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
朱丽那时候仍然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奶奶不喜欢她到我们家里来。不过要是她真来了,我奶奶也不至于摆脸色,而会尽可能礼貌地对待她。
“这是什么呀?真有意思。”每次朱丽这么说,并发出呵呵笑声的时候,我奶奶也仅仅只是皱皱眉头,告诉她说那只是一只旧半导体收音机罢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呢。”朱丽仍旧呵呵地笑着。朱丽总是这样,用呵呵笑来表示她很愉快。
她还指给朱丽看另外一些老东西——一只年代久远的收音机(机箱特别大,在前面蒙着的布上,有一个毛主席像章);一台双卡录音机(上面有键盘)。
“以前这样的东西每家都有。”我奶奶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躺在沙发上的。她的头枕着沙发扶手,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有一盘锥形香,香的烟雾在她脸面上袅袅地散开,稍微隔得远了,就看不清她的脸。在她后面,是一堆花色杂乱的靠垫和靠枕,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这我是知道的。光线从门边的玻璃窗透进来。玻璃窗有些年头了,沾满了褐色的斑点。
我奶奶的身子胖得跟个球似的,她身上的肉松垮垮的,完全不像有的上了年纪的人那样干瘦。不过她的头发倒挺黑的,每次一洗完头,她就把那一小撮头发拧干,再结成个疙瘩顶在头上。
要是她兴致好,还会给我们看老照片,要不就打开皮箱,展示里面的东西。皮箱是我爷爷留下的,一共三只,两只包着棕色皮面,一只包黑色皮面。黑色皮面的那只放了很多毛泽东时代的像章,有百八十个,都别在红绸布上,一拿起,就叮当作响。
“可以拿去旧货市场上卖了——”朱丽第一次见到后就兴奋地说。“我家里没有,要是有的话,肯定拿去卖了。”
我知道朱丽这么说常常是口是心非,她有意用这种愉悦的语调,不过是想让人觉得她活泼有趣,实际上她并不在乎说的内容。但看得出,我奶奶当真了,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装着不在意地说:“现在谁还会买这些呀?”她拿起像章看了看,放回皮箱,似是对这个提议有些不舍,但又不想叫人看出她的不舍。
她一向对我的提议置之不理的,我提议过把窗帘换掉,更换旧饭桌、旧沙发、旧电视机,这些她都从来没有采纳过,甚至连一星半点考虑的意思都没有,但朱丽的这个提议好像颇让她动心。她可不是一个念旧的人,我爷爷的遗物,穿过的衣服,她全扔掉了——“不吉利啊。”她只保留了几张照片,也许是怕忘记他的长相,或许是因为她也在那些相片上?
她之所以喜欢给客人们看她以前的照片,不过是想借此向人炫耀,她曾经漂亮过。年轻的她扎着两条又粗又长的发辫,那个年代的人都不讲究衣着的款式,她却能把普通的衣服穿出新意,她的身材苗条,看起来细细柔柔的。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一次我说。
“你知道什么原因吗?”她说。“是生活。”
她让别人看照片,最想听到的话是“你以前这么漂亮啊”。每次别人这么说,她就脸上放光,然后给别人看更多的照片,以证明别人的看法没错。
朱丽也这么夸她了:“你年轻时候好漂亮啊。”说完还发出讨好的啧啧声,但她竟不为所动,等朱丽一走,她就对我说:“她真是个戏精呀,她以为到处都是供她表演的舞台吗?”
我爸和我妈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离婚的。那时,我们还住在江边那幢旧房子里,本来,那栋房子前面还有一些临街商铺,后来他们把那些商铺拆除了,把原来灰色的墙,粉成了浅黄色,看起来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那幢楼一共有五层,我们住在一楼,外面有一个阳台,我爸在阳台的外面砌起围墙,还在围墙上拴上铁丝网,安装上防盗门,最终把那里改造成了洗衣房。他还在每个房间的窗台外面装上防盗铁条,在铁条上涂刷深棕色的油漆。那时候他还对居家生活充满了天然的兴趣,這就好比一只鸟要去筑巢。
他们离婚后就都搬了出去,但他们俩谁也不想带我走,他们说,像我这样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是不太可能像一个包裹那样,可以随便带来带去的。“要是你跟了我,是必须转学的,那样会影响你成绩的。”我妈说,“要是你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将来会找不到工作。”当时,她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衣物,把那些不能穿、不想穿的衣服,统统给了我,并嘱咐我说,高跟鞋要等再长大一点才能穿,否则会影响发育,西装也要等以后,要等到至少二十岁的时候。她还给我了一些吊带裙和超短裙。“我知道现在你用不着,不过总有一天会需要的。”
当时我妈有三十九岁了,我觉得一个人如果到了三十九岁,就算很老了。不过那时的她看起来依旧年轻。她五官精致,轮廓分明,下巴中间还有一道让人羡慕的凹槽。她的嘴角有一颗暗红色的痣,有人说那叫美人痣,但也有人说那会带来霉运。她总是化妆,她说她难以接受自己不化妆的样子。
那时,她正准备和一个开古玩店的人结婚,之前,她一直都在家具商场帮人卖家具。她是在卖家具的时候和那个开古玩店的人认识的,他是她的一个顾客。
她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她的新家,我一直不知道她住在哪儿,离开家之后,她倒时不时会和我见面,但都是在外面。她会带我去看电影,有时候带我去公园。
我爸走的时候,我十七岁,他倒不是要去和什么人结婚,而是在他身上爆发了一次他们所说的“中年危机”。他一直郁郁寡欢,为了证明自己年轻,还到健身房找年纪比他小得多的人做女朋友,但这仍然没让他高兴起来。
他走的那天,我奶奶对我说:“今后你就得听我的了。”她在说过这句话之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两天。两天来,她不吃不喝——不过有时我怀疑,她是趁我上学时偷偷吃喝的,我一直认为,要是一个人两天不吃不喝,准会死掉的——等她终于出来的时候,她的样子吓了我一大跳。她脸色苍白,浑身上下的肉,全都下垂,像一件衣服似地挂在身上。她没有看我,走进厨房,煮了一锅白粥,一个人全吃了。“你没有别的事可干吗?你的作业做完了吗?”她头也不回地说。“你的房间太乱了,你要找时间收拾一下了。你可别指望我给你收拾,现在他们都不管你了,你得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我老了,我自身难保了,你可别指望我,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等我将来死了,你可有苦头吃。”
