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一
大巴一大早从山东聊城出发,约一刻钟后就疾驰在邯大高速公路上了。高高的白杨在车窗外急急掠过,我对前方济宁南旺水脊已心驰神往。
人和某些动物背上的脊是全身骨骼的主干所在,曰脊椎或脊梁。由此派生许多词语,如屋之有梁称之为屋脊,地之有高山峻岭称之为地脊,等等。脊是硬朗和力量的象征,往往用来喻指中坚骨干力量,如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所称的“民族脊梁”。我过去从不曾听说或想到过水会有脊。柔软的水怎么会有脊呢?
前一天,来自浙东运河两端甬杭两地的两拨人马在济南高铁站会合,又马不停蹄赶往聊城。我们到达如今以“江北水城”著称的这座城市已近黄昏,匆匆参观了运河沿岸城市中规模最大的商帮会馆——山陕会馆,从馆内陈列的账单上看到清嘉庆十四年的一次修缮就支银五万两之巨,不由得惊叹山陕商团当年在运河上的经营是何等规模及这座城市当年是何等繁盛。接着,聊城运河博物馆在闭馆时间里接待了我们。在这里,我第一次听说了“水脊”。据解说员介绍,京杭运河中段的济宁市汶上县南旺镇一带比南边的徐州运河段、北边的临清运河段均高出30余米,是整条运河的制高点,所以称运河水脊。
水往低處流,运河中段有这么一块高地,那运河水怎么能够贯通南北呢?时间匆匆,看水脊展板我还是不甚明白,心想如能去实地看看就好了。想不到次日行程首站就是南旺水脊。
两个半小时的行程后经过了多段高速公路。当大巴从济徐高速下来十多分钟后,我们已置身于运河南旺枢纽博物馆了。
隋唐运河一直以洛阳为中心,南至杭州,北至涿郡(今北京),那时的运河本没南旺什么事,我从地图上目测,南旺距隋唐运河南边最近节点商丘和北边最近节点临清差不多都有200公里之遥。到了元朝,忽必烈打破历代统治者定都长安、洛阳或开封的惯例而定都于大都(今北京)。为保证京师供应,他听取重臣、水利专家敦守敬的提议,把隋唐运河截弯取直。运河从此撇开洛阳,径由江苏经山东进入河北,直通津京,京杭间航程缩短700多公里。运河改道让小小的南旺在运河舞台上露了脸。但南旺的首秀却是一个刺头形象:这一带河段因地势高经常出现水浅航运困难的状况,每到枯水季节则干脆断流断航。在约六个月的断航期,这一程的漕粮只得改水路为陆路人畜转运,漕运的成本居高不下,效率大打折扣。元王朝五世十一帝和工部大臣及地方官绞尽脑汁,却始终摆不平这个难剃的刺头。元末连年战乱,会通河淤塞至三分之一。明初朱元璋定都应天府(今南京),国都地处江南鱼米之乡,南北漕运已无足轻重。
南旺淡出运河似也无悬念。但历史往往不是一条依惯性流淌的河流,在明太祖去世次年的建文元年(1399)七月,分封于燕地的明太祖第四子燕王朱棣起兵挥师南下,发起了著名的“靖难之役”,历时三年余打败侄子建文帝。朱棣在南京即位后不久就起意迁都,派工部尚书宋礼主持重新“通畅南北漕运”。宋礼历时九年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挖通了严重淤塞的会通河,又在南旺建起了分水枢纽工程。宋礼因为这项后来被称为“北方都江堰”的分水枢纽工程而名垂运河青史,南旺也因此由反派刺头摇身一变为光芒四射的正角明星。
在博物馆里的3D视频演绎下,我了解到这座水利枢纽的主要功能:一是“为有源头活水来”,通过筑戴村坝引汇泰山山脉等诸水的大汶河水经由小汶河流入运河;二是通过南北闸、分水石拨进行水源南北调配,形成了南流三成、北流七成的格局,民间流传所谓“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三是建立调节“水柜”,在上游来水大时通过进水闸储水于沿岸天然湖泊,当河水浅时通过泄水闸让湖水流入运河。再加上分水枢纽南北三十八座级差船闸启闭,分节控制水位,分段延缓水势,使南来北往的船只常年能通过水脊。前两项,使我油然想起公元九世纪的明州它山堰工程,两者有近似之处。
会通河开挖和南旺分水枢纽至永乐十七年竣工,历时长达九年。次年,明王朝正式迁都北京。这充分证明了南旺分水枢纽工程带来的运河南北畅通,对于一个以确定北方为政治文化中心的封建王朝之重要。朱棣在迁都前决定重新开通南北漕运,正是出于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战略考量。
三千里运河因南旺的华丽蝶变而变得神采飞扬,京杭运河实现了真正的贯通南北,运到北京的漕粮由以前的年均几十万石猛增到几百万石,成为明清两朝经济流通和政治统治赖以维系的交通生命线。历代皇帝因而对南旺青睐有加,清乾隆帝六次下江南六次在南旺驻跸,并次次留下诗篇。沿岸城市也因运河而繁荣有加,当时全国最繁荣的城市大多在运河沿岸。
前一天从济南来聊城路上看到的那一块阳谷县路标,让我想到:地理意义上的南旺水脊是运河的一道天堑,不正似《水浒》里阳谷县景阳冈的那头拦路虎吗?而那些治水的功臣们用智慧的力量变天堑为通途,也不正如景阳冈上身手不凡的武松吗?
