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LGA出来的照片往往是大梦一场的偏白、偏黑或偏红,威尼斯也是不可预测的、看不见的城市,大梦一场宛如漂浮在卡尔维诺小说之海的一个中心漩涡。
乍见就体现出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推崇的五种能力之二种:轻逸(lightness)与迅捷(quickness)。进而细看,其余三种也跃然而出:确切(exactitude)、易见(visibility)、繁复(multiplicity)。
去去过两次威尼斯,最大胆的一次我带的是一部塑料镜头的HOLGA玩具相机——这是兵行险着,因为威尼斯已经被那么多伟大摄影师用那么多高端相机拍摄过,我再怎么拍也都是明信片一张。反而HOLGA漏光、虚焦、快门失准......总之完全不可预测。
HOLGA出来的照片往往是大梦一场的偏白、偏黑或偏红,威尼斯也是不可预测的、看不见的城市,大梦一场宛如漂浮在卡尔维诺小说之海的一个中心漩涡。圣马可广场那些洁白雕梁及其上空的气球式柱顶,在过度曝光的底片上虚虚地渗透到四周的粉蓝色里。
“这欧洲的客厅,客人早已太多。海鸥诅咒,教堂打花伞在海面散步,商人们仍要放高利,如今赌的是不只是心。我有自创的十四行体,圣马可之麻布。疼痛地臥进勃朗峰的乳沟、伦巴第的腹地、异母的错位子宫。牡蛎壳堆积、刮伤我不肯说拉丁文的血管,其上是一座桥逃离着另一座,足足409座:所有的遗忘足以淹没威尼斯。我是最短的福音,叹息一声。”
在威尼斯至巴黎夜车卧铺上,我写了以上充满矛盾的诗。商人的比喻来自莎士比亚,客厅的比喻来自拿破仑——他说:圣马可广场是欧洲的客厅,而我记得:《圣经》里马可福音是最短的一部福音。
威尼斯乍见,就体现出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推崇的五种能力之二种:轻逸与迅捷。进而细看,其余三种也跃然而出:确切、易见、繁复——威尼斯的风格正好像我们常常误会的现代诗:现代诗绝非朦胧、它追求的是无比准确地捉住时代精神在一颗最敏感的心里的复杂反应,而只因为其繁复,而导致不肯下苦功解读的读者误判为晦涩朦胧。
整个威尼斯,最难忘是下午六点的圣马可广场,小提琴一般建立着一切细节的圣马可教堂和杜卡勒宫,含有浓郁的拜占庭风格,大教堂内里是一个幽浮的金、暗重的金。教堂四个穹顶仿佛四个形状各异的热气球,像要把整座教堂向天空拔起。回头突然一座巨大白游轮驶入广场中央——那里其实是海面,但建筑暂时遮挡了它。海面似突然切断石头广场,对面形状绝美的红砖教堂又似突然切断海面,世界分为一重两重三重,海上有仙山,这是个砖楼也如玻璃幻彩的世界。
乌云透彩云,圣马可广场上千百起求爱事件,这是五月的广场。求爱事件在喂鸽人泛滥爱心的眼神之外展开和熄灭,人们左右张望美景,鸽子只看见它的爱人。发情的雄鸽子鼓起尾扇和五彩油光斑斓的颈部——辛苦的追求仪式,却经常若无其事地挫败了。在被Sisley巨大的广告牌(蓝天白云印在上面)包围的对面,是小小的叹息桥,远远望去,像一颗怀旧的瞳仁。一个中国游客说:“这就是奈何桥,咱们照一个吧。”基督教不轮回,死后一是地狱一是天堂,生命就像二者中的一颗瞳仁,那眼睛略为张望一下,就永久地闭上了。
