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政府寻找“公约数”,印度教民族主义泛起?

2020-09-17 11:18唐迎露
南方周末 2020-09-17
关键词:印度教服务团民族主义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唐迎露

2020年9月7日,印度加尔各答郊外的纳格达村在举行传统的斗鸡比赛。

新华社❘图

★印度教民族主义诞生于印度民族独立斗争,其核心诉求是建立“印度教统治的国家”,它与世俗主义并列为印度两大社会政治思潮。

今天,印度政治的主要矛盾依旧是甘地-尼赫鲁与莫迪路线之争,前者代表着世俗、多元和民主价值,后者则被认为是印度教民族主义的代表,承载着“旧邦新造”的印度梦。

印度的新冠肺炎疫情渐近失控,累计确诊病例已超过500万例,已超越巴西成为全球第二大疫情国,其第二季度国内生产总值(GDP)暴跌23.9%,失业率一度飙升到20%。

防疫失策、经济衰落、社会动荡、与多个邻国关系紧张,这些都未影响莫迪政府的民意支持率。总部设在美国的民调机构Morn-ing Consult的数据显示,莫迪的支持率高达74%。

“尽管问题重重,为何莫迪仍是最受欢迎的领袖?”2020年9月11日,印度《经济时报》以此为题刊文认为,莫迪深知如何更好地利用“民粹主义”。

多次制胜的“魔方”?

印度教民族主义内容庞杂,其核心主张是将印度建成“印度教统治的国家”。这股思潮诞生于19世纪反对英国殖民者的印度民族独立斗争。1947年印度独立后,印度教民族主义一度沉寂,直到上世纪80年代开始复燃,2014年以来,印度教民族主义崛起为该国主流的意识形态。

莫迪则被认为是印度教民族主义的重要操盘手。香港《星岛日报》认为,当前,一向善于利用民族情绪以巩固权力的印度总理莫迪,正利用中印边境摩擦转移国内矛盾,以纾缓由新冠疫情和高失业率导致的民间怨气。

1950年9月,莫迪出生在古吉拉特邦瓦德纳加尔小镇的一个低种姓家庭,自幼帮助父亲售卖红茶。大约八岁时,莫迪开始接触印度教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RSS),经常参加它的地方训练课,并逐渐成为一名小干事。

“莫迪利用了印度国民对恐怖主义和巴基斯坦的恐惧来提高支持度。他胜选的情况与1980年代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相似,后者利用福克兰战争(又称马尔维纳斯群岛战争)来推动选情。”哈佛大学印度裔教授、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亚马蒂亚·森(Amartya Sen)撰文说,印度教民族主义是莫迪两次制胜的“魔方”。

在2014年的大选中,莫迪带领人民党刻意淡化意识形态,大打“经济牌”,鼓吹“发展主义”,并许诺将以主政古吉拉特邦时的路线实现印度经济的高速增长。

一些印度经济和政治学者则认为,莫迪的胜选不是“发展主义”的胜利,而是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得势。更让印度舆论失望的是,莫迪政府第一任期并没有为全国带来高速经济增长,贫穷问题依旧,他所承诺的解决基础建设设施不足等问题也没有得到有效解决。

不过,这并未阻碍莫迪蝉联总理。在2019年大选中,莫迪带领人民党正式公开以“印度教民族主义”作为竞选口号,争取得到印度教群体的支持,后者大约占该国总人口的80%。

经济改革举步维艰,莫迪政府的政策出现“路径依赖”,更加仰仗印度教民族主义,试图以此打破长期被宗教、族群、地域和经济发展不平衡所撕裂的国家,进而提升国家能力、重新整合印度社会。

莫迪上台六年多来,印度教民族主义高涨。2020年初以来,莫迪政府还推动了三大政治改革,包括《公民身份法》修正案(Citizen Amendment Act)、修宪改变克什米尔自治地位、对外对多个邻国发起边境摩擦,彰显印度教民族主义在政府管控和社会治理中的强势抬头。

当前,印度社会仍不乏对印度教民族主义泛滥的反思和反对之声。但是,这种声音越来越弱,已经难以对人民党及莫迪政府形成有效的制衡。2019年大选前夕,莫迪政府还被国大党指责利用掌控印度政府的权力,打压非政府组织(NGO)和“废钞”(废除大面值的纸币)等手段破坏国大党及各种姓党派和地方党派的经费来源。

莫迪出身低种姓阶层,他上任后摈弃了前总理瓦杰帕伊时期的“文化民族主义”,开始将印度教民族主义扩展为一种跨越种姓的力量。为此,执政的印度人民党大力广泛跨阶层吸纳党员,还大力强化人民党的外围组织。

“从办公室看见印度教民族主义”

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RSS)被认为是执政党的外围组织,尽管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25年,而执政的人民党成立于1980年。最初,国民志愿服务团以罗摩神作为崇拜对象,经常举办训练营,鼓动青少年使用棍棒、匕首等武器对付少数族群。如今,一些地方的国民志愿服务团还组织斗鸡、瑜伽等传统项目比赛。