我对她的这套故作苦难和高深的姿态早已习以为常,我只是心里在想,她是怎么知道我在后面看着她的。
过了一星期,她自己动手把头发剪了。她把剪短的头发全部朝后梳,猛一看起来,就像个留着大背头的男人。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我。我摇摇头说:“不怎么样。”
上高中的时候,每天放了学,我和朱丽都不想回家,我们把学校附近和更远一些的商店都逛完了。我们从来不买东西,我是因为没钱,她是不想买。我们只是把逛商店当成娱乐。我们试穿各式各样的衣服和鞋;我们进到家具店,长时间坐在席梦思床垫和沙发上聊天,却假装成在试床垫和沙发的弹性;我们学着商店里的人说话,笑话他们想向我们推销的想法。到后来,那些店里的店员全都认识我们了,只要我们一踏进商店,他们就板起面孔,但他们也实在不好意思轰我们走。
朱丽不怕店员,实际上她喜欢别人看她,她喜欢引人注目,但在她的身上,你又可以看到一种奇怪的抑制感,这种抑制感,压制住了她想出风头的渴望。两种力量在她身上冲突,让她既想当世界的女王,在内心深处又觉得自己成不了女王。
她父母都是医生,平时工作很忙,所以他们从来不在家里吃饭,自然也就不在家里做饭。她家不像我家,她家有种华丽感、一种郑重感,没有我家里那样浓重的油烟味,更不像我家那样杂乱。她家井井有条,即便进到厨房,你会发现里面也很干净,满墙都是崭新的吊柜和厨具。我知道我奶奶看到会怎么说,她会说:“太俗气了,这个家就像一个金漆的纸盒子。”她会很郑重地用这个词——纸盒子,还会对她家所有的家具评头论足,对她家古典式的沙发发出感叹,也不会放过水晶大吊灯:“要是掉下来的话,会砸死人的吧?”
“没有一点生活感。”她会下这样的结论。但我没这类感觉,我踩着光滑的大理石地板走进朱丽家的时候,觉得那上面干净得可以滑倒一队人马,这让我在心里对这种有序的生活产生了向往之情。我之所以对她家有好感,还因为每次去她家,她父母见到我就都会跟我打招呼:“来了吗?累不累?快坐下休息吧。你要喝点什么?水果、饮料都在冰箱里,你可以自己拿。”但仔细一想,我又觉得他们跟我打招呼的这种方式,就好像我是像一根未经修剪的树枝,一只被玩脏了的玩具熊。但他们真的很客气,他们的这种客气,在我同学的父母中是很少见的,很多人的父母,都不屑于与他们孩子的同学讲话,甚至也不认为这样的做法很粗鲁。朱丽的父母却不,他们克制、精确、彬彬有礼,同样对美、漂亮和华丽有着不懈的追求。朱丽打开她家所有的衣柜给我看过,衣柜里堆积着不计其数我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穿过的羊毛大衣、羊毛衫和丝织衬衣。但朱丽说:“你别这样,这没有什么的,这很平常。”
我喜欢看朱丽化妆。不过,在学校的时候她不化,只有周末,我们一起出去玩,或者她自己出去的时候才化。她先用遮瑕霜遮瑕,再涂上厚厚的粉底,扑上粉。但她不使用腮红,这样整张脸看上去就没有血色。她说她喜欢这种没有血色的高级感,并向我暗示,以前的法国贵族都是这样。她涂上了桃红色的眼影,画上眼线,涂上睫毛油,再在鼻梁两侧扫上阴影。
她自然有不少的追求者,我常听到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这类话,或者她会说“你是说他吗?他?你知道他这个人有多可笑吗?他那么矮,我一点不喜欢他,是他非要赖着不走的。”
我知道那些男孩子们是怎么看她的,他们眼里闪现着的欲望那么明显。
那时候除了上课,我每天花时间大量阅读。我这么做,是为了在某些场合,适时地说出“达芬奇为了画蒙娜丽莎的嘴,花了十年时间”,或者“打喷嚏太用力的话,肋骨可能会骨折,但是忍住不打的话可能会使脑中或颈部血管破裂从而导致死亡”这样的话。当然我也知道非鸟恐龙类在地球上生活超过了一亿六千万年,跨越了三叠纪、侏罗纪和白垩纪,它们最繁盛的时期应该是晚侏罗世到早白垩世,而我们所熟悉的那种恐龙大多来自晚白垩世这样的冷知识。我还知道,人体所含的脂肪,可以用来制造出七块肥皂,所含的石灰,可以粉刷一个房间,碳的含量可以做成二十磅焦炭,磷的含量可以制成两千两百根火柴,人体还含有大约一汤匙的硫磺和一英两的金属,铁的含量还可以铸成一颗一英寸长的铁钉。
我这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我喜欢看到当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朱丽无法反驳甚至无法回应的样子。每到这样的时候,我就特别开心,觉得用这种方式报复了她的华丽、她的漂亮和她的不可一世。她会不高兴,但当她和她的那些朋友出去玩的时候,也会叫上我。她一般会和他们到酒吧去,或者去游戏厅打游戏。我对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兴趣,之所以有时候会跟着他们去,是因为我想知道另一种生活,想积累与人交往的经验,想知道怎么在公共场合与一个陌生人说话,以及怎么在别人问你问题时,用恰当的语言和语调说出他们想要的答案,这可以让我单调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但我也会常常因为害怕不被人喜欢,而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我没有多少衣服,出去的时候,只能把我妈留下的衣服拿来穿。这时候我已经和我妈一般高了,已经发育成熟,可以穿她的高跟鞋和她的西装了。
那次和朱丽出去,我就穿了我妈的一件浅绿色西装,我里面是一件白衬衣,下面是黑色的裤子。我以为这样就算打扮得不错了。为了配合黑色的裤子,我还特意买了黑色凉鞋。但当我穿上那件绿西装,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又觉得这完全不像我。
高中的时候,多数时候我穿的都是校服。校服是那种有蓝色装饰边的,款式像运动服。我猜想他们有意把男生和女生的校服设计得没太大区别,这样做的用意,是为了把学生们身体的轮廓掩盖在一堆布料里,以免正在发育的学生对自己和其他人的身体产生过多的联想。那时我刚上大学,习惯了高中时代的衣服,也总是选择宽大的衣服来穿。
“你穿那个衣服干什么呀?”我奶奶在我身后说。她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那是她胸部的脂肪太多了,阻碍了呼吸的缘故。