我忽然对水脊有了新的理解:水脊不应只是指海拔制高点,而是指这项分水枢纽工程所体现的15世纪工业革命前世界水工技术的制高点,它如挺拔的脊梁,畅通了三千里运河血脉。
运河脊梁,舍南旺分水枢纽而其谁?
二
走出运河南旺分水枢纽博物馆,往东行百来步,初冬的阳光下展现着一片废墟——不,应该说是遗址。路边方正厚重的石碑上字迹清晰:“南旺枢纽考古遗址公园”。
在清咸丰五年(1855),以任性著称的黄河又一次恣意决口并改道,这也是黄河有史以来最后一次大改道,致会通河受殃,小汶河改道,南旺运河段的水面开始一寸寸地下降,京杭运河也自北向南一尺尺地消退。同时,交通格局也在发生历史性的变化……光绪二十七年(1901),清廷正式下诏废弃漕运,南旺分水枢纽工程完成历史使命,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眼前,南旺枢纽核心部位——运河和小汶河组成的丁字形河床早已彻底干涸,平坦的河床上长满了芜杂的贴地野草,人走过去不会留下一个脚印。哪里还听得见当年汶水撞击河堤的哗哗声响?哪里寻得见乾隆帝诗里“汶水滔滔来大东,自然水脊脉潜洪”的气势?
纵目望去,在4000余平方米经过勘探和发掘的遗址上,大部分是废弃的河床、河岸和由原来的水闸改成的旱桥,及西岸建筑群遗址上残存的石碑、石础、石柱和零星的建筑物等。眼前的一切,相对于来之前对南旺分水枢纽活色生香的构想,多少令我有些心理落差。
缓缓行走在干涸的河床,时间也慢下来了。看秋阳温存地拂照着寂寂的河床,两岸的树林在深秋的风中萧萧如诉,心里弥散着一种淡淡的伤感。堤岸的块石坚实规整,镶嵌着“明弘治十年”字样的仿制旧砖,仿佛是给耄耋者整容。在河床的一个土墩上小坐,看萋萋衰草顺着河道与远处的天际线相接,时光开始逆转:在河道与天际线交融的那头似翻涌起道道波涛,一种宽广的历史感和着波涛和帆影向我席卷而来……倏忽间,幻觉消失,一种亘古的苍茫感便油然而生。
再走上堤岸在遗址上寻寻觅觅。在运河运输鼎盛的明清时期,这里逐渐形成了大片建筑群。建筑群原有龙王庙和蚂蚱神(据说是龙王的大将军)庙、观音阁、关帝庙、宋公祠、潘公祠、白公祠、文公祠及水明楼、戏楼等以祭祀纪念为主的建筑,现大都已圮毁。尚存的只是些残垣断壁,新修复的建筑还不多,更多是一方方经过勘探和发掘后在原址上新砌的墙脚,上面插着一块块图标,注明曾经的建筑物名称,真正的建筑遗迹则已湮灭在土层之下——这样的覆盖也不失为一种保护吧。
我走进迎面向河的新修宋公祠。宋公即明永乐年间治河大臣、工部尚书宋礼。他历时九年主持建成的南旺分水枢纽,向明成祖交出了一份满意的治河答卷,可谓功成名就。在他的塑像背后上方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功盖古今。祠内还有清康熙等几代皇帝对他的追封号、题词,如“宁漕王”“宋尚书圣德神功不居禹下”等。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诠释了治河大臣在清代皇族心目中的分量,还倒不如说是彰显了运河漕运对于封建朝廷生计安危的分量。
在宋公祠前,有一层砖块砌成墙脚围出两块长方形地基。旁有标记注明这里是潘公祠、白公祠的遗址。潘公是济州同知潘叔正,是辅佐宋礼的功臣,关系犹如龙王和它的蚂蚱大将军。白公是“汶上老人”白英。“老人”在当地方言中意为河工的领班,手下一般有十来个人,我猜想其地位大致类同于我们南方的船老大吧。