1948年2月,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的数名成员策划暗杀了圣雄甘地,因此被印度政府宣布为非法组织。1949年,该组织向印度政府保证,今后不介入任何政治斗争才得以恢复合法地位。

“从我的办公室看见印度教民族主义。”一篇署名“印度尤”的文章流传甚广。据作者观察,在2020年2月的新德里骚乱中,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不仅直接卷入世俗政治,还打出“保护圣牛”的旗帜,组织执法纠察队对食用牛肉者、交易活牛者及屠宰场所有者处以私刑。

多年来,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一直在寻求将素食纳入印度教徒的特性和行为规范中。据印度民间组织的一项调查统计,该国的非素食人口高达77%,不少人不吃肉是因为吃不起肉。

“护牛队”暴力频发。仅2018年,印度就至少发生13起以保护母牛为借口而致人死亡的恶性犯罪案件。其中,一名少年因为吃了牛肉被“护牛队”活活打死;一名奶农被打成重伤,他的房屋被焚烧,因为“护牛队”在他家附近发现了牛骨头。

“印度人应该将精力用在发展教育、科学和技术上,而少一些‘哪些人该吃哪一种肉的教派主义争吵。”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印度裔科学家文卡特拉曼·拉马克里希南 (Venkatraman Ramakrishnan)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但是,“饮食政治”已成为一项社会运动,印度的航空公司多次因为在舱内杂志上印有牛排等非素食食物而遭国民志愿服务团抗议。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还极力推动政府在北方邦巴布里清真寺遗址上修建印度教罗摩神庙。

2020年8月5日,莫迪出席了罗摩神庙奠基仪式,点燃了新一轮宗教冲突,而利用信仰争端也是人民党发迹的原因之一。1996年,印度人民党利用“寺庙之争”迅速崛起,击败国大党而成为印度议会第一大党,并在1998年上台执政。

国民志愿团是印度人民党三次赢得选举的基石。在2014年和2019年议会选举中,国民志愿团动员遍布全国的基层组织,不遗余力地为人民党拉选票。

当前,印度人民党政府核心成员大多数出身国民志愿团。从公开信息来看,1971年印巴战争后,莫迪正式成为国民志愿团的宣传干事。七年后,他被国民志愿团委任为古吉拉特邦一个区的负责人。1985年,莫迪受到国民志愿团的指派,正式加入印度人民党。

莫迪由此跳出宗教文化圈政治转向政坛,古吉拉特邦也成为他的政治发迹之处。2001至2014年间,莫迪担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

他的任期内爆发了震惊世界的古吉拉特邦骚乱,印度教徒与其他宗教教徒相互攻击,导致近千人死亡。至今,一些批评者仍指责莫迪要对这起暴力骚乱负责。

国民志愿团被视为印度人民党的“母体”,在与执政党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局面中,国民志愿团也迅速壮大。2014年,它在印度全境大约有4.5万个基层组织“沙卡”,2019年大选时则暴增到6万个。

与国民志愿团属“同盟家族”,一家名为“猴王军”的印度教民族主义极右翼激进组织也大行其道,它鼓动成员攻击异教徒。尽管该组织已在印度政府的保护下“合法化”,但是依旧被美国华盛顿大学政治学荣誉退休教授保罗斥责为“法西斯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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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唐迎露

2020年2月26日,印度首都新德里发生骚乱,印度政府派出准军事人员聚集在被烧毁的车辆旁警戒。新华社 ❘图

▲上接第7版

世俗主义与宗教主义之争持续近百年

在学术界看来,民族主义历来是一把双刃剑,可以获得一时的凝聚力,但过度使用难免反噬自身。印度教民族主义负面效应正在显现。

“当你进入一些印度教徒社区采访时,会被要求对暗号一样高喊‘罗摩万岁(Jai Shri Ram)。否则,不仅会被拒绝进入,还可能面临人身攻击。”一名驻新德里的欧洲记者说。

一句“罗摩万岁”不仅是“通行证”,更是“保命符”。在2020年2月,导致数百人死伤的新德里骚乱后,一些非印度教徒开始改名换姓,取一些印度教色彩浓厚的名字。

“国父尼赫鲁曾经说过,如果印度出现法西斯主义,那么最可能的表现形态就是‘印度教徒的多数主义。不幸的是,尼赫鲁的预言正变为现实。”印度历史学家阿迪蒂亚·穆克吉(Aditya Mukherjee)公开表示忧虑。

印度教民族主义思潮产生于印度独立运动时期,死于1966年的V·D ·萨瓦卡(Vinayak Damodar Savarkar)是首位理论奠基人。他在1923年出版的《印度教特性》一书中首次提出“印度教特性”(Hin-dutva)和“印度教国家”(Hindu Rashtra)的理论。

