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艺[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西青 300387]
中国古人的集体意识里便有着原始的“尚三”情怀,儒释道三教中皆有体现。道家思想的代表著作《老子》便有记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洋溢着强烈的“尚三”情怀,人的与世界万物的连接点在于“三”,这个“三”自古蕴含着神秘丰富的内涵。佛教术语中的“三界”,即欲界,色界,无色界。儒家文化中称为“六经之首”的《周易》以“天、地、人”三者合一为“三才”。须有天时、地利与人和,方得圆满。
由此,“三”文化蕴含着先民的智慧。人对自然、社会的最初认识来源于此,以“三”为尊的“尚三”理念越过历史长河,逐渐沉淀、洗涤而发展成独特的“三”文化。
“三”文化由思想层面的意识转变为叙事层面的运用,要追溯到卜筮。
关于卜筮的这个思想,在《礼记·曲礼上》简括为“卜筮不过三”,郑玄注:“求吉不过三。”孔颖达疏:“卜筮不过三者,王肃云:‘礼以三为成也。’”“礼以三为成”就是说“三”为成礼之数,过或不及都属不合于礼的行为。中国古代社会是一个礼教的社会,凡事讲究礼数,“筮不过三”“礼以三为成”实行的结果就是“事不过三”,因此,“事不过三”很可能是由“筮”“事”之音近而讹,从“卜筮不过三”之“筮不过三”音讹而来。
杜贵晨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事不过三”的来由。而“事不过三”的观念在明清小说中体现为丰富的“三复情节”“三事话语”。这在《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以及“三言”“二拍”等明清小说中都有自觉或不自觉的运用。“三极建构”既有“三才”的影响,又有佛教“三界”的影响,都为呈现稳固的三角形结构而存在。或是人物,或者地域,或是三方力量的对抗。体现在文学中,行成一种相对完整的结构,给人带来比较舒适审美体验。
“三文化”的演变和发展,在明清小说中以“三复情节”“三极建构”“三事话语”和“三层结构”的模式呈现。本文将通过这四个方面进行阐述。
“三复情节”是杜贵晨为叙述艺术概念而提出的术语。
所谓“三复情节”,是指叙事性描写中,从形式上来看一事的过程是经过三次重复而后完成的情节。最著名的如章回小说中“刘玄德三顾茅庐”“宋公明三打祝家庄”“孙行者三调芭蕉扇”,等等。这种情节的特点是同一施动人向同一对象做三次重复的动作,取得预期效果,每一重复都是情节的层进,从而整个过程表现为起→中→结或进展—受阻→进展—受阻→进展—完成的形态。
在明清小说中,故事多用“三复情节”作为表现。事情一波两折,让看客意犹未尽,四五次又容易产生审美疲劳。在故事的讲述中有重大意义,下文将概括为四种。
首先,在结构上的意义。为行文考虑,使叙事不过于直白,也不过于冗长。一方面,“三复情节”可以使谋篇布局更合乎节奏与建筑美,避免产生头重脚轻、狗尾续貂的效果。比如孙悟空历经三次、循序渐进终于借得芭蕉扇,这样的布局使得情节更加合理,结构上也更加完整。另一方面,“三复情节”还使结构更加稳固,众所周知三角形具有稳固性,那么在小说创作中,“三复情节”的运用则使得结构更加合情合理。
其次,“三复情节”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作者不直接告知读者,而以叙事手法巧妙地透出人物性格。《三国演义》中最为人所熟知的“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情节,若写少了不仅显得周瑜的形象太过狭隘无知,而且会使诸葛亮的形象变得急功近利甚至狡诈。“三气”则恰到好处,既没有将周瑜过度描绘成一个反面角色,同时也体现了诸葛亮的足智多谋。所以在小说创作中,“三复情节”的运用使人物形象更立体、更鲜活,更具审美价值。
再次,“三复情节”还可以贯穿整个叙述中,展现了人物命运的沉浮、社会环境的破碎变迁,暗藏作者的价值选择。《红楼梦》将刘姥姥三进大观园分布在第六回、第三十九回到第四十四回以及第一百一十三回,其作为旁观者目睹贾府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衰败,昔日繁华皆成空,“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除此之外,还暗藏作者的价值选择。昔日的滴水之恩,竟真成了涌泉相报。“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一介村妇刘姥姥竟救了千金小姐,真真是“有恩的,死里逃生”,也是作者对善恶各有报的认可。
