唯有两层之间的过道口有几把空荡荡的椅子。过道人来人往,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可以做到目中无人。坐下,喝口茶,看几页书;看几页书,喝口茶。爱尔兰作家贝克特的《回声之骨》很有意思,我更喜欢读正文后的注释。这样的文本很有意思,是国内文学没有的。爱尔兰人的小说是把《圣经》当作语言的母本的,中国的作家可以把《论语》《老子》《传习录》作为母本,将是一个奇特的文本。我们在文体的实验上仅有不多的作家在勇敢地探索,多数写作一本正经,少了西方文学的色彩斑斓五花八门。藤篮里还有一本美国人写的《作家们》,也是一本文体特别的书,每一章节,出现一两位作家,最后一篇,篇名《音乐》,出现的作家是乔伊斯和贝克特(就是刚才那本《回声之骨》的作者)。那时,贝克特是乔伊斯的秘书。剧本仅有几行字。乔伊斯正在读书。终于,乔伊斯说话了。
乔伊斯:音乐!
貝克特将这个词写在笔记本里,然后两人都安静一段时间,直到
剧终。
我还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书《由凡至圣:阳明心学工夫散论》。工夫,阳明悟道的工夫,罗念庵渐悟的工夫,邹东廓的工夫。这次放弃了很多书,包括日人著《缠足史话》《宦官史话》,以及多个外国小说。没有好坏,适合才是硬道理。
水漫金山
不知何时起,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的天空总是蔚蓝如洗,更令人称奇的是,白云,空中悠游着大团各种形状的白云,你盯着看它,它时时变幻着;南山,西山,天际线上,白云排山倒海,如雪的昆仑,又如侏罗纪时期奇奇怪怪的巨型动物,对了,带头的是巨象,队尾是龇牙咧嘴的猎狗狂吠着,成群结队地沿着山脊线和天际线,向着一个方向,进发,进发!
忽然脑子里形成一个句子:水以水汽的形态,聚拢于空中,变幻着,集聚着,不知何时落在世间的某个地方。
终于,无数的云在杭州湾南岸的小城上空聚拢,待不住了,以水的形态向着地面倾泻。倾泻,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似乎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可时已过午,巨大的饥饿迫使我冒雨出行。地面已积水,鞋子一下进水了。我不管不顾,妻儿在一个叫“小城大爱”的餐馆,等我共进午餐。
周六,是最清静也是最忙碌的。这一天只属于自己。打开空调,沏上一杯红茶,手机静音,关上门,暂时将一切琐碎嘈杂关在门外。周日,有时一半属于自己,一半给老家。今天只做自己的事情。今天要完成一篇序,溪上文学年选的序。作协前一次换届时,出过一套四卷本,写了篇《湖畔传来的消息》作为序。犹记文中说,溪上文学似乎与水有关,或者直接说,与湖水有关。上林湖与一个诗情飞扬的名字有关,他就是南宋江湖派诗人高翥。以“白湖”命名的清代中叶草根诗社,在古镇鸣鹤绵延了近半个世纪,诗友们常结伴泛舟,运斗以酌,扣弦以歌,一时传为佳话。此文写于2009年,当时对当下文学创作情况了解还不深。对于每一天都在生长着的当下文学创作有何观感,对海涂地上建起来的文学空间作何评价,作为见证者和参与者,该写下一点自己的想法了。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个性化的文字,在我的眼前呼啸而过,沉睡多日的文学脑细胞异常活跃,文思泉涌。刷刷刷,一下子写下三点印象:一,移民地的特征;二,不囿于生活空间的宽阔视野;三,不可限量的创造活力。最后,引用了余华的话,来表明我的写作态度。余华谈到文学创作时说,作家在现实面前可以谎话连篇,满不在乎,可以自私、无聊和沾沾自喜;可是在写作中,作家必须是真诚的,严肃的,满怀同情与怜悯之心的。余华的意思肯定不是鼓励作家变得虚假和做作,而是要求作家,对待写作要比对待生活多十倍的真诚,使写作尽可能多地传达出自我高贵和尊严的一面。最近一年没写出让自己满意的文字,这一个小文似乎是偶尔出手较为满意的。转给老婆看,她当即回微信给了很好的评价,还说,如果配上你自己的朗读,效果会更好。