一个小小的河工领班,怎么会在这寺庙建筑群里有一席之地呢?原来,草民出身的白英是一位不可小觑的传奇人物。《汶上县志》载:“永乐中,尚书宋礼寻胜国会通故道,英献计,导百余泉入汶……”野史载:宋礼接受明成祖敕命后,为找不到解决会通河经常断水的良策而焦急萬分。有一天,他梦见自己骑着一头白熊找到了水。梦醒后他立即四处探访,寻找姓白和姓熊的人,终于在汶上彩山找到了老河工白英。白英见宋礼“布衣微服”,态度虔诚,便把自己多年积累的“借水行舟,引汶济运,挖诸山泉,修水柜”的83字治水通航良策和盘托出。宋礼采纳了白英的建议,并邀白英参加治运工程,这才有了举世闻名的南旺分水枢纽工程。有人这样礼赞这项伟大的水利工程:“筑坝截汶泗,拦溪浚百泉。诸湖储水柜,众闸调山川。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长河船竞渡,两岸秀桑田。”而白英却在工程告竣后,因劳累过度,不幸倒在了随宋礼赴京复命的途中,呕血去世于运河边的桑园里。这也许是一种宿命,都江堰创建者李冰最后也因积劳成疾卒于治水工地。
在中国古代的每一个重要场合,神祇是从不会缺席的在场者。这个工程是草根白英呕心沥血的创造,但人们还是更习惯或更愿意把头功归之于神祇。在工程完工后,人们在这里率先造起了龙王庙,并且还特意为起了个性化的专有名字:分水龙王。这就像历代的封建统治者总是以天之骄子自居,表明他们的皇权来自于上天的授予,以此幻想让自己的统治和至尊地位天长日久。但统治者的权力大厦不会天长地久,即使是大一统的隋朝也只维持了短短的三十八年,隋炀帝也落得被自己的卫兵杀死的悲剧。但隋炀帝主持开通的大运河却存下来了,对后世的国计民生大格局起到了深远的积极影响,正如唐朝诗人皮日休所写:“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教多。”他的评价是中肯的,也算是为千夫所指的隋炀帝说了句公道话。
从建筑群历史模样复原的示意图上看出,当年建设最早、也最恢宏的建筑是龙王大殿。后来虽然也陆续建起了宋公祠、潘公祠,甚至白公祠,但它们的规格自然是不能与龙王大殿同论的,且整个建筑群也被命名为分水龙王庙古建筑群。有意思的是,即使贵为龙王却也有自身不保之虞,也许是为防俗话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人们又凿了多尊石雕镇水兽,让它们盘卧在古运河岸边,来警戒守护河岸和岸上的这片古建筑。昔日堂皇的龙王庙建筑早已圮塌,这些镇水兽却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原物。人们洗净它们的灰头土脸,使它们重现了那副虎视眈眈、跃跃欲试的降妖镇魔架势。看一眼它们在已经彻底干涸的河道的勤勉守职小样,不禁让我莞尔。
人让位于神祇,而在人与人之间,官本位则是最具权威的衡器。在遗址公园的三公祠中,宋公祠面向运河而建,地势最佳,规格最高,规模最大,潘公祠和白公祠分列在它的左右前方,俨然似其左右偏房。而潘公祠朝南向阳,白公祠朝北背阴,后者的占地面积也比前者小。这里的逻辑非常清晰:潘叔正是官,白英只是一介布衣。若宋礼地下有知,不知会不会为此不平?因为他明白,假如没有白英献计相助,像其父亲一样暴戾的朱棣帝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拿他的脑袋是问,相对于皇帝的迁都大计,一颗尚书的头颅又算得了什么?所以,宋礼生前对白英一直感恩有加,在工程告竣向皇帝复命时也不忘带上他。
也不能全赖古人观念陈腐,当下还不是先把宋公祠建起来了,而白公祠仍然是一块遗址?也好,不建就不建,遗址就让它继续是遗址吧。那些新建的庙堂,即使建得再堂皇,也不过是增添了些假古董而已。而遗址更接近世事沧桑的真相。