最后审美趣味上,“三复情节”使得情节具有跌宕起伏的特点,有利于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时因为数字“三”符合美的秩序和适度的原则,所以在阅读时也不会产生审美疲劳。若悟空一借芭蕉扇便成功,那何来取经路上困难重重呢?与“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主旨不大相符,对情节的展开也十分不利。而若借了四次,则显得情节拖沓冗长,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由此,“三复情节”是最能体现作者的写作水平,同时也最能唤起读者审美体验的设置。
“三极建构”在明清小说中被广泛运用,呈现为稳固的三角形结构,人物、地域空间,三方力量的联系、拉扯、对抗。本节将三极建构分为人物、地域空间和三方力量的建构。一方面三方力量的撕扯有利于故事的展开和叙述,另一方面作者可以更好地表现人物的性格、命运及与社会的沉浮等。
首先是人物三极建构,既有同性之间的对照,也有异性的三极建构,如“一女二男”或“一男二女”模式。同性的“三极建构”表现为相似或相反的对照关系,如薛宝钗、林黛玉与妙玉。人们皆认为黛玉、宝钗为对照,其实曹公也有意让黛玉、宝钗与妙玉三人成映。黛玉与宝玉是前缘,绛珠草要报神瑛侍者灌溉之恩,黛玉便要一世眼泪去还他,了却前缘,前世缘分。宝钗与宝玉是俗缘,世俗的缘分,结成这一世姻缘。宝玉与妙玉则是佛缘,禅缘,其实妙玉便是出家后的黛玉,但按曹公的写法,出家后的黛玉仍会以另一种形式遇见宝玉。
《金瓶梅》中有两组对照,一组是潘金莲、李瓶儿、春梅,另一组是潘金莲、王六儿、李瓶儿。无疑,三人都是可恶之人,也皆是可怜人也。金瓶,金为瓶饰,金莲不比瓶儿受宠。金莲妒忌瓶儿之宠,因此官哥被害死。而官哥一死,瓶儿即死。瓶死意味着瓶破,金莲、春梅谢也。金、瓶、梅三个女性,瓶儿、金莲,固为同类,只是恶与淫的深浅不同,而春梅又是金莲的一个对照,肝胆相知。第二组是潘金莲、王六儿、李瓶儿三人的对照。三人都是有妇之夫的通奸,然而却各有不同,恶的程度不同,因此结局也各不同。王六儿谋财而淫,李瓶儿慕色而淫,潘金莲则两者兼有之。王六儿为西门庆使用药之死之端,又通过王六儿传给了李瓶儿,最后死在了金莲身上。
同性三人的对照看似是分开的,其实也是三人一体的,是中国古代小说“三位一体”的叙事模式,也在叙事层面上寄托了作者的某种理想或价值观。
异性的“三极建构”最明显的便是“一女二男”或“一男二女”模式。这种模式在才子佳人小说中多有运用。如《红楼梦》中薛宝钗、林黛玉、贾宝玉,《三国演义》中的董卓、吕布、貂蝉,《水浒传》中的潘金莲、武大、西门庆;小张三、阎婆惜、宋江等。武松、潘金莲,武大为最初的“三极建构”,当武松被差往东京干事,则是西门庆替代武松的位置,但仍构成了“一女二男”的“三极建构”模式。
其次,是空间或地域三极建构。最明显是便是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第三十八回由孔明之口托出。一方牵动,另两方被或多或少地牵扯,这样的结构更好地推动情节发展,所以当稳固的“三权分立”局面破裂时,整个故事也走向了结局。《周易》以“天、地、人”三者合一为“三才”。须有天时、地利与人和,方得圆满。刘备占尽人和,曹操占天时,孙权占地利,分分合合,三国往事,最终落入历史的旋涡中,也许又有后人继续着三足鼎立局面。这种地域、空间上的“三极建构”暗示了分合循环的历史宿命。
《西游记》中人、神、魔三界也是空间上的“三极建构”。佛教术语“三界”其实是欲界、色界、无色界,但佛教术语“三界”不如人、神、魔三界更易区分角色身份和道德好坏。《水浒传》始于“洪太尉误走妖魔”,妖魔就是水泊梁山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下到凡间作乱。《红楼梦》也如此,第五回宝玉梦入太虚幻境,第十六回众鬼欲将秦钟捉回阴司。以上皆是空间上的“三极建构”。
最后,是三方势力的“三极建构”,三方或联系,或撕扯,或对立。如《红楼梦》第五十五回、五十六回:李纨、探春、宝钗三人协理荣国府。又如师徒四人、妖魔鬼怪、助力除妖的神仙三方势力的促进或阻拦使西天取经得以推进。
三方人物、空间、势力的改变可影响故事的发展和走向,但三方始终呈现着三角形的稳定形态,或促进,或阻碍故事的发生,使叙述不似一摊死水。任何一方的牵扯都似一粒小石子,投进湖中,惊起一圈圈涟漪。
“三事话语”是杜贵晨提出的概念。