上半日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忽然头顶有响声,仿佛无数鼓槌敲击屋顶。我并未觉察这一场豪雨会给我带来什么,只是因为饥饿而起身去一家小饭店,与妻儿一起午餐。我只是觉得雨水湿了鞋子有些不爽。用餐后开车到住宅小区车库,却见汪洋一片。小区地势较低,以前车库也多次进水。看来车是没法停了,我还是去单位吧。平时到单位,总见传达室老黄笑着招呼你。这时,传达室老黄的座位空荡荡的。单位负责后勤的两位同事匆匆进了电梯,留给我两个匆匆的背影。待我上到六楼,见老黄卷起裤腿,赤脚站在走廊,而走廊上全是水。我有些讶异。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形。一楼或地下室因地势低而进水的事常有,整个大楼的最高层竟水漫金山,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但事情就是发生了。最东面的一间房子,装满各种管道,平时做后勤物料存放间,水就从这个房间倾泻而下的。老黄还处在惊讶和兴奋中,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高很多,他说有些不放心,就爬上楼顶查看。楼顶像一个没盖的大饭盒,3个多钟头的豪雨一下让饭盒积满了水。老黄把楼顶四角的落水管子捅了捅,落水很急,但根本来不及,积水有几十公分高。东边管道旁的屋顶,受的压力最大,承受不住了,雨水便冲了下来,将房间的装饰平顶都冲塌了,房间里的物料,包括一些书刊,都被水洗礼过了。水还在不断地下来,地板上的水漫出来,漫在走廊上,也漫到了对面的办公室。我取出钥匙开门,只见办公室地板上已全是水。我看到了我的公文包,这个天天被我拎着出入各种会议的包包,正泡在水里。我踮着脚尖进去,公文包里里外外已经湿透。我开始担心电脑了。还好,电脑线路正常。可是,我如何在水里工作呢?宝贵的星期六,每周仅有这一天是我自己的,却要被这一场豪雨冲走么?我踮着脚尖退出来,在水的走廊来来回回。有什么办法让水退去?机器使不上,人工又太慢。这时,门卫老黄拎着一个塑料桶拿着一块布走进我的办公室,蹲下来,用毛巾吸了水,然后往桶里绞干。他从最里面靠窗的地方开始,一会儿把一小块地板收拾干了。他不断地重复同样的动作,吸水,绞干,不断地后退,退出更大一块干了的地板。等到整个房间一半的空间不再被水浸泡,老黄的背全湿了,衬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背,反正,今天我记住了,老黄的背!
雨还在下。它或是也在使着性子,或是忘了回家。
岛上心事
千岛湖。二十三年前与一批和我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潮人”一起来过,也打着培训的旗号。隔了这么多年再来,还是以培训的名义,究竟学了些什么,鬼知道。
落脚在一个较大的岛上,国家水上运动基地占着这里的地盘。到处可见体育的势力,绕着山围了一圈千米塑胶跑道,于是有了老树虬枝与红色塑胶交相辉映的独特景观。更独特的是,跑道两侧时有提示语引人驻足:“有蛇出没,注意安全!”先是被吓一跳,四下里搜寻吐着舌头的家伙。一转念,这不是广告吗,说这里的生态环境一流,别的地儿,哪还有蛇。这儿好,这儿适合锻炼、训练、运动,还有培训,反正跟天然氧吧差不多。
人在世上,没那么复杂。比如今天,上半天坐车,抵达千岛湖,下半天听一堂课。看来,这堂课不太对胃口,太多空泛的数字和大而无当的判断,听一会儿便想出来透透气。不是起了个大早么,来不及蹲坑,身体的规律被打乱了。操场上,一溜身材高挑健硕的女子在做着力量训练。青春的气息荡漾在微凉的空气里,说不清是眼睛还是别的什么器官感受到的。从训练队伍旁边走过,望向远处的湖面和大大小小的岛,风景如画,便随手拿出手机。正想按下快门,脚下一个趔趄,坏了,脚崴了。这不是新铺的塑胶跑道么,跟周围的泥地有十来公分的落差。连忙直起身来,也顾不得疼,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前,龇牙咧嘴:怎么会这么疼,真他妈见鬼。
山河阴晴,各有心事。——我立在同一个窗户前,对着同一方向,拍出了一张调调全然不同的照片。
上岛头两天,不见太阳,却也不怎么阴沉,远处云系发达,层次分明,拍出来颇有大片气象。第三天,阳光明媚,湖山忽然活泛,生动,有了血色了。阴晴原无好坏。阴有阴的心事,晴有晴的心事。冬天有冬天的愁绪,春天有春天的心情。男人有男人的负担,女人有女人的压力。你有你的心事,我有我的心事。台上的名牌,有一个字:霓。脑子里跳出另一个字:虹。古人造字,真是讲究。霓为雌,虹为雄。有阴必有阳,万物相对生。台上的人读错字音了,难怪他,这两字有些生僻:沆瀣。最初见到这两个字,就觉得是猥琐的,上不了台面的。可哪里知道,古人眼里,这是何等高洁,甚至有些令人神往的事物。先说一个邑人比较熟悉的诗句,晚唐诗人陆龟蒙的《秘色越器》:“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宵盛沆瀣,共嵇中散斗遗杯。”老陆说,越窑青瓷杯是好东西,他要用来盛夜半的清露,邀竹林七贤的嵇康碰杯共饮,当然,中散大夫杯里盛的是酒。这不,沆瀣可是美好的东西。再往前,司马相如《大人赋》有“呼吸沆瀣兮餐朝霞”的句子。《凌阳子明经》言:“春食朝霞……冬饮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更有人直接说:沆瀣,露水也,旧谓仙人所饮。这么一个好词,怎么就变成上不了台面的贬义词了呢?要怪唐僖宗时的一次科考,考生崔瀣,颇有才学;主考崔沆,批阅到了崔瀣的卷子,十分赏识。门生与恩师的姓名也太巧了,而自古又不缺好事者,有人就此事发微信朋友圈说:“座主门生,沆瀣一气。”说者或无心,传者或有意。本来说考官赏识学生,气味相投也不一定不好,渐渐地,变味了,变成臭味相投了。两崔的事也传到了黄巢的耳朵里,这个科场屡屡失意的起事者,最后硬把崔沆找来给杀了。这个黄巢终究成不了气候,小心眼,杀个主考官,发泄发泄对于科考的愤懑。课堂里放着PPT,传道授业者大谈GDP,大谈未来,我却津津于这些陈年旧事,也算是各有心事之一种吧。
