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雄
梦见我亲吻了你,孩子。梦见你在音乐喷泉池边,与离地三尺的水跳兔子舞。想飞的水,和牙牙学语的你,分享同一个梦。梦里时光,轻盈得像获得了自由的鱼,游进我的童年。用昨天的脚,穿上今天的鞋子,踩一片虚光,伸手能摸到回人间吃奶的星辰。
夜柔软得越来越像绸缎,清风唱曲,月牙安静。你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尖叫着加入了水的广场舞。只有一滴,落在我梦的荷盘,像一片血脉温暖的大海,光滑而急促,摊开了让我心生嫉妒、爱屋及乌的秘密。
不管我是否梦见过你的梦。我在这个梦里,听到和看到了那么多流水的清亮舞姿,拱卫着你的梦。多么迷人的游戏!多么干净的赤子!多么欢快的天使!仿佛我打开每扇窗户,都有一抹新绿如闪电花环,唤醒蔚蓝的天空,从不说流逝,也不藏一丝乌云。
整夜我都睡在一首童谣里,听流水的鼓掌声。梦醒了,我会因为追逐一滴跳舞的水的顽皮背影,而突然鼻子一酸。热泪难以控制,仿佛在下毛毛雨,滴在一张A4纸上,练分行的瑜伽,如睁着眼说梦话:“孩子,爸爸太多的担忧,已配不上你水一样透明的渴望。”
“宝贝,你要把这世间的欢喜,爱得比生命更长久,才能心生水花,随时抱紧自己,洗灵魂的噪音。”
“爸爸,我抓住你了。”听到小嘉禾的笑声,回头见我的影子,蹲在地上束手就擒,像不懂呼救的孩提。
“妈妈,你眼睛里住着一个娃娃?”连问三声,妻子心里的天空,就变得非常蓝、非常蓝、非常蓝。仿佛被洗净了三次,藏不下一丝乌云。
当月亮在树下荡秋千,星星开始唱摇篮曲,我知道夜晚还有很多角落,藏那些在喊我名字的人。比如花草深处、假山背后,等我疲惫了,我将回到他们的躲藏之中。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选择藏进一道皱纹里,伸手去够你的那片童真。
今夜,我的想象很美也很轻,只愿藏在你萤火虫的翅膀下,提着灯笼到梦的田野低飞,被天使捉住,才幸福地尖叫。
那晚的月亮很温暖、很美,像挂在天边的一盏油灯。
那晚我的妈妈,靠着草垛唱歌,歌声年轻,吹送稻花香的风,也很年轻。
鸟儿们飞累了,在巢里做着各种美梦。那晚的月光,像妈妈唱的摇篮曲,摇篮里躺着柔软的春日,戴一顶月光雪的婴儿帽。
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天上那个月亮妈妈的脸。但我的妈妈眼睛里,还有一个月亮,提着灯笼在走,像提着故乡和童年,在走。
晨起烧水洗澡,洒扫庭院,挂艾枝,悬菖蒲,晒雄黄酒。
其余的整个一上午母亲都在包粽子。
井水洗过的粽叶晾在筲箕里,不用裁剪的墨绿旗袍跃跃欲试。准备好糯米、绿豆、花生、红枣,咸蛋黄代替鸡肉,猪油炒葱、姜。取两张粽叶折成斗状,装入馅料,棉线包好,入锅冷水煮沸一小时,改文火再煮一小时,空荡荡的屋里顿时飘出诱人的清香,等田野里一边放风筝,一边看麦儿黄的馋虫,麻雀一样飞回家过端阳。
解开系绳,剥开粽叶,咬一口柔软黏韧的粽子,洁白米团仿佛嵌着几颗深红的玛瑙。如母亲怦怦跳动的心,裸露油亮的美,舍不得吃的甜蜜礼物,自带电流,一直在记忆的味蕾深处珍藏。
二十多年前的端阳。母亲终于把自己,也裹进了青蓝色粽叶一样的寿衣里。仅六十多年人间沧桑的蒸煮,让她像裹著一幅枯山水,被离乱的炊烟,缠了又缠的,熟透了的粽子。
只有她微笑的遗容,永远站在故乡年年生长的艾枝上,像平静的露水可以清澈见底。
悲伤是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她突然走进一个人心时,像在迎迓一场暴风骤雨。身体里早已泥泞不堪,既无瓦盆可倾,也无屋檐躲避。
但她还爱着这样的人间:骤雨初歇,恩怨洗净的村路旁,比我更快到来,又更快离去的一株叫菖蒲的植物,被连根拔起。在她临死之际,细瘦的秆稃,像剜走了我心跳的剑状的手,还举着一片湿漉漉的天。
她的爱会有力不可支的时候,时间也终将松开攥紧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