“换衣服啊,难道你没看见?”我没有理她,继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必须对镜子里的这个自己适应起来。我一直对自己不满意,因为我没有朱丽那样好的身材,我上上下下全是直线条。我的皮肤太暗,嘴巴太大,我的乳房也不夠饱满,腰也不够细,更糟的,我的眼角还往下垂,这让我看起来没精打采又愁眉苦脸。不过这时,我觉得自己看起来还不错。
我怀着奇怪的心情出门了,总感到衣服下面的这个不是我。我仿佛从这里面看到了我妈、我外婆,还有我奶奶。这想法让我感到既新奇又别扭,就好像身上压着太多的人,压得我快喘不上气了。
不过后来我发现,之所以喘不上气,还是因为我不知道朱丽会怎么看我身上的衣服引起的,但来不及回去换了。
我硬着头皮到了我们约好的地方,那是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门口。每次见面,我们都约在这里。在每种关系里,差不多都会看到这种不平等,但或许世界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么运转的——就得有一个人要迁就另一个,否则关系就维持不下去了。
她的朋友更多一些,如果没有我这个朋友,她还可以和其他的同伴在一起,而我几乎没什么朋友,尽管我不想承认,也从不对她承认。甚至,有时候在她约我出去的时候,我还装着忙得没有时间的样子,会故意地说,我要和朋友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她问。
我说出一部正在上映的电影的名字,前一天路过电影院时,刚看到了张贴在外面的海报。
“和谁?不会是和男朋友吧?”她笑着。她不相信我有男朋友。
但她跟我说了很多她和她男朋友的事,她跟我说这些,倒没有炫耀的意思,可能只是想告诉我,她正在经历着的那一切有多么的甜蜜。然而这让我反感,却还必须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仿佛我对她所经历的一切特别羡慕、特别上心,而其实,我对她所说的厌恶透了。我不喜欢她跟我说,她的某个男朋友,是怎么把她抱在腿上,在她流泪时,吻干她满脸的泪水的,而且这个人竟然还说出“这是咸的”之类的废话。
“你还没有男朋友吧?”有一次她又问我。
可能有男朋友的人不会是我这个样子吧,不然她不会这样问。一个女孩,一旦有了男朋友,就应该开始化妆和打扮,还买很多新衣服。
“有一个。”这次我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我确实不希望她在这方面占有太多优势。
“真的吗?你是说真的吗?我认识他吗?”我的回答勾起她的好奇心,她热切地问道。
“你不认识的。他是我现在的同学。”
我开始想象那个“同学”,但我实在不知道他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样子。有一次我梦到了一个人,他穿着红色的花格衬衫、灰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帆布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是深棕色的。我梦见的他正把手插在裤兜里,朝我走过来。醒来后我想,要是我有男朋友的话,我希望他是这样的。
“啊,你真的有男朋友了。”她兴奋地喊着。“一定要带来让我见见。他帅吗?他好看吗?”
“还可以吧。”我含糊着。
她对男性唯一的要求是长得帅。以前,她经常把她新男友的照片给我看,还对他们的长相评头论足,会说这个人的个子虽然高,但头型不够好看,头顶有些尖,那个人的门牙比较大,这个嘴巴大、鼻子大等等。
我想象她见到那个穿花格衬衫的男孩时的情形,她肯定也会认为他很帅的。不过以她的挑剔,也可能评论说,他的眼睛不大,还是单眼皮,不但是单眼皮,还略微有些浮肿。但我会争辩说,他的身材棒极了。
“看看吧。如果哪天有时间的话。”我说。
她足足让我多等了十五分钟才出现。以前每次都是这样,她至少要让我等上五到十分钟,所以有时我会怀疑,她是从家里的窗户口瞧见了我,才慢腾腾出门的。她的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中等身材,脸白白的,但不健壮。他的眼睛特别大,头发特别长,扎着几条辫子,看起来像个摇滚歌手。她说他叫雷东田。
“你这衣服是哪来的呀?”她大惊小怪地问。
她穿着T恤,长度只及腰部,领口特别低,露出了乳沟,下身是破洞牛仔短裤,脚上是白色的高帮皮靴,上面镶了水钻。
“我怎么从没见你穿过?是新买的吗?”她问。
我说,是的。
“款式太土了,你不觉得吗?这至少是十年前的款了!你什么时候买的?你怎么没有跟我说过?你以后要买衣服,我给你参谋参谋。下次你逛街的时候叫上我,我跟你一起去。不过我的衣服大多是在网上买的,少数时候在商店里买,商店里可以试。瞧瞧,还有这双鞋!肯定不好穿吧?一定会磨脚的!但你又不能穿袜子,这种鞋子穿袜子最奇怪!我看,你今天是走不了多少路了,我们要去水库,还要爬山。”
雷东田微笑地看着我们。我一点不喜欢他,不喜欢他那逆来顺受,有求于她的样子。也不喜欢他的辫子和络腮胡。他求她什么呢,还不是想让她做他的女朋友。
我跟在他们后面往停车场走。雷东田走在前面去开车,我把她拉到一边问:“他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他怎么会是我男朋友?我不喜欢这个类型的人。不过你也看得出来,他在追我。我一说想出去玩,他就说他有车,可以带我去。我怎么可以单独跟他出去呢?”
“所以你叫上了我?”
“当然要叫你了,你是我好朋友嘛。”
“你不喜欢他,那怎么还要跟他出去?”我问。
她白了我一眼,意思是我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玩玩有什么关系!”
那辆车至少有九成新,坐进去以后还能闻到一股新鲜的橡胶味。我让他们坐前面,我坐后面。他从车门那里拿出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她,一瓶递给我。“多喝水,天气很热。”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但朱丽宣布说她从来不喝矿泉水,她要喝果汁。
“好吧,那我们到前面买吧。”他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就像他一直在这么做,一直在给别人提供服务。
他非常瘦,络腮胡让他原本狭长的脸看起来更狭长了。他的头发卷曲着,有可能是在发廊里烫过,也有可能天生如此。不知是不是上了发油的缘故,他的头发有些油腻。总之,他的外型与朱丽一贯的审美不匹配。我想,她當然不会看上他,况且,他脖子后面,还有一颗黑痣。我奶奶把这样的痣叫“断头痣”。
他们俩一直在谈话。
“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她说。
“什么电影?”