威尼斯就如一个魔术戏法的高潮部分。之前我们已经穿越一条又一条小巷,过了过不完的桥,家家阳台上都是怒放的鲜花,胭脂花配上明黄、砖红的墙,绿水,白桥。沟回的威尼斯,太美了。从古至今无数的乔凡尼与玛格丽特,都在十四世纪作生意。乔凡尼身上也有贝雅特丽采,西尔维亚脸上有保罗。世俗之神秘就如威尼斯有它的倒影,倒影中一切都在离合着、荡漾着,建筑像轻灵地从水中升起的泡沫:卡多洛金宫、佩斯切里亚鱼市、沙格勒多宫......沿着运河一字排开,把整个威尼斯结构成为一幅收藏在古老的美术学院里的巨大细密画。
文艺复兴中,威尼斯以它自己的方式、仿佛置身事外却无意地显山露水。正如《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所说:“在意大利诗的创作上,威尼斯很久以来就微不足道,一直到十六世纪初才在这方面有所弥补。就是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也是从外部输入到这个城市里边来的,十五世纪末,她才在这个领域里开始以独创的自由精神和力量来活动。”
十五世纪中期完全建成的威尼斯第二大教堂:圣方济会荣耀圣母教堂是一个好例子,教堂里巨大黑人奴隶着白袍像是典型的米开朗基罗风格影响的、卡诺瓦三角塔形坟墓却是新古典主义式样。礼拜堂正中是提香壮观的《圣母圣天图》,人们来此就为了它:提香——仿佛带着松香感,圣母升天比耶稣升天给人更多感动。
更多使威尼斯成为新的艺术中心的十五世纪艺术品收藏在威尼斯美术学院展馆,乔凡尼·贝利尼的《圣吉奥贝》和《圣约翰和一位圣徒之间的圣母子》、丁托列托的巨作《圣马丁释放奴隶的奇迹》是其中最惊人的作品。不容错过的,还有威尼斯画派,还有古根汉姆美术馆的现代艺术......这一切在威尼斯变得理所当然,它们的美仿佛从每一道墙缝、每一个拜占庭式窄窗以及悬空花篮中流泻而出,把威尼斯包裹成一份礼物:“从十五世纪末,这个岛城就是世界的珍宝箱”,威尼斯诗人萨伯利科这样书写他的威尼斯颂歌。原来威尼斯本身,就是文艺复兴最大的一个作品。
但到了当代,威尼斯双年展之后的威尼斯,这一切有点滑稽地变了。“我不是在威尼斯,就是在去威尼斯的路上。”相信这是过去威尼斯双年展文艺界人士微信朋友圈的常见状态。那个随时会被潮水吞没的销金窟,曾经聚满了艺术商人们,那是比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们更唯利是图的一群。今年的威尼斯因为疫情,应该清静很多。
当今与艺术最无关的人就是艺术家,尤其是这些在威尼斯表演的人士。我看过近年的威尼斯艺术新闻,几乎没有一个艺术家的作品给我留下印象,倒是一个涂鸦“行为艺术”我记忆犹新。我第一次去威尼斯时,在威尼斯火车站前的第一座桥上就看到中文的涂鸦:“中餐对面!”现在看来,某些中国艺术家以各种平行展、外围展在威尼斯做的,比这家中餐馆做的严重多了,后者只是说:“中餐对面”,前者在喊:“中国当代艺术在此!”外表的强势难以遮掩实际上的不自信、中国长期以来的外国认证情结。
“一百个深沉的孤独铸成威尼斯城——这是其魅力所在。这是一幅未来人类的图卷。”——尼采曾经这样说。但当今的艺术家既不懂也不愿相信这种孤独,他们早已惯于围团、圈地。那些以艺术产品衍生的各种名利为乐的当代艺术家,其实极其可怜,他们就像莎士比亚说的“:有的人终身向幻影追逐,只好在幻影里寻求满足。”
乔凡尼·贝利尼Giovanni Bellini1430年—1516年威尼斯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绘画大师
廖伟棠
香港诗人、作家、摄影家,现任教于台北艺术大学,2020年新作《异托邦指南/诗与歌卷:暴雨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