二十多年后,M·S·戈尔瓦卡(Madhava Sadahiva Golwalkar)则进一步发展了“印度教国家”理论。他在著作《我们或我们民族性的界定》中提出“国家虔信”论,详细描述了印度教国家的基本要素和如何忠于印度教国家等问题。

这些理论被K·B·海德盖瓦(Keshav Baliram Hedgewar)奉为行动圭臬。1925年,海德盖瓦带头组建印度教民族主义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其宗旨是“保护印度教的民族、宗教和文化,复兴古代印度教国家”。

多年来,国民志愿服务团培养出很多骨干分子,再由他们开枝散叶组建若干政党和组织,它们被称为“团家族”成员,国民志愿服务团则被称为“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源泉”。

印度独立后的多数时光里,印度教民族主义一直受到压制。当时,由于鼓动暴力叛乱和种族仇杀,教派主义名声不佳。甘地和尼赫鲁等一批独立运动领导人具有崇高的威望,他们倡导的“非暴力不合作”、理性主义与世俗主义更是深入印度人心。

1947年8月,尼赫鲁在总理就职演说中强调,必须把印度建成一个世俗的国家,信仰自由,各宗教平等,不给任何教团以特权。但尼赫鲁政府后期,印巴分治导致的国际战争和国内族群冲突,导致印度教派主义开始抬头。

上世纪80年代,印度教民族主义思潮迅速蔓延,并滋长出一种宗教狂热心理和躁动情绪,教派冲突加剧。1984年10月31日,英迪拉·甘地总理被其锡克族卫兵枪杀,导致印度教徒在德里发动了大规模屠杀锡克教徒的事件。

短短一周内,大约有三千名锡克人被无辜杀害,印度自此已深陷种族和宗教冲突的泥沼。进入21世纪以来,该国至少发生11起大规模骚乱。在2002年古吉拉特邦骚乱中,千余人被杀,15万人被迫逃亡。

2019年5月,莫迪再次掌权开始推行“印度教优先”(Hindu-first)的执政议程。英国路透社评论说,今天,印度政治的主要矛盾已经成为莫迪和甘地-尼赫鲁路线之争,后者代表着世俗、多元和民主价值,前者代表印度教民族主义。

从鼓动内部纷争到推行“以邻为壑”的对外政策

中国南亚问题专家毛克疾为理解莫迪政府的“印度教优先”提供了一个新的理论视角。他在《莫迪的“印度梦”:印度国家能力建设的三重任务》一文中分析说,由于印度中央政府的治理长期软弱无力,无法整合社会资源并在社会中达成共识,导致政治、经济、社会转型多年来举步维艰。

因此,莫迪政府和人民党主张将印度教作为国家意识形态,来整合统一四分五裂的印度社会,从而推动政治改革和经济转型,实现“旧邦新造”。

千百年来,印度已被宗教、民族、阶层和种姓等切割得支离破碎。时至今日,印度仍没有一种语言能让超过全国一半的国民听得懂。早期,主导印度政治的国大党一度尝试废除种姓制度,用联邦制整合建立“印度公民社会”。

最终,国大党的努力成效不佳。人民党则转向印度教民族主义,企图以印度教寻找到多元社会中的最大公约数,由此却带来新的纷争。

“印度教徒由许多少数群体组成,他们分为不同的群体、教派和阶级。因此,将印度教徒视为印度的多数民族是不正确的。”印度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拉吉娜·科塔里(Raj-na Kothari)认为,印度教本身也是一个多元的政治和文化存在。

尽管印度教民族主义思潮主要流行于内部,并为印度社会带来新的族群纷争,但它也在潜移默化中塑造印度的对外政策。

“在外交方面,那些极端印度教民族主义者们被他们自己鼓动和吹嘘起来的民族主义情绪冲昏了头脑,已经发展成为冒险主义。”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副研究员刘宗义认为。

印度民族主义者掀起全面反华运动。军事上,它增派部队和武器到冲突地带。经济上,禁止中国投资和商品进入印度市场。其实,抵制中国商品并不是新招数。

2011年3月12日,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就在年度大会上呼吁民众,“抵制一切中国商品”,并声称中国正在几个领域对印度发动一场“影子战争”,中国商品“渗透进印度”“对印度的制造业、安全、健康以及环境造成严重影响”。

印度走向了“以邻为壑”的道路。2020年初以来,它与中国、尼泊尔、巴基斯坦、斯里兰卡等邻国的边境摩擦持续升温。

印度教民族主义在国际上已是声名狼藉。据巴基斯坦电台报道,2020年7月,巴基斯坦常驻联合国代表穆尼尔· 阿克兰(Munir Akram)呼吁联合国,将“印度教民族主义”(Hindutva)纳入恐怖主义并进行打击,因为这种意识形态与其他形式的暴力至上主义一样,助长了恐怖主义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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