她说出了电影的名字,但我很快忘记了。
“你们看过《地下理想国》没有?”他问。
我们都说没有。
“你们真应该看看,有一天我们的世界就会像电影里那样,地球上的资源用完了,人类只能在地下像蚂蚁一样生活。实际上人就是蚂蚁,和蚂蚁没什么区别,为了生存只知道干活。但也可以说,人比蚂蚁还不如,至少蚂蚁不会感到孤独,人在这个世界上却很孤独。”
“你在哪里看的?在电影院吗?”我问。
“不是。我在网上看的,电影院里看不到这样好的电影。这部电影还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奖了。”
他说话的速度极其缓慢,因为斟字酌句而显得有些迟钝,不过这给人一种很靠谱的印象。我开始觉得他并不像我刚开始想的那样。他在汽配城开了一家店,做汽车配件生意,但我猜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也许三十出头。我不确定。
路过商店的时候,他把车停下来下去买果汁,买完果汁后又继续往前开。我们很快就出了城,路过了一片房子、一个地铁站,一个村子,还路过了两个池塘,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石桥。太阳就像一枚燃烧的钱币挂在树梢间,发出的光亮刺得我睁不开眼。
她在跟他说我是她表妹。
“你不能当着这个小姑娘的面这么说。”我听到她在说。“她还小呢,很多事情都不懂。”
我因为之前走了神,一时没留意他们在说什么。他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呢?我怀疑她在借题发挥,有时为了活跃气氛,她是会这么干的。
“她不是你同学吗?”他问。
“谁跟你说她是我同学了?她是我表妹。”她莫名地嗔怪道。
“我记得早上你说她是你同学。”
“你肯定听错了,你肯定听错了。她还小呢,还在上高中。”
我没有揭穿她。她就喜欢捉弄人,喜欢一本正经地骗人。
他从后视镜里瞄了我一眼。“她看上去不太小。”看完之后他肯定地说。
“那是她长得老相。”她大笑着。
他也跟着呵呵地笑起来。
“我们这是去哪儿呀?”我打算岔开他们的话题,因为已经不能忍受她洋洋自得的胡说八道了。
“我们去水库啊。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她连头都没回。
“这里有厕所吗?我想上厕所。”其实我并不那么想上。
“只能在树后面了。”他平淡地说,就像我也是一棵树。“我到前面把车停下,你到树后面去,注意不要让人看到你。”
我跨过公路的隔离栏,走到路边的树林里去。树林里是齐膝高的杂草,我蹚着杂草走到一棵树后面,想在树后解决,但很快发现,树不管用,根本遮不住我,至少从我站的地方,还能看得到公路,能看到那辆白色越野车和过往的车辆。
我又往里走了一段,走到一片灌木后面,等确定公路上的人看不到我之后才蹲下来。但我只尿出了一点,尿液顺着草茎无声地流到泥里。这时要是后面有人走过来,准会看我的屁股的,所以才刚一尿完,就急忙拉起裤子。
往回走的时候,我故意慢腾腾的,虽然听得到朱丽在喊我,嘴上回答着她说,我就快来了,脚上却放慢了步子。我想让他们多等我一会儿。他俩这时在干什么呢?是在车里拥抱接吻吗?我想象雷东田的手不停地在她裸露的大腿上不住地摸索,她的腿肯定是冰凉的,又滑又凉,就像抹上了石膏粉的果冻条。他的嘴会紧紧堵住她的嘴,也许还会用牙啃她,在吻她的时候,手还不闲着,继续探索她的全身。
这只有一半出于我的想象,这些想象是基于一些事实,一些她告诉过我的事实,她跟我说过她和她男友们是怎么谈恋爱的——他们都是年纪比她大得多的人,有一个甚至比她大二十岁。为了调动我的想象力,也为了让我嫉妒她,她告诉我她和他们在一起的细节,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过男朋友,也从来没有男孩子找过我,但我还是无法想象和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在一起的感觉,他们那么老了,她不会感到恶心吗?
我有意在树林里绕了一下才回到车边,但那种撞见他们在亲热的尴尬场面并没有出现,有汽车反光膜挡着,从外面看不到车内。他们肯定从后视镜里看到我的时候就分开了,见到我后,她打开车窗,伸出头来说:“怎么那么慢?是拉屎吗?”她的话让我面红耳赤,我没吱声,打开后门上车。也许是心理原因,也许是出于想象,我感到一种与之前不同的气氛。我指望着朱丽会梳理一下头发,或者整理一下衣服,可她没那么做。
我们经过了一片柳林,来到了一个岔路口。我们就该往哪条路走争执了一下,最后选择了左边那条。我们遇到几个穿着骑行服,戴着安全帽的人,他们正推着自行车走在路上。我们超过他们一直往前开,却没有见到那个水库。
朱丽说我们肯定走错路了。“我记得没那么远。”她说她和某个朋友一起来过。“应该走我刚才说的那条。”
“再往前一点就到了。”雷东田说。
他没有调头的意思。我能看到他右边脸颊的后半部分,一笑起来脸上就堆满皱纹,看起来蛮慈祥的。虽然通过他头顶上方的后视镜我也可以看到他的正脸,我却没有勇气这么做。
“你是不是饿了?后面有吃的。你要吃吗?”他示意我说,吃的就在我座椅背后的塑料袋里。
我把塑料袋拿出来递给朱丽。我没有食欲,我不想吃。
“也没有我想吃的。”她翻了一遍塑料袋尖着声音说。“你买的是什么啊,没一样是我爱吃的。”
“你们这些小姐可真难伺候。”
我希望他说的“这些小姐”里没有我,我可不想做什么小姐。
“你看啊,前面怎么有棵树。”我听到朱丽叫嚷着。他开始减速,最后把车停了下来。
“难怪一路上没见到其他车。”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继续嚷嚷着。
“是刚倒下的。”他說。
“现在我们怎么办?肯定不是这条路,我敢说!我跟你说过了,是刚才那条,你就是不听,现在还不是得倒回去。”
“我们下去把树挪开吧。”我说。
“挪开?”朱丽惊叫道。“你以为你是大力士吗?”
