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饺子歌》:探索诗体小说的可能性

2020-09-16 06:36吴平安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7期
关键词:老莫莫言饺子

吴平安

诗是古代文学的正宗,处于中国文化文类等级的上层,小说则属稗官野史,假语村言者流,很难想象尊卑观念深入骨髓的士大夫会屈尊纡贵,将二者嫁接为诗体小说,即便是叙事诗,与浩如烟海的抒情诗相比,也是凤毛麟角。

“叙事诗”与“诗体小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两个偏正短语,叙事诗的中心词是“诗”,即有叙事性成分的诗,而诗体小说的中心词是“小说”,即以诗歌形式写的小说,它们必须遵循各自的美学规范。诗的本质是言志缘情,是对世界对人生极富主观性的自我抒发,小说的本质是叙述,是通过叙述营造一个客观自足的世界,两者的不兼容性便成为制约诗体小说这一文体发展的瓶颈。然而这一内在的矛盾性往往被人忽略了,每有论者言及诗体小说,常举西方文学中自荷马史诗以下如《失乐园》《唐璜》《叶甫盖尼·奥涅金》等名著,而无视从宏观的世界文学史着眼,叙事的功能最终还是归还了小说,所以上述经典之后,便很难开列后续的书目了。诗与小说,各安其位,彼此借鉴可以(诗中的叙事成分和小说中的诗意),越俎代庖的结果常难免顾此失彼,甚至两败俱伤。所以当莫言选择诗体小说,这一读者暌违已久,而且在中国文学史中绝对是弱项的体裁,其挑战性是不言而喻的。自上世纪90年代先锋作家浪子回头之后,激进的叙事革命和语言实验偃旗息鼓,形式探索的驱动力逐年式微,而莫言余勇可贾,风头不减当年,诺奖之后的重出江湖,几乎每一篇作品都不屑于重复自己,每一篇作品都是对文学新土的试探,使人不得不感佩背后那股持久而强大的驱动力。

我不知道写作《饺子歌》时的莫言,饺子是否仍然是挥之不去的潜意识的存在,但即时性的因素,却緣于夜晚时分校园的一次散步,此时莫言是这所著名大学的驻校作家。

按理说,对文学作品的见仁见智是文学鉴赏的常态,“诗无达诂”说明中国古人早就明白其中道理,而弗鲁姆则更为决绝地声言一切阅读都是误读,并将其视为现代阅读的锁钥。所以对莫言作品的批评乃至贬损,不仅是正常现象,而且包括误读在内的多重解读,恰好是作品生命力的体现,而任何一个作家,也都会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提供尽量广阔的阐释空间。

然而中国特色的复杂性在于,对作家其文的误读,常常是和对其人的误解误判相伴随,甚至不读其文并不影响对其人的讨伐的,所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古而然。

自1988年张艺谋改编莫言《红高粱》,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之后,莫言便经电影加持,由小众作家进入大众视野,而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莫言便一举成为公众人物了。与不虞之誉接踵而来的是求全之毁:

“同学们想想,/这种相貌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人?/……这样的面相,/必然奸诈、邪恶、怯懦、乡愿……/如果鬼子来了,我敢担保——/他第一个叛变!”

“他顶多是个不入流的小文人,/那帮老家伙真是瞎了眼!/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啊!/这是在打我们中国人的脸!/这是一个阴谋!”

虽然建立在想象力之上的虚构是作家的看家本领,而莫言尤擅此道,但读者诸君若环顾周遭或上网查查,会发现这番言语却是有相当“写实”成分的,而且迁延日久,它早已超出了文学批评的范畴,不但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而且上纲上线,让人记起那个并不遥远的十年了。更有甚者,“应当联名请愿,/把这家伙驱逐出境,/或者流放边关”,“你再敢写诗就要找人——咔嚓了你!”兹事体大,步步升级,自大秦帝国“咔嚓”文人开了个头,悠悠两千年,咔嚓声基本上就没有断过,怎不让舞文弄墨的人细思极恐。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大概也是民族劣根性的一种。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我推想这部诗体小说的直接驱动力即在于此。这股驱动力导致的是作者以老莫的身份直接出场,从而保证了诗体小说的主观性一面,亦即“诗”的本质属性。