相比地方志和野史,流传当地的传说就神神道道了,说当年某月某日,白英带领一班官兵沿运河勘探水源。走到某处,他突然止步,并使劲一顿足。顿时他足下泉水哗哗,霎时涨满了运河……
民间传说之神奇已至匪夷所思,却已深深扎根于民间,扎根于人心。它比具象的龙王庙更牢固、恒久。再宏大的建筑物相比那些伟大的人和事,前者会风化在自然中,后者却铭于人心。更不用说那些貌似威严、其实早已徒有其表的所谓镇水兽了,当然它们也不失为岁月山河沧桑的直观见证。
说到底,白英等治河功臣虽远没龙王显赫,但他们才是运河真正的脊梁。南旺水利枢纽已沦为废墟或遗址,而他们若隐若现的身影会让参观者顿觉眼前一亮,犹如永不凋谢的花儿绽放在废墟里,绽放在人们的心田里。从他们身上所体现的那份使命担当和杰出智慧将超越时空长存,是我们民族宝贵的精神之花。
三
离开南旺分水枢纽,大巴载着我们由252省道转上337省道,赶往我们行程上的下一个考察点:济宁城区运河段。
半个多小时后,车已行在济宁市区的街道上了。济宁是一方神奇的土地,孔子、孟子和左丘明皆出生于此。除了曲阜孔庙、孔府及孔林和大运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同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同时拥有少昊陵、水泊梁山、微山湖等19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街路上,一个个以运河为名的宾馆、学校、街路、店铺从车窗外闪过,这是济宁作为运河之城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在元代运河改道之后,尤其是南旺分水枢纽的成功创建之后,南来北往的漕船、兵船、官船、商船在这里如过江之鲫。物流人气带来了商流,济州城内外、运河两岸行栈店铺林立,各地商贾云集,市场繁荣,百业兴盛,年商贸营业额高达白银亿两以上,市场辐射到周边近百县域,成为山东最大的货物集散中心,跻身于运河沿线七大商埠和码头,真可谓是“日中市贸群物聚,红氍碧碗堆如山。商人嗜利幕不散,酒楼歌馆相喧阗”。
文化交融紧跟着商流而来,跟随着阿拉伯、回民商人沿运河南下的足迹,一座座清真寺在运河沿岸城市建起。我们走进了始建于明洪武年间的济宁东大寺,一位阿訇模样的人告诉我们,历史上有不少回民来到运河沿线城市,目前在济宁户籍人口中回族人口就有两三万人,有清真寺九座。
东大寺与南京净觉寺、西安化觉寺、兰州桥门街大寺等并称全国五大古建清真寺。此寺正门朝东,不像汉传佛寺那样讲究大门朝南开。门楼算不上宏大,但进门见里面亭台楼阁一样不缺,气势恢弘。从东门进西门出的一番游历,使我感觉到这座寺总占地达7200平方米的清真寺与我曾在西北地区见过的清真寺格局迥然相异。从它依照汉族图腾“龙首”式样构建的宫殿式建筑格局,从一些建筑构件所借鉴的中国传统装饰手法,还有从众多殿堂亭阁的一副副楹联上——如邦克亭的对联“能守五功自然举止仁恕,常存三畏何须色象森严”就吸收进了儒家核心理念“仁”,这份水乳般的文化交融缘于运河。
出东大寺西门,转身间不期意邂逅一条似曾相识的江南地域风街巷:街巷两边屋舍大都为前店后厂,下店上居的建筑格局,其中有现在不常见到的竹木制品店。当看到路牌时,一位来自杭州的同行者不禁惊讶地脱口而出:呀,竹竿巷!因為杭州也有一条竹竿巷。
这是一条从运河上漂来的街巷。竹竿巷伴随着元代京杭大运河改道济宁而生而兴盛。这里是济宁南北交融的著名作坊区,街巷的商户以经营南方的土产杂货、特别是江浙一带的竹制品为主,最早的竹艺工匠也都来自江南。在民国时期这里的竹器作坊还多达百余家,至今这里仍是济宁竹器行业的中心。