“它不粗,没你想的那么重。”
我推开门走下车,准备去搬那棵树。
“你真是傻。”他下来阻拦我。
“这并不难。”我抓住树干把树往车道边拉,想演示给他看,不过我没能拉动那棵树。
“这树重得很,你拉不动的。你看着细,其实很重。我们就往回走吧。”他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往车上扯,但其实他很有耐心。
我顺从地跟着他上了车,开始认为那棵树确实没那么重要。
那条路太窄了,他倒了好半天才把车倒过来。
“应该往左,往右一点点,再往左。”朱丽一直在指挥他。她刚领了驾照,只是很少开。“学车的时候跟真正上路可不一样。”拿到驾照的时候她对我说,“特别是在有好几个车道的路上,从后视镜里看到后面开过来那么多车,真把我吓坏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在慢车道上慢慢地往前蹭,其他司机一定恨死我了。”但这时,她却在胸有成竹地指挥雷东田开车。
我们又把车开回到岔路口,在此之前,朱丽一直在讲一个男人向他女朋友求婚的事,他把一枚戒指藏在玫瑰花里,准备献给她,没想遭到了拒绝,他一气之下把花扔到了河里。“他忘了他的钻石戒指还在那束花里,后来想起来,一下子跳进河里,被淹死了。”她边说边笑着。
我们从另外一个路口转过去,又往前走了近五公里,却仍然没有见到那个水库。我们的车驶上了一个高坡,雷东田说也许可以从上面看看是否能看到水库。但我们没有看到水库,又沿着山顶下来。我们把车停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从车上下来。太阳西斜,阳光从西边的松林上方照下来,把草叶照得像镀了一层金。
“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我在草地上坐下来,脱下鞋。我的鞋有些夹脚,虽然没走几步路,但脚趾头磨红了。
朱丽没有坐下来,她怕草里的虫子,还怕杂草擦伤她露在外面的大腿。
他把零食從车上拿下来,撂在我们旁边,但他自己不吃,只是盘着腿坐在草地上。这时候我也开始感到饿了,在零食袋里翻找想吃的,里面有土豆片、瓜子、花生、跳跳糖、核桃糖、鸡腿、鸡翅膀,还有卤鸡蛋和鹌鹑蛋。
“给我一包土豆片。”朱丽向我伸出手来,“我要原味的。”
我递了一包给她。我问雷东田要什么。他说他什么也不要。他掏出烟来开始抽烟。朱丽非把撕开包装袋的土豆片递到我面前,我拿了几片捧在手里,和她一起分享那包土豆片。我示意她坐到我旁边。“这里比较平,你可以坐这里,草不会扎到你。”
“唔,我不。”
“我买了三袋呢,你们可以一人吃一袋,用不着两个人分。”雷东田说。他还问我们要不要喝水,不等我们回答,他已经走到车边,帮我们把水从车里拿出来,把水先递给我。“这是你的吧?这应该是你的。”
“我爸和我妈从日本回来了,买了很多礼物,他们给我买的是和服。当然他们买了好多件,买来送人。”朱丽说,“但我穿着不合适,我觉得你还更适合些,要不你拿去穿吧。我有好几件呢,他们每次去都要给我买,我个子太高了,穿起来不好看。我穿着太奇怪了,你穿肯定正好。”
“我从来没穿过,会不会像睡衣一样?”
“当然不像。可以穿着照相,穿着照相是很好看的,特别是在樱花开的时候。现在每年都有很多人到日本去,女孩子们到那里以后都穿和服,在大街上走着的,穿和服的人都是中国人,要是他们不说话,你会以为她们是日本人,但一开口你就听出来了,原来都是东北人。我妈就说,现在全世界已经到处都是中国人了。”
我们仍像两个真正的老朋友一样聊着,吃完了一包土豆片,又开始吃鸡腿,水喝了一半。
“你不吃点什么吗?”我问站在一旁的雷东田。他的烟已经抽完了,一直在微笑着看着我们。
“你们聊吧,我到那边看看。”他采取了其他男人见女人在聊天时态度,决定走开。“到那边的树林里看看。”
“你不觉得吗?他很会照顾人,但他不喜欢说话。”他人一走开,我就说。
“谁说他不喜欢说话?他只是觉得我们讲的这些他插不上嘴。他不喜欢讲我们讲的这些,你要是去到他店里,他能跟你讲很多东西,什么配件、发动机、汽车。你会听到厌烦的。”
“你去过他店里吗?”
“去过。他店里的椅子和洗手池都是汽车轮胎做的,茶几也是用汽车轮胎做的,他还让人在一大面墙上画了一幅立体画,是一辆从墙里撞出来的汽车。我得说他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他以前在汽车销售公司工作,后来开了这家汽配店。店里生意不好,我觉得是位置的问题。”
“你喜欢他吗?”我咬着嘴唇又问。“你会成为他女朋友吗?”
“我不喜欢他,我已经说过了。”停了一会儿,她突然又说:“不会是你喜欢上他了吧?是不是你喜欢他?真的,是不是?快跟我说,也许我可以给你们当红娘呢。快!”