《饺子歌》开篇,不加修饰,纯为白话。谈话内容是学生视为心中偶像的老师侯教授,如何在课堂上用刻薄语言贬损老莫,这个“一举一动都是民国范儿”的侯教授,却是一个十足的蝇营狗苟的小人,哪有一星半点民国文人的风范,其外在形象与内在心灵的反差,言语与行动的悖谬,使人想起西方喜剧中的伪君子来。而此时此刻,老莫恰好尾随其后,心中自然升起不平之气,此情此景,人物呼之欲出,而喜剧趣味则跃然纸上。试想假如依循这一思路写下来,以莫言手笔,也会是一篇不错的“诗体小说”,但依然未脱窠臼,是在用诗的形式,以“男生·女生——男生·女生——老莫”的结构,讲述一个相对封闭的校园故事。这是一种建立在以典型人物(侯教授)的书写,来求得代表性、普遍性的传统现实主义的美学路径,莫言显然无意走这条老路,我们看到莫言毅然切断了这一叙事链条,确切地说是让神鸦、校猫、文鼠、夜游神的次第登场,人、动物、神灵共处于大学校园这一方天地之中,一夜时间之内,从而切断了写实的链条,涂抹了全文的魔幻色彩。

以动物(自然物)入诗入文,就切断了写实性吗?当然不是。撇开通常以动物为主角的伊索、拉·封丹、克雷洛夫寓言不论,西方文学中让娜·阿莱的《列那狐的故事》,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各种动物皆是其中主人公。不言而喻,文学是人学,所以形形色色的动物,对应的,或者说象征的,无非是形形色色的人而已。更令人费解的夜游神,以及反复出现的饺子和郁金香呢?与传统的象征手法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饺子歌》描写了两场“战争”:乌鸦国中的战争,属于内战;猫鼠之间的战争,属于外战。两场战争都打得“尸横遍地”“腥风血雨”,极为惨烈。乌鸦之间的战争,是为了争夺一个头发,使人想起斯威夫特笔下的两个小人国,为了吃鸡蛋应该先磕大头还是先磕小头,挑起战端打了36个月;猫鼠本为天敌,老鼠获变形加持,与猫势均力敌,则两相恶语攻讦,为争夺生存空间,为守护各自“尊严”,直至亡命厮杀,自有其必然,耐人寻味的是,猫与鼠之势不两立,必赶尽杀绝,乃是为了“保护校园里的一切,/包括郁金香的鳞茎”,而“黑色郁金香”,却正是“鼠国的图腾”,“谁咬啮郁金香的鳞茎,/谁就是我们的敌人。”两场战争的荒诞悖谬,令人扼腕唏嘘,其影射的历史与现实启发性,令人深长思之。天下乌鸦一般黑,尽人皆知,可是乌鸦国“历史上有过一只白乌鸦,/但它很快就自杀”,于是“谁也不想成为另类”,如同尤奈斯库笔下,当人人都变成了犀牛,不愿从众的那个人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不难看出,一旦另辟蹊径,多意性便取代了单意性,模糊性便取代了明晰性,陌生化效果增强了阅读难度,一言以蔽之,现代性取代了传统性,《饺子歌》便以丰赡驳杂的颜色,覆盖了最初的单一色泽,给读者营造了巨大的阐释空间,去追逐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狂欢化的文本风格,是莫言小说鲜明的个人印记,《饺子歌》中的呈现,一是人、物、神的发言或内心独白,均具有强烈的宣泄性;二是语言的混杂,即书面语与口语,俚语与谚语、官方的时政语与小青年时髦的网语,文雅语与粗俗语,统统熔于一炉——当然,比起莫言小说,粗俗的语言使用十分节制,这既是诗的文体规范使然,也是表现对象为士林中人所决定,象牙塔显然有别于乡野市井;三是修辞格的繁多,在诸如夸张、变形、反讽、讽刺、幽默、调侃、反诘,用典等等手法中自由跳动。如此这般,嬉笑怒骂,亦庄亦谐,再次焕发了莫言入道之初那种汪洋恣肆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形式的驳杂传达了世相的荒诞,实现了尺幅之内内容的增值,它不再拘囿于学校一隅之地而拓宽了社会覆盖面,它不再仅注目当下而获取了历史的纵深感。

