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波
随着写作时间的推移,很早以前我就意识到,并越来越明确地相信,作为一种文化产品,诗歌其实是对自身与所处现实,进行的某种具有认识论意义的解析。这一解析的主旨是通过理解现实生活,以及将之与由历史形成的文化传统进行语言重组,并将个人的主体性加入其中,从而获得一种具有呈现意味,能够与外部世界对话,带有实体意味的存在样本。而正是因为如此,怎样在具体的写作中落实这一可以被称之为原则性的认识,便成为我在写作中考虑最多的问题。可以这样说吧,我的写作基本上是围绕着对这一点的理解展开的。时至今日,我认为大体上做到了对认识到的细节的落实,从而在写作上比较有效地塑造了由此形成的个人风格。对此我的认识是,当一个写诗的人能够通过自身写作呈现出具有辨识度的个人风格时,他的写作才算得上走出了完善自我的第一步。接下来的工作则是通过更具有穿透力的写作,获得真正地表现出个人品质的新产品。我一直以来都希望自己新作品的生产能够最大限度地体现出这一点。
这也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非常专注地写作,并有数量比较多的作品产生的原因。以最近四、五年为例,我的作品基本上都保持在每年五十首以上。对于我这样的年龄,每年写如此数量的诗篇应该是很多的了。并且让我感到满意的是,这么多的作品被写出来,还并非仅仅是数量上的收获,在质量上它们也还说得过去。以至于很多更年轻的朋友对此表示,我成为了他们的榜样,一种在写作上由专注而保持了长时期的创造力的榜样。对此我自己亦觉得就专注度而言,我的确可以被称为一种榜样。但是,写作终归不是数量的堆积,而是质量的提升。只不过要获得质量的提升,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在写作的过程中坚持对写作本身进行分析。对于我来说,这一点是确切的。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我认为自己基本上做到每一首诗的写作都是在改正中完成的。改正什么呢?改正对以往写下的作品反复审视发现的问题,也就是说,写作对于我来说,发现问题比发扬优点更重要。我最大的希望是,通过对问题的发现,尽可能地使新写出的作品尽量能够以完善的面貌出现。当然,这可以说是一种相当奢侈的愿望。
我就是在这种永远抱着奢侈的愿望的支配下开始写新的诗篇的。对于我来说,这是写作的不满足和写作的新动力。就像最近一段时间,我在写作中一直希望处理的是怎样在一首关于现实的诗中,引入更为广阔的历史经验,从而使一首诗不单单成为就事论事的产物,而且真正具有我们称之的“历史感”。对于我来说,所谓的“历史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始终要做到提醒自己,在被称为人类历史的序列中,我们有义务和责任将自己对之的理解和认识呈现出来,从而使写作出來的作品本身具有与历史与未来对话的可能。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认为写作本身的意义是值得怀疑的。也就是说,写作的另一个意味在于,我们必须将写作导向到对怀疑的肯定的方向上去。那么,肯定怀疑的什么呢?对于我来说,这涉及到的是关于诗歌写作的全方位问题,譬如怀疑语言、怀疑语言的可能性,以及怀疑已经掌握的诗歌形式能否完成表达的需要。一句话,在诗歌写作的过程中,用怀疑来求得对新因素、新形式、新表达方法的发现。
也就是说,没有新因素、新形式、新表达方法的加入,我们写出的作品其意义和有效性是可以怀疑的,原因在于,“新”才是诗歌的必要性所在。没有新的出现,诗歌的活力、诗歌在表达现实时让人感受到的力量,都可能无法实现。我一直不希望自己写下的作品,给别人以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一直在避免诗歌与过去的诗人和同时代的其他诗人雷同、类似这样的情况发生。而接着要往下说的则是,我必须让自己写下的作品,具有独立性。我将这一点看作写作的基本原则。而说到独立性,我想就此多说几句。在当代诗歌写作的场域内部,独立性始终是作为一个问题存在的。因为独立性其实包含了这样几点:一是“独立性”表明在自我认识方面,一个写作者做到了用自己的眼光看问题,二是“独立性”表明写作者在认识语言的功能方面,具有自己的发现,三是“独立性”能够决定写作者最起码站在不受外界的诱惑的角度上,发表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在我看来,这实际上是一种对写作作为一种个人行为的基本保证,保证我们在写作中以自我的发现为基本出发点,从而真正地做到所写的每一句诗,都有“诚实”作为保证。
我从来不小看诚实作为保证在写作中的意义,我认为,诚实意味着我们在写作中始终坚持着这样一种原则,即:写出的都是心声——一种经过了人的认识能力处理后的,具有价值观色彩的心声。写到这里,人们可以发现,我回到了一个古老的,关于写作的基本立场上。这一立场似乎在重提写作不过是一种对个人认识世界关系的目光再次确定。的确如此。我所有的写作都是基于这一点的,即通过对自我认识的反复书写,表达出这样一种观念:如果不能在诗歌中反映出我们作为个人的全部文化认识,不能由此以历史主义的态度表达自己对生存其间的世界的有效理解,那么写作本身的意义便是“没有意义”。与其那样,还不如不写。这也是说,我的每一次写作都是对自我意识的一次肯定。我希望通过这样的肯定向外部表明,只有基于个人的理解我们才会对世界有可靠的认识。我们也才会真正做到写作是属于有话可说后的,符合事物存在规律的行为。并让人们意识到这些话所具有的价值是:诗歌是来自于自我发现的真实声音。而抛开其他的可以不谈,它表明的是:在写作这样的个人劳动中,唯有真实是不可辜负的。