我说我没有喜欢他,但我的脸却在发烫,不过我仍不甘示弱。“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再次申明。
“那你为什么脸红?你的脸已经红成这样了。”
我的脸越发烫起来,我的额头开始冒汗,前胸和后背也有汗流下来,但那不是因为害羞或不好意思造成的,是因为窘迫。
“啊,真的,你要不要考虑考虑他?他真的不错。”她又说。“他还不到三十岁呢,但已经有自己的汽车配件店了。他有房,有车,家庭也不错,父母都是老师。他跟我说他什么都齐备了,就差一个新娘,家里人已经催他好几次了。”
我拿起瓶子,开始喝水,但我的心跳得很快,眼睛朝他离开的方向看。他已经快走进那片树林了。树林黑黢黢的,阳光把草朝阳的那面照得发亮,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然后,觉得眼泪开始冒出来。我在想,她太残忍了。
我们没说话,在风里坐了一会儿。我把拿出来的零食又都放回塑料袋,走到车边把它放进车里。这时候听不见鸟在叫,只听得到风声。
“走吧,我们去找他,这就跟他说。”她跟在我后面。
“哦,你可别说。”
“我要说,我一定要说。哈哈,我一定要告诉他,说你暗恋他。哈哈。”
她跳起来往前走,她走得很快,我追不上她。
长得低矮的草在我的脚边轻拂着我的膝盖,长得高的差不多都快有我高了,我得用手把它们拨到一边。
“快点,你快点。”她不住在催促我。她在尽力避开那些可能会扎到她大腿的草。“啊,这里的空气真好啊。”她跑到了前面。
我很高兴她不再谈论刚才那个话题。
我们走到树林边,没有见到雷东田,不知他是不是跑进前面的树林里去了。我的鞋的确不好穿,比刚才更磨脚了,时不时的,还会有小石子嵌到我的鞋缝里,我得时不时踢踢脚把石头甩出来。
“我肯定会被晒黑的,我的防晒霜涂得不够多。”她说。“他去哪里了?他不就是往这边走的吗?”
她大声喊他的名字。
“你在是跟我们捉迷藏吗?要是被我们找到了,今晚就罚你请客,我们可是要吃大餐哟——吃海鲜大餐。对吧?”她挤着眼睛冲我说。
“我们应该去吃西餐。”我决定附和她。
“嗬,今天一定要让你破费不少。”
“还不知道你钱带够了没有。”
“要是没有,我可以借给你,但你可得还我哟!”
“你在哪里?你还不出来吗?”
我们一人一句地说着。
太阳更往西斜了,眼前的景物变得朦胧胧,总也看不清。他半卧在柳树林后面的池塘边,池塘里长着很多芦苇,水面上漂着浮萍。他的姿势看起来不正常,甚至,在一开始我都没看出那是个人。
“你在这里干嘛?”朱丽喊了起来。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我也紧张,我当时想,要是他死了怎么办?我们该拿他的尸体怎么办呢?
“哦,老天,你们总算来了,我崴到脚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我差点陷进去。这里全是水,我脚底下現在还是软的。”他衣服和裤子全是泥,上面还沾着很多水草和绿色的浮萍,他脸上和手上也都是浮萍。“你们最好不要过来,这里的泥软得很。”
“我们不过来怎么拉你上来?”朱丽生气地说。
“我这里太软了,一动就往下陷,我根本不敢动。”
“你是傻了吗?怎么会想到到这里来的?”她问。
“我没看到这里有水,以为是干的。刚才看着就是干的,现在只是因为我陷下来,你才看到有水的。”
“哦,那你肯定像个傻子一样跑过来,奋不顾身冲过去,没想到一下子就陷了下去。是吧?”
“我们都别说了,好歹把他弄上来再说。”我说道,我真不喜欢说废话。
“我们不能过去,万一我们也陷下去怎么办?”朱丽担心地说。
“去找一根树枝来,伸过去让他抓住。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拉过来了。”
朱丽没有说话,看样子在考虑我的提议是不是可行。正在这时他叫了起来:“啊,我正在往下滑!天哪!”我确实看到他在往下滑,就马上扑过去,试着抓他的衣服。为了抓住他,我不得不双腿跪在地上,但膝盖下面的泥很软,我怕陷下去,最后不得不整个人都趴在地上。
“快去找一根树枝来!”我冲着她喊。
她开始往后跑,就好像突然上了发条。她在树下找了一根树枝,跑回来。“啊,怎么办,怎么办?快,快,把树枝给他抓住!快让他抓住!你们还行吗?你们没事吧?”
他抓住了树枝,开始从泥里爬出来,我也开始慢慢往后退,退到比较硬的地方才蹲起来。这时候他也匍匐在地上,顺着树枝一点点往干的地上挪。
“我的右脚动不了了。”他说。
我们一起把他拉了过来,让他翻身坐在地上。他把灌满泥的鞋脱下来,再脱袜子。他说他的脚踝肿起来了,但他的脚上全是泥,我看不出哪里肿了。
“就是这。”他指给我看。
我看了看,觉得那里好像确实肿了,就伸手按了按。他叫了起来。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说,脸红了,“我应该轻一点的。”
“看我们怎么把他弄下去?”朱丽说。“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不可能找人来帮忙。”
他的右脚使不上劲,我们得变成两支拐杖支撑着他,才能让他站起来。我没想到一个男人这么重,即使是像他这样瘦的男人。
他勉强站起来,只能翘着右脚,左脚不停地移动以保持身体平衡。
朱丽把树枝给他让他当拐杖,但即使拄着树枝,他也在一跳一跳往前走。我就走过去扶他,把自己当成他的另一根拐杖。
“谢谢。”他说,冲我不住地点头,还咧着嘴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不难看。
“你扶他干什么呀?”朱丽说,“让他自己走好了。你这样扯着他,他反而不好走。”
我没听她的,还是继续扶着他。他的手臂搭在我的双肩上,我们的身体相互摩擦,他每跳一下,我的身子就跟着动一下。路面崎岖不平,走不多远,我就汗流浃背、精疲力尽。
“我们歇一会儿吧。”他停下来,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他再次向我道谢。我望着他笑了一下,觉得这样其实挺好的。他身上有种陌生的气味,他的身子是坚硬的,不像女孩子们那样柔软,这让我既好奇又惊喜。我明显地感到他在有意地接触我的身体,这让我紧张得连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真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这样,我们就能一直走下去了。
“你们还是快点吧,天快黑了,天黑了我们连路都要看不见。”朱丽在前面说。
她不得不停下来等我们,看起来很不耐烦。
“没关系的,让他再歇一会儿吧。”我说。我知道她鄙视我,可我不在乎。
“好吧,好吧。我看我们还是走吧,天快黑了。”
他把手伸向了我,我像溺水的人握住稻草那样把他的手握住了。等我们终于走到了汽车那儿时,朱丽自动坐到了驾驶座上。“我来开吧,你们准备好了吗?”她系上安全带后,以一种我不习惯的沉着问道。我把雷东田扶到副驾驶的位置,他坐上去后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看来一个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说。
这时,汽车的发动机开始响起来。“那是我们俩救了你。”朱丽以一种炫耀又自豪的语气说。“哼,不然你以为呢?”