如前所言,如何通过叙述向读者呈现一个小说世界,是小说之为小说的根本,其方法多多,叙述角度则是基础性一环,而今中国作家都已操持得十分娴熟,在作為诗体小说的《饺子歌》中,多种视角的选择与转换,其作用却是独特的。全诗在男生、女生、校猫、文鼠(皆次知观点)、神鸦(旁知观点)、夜游神(全知观点)之间平移,而老莫则侧身其间,既是叙述学所谓的“见事眼睛”,又是可与神灵对话的一个特殊角色,每一角色的或独白或对话,完全摒除了其间的过渡性和交代性文字,甚至类似于戏剧剧本必不可少的提示语也不着一字,于是困扰诗体小说的老大难的技术性问题——缺乏必要的过渡和交代情节难以连贯,保留必要的过渡和交代则冲淡了诗味且使行文拖沓——便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夜游神的全知视角,是其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存在”获取的,这不仅使他与老莫沟通有了逻辑意义的合理性,而且“无所不知”,洞悉一切,能窥见老莫和“诗坛大佬”的梦境。夜游神明白“梦中梦就是镜中镜”,深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堂奥,而两面镜之神奇,在一面镜中“自惭形秽”,在另一面镜中“自我陶醉”,则凸显出荒诞世界中老莫内心的矛盾和分裂,显然得之于《红楼梦》风月宝鉴的启发。“有时表态就是表演,/或是投靠,或是犯罪,/人经常变成/自己厌恶的那种人”,这几句寻常话语,却凝聚了难以言说的生命体验,非过来人,没有在历史和现实生活的旋涡里几经沉浮的人,无法体会其深刻性。而“诗坛大佬”之梦,则无非金钱美女,却偏偏要以“比神圣还要神圣的诗坛”的卫道士,以“诗的尊严”的捍卫者自居,其精神世界的高度,与土谷祠里的阿Q相比,并无多大长进,不过多了些虚伪性和和学阀气罢了。想想放言要“咔嚓”自己的,竟是这般屑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进退失据,老莫只能兀自去体味那份荒诞感了。

对荒诞的感受,是必须以自身的利害和疼痛为代价的,它包围着你,刺激着你,你不可能再像古典的审美那样,与审美对象保持适当距离,采取凝神静观的态度,于是我们看到,在这个“月亮已经偏西,/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分,一夜不眠的老莫徘徊校园,内心的郁闷、纠结、痛苦、愤懑,就像岩浆冲破地壳那样喷薄而出了,这有似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屈子行吟泽畔,书《离骚》而发《天问》。不同于《天问》问“天地万象之理,存亡兴废之端,贤凶善恶之报,神奇鬼怪之说”,老莫连珠炮一般“为什么”的诘问,由个人情感始,升华到公共情感中,如溪流之汇入江海,怨刺的是荒诞的世相,而情感的热烈,又是以理性思考的冷静为底里的。从广义修辞的角度看,“老莫”的设置是有双重功能的,“我也许是老莫,/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老莫”,老莫当然可以等同于莫言,正是作者的在场并直抒胸臆,维系了诗之为诗的本体属性;老莫又不能与莫言简单地划上等号,他毕竟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不是生活中莫言照相式的复制品。于是乎,诗与小说内在的难以兼容性的鸿沟,便得到了有效的填充。

当这无数个“为什么”,九九归一,试图从人性的善恶寻求答案时,莫言又遭遇到一个千古难题:性善(孟子)?性恶(荀子)?无善无恶(告子)?有善有恶(董仲舒)?还是“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阳明)?实在比“黑洞能不能填满?/时空可不可扭曲?”更令人费解,悠悠两千年,大贤智者无数,谁能说出个标准答案来。“在无序的遐想中,/太阳升起,霞光万道,/新的一天开始”。一张海报拯救了莫言,那是迎接毕业季,“学校准备了20万只饺子”的告示。料想此时此刻,跃上心头的,是夜游神“舒服不如躺着,/好吃不如饺子”的告诫。

幽默是一种化解,犹如太极高手的以静制动;吃饺子去则是一种和解,或者说是不解之解,与赵州和尚的“吃茶去”异曲同工——这一禅林法语千年以来开化了无数学人,以莫言之慧根佛相,应该是不难证得涅槃大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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