本来写到这里,是要起来走几步的,点上一支烟,长长地吐出烟雾,思路又接上了。戒烟两月,并无大碍。如今,不同以往,吸烟者势单力薄,你一说戒了,他立马:理解理解,我也抽着玩的,把烟装进壳里。台上换了另外一位授业者,侧面看颇似大导冯小刚,正在讲“舆情”。烟民渐少,也是一种舆情。舆,象形字,车的周围四只手,合力造车的样子,原指造车的工匠,又引申为“众人之论”。他说舆情应对,讲的是大白话,讲得实在,讲得有趣。他从“人性”角度解构舆情之所以蔓延的内部机制。他借鉴了马斯洛还是谁的人类目标追求层次论,分析导致多巴胺分泌的信息素“四层次”:第一层次里有随机奖励、目标达成,第二层次有他人肯定、竞争获胜,第三层次则是有氧运动、高热量高糖分(难怪有那么多吃货)。几个层次的刺激效果渐次增强,达到最强的第四层次是:异性爱慕、同性臣服、性、后代延续。他一张图便直达人性最幽秘的深处。大白话是最可爱的。下课了,“冯小刚”一人在角落用餐。餐毕,我与他并肩而行。我说,你的课很有趣,很高明。他说,好玩。老师的名字里也有个“向”字,我们坐下来聊,加了微信。此时,老师的多巴胺分泌旺盛,因为遇到了“他人肯定”,虽然达不到“异性爱慕”所能达到的极致,有一点点“同性臣服”的样子。如果我把类似的话当面说给另一个男人听,他的多巴胺指数也会嗖嗖嗖上升。这几天睡前读老李的书,一本叫《会饮记》,一本叫《咏而归》。前一本我网上买的,预订了,等了一个月才等来。虽然大多在双月一期的《十月》杂志上读过,不过还想读。老李的这个小书,还别说,读一两遍是不够的。《咏而归》似乎轻松些,形制短小,却摇曳多姿。老李这支笔果然了得,故纸堆里照样生出有趣和生机来。有人在茅台里享受五谷精华,有人外出登山寻野趣,他老李半夜挑灯开屈子、孔子、韩非子的玩笑,新词叠出,新意盎然,趣味横生。这个自称眼皮有点耷拉的男人,还是蛮可爱的。他说,《离骚》里,屈原同志官场失意,就开始失态:“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荷以为裳”,换上奇装异服,并戒了大吃大喝:“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然后就天上地下一通乱转,但七弯八绕始终不离最实际的问题:怎么办?调离、跳槽,还是留下来、熬到底?是从此放松了思想改造,还是继续严格要求自己?《离骚》本是政治诗,但屈子有时把它写得像情诗,而且是失恋的、被抛弃的情诗。“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众女嫉余之峨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把自己当怨妇。老李总结道,屈子终究开出了“美人芳草”的诗学传统,见了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男人,立马就在心里,把自己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女人。
我不是崴了脚吗?刚开始疼得厉害,但一想到旁边有女运动员在集训,她们或许在看我,便强忍着疼走开了。走不多远,疼缓和了不少。环岛的塑胶跑道在老树枝掩映下伸向远方,吸引了我的脚步。走几步,然后慢跑,脚居然也不疼。吃完晚饭,忽觉有些异样,崴了的脚肿得很,走起来又疼了。咋办?先想到的是贴伤膏,问宾馆服务员要伤膏。美女说没有伤膏,却指出了更好的一条路:找集訓队的队医。医生在培训楼二楼,正给年轻运动员做针灸,好像腰肌拉伤了。问我怎么了,我说脚崴了。多久了?我说下午三点钟的事。他说:怎么不早来?也不听我辩解,立即做出指令:脱鞋袜,敷冰袋。从冰箱取出蓝包装冰袋,敷在肿胀的脚面上。边敷边说,这是常识,受伤24小时内先用冰袋敷。我支吾着,不是说要热水……他打断我,这时候不能用热水。我这时才进一步认识到我有多无知。对了,还没给家里打电话。我说,这里风景大好,还是锻炼的好地方……我没说我正在集训队医生那儿敷冰袋,哇,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