我坐在他们后面,半躺在座位上,全然放松下来。天快黑了,月亮升起来,田野远方的树林形成了墨蓝色的阴影,像大地的一道镶边。车顶上的树枝在风中晃动。尽管我浑身是泥(这时都已经半干了),却处于一种晕晕乎乎的状态,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福,以至于不想说一句话。
第二天下午五点,朱丽打来电话:“嘿,你出来吗?你知道我现在和谁在一起啊?是雷东田。哈,我们刚看完电影出来,要去吃饭,你也一起来吧?”她在电话里咯咯地笑着。“是他请客……对不对,是你请客……”她的声音变小了一会儿,但马上又大得像是在对着我的耳朵直接喊话。“你知道吗?他刚才去买了四个冰激凌甜筒,我跟他说了吃不了,我最多只能吃一个,他非要买四个,最后,我们吃到冰激凌都化了,水滴到我衣服和鞋子上。天太热了,反正要叫他赔的!他得陪我买衣服……是不是,你要去陪我买衣服,快说,你刚才同意的……怎么样?你快出来吧,吃完饭我们可以一起去买衣服,我可以给你参谋参谋。”
我慌乱地找了个借口,说我奶奶不让我出去,但我脑子里想的却是头一天雷东田伸向我的手。这个时候,我身体上接触过他的部分仍旧在发烫。但她似乎没听见我在说什么,又压低了声音说:“哦,他还向我求婚了,让我毕业后就嫁给他。我说我要考虑考虑,但他带我去看了订婚戒指。还没有买,指环太大了,要定做,他交了定金,过些天才能拿到……我真应该拍照片给你看看,他本来想让我选另外一个的,但另外那个的钻石太小了,站远一点就看不出来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心里不停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但到后来,我意识到我不仅在心里说,还发出了声。
我听到她在问:“你刚才说什么不可能?”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他吗?”我像喊叫一样地说道,“你说过你不是他女朋友的。”我继续喊着,泪流满面。
“哟,喲,你怎么了?”我听到她假惺惺地说。“哟哟,你都哭了?你是不是哭了?”
“我再也不理你了!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我大喊着,喊完之后,还不等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我再也不想说什么了。
回到卧室躺下,我仍不停地使劲哭着,不是她让我伤心,是因为我有他是爱我的这样的想法。我感到羞愧,只希望从没在这世上存活过。我用被子蒙起头来,使劲地哭着,一直哭到眼睛睁不开了。我想我的眼睛一定肿得跟个桃似的。我一定哭了很久了,我琢磨着,恐怕已经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我掀开被子,房间里的光线全都消失了,变得一片昏暗,但我还躺着,不想起来。我希望我奶奶不要叫我起来吃饭,这个时候我可不想吃什么饭。
不过,应该说,其实我挺享受这种感觉的,喜欢陷入到这自我怜悯和自我毁灭的感觉里去。我想象自己是童话里的女主角,被爱人抛弃了,因为我的爱人不知道我才是最爱他,并愿意为他付出所有的那一个。我在心里连连感叹着——为何男人们只是被女人的外表所迷惑,错失了真正对他好的人呢。
我被自己感动得哭了又哭,我让泪水肆意地流着;我哽咽着,发誓说要永远守望我的挚爱,而不管他爱不爱我。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呢。
正在这时,外面“啪”地响了一声。我停止哭泣,但外面又恢复了安静。我怀疑是我听错了,但外面的气氛很奇怪,要是我奶奶正在做晚饭的话,肯定会有声音,不但有锅碗瓢盆的声音,还会有她不满的唠叨声,但这时候外面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看了看手机,已经七点多,早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她竟然没有叫我出去吃饭。
我从床上起来,开始整理好衣服和头发——我可不想让她看出我哭过,不然她会有一大堆耻笑我的话等着我的。我拉开门,外面依旧静悄悄的。很快,我又听到“啪”的一声,现在可以确定,声音是从她房间里传来的,听上去有些像是纸盒掉在地上。
她的房间在客厅的另一头,我穿过客厅朝她的卧室走去。光线已经很暗了,只有沙发旁边,五抽柜上我爷爷的遗像框的玻璃反射着一丝亮光。她的房门是关着的,我轻轻推开,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但光线要比客厅好一些——这房间的窗户是向阳的,窗帘没有拉上,所以要更亮一些。我看出床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看上去像一堆柔软的衣服。那当然是她了。她听到开门声,正尽量把头抬起来朝我的方向看。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准确地说,是她说话很含混,要仔细辨别才知道她什么意思。
她告诉我,她动不了了。
我拨打了120。在等120的时候,我一直站在她床边。
“要喝水吗?”
“你饿不饿?”
“你想吃东西吗?”
我不住地问。
她什么也不要。
与我不同的是,她显得很平静,好像是在等某个熟人来看她。
急救车终于来了,和急救车来的还有两个人,他们检查了一下,其中一个说她可能是中风了。
他们把她连着床单一块拎起来放到车上。
“你要一起跟着来。”另一个说。
我让他们等我一会儿。我在她床头柜里找到了她的银行卡,又在一个小本子上找到卡的密码——她曾经告诉过我密码放在什么地方。“我不希望在我哪天突然死了之后,你还什么也不知道。”她的退休工资全在卡里,还有我爸和我妈每月汇来的生活费和我的学费。
在医院里,她被送去检查,然后又到了观察室。医院病房的床位都已经满了,她只能暂时住在观察室里,等有人出院才能转到病房去。
他们让我领了便盆和一次性床单。
她一直都没有说话,也许是在生我的气,大概是怪我没有及时发现她。她把她床头柜上的书和药盒都推到地上,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
“你是不是没吃东西?你出去吃点东西吧。”护士给她打吊针的时候对我说。
我撒谎说我吃过了。我坐在她床边医院专门为病人家属准备的椅子上,以便她随时可以找到我。
她不看我,她有时候会看看天花板,有时会看看窗外,或者把视线移到点滴瓶上。而我则一直观察她在氧气面罩下的脸色,以确认她并没有真的生我的气。
她的床在门旁边,坐在我的位置上,可以看到走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观察室里有十多张床,除了一张床还空着外,其他床上都有病人,在每张床的旁边,也都有陪护的病人家属。但有的病人的病情看起来不太严重,他们除了脸色不太好以外,表情看起来轻松自如,就好像是来度假的。
“你不想吃点什么吗?我买点东西来给你吃。”我又对她说。
“不。”她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发出声音。
“你要喝水吗?”