济宁及北方地区并不产竹子,当年北上的客商把从江浙一带贩来的大毛竹扎成竹筏,筏上再装上各种小竹,顺运河运来,到济宁靠岸时把竹筏拆解为竹子,运输工具随即变身为生产原材料。毛竹又是漕运船队的好帮手:漕船两边绑上竹竿,既利于提高船的浮力,同时在过闸时又可尽量避免船与闸直接擦刮、相撞。船过济宁竹竿巷,船主便廉价销售这些毛竹。这样,年均流入济宁的毛竹达百万斤上下。
当年,沿运河北上的南方竹编巧匠在这里开店设铺,开馆收徒,传授技术。工匠们将竹子劈成各种档次的竹篾,再编织各种实用竹制品和工艺品,小到蝇拍、竹筷,中到竹筛、竹篓,大到竹门、竹床等,应有尽有。其中精巧的济宁竹篮更受到各地客商的青睐,在当时享有“济州之花”美誉。
我油然忆起在塑料袋兴起前曾风行于杭嘉湖、浙东甚至上海、苏南等周边地区的“杭州篮”。那时候家庭主妇进出小菜场,莫不以拎着一只杭州篮为时尚,记得当年有一位邻居常去杭州出差,被托捎带的常常是杭州篮。据说,当年乾隆南游至杭州时,听见编制竹篮的声音,曾随口吟道:“手里窸窸窣窣,银子堆满楼角。”由杭州的竹竿巷到济宁的竹竿巷,有杭州篮到有“济州之花”美誉的济州竹篮,它们该有着基因上的一脉传承吧?可惜我没有见到济州竹篮,但这也就像在如今的杭州我再也见不到杭州篮一样的自然。
后来我才知,不但杭州、济宁有竹竿巷,在京杭运河沿线的常州、德州、临清和终点北京等地也各有相似的竹竿巷。我又想起浙东四明山上连绵的竹海,在每年从济宁集散的上百万斤毛竹中,也该有经浙东运河进入京杭运河而至北方的四明翠竹吧?
一条条悠长或短促的竹竿巷,是岁月镌刻在运河两岸的南北文化交流的徽记。一根寻常的南方修竹,因为有了运河的流淌而成为了南方生产、生活方式向北方流播的使者。
我因此有了对运河的地理和人文空间的新认知。一是纵向南北强弱反差形成的对流格局:中国大运河贯通南北。作为一条南北物流的传输带,北上的物流主要是粮食,还有盐、丝绸、茶及糖、竹、木、漆、陶瓷等物资,而北方输南的物资则要逊色得多,主要是北方的松木、皮货、杂品等。这种南强北弱反差形成物流由南向北辐射的格局。但运河作为一条文化的河,总体呈现的却是与物流相反的北强南弱的态势,形成文化由北向南强势辐射的格局。如浙东唐诗之路,有400多位唐代诗人在浙东写下了1500多首诗,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运河所提供的交通便利,使唐诗、唐文化通过隋唐运河传播到杭州,再经浙东运河至绍兴、台州、明州。而历代帝王如隋炀帝,明正德帝,清康熙、乾隆皇帝下江南,不也伴随着政治、文化上的向南辐射?二是运河两岸“东拉西扯”的地域融合格局。南北运河串联起东西向的各大小水系,这些水系所在区块的生产、生活方式等地域文化呈现向运河沿岸集聚的态势,实现了文化的互动互融,以运河三重镇淮安、扬州、镇江为主要元素的中国第一大菜系淮扬菜系的形成和发展就是这种融合的产物。就这样,运河最终以南北贯通的纵向干流,扯连起东西向大大小小的水系网络,最终实现了东南西北全方位的交流融合,从而也促进了大一统中华民族的形成。
明清朝廷在济宁和稍南淮安分别设有河道总督衙门和漕运总督衙门,约600年间先后有188任官衔为一品或二品的总督到任,其中有禁烟名臣林则徐。在济宁运河博物馆的总督名录上,我查到了陈濂、朱瑄、邵灿等多位明州(宁波)籍漕运或河道总督的姓名,其中鄞县人陈濂还卒于漕运总督任上。倏忽之间,这些宁波籍漕运或河道总督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和那一棵棵北上的南方竹子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