“三事话语”指叙事或叙事中人物论析事情物理的语言,总是标举三项、三个、三面等等的话语方式。如今我们常常见到的“我讲三句话:第一句是……第二句是……第三句是……”的模式即是此类的典型。
成语“约法三章”则是一个表现,几乎所有明清小说都有运用“三事话语”,当需要表述的内容较多,而运用“三事话语”,主要表现为条件、要求和原因,显得更有逻辑,条理更清晰。另外,用“三事话语”参与叙事,对人物性格、情感、形象有重要表现。如上图,已有将部分“三事话语”的概括,在此不加赘述。
其次,“三事话语”明写或暗写人物性格、形象。下文以《金瓶梅》为例分析。
妇人道:“我不信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西门庆道:“不拘几件,我都依。”妇人道:“头一件,不许你往院子里去;第二件,要以我说话:第三件你过去和他睡了,来家就要告我说。一字不许你瞒我。”
西门庆与李瓶儿有私情后,潘金莲与西门庆约法三章。金莲看似幼稚充满孩子气,虽是妒意,正是展现了美人心性,娇俏可爱。二正是如此体贴包庇,西门庆对潘金莲的宠爱更甚,日后也因与瓶儿争宠而遭西门庆的厌弃。“三事话语”的运用暗写人物性格、情感,生动地刻画了人物形象。
这种三层式的结构,在“三言”“二拍”中有明显的体现。模式是咏一首诗,诗旨可概括整剧卷故事的主题,先言一昔日之事,印证诗句,再言一今日之事,照应前事。一首诗以及今古两个不同时空的故事,两者互证,或是相似,或是相反,蕴含着是非对错和作者的价值选择。
如《醒世恒言》第十章“刘小官雌雄兄弟”便是典型的“三层结构”。先引用一首诗,再写一男子妆女骗财骗色、败坏风化的故事,继而说一女妆男,却有节孝兼全之事,作者借此故事规范风化,劝人向善。
再如《二刻拍案惊奇》第十三章“鹿胎庵客人作寺主,剡溪里旧鬼借新尸”,这一卷里开篇引用诗句,讲晋文人阮宣子不信鬼神之事,说明鬼神古来有之,继而叙述宋代刘监税之子刘秀才丧妻还魂的故事;最后讲述直秀才在鹿胎庵中借住一晚,其友人借去世之人还魂,交代其冤屈,让直秀才为其伸冤并将儿子托付予他的故事。
《金瓶梅》第四十七回“苗青贪财害主,西门枉法受罚”,与这种“三层结构”有相似之处。不过在《金瓶梅》里,是一首诗以及两个时间相同而空间不同的故事。先引一首诗接着讲苗青贪财害主的故事,再牵扯道西门庆贪赃枉法而受罚之事。不仅写出那个时代和人之“恶”,还将诗与两个故事结合起来。有时空交错之感,警示同时世人,无论身在何时何处,行恶行善,终有报应。三段结构模式的设置,更让人有今古同怀之感。
一诗两故事,构成“三层结构”模式。由浅入深,由简略到详细,层层深入,这样的“三层式”布局,让读者、听众渐入佳境,也使故事更饱满充实,令人回味,告诫世人多行善、莫作恶。
回顾历史长河,“尚三”情怀由先民的传统意识逐渐发展到明清小说,再发展到当下社会,都是动人且不可忽视的存在。“三”文化蕴藏着中国古人的生活智慧,它象征着圆满,藏着中庸之道。一些无法解释的地方也藏着作者的“尚三”情结,如曹公对“三”的偏爱,给了探春机敏智慧,才华仅次于钗、黛二人,又如兰陵笑笑生对孟三姐的偏爱,给了孟玉楼较好的结局和归宿。又如西门庆于三十三岁暴毙,以此写现世报应,恶有恶报,予人警示。这些特殊的寓意其实只是一个巧合,并非刻意安排,却也暗藏玄机。“尚三”情结或许非作者刻意为之,但正是其若隐若现,草蛇灰线的与三相关,才更能体现出“三”这一数字在我国小说叙事传统中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
以“三”为尊的观念,一路发展,一路演变,发展到明清,形成特殊的“三”文化,在小说的叙事艺术上表现为“三复情节”“三极建构”“三事话语”及“三层结构”,本文从这四个方面着手,以《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与《金瓶梅》和“三言”“二拍”为例,进行挖掘、归纳和研究。
在叙事层面上,“三”文化的存在,似脚手架,其功能是为整个故事的叙述服务的。“三”文化在叙事层面上的运用,不仅对人物的性格、情感、形象的描写和刻画有不可忽视的作用,而且在结构上,贯穿全文,藏下伏笔,使得故事更具完整性。在明清小说中,“三”文化发挥着特殊的作用,它常常不经意地出现,突如其来又合乎常理,增强了小说神秘性和传奇性的同时,提高了小说的审美价值,使其具有长久的生命力。
①②⑤杜贵晨:《“三而一成”与中国叙事艺术述论》,《南都学坛》2012年第1期,第52页,第52页,第59页。
③④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上)(下),人民文学出版2008年版,第86页,第86页。
⑥会评会校本,秦修容整理:《金瓶梅》,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