“不。”
“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
“是要撒尿吗?”
她点点头。
我却不知怎么让她撒尿。当然肯定是用那个领来的便盆。我把便盆的塑料包装拆开,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便盆的两头看起来都差不多,是要怎么放置呢?我想应该是把它放在她屁股下面,但首先我得帮她脱掉裤子,可我又怎么脱她的裤子呢?她根本抬不起身子。我只能尽力去搬动她,可她重得像一大堆貨物。
“我来帮你吧。”隔壁床的家属说。
她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烫过并且染成棕黄色的头发高高地挽起来,用一个镶着水钻的发夹卡住。她画着眉毛,涂着口红,但没涂眼影。她照顾的是一个看起来比她大得多的男人,我之所以觉得他老,是因为他脸上满是皱纹,而她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但她说那是她丈夫。
她站到床的那边,帮着我把我奶奶抬起来,手脚麻利地扯下她的裤子,动作快得我都没怎么看清楚。
“喏,就这样,把便盆塞到下面。”她指示我。
我按她的吩咐塞好便盆。
“把被子拉下去,”她一副觉得好笑的样子,“这里人来人往的。”
我赶紧把被子拉了下去,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放对了位置,我害怕要是我奶奶把尿撒在外面,流到床单上怎么办。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尿不出来?”我问奶奶。
她没有回答,眼睛看着天花板,让我不由得也抬头看了看,但没看出有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示意要把尿盆拿出来。那个女人又帮着我把她抬起来。这次我很机灵地抽出了便盆。
不出所料,里面是空的。可能是躺在便盆上面太硌了,她不习惯,没能尿出来。
护士来进来换针的时候,说要打一整晚,至少要打到夜里三四点。“今天很关键啊。”她说。
我累了,趁着刚换完针水,就到走廊上走走。过道上有卫生间里飘来的尿味,还有一股消毒药水味。有推车、供人休息的椅子、体重秤。谁也不能否认,医院气氛沉闷,但它本来就是一个严肃的地方,人们在这里出生和死亡……
那个女人坐在走廊外面的椅子上。
“里面太闷了,出来透口气。”她说。
我想这可能是个疑问句,就说是的。
“就你一个人吗?你家里人呢?没有别的人来替换你吗?”
我告诉她没有。
“她是你奶奶?”
我说:“是的。”
“那你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不来?”
我说他们在外地,赶不回来。
“哎,你一个小姑娘家的……不过我也没人换我,已经有一星期了,我没有回家,陪他住在医院里,我把我的行李箱都带来了。我得看着他,没办法。”
我借口要上厕所,就到卫生间里去了。尿味呛人,但我还是要在里面待一会儿,我并不想上厕所,只是想摆脱女人的唠叨。我在里面磨蹭了差不多四五分钟,打开水龙头洗了一下脸,觉得整个人都清醒了才出来。我回到病房,见女人已经不在走廊上了,她回到了病房,坐在椅子上,半个身子趴在她丈夫的病床上。
我走出来,开始给我爸打电话,但没打通,不知道他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他去的地方没有信号,要不就是手机忘记充电。我不可能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跟我奶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再说,她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关系就从没好过。我又回到病房坐在椅子上,发现从知道我奶奶生病后就再没有想到朱丽和雷东田。
我在床沿上睡着了,好像做了好多梦,但一个也记不起来。睡意中,我奶奶示意我躺到她旁边去。我看了一眼吊瓶,刚有人换过,可能是隔壁床的那个女人叫护士换过的。我很困,来不及想这些,躺到我奶奶身边去。她整个人都又松又软,我就像睡在一只鸭绒睡袋里,很快又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在自己家的床上,后来才想起是在医院里。我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看了看睡在旁边的奶奶,她没睡,正看着门外面。但我还是摸了摸她,她身上是热的。针水已经打完了,挂吊瓶的架子上一瓶针水也没有。
“年轻睡眠好,昨晚你一直没醒过。”女人说。
她丈夫说,医生们马上就要来查房了。
我从床上下来,浑身酸痛,拖着僵硬快散架的身子去卫生间,在水龙头下面洗脸。我把手指头当成牙刷刷牙。这次我没有像昨天那样,闻到卫生间里的尿味,尽管不时有人进来倒便盆和尿壶。我对着一块有锈斑的镜子,用指头梳理头发。我的眼睛里面满是血丝,脸庞明显浮肿,让我的五官产生一种朦胧感,但也许是因为卫生间里的灯光不够明亮。
我刚回病房,门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医生们进来了,带头的是一名年长的医生,其他的都比较年轻。他们中的一个走过来对我说,今天由他接手做我奶奶的主治医生。在白大褂的下面,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花格衬衫和灰色的牛仔裤,脚下是白色的旅游鞋。他戴着眼镜,眼睛有些浮肿,是单眼皮。
“我给你开检查单,你得再带她去做几项检查。”他没有看我,而是在翻看挂在我奶奶床尾的用药单。
我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到过,但我确实与他似曾相识。
“就你一个人吗?你是她什么人?”他终于抬起头来问。
后来,我奶奶再次脑血管堵塞住院了,他仍旧是她的主治医生,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是我男朋友了。
从学校毕业后,我在出版社找到了一份工作,做排版和封面设计,心里面充满对生活的感激。这时的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于生活,对于生活加诸的一切,已差不多能应付裕如。
我和朱丽或者雷东田再没有见过面,她有可能真的嫁给了他,开始在他的汽车配件店里上班。我没有想过要打电话给她,她也没有打给我。她好像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就像海浪把海滩上所有的一切都卷走了那样,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有时候我会想起她,也想起那个扶雷东田回来的傍晚,但它已经引不起我任何强烈的感情。我像看电影一样看着那个二十岁的我,我知道,现在这个我才是真正的我。我——真正的那个我。我已经知道如何运用漠然和高傲来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伤害,当然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有时我们把这叫做成长,有时我们把它叫成熟。但我们都知道,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我们不但生活在我们现有的世界,也生活在未来那个一切都还没发生但注定会发生的世界。而对那个世界,其实我们已所知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