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军
我忘在家里的一顶粉红色鸭舌帽,被父亲戴在他花白的頭顶上。他不顾母亲的反对,戴着到处转悠,直到天气太热,才被他收进柜子里。
后来,他又戴走了我的一顶迷彩军帽,一顶黑色球帽……我发现戴着帽子的父亲,显得比平时年轻。
去年,他又在母亲的埋怨里戴走了我的一顶呢子礼帽。黑色的帽围上有一圈墨绿的缎带,这让父亲添了几分儒雅,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有趣的老头。
一个月前,父亲突然倒塌,明亮的灯光照着父亲的疲惫与憔悴,他缩躺在病床上,头上那顶礼帽显得极为突兀,可他不许任何人换走他的帽子。
直到,父亲被装进一棵巨大的树木,他的帽子被丢弃在一边,上面落满了香烛的残灰。
终有不忍。
大厅里锣鼓喧天,莲花灯照着父亲。我在冰凉的井水里,刷洗他的帽子。
送父亲还山的路,也是去往田野的路。春天还没有来,但田野里已经有了很多青草与花朵。
“金刚师”抬着父亲的灵柩,从田野穿过。凛冽的寒风,从田野穿过。呜咽的唢呐声,从田野穿过。
从此,父亲永驻田野,日日与流水为伴,与虫草共存。那条去往田野的路,再无他的脚步。
不能不悲切啊,父亲。
我站在阳台上,看到暮色渐起,母亲打着雨伞,独自走向田野,她眼里饱含着泪水,能看得清脚下的路不?
培完土,我喝了些白酒,敬那些为父亲操办后事的乡邻。很多都是我多年里素无来往的,甚至不相识的乡邻。
这些质朴的乡邻,给予了我这个冬天少有的温暖、悲戚后的力量,我找不到其他办法来表达心里的感激,便借用了父亲惯用的方式。
我在父亲的血灵前也撒了些白酒。
父亲生前喜酒,我若是能够陪他喝几口,他会很开心。可几十年下来,陪他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
最后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的年夜饭,我多喝了两口:“关于让我读师范那件事情,其实我早已不再怨你了。”
父亲没有回我。他看了看门外纷飞的大雪,一口喝掉了杯里的酒。
我十岁生日时,父亲花了大半个月工资,给我买了一把二胡,教我拉“大菩萨,细菩萨”。
怎么都不得要领,“噶戈噶戈”锯木头一样的声音让人气馁。我的兴趣没有持续三天,就再也不曾理它。
父亲叹息,也只好作罢。
驻守湖州的日子,这把二胡打发了他不少的寂寥。二十多年过去,琴头断了一节,蛇皮筒也有些破裂。他一时兴起,修补修补,给我们的孩子拉了几曲。娃儿们欢呼雀跃,他特别陶醉,我不禁有些动容,录下一段视频。
于是,我给他定制了一把专属的二胡。红木骨雕铜轴,有着漂亮的龙头。他爱不释手,一边责怪我乱花钱,一边仔细地给弓弦抹上松香。
父亲走后,有人想收购这把二胡,我没同意。我想留在身边,想他的时候,还可以去锯锯木头。
房子的东边,有半亩荷塘。十年前的春天,父亲亲自种下的藕种,每到夏天,这半亩荷塘成为我们最欢喜的地方。
现在,荷塘正是静默的季节。那些枯萎的荷叶,风干的莲壳,水墨一样的安宁。
我们都知道,夏天来临时,荷塘里会繁花似锦。只是,吃莲蓬的人,少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